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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把坏消息说给我听听,”斯莫盖·斯蒂芬森对帐房洛蒂·波茨说。“我宕了多少帐?”

    洛蒂一副长相象是个女的尤利亚·希普①,一举一动也往往是那么样,但是脑子却快得象刀片。她拿着一支细长的金铅笔,一下就把数目算出来了。

    ①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一个人物,原是某法律事务所的职员,面貌丑陋,阴险狡猾,是个资产阶级利己主义者。

    “把我们刚刚交货的汽车也算在里面,斯蒂芬森先生,老板,是四万三千元。”

    “银行里有多少现金,洛蒂?”

    “这星期和下星期的工资都付得出,斯蒂芬森先生,老板。剩下可没多少了。”

    “嗯。”斯莫盖·斯蒂芬森伸出手摸了一下浓密的胡子,身子向后一倒,十指交叉,按在肚子上,最近肚子又大了点;他漫不经心地提醒自己,必须马上想个办法减轻体重,譬如象节制饮食,不过这样一想,他心里却发闷了。

    斯莫盖生就这么种性格,对于今天早晨突然落到头上的经济危机,并不感到惊慌失措。他已经闯过不少次危机,这一次好歹也会对付过去。他把洛蒂说出的数目考虑了一下,再心算了一番。

    这天是八月第一周的星期二,他们两个人是在郊区那个大汽车经销商行,斯莫盖的夹层楼面办公室里,斯莫盖坐在办公桌边,穿了蓝绸外套,系着花花绿绿的领带,好象是制服一样。洛蒂坐在他对面,恭候吩咐,周围放着几本打开的帐册。

    斯莫盖想:眼下象洛蒂那样态度的女人可不多了。但话又说回来,假如造物主在你呱呱坠地时跟你恶作剧,把你弄得象洛蒂那样的丑,那你就得在别的方面补回来。的的确确!——她是条狗!三十五岁左右,看上去倒象五十岁了,一副傻里傻气、七歪八斜的相貌,牙齿暴出,眼睛带点斜视,头发杂乱无章,仿佛刚从脑袋上长出来似的,嗓子象铁轮圈在鹅卵石上滚着那样的嘎喇嘎喇……斯莫盖不再去想这些了,他提醒自己,洛蒂这人一片赤诚、无限忠心、绝对信得过;他们一起从困境中爬了出来,要没有她管帐,他也许压根挺不过来。

    斯莫盖毕生遵守这个格言:你要一个女人死守在身边,那就得找个难看的女人。漂亮的姑娘好比珍珠宝贝,但就是水性杨花。难看的女人总是死心塌地烧饭做菜。

    多亏另一个难看的姑娘,他才事先晓得这天早上要有危机临头。他真感激她通风报信。

    她名叫约兰达,昨天深夜,她往他家里给他打电话。

    约兰达在闹市区一家银行里工作,斯莫盖跟这家银行有往来,靠银行放款,他手里才有了一批汽车存货。她是副总裁的秘书,有门路弄到机密情报。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脱剩奶罩裤衩,约兰达体重足足两百磅呢。

    一年前,斯莫盖到那银行里去,一看到她,他顿时感到她大有可能做个帮手。随后他就打电话,邀约兰达吃饭,从此以后就让他们的友谊不断增长起来了。现在,他们大约每两个月碰一次头;这之间,他给她送鲜花,送糖果。糖果,约兰达是成磅成磅吃的。斯莫盖还两次带了她到汽车旅馆里去过夜。后面这件事,他可不大高兴多想,但是,约兰达,难得碰到这样的经历,始终感激涕零,为了报答恩情,她按时把有用的银行消息向他通风报信。“我们那批对帐员打算对经销商的库存来次突击检查,”昨夜她在电话里通知他。

    “我料想你是要知道的——你的名字也列在单子上。”他顿时警觉起来,问:“几时开始查帐?”“明天一早,不过谁也不通知。”约兰达又添补一句说:“我没法早一点打电话给你,因为我下班晚,也不便用公家电话。”

    “你这孩子聪明。名单上有多少人?”

