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完晚饭,郑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这已经是第五天了,肖童从不习惯到习惯,从不自然到自然,他甚至已经和这位连见都没见过一眼的陌生人建立了一种基本的沟通的默契。他听见她向他走过来,听见她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他从她的声音里猜度着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以及她的身形相貌。她肯定是一个高个于,至少在一米六五以上。她牵着他的手去卫生间时是一种极洒脱的步子。她的手和文燕的迥然不同,和他以前接触过的其他女孩子也完全不同,在女性的纤细之外,又隐隐带出些男人的力度c他越来越认真地倾听她的提问,甚至越来越愿意主动地和她交谈。和她交谈你很难想象出她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刑警。到了白天,文燕来了,他反而沉默下来。在文燕默默地帮他擦脸擦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竟然全是女警察那理性、简洁和含蓄的谈吐。和她的对话似乎也调动了肖童自己的智慧、想象和幽默,一来一往,充满情趣。晚上,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他的情绪又恢复了活力,思维也比白天敏捷。他想,这也许是一种好奇心。他现在也能体会到,为什么盲人的感觉最灵敏,思想最活跃。
女警察问他:“晚上吃什么了?”
他答:“汉堡包。”
女警察问:“文燕带来的?”
他答:“啊。”
女警察说:“那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他说:“我也不大。”
女警察问:“想吃水果吗,苹果还是橘子?”
他说:“橘子。”
于是女警察给他剥橘子,剥完了又一瓣一瓣送到他嘴里,又接了他吐在手里的核,这使他有点感动。他听着她把橘子的皮和核倒在垃圾桶里,他问:“哎,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爱人了、’“你?”对方好像在笑,“你最多是我的小弟弟。”
他也笑:“荣幸,我也有个当警察的姐姐了。”他又说:“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呢。”
对方说:“我也看不见你长什么样。”
他说:“你看见了一半。”
对方说:“我只想看另一半。”
“为什么?”
“因为那一半有眼睛。”
肖童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真敬佩你。我是说你对你爱人。”
女警察也沉默良久,说:“其实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呢。”
女警察大概留意了肖重那副半张着嘴的诧异的样子,问道:
“你觉得我很奇怪,是吗?”
肖童摇头:“不,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女警察帮他把床头摇得高一些,笑着说:“这没有什么,等以后你也会这样的。文燕对你这么好,将来为了她,你也能赴汤蹈火。”
“文燕呀,我不会的。”
他的回答显然让对方有些意外,用一种不信服的口气喊了一
声:
“吹牛。”
“真的,”肖童倒是说的心里话,“男人要么为事业,要么为朋友。士为知己者死,很少有为女人玩儿命的。”
“别忘了,女人也可以成为红颜知己嘛。”
“文燕和我,我们可算不了知己。”
“你还是个小孩儿,你还不懂得什么叫知己,你还没走上社会呢。”
那女警察的口气听上去是居高临下不屑与辩的,这使肖童有点扫兴,他不太喜欢她拿他当小孩子那样轻视。
于是他赌气不再说话。女警察摇好床,离他远远地坐在沙发上,问:“你一个普通大学生,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这口气又像是审犯人,肖童故意玩世不恭地回答:“花钱呗,现在住医院,有钱就行。”
“你那么有钱?”女警察有些轻蔑地问。
“我爸爸妈妈出钱。”
“你父母真是娇惯你。”
“他们呀,从来就不管我。我爸只关心他的实验室,我妈只关心我爸,他们从来不关心我。”
“不关心你?你父母花钱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你女朋友几天几夜陪着你伺候你,可你都没有一点感激的心情。我看现在你们年轻小伙子都这样没倩没义。”
肖童一时辞穷,一时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我,我眼睛有病,我瞎了,两个眼睛都瞎了,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他们在德国的实验室。他们只是寄钱来,只是寄钱来。我不要钱,我想再看看他们,他们从小就不管我可我还是想再见见他们,可他们……”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把女警察弄得沉默了。她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想替他的父母解释:“也许,也许他们确实太忙,科学家都
是以科学研究为生命的,你应该理解他们……”
肖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上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倾诉苦闷,但他仍然重重地喘口气,说:
“我真的瞎了,他们才来,而且只呆了一天。”
女警察的口气恢复了母性的柔和:“你不会瞎的,过一两天,你就能睁开眼了。你会见到你爸爸妈妈的,你也会见到文燕,还有你想见到的一切。”
她的柔和使肖童放松下来,笑了:“也能见到你了。你漂亮吗?”
庆春说:“不,不漂亮。”
肖重说:“对,当警察不能太漂亮了。”
庆春说:“那为什么?”
肖童说:“电影里那些女警察都那么如花似玉的,看着太假了。”
庆春说:“对,真的警察并不要求长得太漂亮。”
肖童说:“主要看气质。”
庆春似乎不愿再听他闲扯,“得了,你还是好好研究你的经济法吧。”
肖童说:“咳,没事瞎聊呗。”
就这样每天晚上聊一通,然后就睡觉。这两天他睡得不好,蒙了眼睛,昼夜的分野和区别变得模棱两可。常常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便再无睡意。坐起身想看看,但视线蒙蔽,他只能凭感觉来判断躺在长沙发上的女警察是睡是醒。已经好几天了,她睡在这里,照顾他,陪他聊天,等待着他双目重光。一个女人对自己死去的未婚夫能如此怀念,如此有情有义,这太像一个故事了。肖童心里笼罩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动。
大概在后天,他就会拆去绷带,睁开双眼,了却这个女人的一番心愿了。他想:也许女人和男人确实是不同的,女人爱一个
男人,就是这样专注。而男人对女人,追逐一阵就过去了,很少在人死了之后还这样没完没了。
应该说,文燕对他也是很专注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对文燕边热恋的经历都不曾有过。他对她的感觉很奇怪,没有爱,却总觉得离不开她。也许是和她呆惯了,让她伺候惯了的缘故。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总对文燕发脾气,一个人独处时,想想她的好脾气和对自己的照顾,又不能不心怀感激。然而只是感激而已,从来没有激动过,从来没有。
白天,女警察照例走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和文燕商量怎么谢她。文燕说:那就给点钱吧,人家捐了眼睛又来顶班陪床,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呀,咱们不给钱说不过去。只是给多少合适呢?可肖童觉得给钱不好,不舒服,说不定还会亵读了女警察对死者的友情。可如果对人家的帮助不做任何表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用,也没有道理。肖童想,最好能有什么方式,把自己的谢意和崇敬,恰到好处地表达一下。
终于他决定,送一件礼物给她。显然不能送吃穿类的实用品,那太俗气。也不宜送艺术品和摆设之类,选不好让人觉得附庸风雅,反而没文化。这礼物还必须有一定价值,如果只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之类的纪念品,弄不好倒让人搞不懂你的意思。整整一天他甚至很少和文燕说话,苦思冥想,没想出结果。
晚上女警察又来了,他们照例聊天,聊完了各自人睡。第二天早上她要走的时候,他说:
“我今天下午要拆绷带了,你想来看看吗?”
女警察说:“是吗,今天下午就拆了吗?我当然会来。”
吃过早饭,他叫文燕到赛特购物中心去,他想起以前在那儿见过一个可以摆在桌上的水晶玻璃的相框,印象中大约标价一两千块钱。他认为女