    “八个经销商。我把名字抄下来了。要我来念一念吗?”他谢天谢地,多亏她设想周到。“麻烦你了,小宝贝。”

    斯莫盖听到自己的名字是倒数第二,就放了心。假如对帐员也象平时一样,按名次检查,那就是说,要过三天,才会到他这儿来。因此他有两天时间可以张罗,时间虽然不多,但是总比明天就来个突击查帐要好些。他记下了其他几个经销商的名字。三个是熟人,他要给他们通个风;改天他们不定会报答他的。

    他对约兰达说:“你打电话给我,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们最近不大见面呀。”

    他们你爱我爱地交谈了一会,收了场,斯莫盖心中有数,这要他在汽车旅馆里再花上一夜时间,不过这也值得。

    第二天一早,他把洛蒂叫了来。他偶尔也对她献上基本功报效一番,但是她,不论什么时候,也不忘记叫他“斯蒂芬森先生,老板”。他召她一来,结果就听到了她的报告——斯蒂芬森经销商行宕了一大笔帐。

    所谓“宕帐”,就是说斯莫盖销掉了汽车,但是没有把售车所得的款子转到当初借给他钱购买汽车的银行里。汽车是银行贷款的担保品;所以,银行里既然没接到汽车出售的通知,就以为汽车还好端端地在斯莫盖的手里。

    其实,价值四万三千元的汽车已经不翼而飞了。

    在过去几个星期里,银行里接到过几笔货物的销售报告,但决不是全部详情,银行和信贷公司总是定期检查经销商行的存货,一查之下,短缺的情况就会漏底。

    这个前赛车手又摸着胡子,沉思起来。

    斯莫盖跟所有的汽车经销商一样,知道经销商行偶尔宕个帐,是正常的,有时候也是必要的。诀窍就在于,不要干得太过分,也不要被抓住。

    之所以出这个问题,原因就是汽车经销商买进一辆新车,非得弄到现款不可,通常是向银行或者向信贷公司借钱。可是有时借款不足。经销商可能缺少现款,但又少不得现款——倘若眼前的销路大有希望,买进更多的汽车就要付现款,开销也要付现款。

    不用说,经销商的办法是,做成一笔交易后,总是慢点入帐。就这样,经销商从购买汽车的主顾那里拿到了货款,却拖上个把星期,才将出售实情报告债权人:或则是银行,或则是信贷公司。在此期间,经销商就挪用了那笔钱。而且,日期一到,又有批汽车卖了出去,再慢一点做手续,就又可以暂时挪用一下那笔钱了。这多少有点象变戏法。

    银行和信贷公司都知道有这种变戏法的事,但也合情合理,来个眼开眼闭,只要经销商不是公开“宕帐”,就听凭他们暂时拖欠一下。不过,象斯莫盖目前这么大数目的宕帐,他们未必见得马虎了事。

    斯莫盖·斯蒂芬森轻声说:“洛蒂,趁那些查帐的还没来,我们就得弄回几辆汽车放在手里。”

    “我料想你会这么说的,斯蒂芬森先生,老板,因此我做了一张名单。”

    帐房从办公桌那边把两张夹起来的纸片递过来。“这些都是过去两个星期里我们的顾客交货单。”

    “好姑娘!”斯莫盖把名单匆匆看了一下,看到洛蒂在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上了地址和电话号码,连同买去的车型和车价,不由得暗暗赞许。他动手在相当近的地址上作了记号。

    “我们两个分头去打电话,”斯莫盖说。“我已经划出了十四个名字先打。我打头上七个;你打另外几个。明天早上,一早就要汽车送来。你总知道话怎么讲。”

    “是,斯蒂芬森先生,老板。”洛蒂以前也干过这种事,现在她把斯莫盖作出的符号过到她自己的一份复写名单上。她要到楼下她办公的小房间里去打电话。

    洛蒂一走,斯莫盖·斯蒂芬森就拨了名单上的第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来接了电话,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打电话来,”斯莫盖带着蜜甜蜜甜的推销员语调谈起来,“只是想知道一下,我们有幸卖给贵方的那辆新车,是不是还满意。”

    “我们很喜欢。”那女人的语气有点惊讶。“干吗?有什么毛病吗?”

    “一点毛病也没有,太太。我只是亲自来检查一下,凡是我的主顾,我都是这样对待,保证皆大欢喜。我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呃,”那女人说,“想来这是个好办法。眼下,看来没多少人肯那么关心了。”“我们可关心。”此刻斯莫盖抽起了雪茄;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椅子朝后仰着。“我们这儿全体人员,真的都非常关心。讲到这个问题,我倒有个建议。”

    “哦?”

    “既然你们的汽车还是刚使,那么何不明天开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的维修部彻底检查一下。这样嘛,我们就可以看看有没有出什么毛病,其他有什么需要校正一下的,我们也可以校正校正。”

    “可我们汽车买了一个星期还不到……”

    “那就更有理由,好弄弄清楚是不是一切都顶呱呱的,”斯莫盖滔滔不绝说。“我们愿意为你们服务;真的愿意。而且不取分文。”

    “你确是个与众不同的汽车商人,”听电话的那个女人说。

    “好说,好说,太太。不管怎么样,承你这样夸奖,我总是不胜感激。”

    他们讲妥,第二天早上八点钟送汽车到维修部来。斯莫盖讲清楚,要派一个最好的机修工来干这个活;汽车来得早,安排起来就容易些。那女人的丈夫,经常驱车到闹市区他的办公地方,这下要不搭人家的车子,就要乘公共汽车了。

    斯莫盖又打了个电话,结果相同。之后再打了两个电话,都吃了闭门羹——明天不便把汽车放出来;他觉出对方态度坚决,就不再强求。打第五个电话时,他换了手法,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想换一下而已。

    “我们虽不是绝对有把握,”斯莫盖告诉车主——一个亲自来接电话的男人——“可我们总认为你的新车或许有个缺点。坦白说,我真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但是我们要替顾客着想,我们可不愿意冒半点风险。”

    “用不着不好意思,”那人说。“我倒高兴你打电话来。出了什么毛病?”

    “我们认为可能有点漏气,一氧化碳渗到乘坐室里。你也好,你那些乘客也好,都不会闻到,但是这个气味也许有危险。老实说,这个星期我们从厂里拿到的两辆汽车上都发现了这个毛病,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要把最近拿到的其他所有车子都检查一遍。我尽管不乐意承认,但是,看来也许是厂家的一个小小过错。”

    “你用不着说给我听;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人说。“我本人也是做买卖的,老是碰到劳工问题。现今人家这样帮你忙,他们就是不放在心上。不过你这种态度,我确实领情。”

    “我开铺子就是这个样子,”斯莫盖直说道,“我敢说你也一样。那么明天早上你的汽车能不能保证开到这儿来?”

    “当然可以。我一早就开来。”

    “真是心上搬走了一块大石头。自然啰,不收分文,啊,对了,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这段时间里,劳你驾,开起车来可把窗子打开。”斯莫盖的艺术手法从来不惜添油加酱。

    “谢谢你的通知!我要告诉你件事,先生——我感动极了。没问题我们以后还会再做生意。”

    斯莫盖笑容满面,挂上了电话。

    早上九十点钟,洛蒂·波茨和她的老板比较了一下战果。帐房弄到了四辆汽车,答应第二天送来,斯莫盖弄到了五辆。如果全部送来,九辆车子已经绰绰有余,但是,从现在开始到明晨这段时间里,有些车主可能改变主意,也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汽车不能来了。斯莫盖决定还是防个万一的好。他从洛蒂给他的名单上又挑选了八个名字,他们两个就回去分别打电话了。到中午时刻,总共有十三辆汽车的主人,都答应第二天一早就把汽车送回斯蒂芬森经销商行,理由不等。

    下一步就是斯莫盖同维修部主任文斯·米克松谈判了。

    米克松这人生来象只欢蹦乱跳的兔子,秃顶,年纪将近七十,他主持维修部,象是个熟练的侍应员领班。不论什么汽车的病症,都可以立刻诊断出来,一手组织工作,真是没话说的,顾客都喜欢他。可是,文斯·米克松有个弱点:他是个酒鬼。一年有十个月,涓滴不饮;经常一年有两次,喝得烂醉如泥,有时候把活搞得一团糟。

    别的老板决不会容忍这样的情况。这点,米克松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假如他丢了工作,象他这把年纪,休想再找到工作了。另一方面,斯莫盖却精明透顶,把这情况作了番估计,猜测到对他有利的种种好处。文斯·米克松,尽责时,可了不起;失职时,斯莫盖就另想办法。斯莫盖也可以放心,即使有时违反了商业道德,他这个维修部主任也不会找人麻烦;此外,碰到类似目前这种困难情况,不管提出什么要求,米克松总是有求必应。

    他们一起安排了明天的对策。

    叫回来的一辆辆汽车一到,就要赶紧带到维修部去冲洗,用吸尘器把内部打扫干净,将发动机仔细擦一遍,保证机罩一拉开来,就显得面目全新。

    车主放在杂物箱里的东西都要出清;分别盛在一只只塑料袋里,袋上系上标签,这样,以后可以放回原处。牌照要拿掉,小心记下牌照号码,可以保证最后物归原车,不出差错。轮胎必须涂上一层黑漆,冒充新胎,尤其是轮胎花纹显出磨损的地方。

    之后,那十二三辆汽车,都开到商行后面筑有围墙的空地上,还没有售出的新车就是存放在那里的。

    如此而已。再也不做其他什么样的事。过两天后,那几辆汽车,除了收拾干净之外,都要照送来时一样还给车主。

    不过,在此期间,那几辆汽车都要放在店里,听候银行对帐员查点,斯莫盖但愿他们深信他手里那批尚未售出的汽车不少一辆。

    斯莫盖沉吟道:“银行里那些家伙大概要到后天才来。但是人家却盼着明天晚上就要回汽车。下午你得一个个给人打电话,编上好些理由,再拖它个一天。”

    “不要着急,”文斯·米克松安他心说,“我会提出充分理由来的。”

    他的老板正颜厉色,瞅他一眼。“只要你不灌黄汤,我就不着急。”

    那兔子似的维修部主任举起一只手。“这事情不办好,一调羹也不喝。我打包票。”

    斯莫盖凭着经验,知道这会说到做到,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满口答应事后马上给他喝个够。这个战略他难得一用,可是,他非得拿准,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内文斯·米克松不出问题呀。

    “路程表怎么办?”维修部人员问。“到眼下,有几辆汽车表上会指出走了几百哩的。”

    斯莫盖思忖起来。这里不免有危险;有几个银行对帐员对经销商的花招也一清二楚,在稽核新车时,什么都要检查,包括路程表在内。但是,由于州法的规定,现今乱改路程表已经变得不大好办;何况,本年度车型的汽车上,装的又是防改的路程表。

    “没什么防改不防改的,”米克松一听到斯莫盖提醒他这件事,就一口咬定说。维修部主任从口袋里摸出一套多型小铜钥匙。“看见这些了吗?是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市一家叫‘万能公司’的工具铸模行做的。谁都能买到,要把路程表往哪拨就往哪拨;你说就是了。”

    “新的路程表怎么办——一变动号码,不就落下白线吗?”

    “白线是从塑料盒里出来的,塑料盒只要一摆弄,就会碎掉。但是,做那些钥匙的,也出售新塑料盒,不会碎的,每只一块钱。我有两打放在外面,还定了许多呢。”米克松咧嘴笑了。“包在我身上,头头。那一批汽车里有哪只路程表上是超过五十哩的,我都会拨回去。等车主拿回汽车前,我再把路程表恢复原样。”

    斯莫盖高高兴兴地拍拍他伙计的肩膀。“文斯,我们的情况不能再妙啦!”

    到第二天早上九十点钟,看来他们的情况是不能再妙了。

    果然不出斯莫盖所料,有三辆答应来的汽车没有漏脸,可是,其余的十辆都如约送到了,让他拿来派用处,已经绰绰有余。在维修部里,冲洗,打扫,油漆轮胎,在飞速进行,其他的活都留在后面做。有几辆汽车已经由文斯·米克松亲自开到存车场上。

    另外一个喜讯,就是银行对帐员正接着约兰达的名单上那八个经销商的名字依次检查。斯莫盖昨天通风报信的三个经销商,有两个已经来过电话,把他们自己和其他经销商行的情况告诉了他,依次检查这一点就昭然若揭了。也就是说,斯蒂芬森汽车公司,明天管保受到检查,不过到今天下午一切都会准备妥当。

    斯莫盖也没什么真正担心的事,只要不查出他的真正存货情况,让他安然度过今明两天就行。生意通常都是非常兴旺,店里资金雄厚,他也知道,过个把月光景,他又可以把帐面拉平,不会宕一大笔帐了。他暗自承认:风险实在冒得太大了点儿,但话又说回来,他以前也赌过,也赢过,这就是为什么他长久以来一直是个得法的汽车销售商。

    十一点三十分,斯莫盖在夹层楼面办公室里休养精神,啜着兑上白兰地酒的咖啡,这时候亚当却不经通报,走进来了。

    自从今年年初斯莫盖·斯蒂芬森跟亚当初次会面以来,亚当已经来过好几次,这一次次来访,叫斯莫盖感到有点不自在了。现在他看到亚当,比往常更其不快。

    “你好!”他招呼了一声。“不知道你来了。”

    “我来了有一个钟头了,”亚当告诉他说。“多半时间在维修部里。”

    亚当说话的口气和相当严厉的脸色,不由斯莫盖不自在。他嘟嘟囔囔说:“该想到你来这里,还是通知我一下的好。这是我的铺子。”

    “我本该如此,可是一开头你就告诉我……”亚当把上几次来访时也带在身边的黑色活页文件夹打开,翻了一页。“我第一次到这儿来,你就告诉我:‘这儿,对你什么都不保密,好比掀开屋顶的妓院。你可以翻看我们的帐册、案卷、清单,正象你姐姐一样,她是有权这样做的。’后来你说……”

    斯莫盖咆哮起来。“算了,算了!当初不知道我在对录音机讲话。”他疑神疑鬼地瞪着眼。“说不定你是用录音机来着。”

    “如果我用了,你早就知道了。我凑巧记性好,再则,碰到我跟什么事沾了边,我也记笔记。”

    斯莫盖真想知道,那黑色文件夹的活页里另外还记着什么。他招待亚当说:“请坐。喝点咖啡?”

    “不,谢谢你,我站站好了。我是来告诉你我这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我还要通知你,因为我认为你理该知道,就是说我要劝我姐姐把你店里的股份卖掉。此外”——亚当又触触黑色活页文件夹——“我也打算把这个送到我们公司销售部去。”

    “你要干什么?”

    亚当不动声色说:“我想你已经听到了。”

    “那么里面到底是些什么?”

    “其中有这么件事,就是你的维修部这会儿正把好几辆旧车上的车主物证,有计划地拆卸下来,冒充新车,跟真正的新车一起放在你的存车场上。

    顺便说一句,你的维修部主任还为那些保用的汽车开假修理单,其实根本没有修理,可是这笔帐将来当然会算在我们公司的头上。眼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干这种事,不过我想我猜得出来。但是,既然事情跟特里萨有关系,我就要打电话给你的银行,把我看到的一切向他们报告,请他们给我开个窍。“

    斯莫盖·斯蒂芬森轻轻说了一声:“老天爷!”

    他知道天已经坍了下来,这样的坍法倒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还看出了他一开头就犯的错误:那就是对亚当·特伦顿毫不隐瞒,让他在店里那样到处乱跑。当初斯莫盖把亚当看作一个头脑灵活、讨人喜欢的总公司人员,工作上自然有一手,否则也不会干这个工作了,不过,在别的方面,包括经营汽车经销商行在内,都是外行。所以,斯莫盖认为一律公开反而可以掩盖耳目,因为如果封锁消息,亚当就会觉察出来,他也免不了好奇,反过来,什么也不瞒他,那就不会如此了。况且,斯莫盖也相信,要是亚当看到他姐姐在经销商行里的权益没有被滥用,其他的事情就不会过问了。事到如今,经销商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失算了,可惜已经来不及啦。

    “请帮我个忙,”斯莫盖恳求道。“给我一分钟时间想一想。然后,至少也要让我们谈谈。”

    亚当没好声气回答说:“你要想的无非是用什么方法来拦住我,那可办不到。何况我们要说的话,都说了。”

    经销商的嗓门扯高了。“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心里要想的是什么呢?”

    “好吧;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点:你是个骗子手。”

    “那是胡说八道!我可以揪你到法庭去告状。”

    “我心甘情愿在证人们面前把这些话再讲一遍,”亚当说,“不管传我到哪个法庭去都行。可你决不肯这么做。”

    “怎么是骗子手?”斯莫盖认为他还是尽量弄个明白的好。

    亚当一屁股坐到办公桌面前的椅子里,打开黑色活页本。

    “你要全部清单?”

    “一点不错!”

    “你借保用耍花招。修也没修,可你叫厂商白白出钱。你把不必换的零件换了,再把换下的零件放回库存里重新使用。”

    斯莫盖还是不罢休:“你给我举一个例子听听。”

    亚当翻了几页。“例子不止一个,不过这个倒是有代表性的。”亚当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有辆几乎全新的汽车到了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维修部,车上的化油器只要稍整一下就行了。但是整也不整,却把化油器拆下来,装上一只新的,单上开明是厂商保用的。过后,把那拆下来的化油器小修一下,其实当初一开头就得这样做的,修好再放到维修部的库存里,日后当做新件出售。亚当记下了日期,修理单号码,发票号码,化油器标记。

    斯莫盖的脸红了。“谁说你可以偷看我的维修记录来的?”

    “是你说来的。”

    据亚当知道,要防止这一类的弄虚作假有的是办法。三大公司都有办法。

    可是,由于机构庞大,再加上偌大的维修处理工作纷繁,象斯莫盖那样的经销商就有可能经常破坏这个制度了。

    他顶了一句:“维修部里的事情,什么都要我来管,那可办不到。”

    “你是负责人。再说,文斯·米克松也是照你的吩咐办的事,今天就是这么样在办事。附带说一下,他另外还干这样一件事,就是在开给顾客的修理帐单上还添上种种项目。你要例子吗?”

    斯莫盖摇摇头。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狗崽子做事竟会那样周到,看到的和了解的竟会那样多。但即使斯莫盖听着,他心里也在拚命思索,从前在势均力敌的车赛中,碰到他需要超过或者施计巧胜跑在前面的人,他总是这么思索来着。

    “说到顾客,”亚当说,“你那些售货员开的信贷利率仍旧高达一分,哪怕《公平买卖法》里规定那是非法的,还是照样干。”

    “人家愿意那样嘛。”

    “你是说,是你愿意那样。尤其是,你开嘛是开的‘九厘’,实际利率却超过每年一分六。”

    斯莫盖不改口说:“这也坏不到哪里。”

    “这我承认。用此办理的其他经销商也会承认的。不过,他们可能不喜欢你在竞销方面经常玩把戏。你在售货单上填迟日期,在其他单子上篡改日期……”

    听得出来斯莫盖在呻吟。他摆一摆手,认输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亚当停住嘴不说了。

    斯莫盖·斯蒂芬森知道:特伦顿这家伙有他的一手。换做其他骗术,斯莫盖或许多少可以脱出身来,甚至完全可以溜掉,可是在这花招上却办不到。

    经销商在规定的期限里销掉一辆新车,汽车制造厂商总是按时赏给经销商一笔奖金,通常是销掉一辆赏五十元到一百元。由于一进一出要成千上万块钱,所以,这样的竞争总是严加控制,但是也有种种办法可以应付过去,斯莫盖时时使出一切手法来应付。这么种表里不一的欺骗手法,如果让制造厂商的销售部门知道了,可不大肯饶恕。

    斯莫盖不知道,亚当是否也晓得,他店里把去年车型的展览车上的路程表拨回后,就当作新车卖了出去。他可能是清楚的。

    在那么样短短的时间里,一个人到底怎么能发现那样多的事情?

    亚当要解释清楚,是办得到的。他可以解释清楚,象调查研究、寻根究底、分析理解、将零星情报拼凑起来,象这样的事,对于一个头儿尖儿的汽车产品计划人员来说,都不费吹灰之力。此外,办事麻俐也成了亚当的习惯。

    斯莫盖眼睛朝下瞅着面前的办公桌;看样子他在趁机考虑几分钟前问过的问题。现在他抬起了头,轻轻问道:“不管怎样,你站在谁的一边?你要关心的到底是谁的利益?”

    亚当早料到有这一问。昨天晚上和今天清晨,他也这么样问过自己。

    “我过去到这里来,是代表我的姐姐特里萨,还有她在这店里的百分之四十九的经济利益。我这次来还是如此。但这并不是说,我对欺骗勾当不当一回事,特里萨也不会马虎,她丈夫克莱德,如果在世的话,也不会不追究。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照我刚才告诉你的步骤办到底。”

    “谈到那种步骤嘛。你打算走的第一步,就是给银行打电话。对吗?”

    “对。”

    “好,聪明-倔强-高尚-崇高-伟大的先生,让我来告诉你会出什么事吧。银行会大起恐慌。稽查员今天下午会光临,明天他们会搞到法院裁决,封掉这个店,没收存货。好,下一步,你说你要把那份笔记交给你公司销售部人员。知道他们会怎么干。”

    “猜想起来,大概是取消你的特权。”

    “不是猜想。事情就会这么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经销商隔着办公桌凑过身来。“这么一来,特里萨和那几个孩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呢?你想想,一个呜呼哀哉的铺子,它的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会值多少呢?”

    “铺子不会呜呼哀哉,”亚当说。“公司会叫某个人临时负责,以后再指定一个新的经销商。”“一个临时负责人!你想想,一个外行当掌柜会好得了多少?——破产倒有份。”

    “既然你提到了破产,”亚当说,“那么,看来你这正朝着破产这条路跑呢。”

    斯莫盖一个拳头猛击下来,把办公桌上的一切都震动了。“哪里会破产!照我这样搞,就破不了产。只有照你那套搞,才免不了。”

    “哪儿象你说的。”

    “那就别管我说的!我这就叫帐房到这儿来!我会拿出证据来的!”

    “我已经同波茨小姐看过帐了。”

    “那么,妈的,你再同我一起看看!”斯莫盖站着,咆哮如雷,高高耸立在亚当面前。经销商两只手攥紧又放松。两只眼睛直冒火。

    亚当耸了耸肩。

    斯莫盖用内线给洛蒂通了电话。她一答应马上来,他就把电话啪地放下,喘着粗气。

    时间花了一个钟头。

    在一个钟头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争论,斯莫盖·斯蒂芬森百般声辩,经销商用铅笔在办公桌面上作了不少计算,洛蒂·波茨把记帐办法详细讲解了一通,对远在几年前财务上的一些先例作了一番审查。

    结果,亚当终于暗自承认,事情还可挽回。只要听其采取某些不合常规的办法,看准新车的销路不断上升,那么从现在起一个月内,斯莫盖要使店里经济上恢复正常,也未始不可能,也是办得到的。否则的话,派别人临时经营,这就象斯莫盖指出的那样,结果也许会弄得不堪收拾。

    不过,要让斯蒂芬森汽车公司存在下去,那么应付银行对帐员的弄虚作假,亚当就得不当一回事。现在他完全了解了;不再是什么猜测了。在他们重摆事实时,斯莫盖供认了宕帐的情况和应付明天新车查对的计划。

    亚当但愿不知情。他只求当初他姐姐特里萨压根就没有叫他插手这件事。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公司的公私利益冲突规则定得多么明智,那套规则上不是禁止汽车公司职员同汽车经销商行在经济等方面有任何牵连吗。

    洛蒂·波茨收起帐册,走了后,斯莫盖顿时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站在那里,双手叉腰,眼睛瞪着亚当。“怎么样?”

    亚当摇摇头。“毫无改变。”

    “为了特里萨,就会改变的,”斯莫盖轻声说。“这个月,好大一笔款子的支票到手,下个月呢,说不定两手空空。还有一点——就是你责怪我的那一大套。你可压根没说我欺骗了特里萨。”

    “因为你没有骗过。只有在这方面一切都对头。”

    “如果我安了这个心,我也骗得了她。难道我骗不了吗?”

    “大概是骗得了的。”

    “可我没有骗她,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查明有没有这个情况吗?”

    亚当有气无力说:“并不尽然。我姐姐愿意看得远一些。”他换了口气,添补一句说:“我对我服务的公司也负有责任。”

    “他们可没有派你到这里来。”“这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料到竟会有我发现的一切事情,这下子——我身为公司的人——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你敢说你非这么办不可?为了特里萨和那几个孩子,也得这么办?”

    “我敢说是这样。”斯莫盖·斯蒂芬森摸摸胡子,沉思起来。一脸怒容已经消失,他一讲话,声音低低的,有点央求的声调。“我请求你做一件事,亚当——不消说,这会帮我忙——可你这么做是为了特里萨。”

    “做什么?”

    斯莫盖恳求道:“马上就离开这儿!把你今天知道的事都忘个干净!再给我两个月时间让经济上恢复正常,因为这个铺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在这段时间里不能解决的。这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

    “可你知道‘参星’要上市了,你也知道这会大有销路。”

    亚当迟疑不决。一提到“参星”,他就心旌摇曳了。假如他信得过“参星”的话,那么他显然也相信,有了“参星”,斯蒂芬森汽车公司就会生意兴隆。

    亚当没好声气问了一句:“就算我同意了。等两个月满了,会怎么样呢?”

    经销商指指黑色活页笔记本。“你把那些笔记交给你公司销售部人员,就象你刚才说的那样。这一来,好,我少不得卖掉或者失掉特权,但是出盘的铺子却会兴旺发达起来。比起现在的拍卖来,特里萨的那一半会多拿一倍,也许还不止一倍呢。”

    亚当迟疑不决了。虽然还是免不了欺骗,但是非得妥协让步不可。

    “两个月,”前赛车手央求道。“这也不算要求过高。”

    “一个月,”亚当毅然决然说。“从今天算起一个月;不必多谈了。”

    斯莫盖分明松了口气,他咧嘴笑笑,这下亚当才知道上了当。但如今木已成舟,亚当不由得垂头丧气,因为他干下的事违悖了良心,也没有见识。

    可是他下了决心,从今天算起一个月后,要把记录斯蒂芬森汽车公司情况的笔记交给公司销售部门。

    斯莫盖,不象亚当,并不垂头丧气,反而兴高采烈。虽然刚才出于商人的本能,要求给他两个月的时间,其实他只要一个月就行了。

    到那时候,有许多情况会发生;总会有转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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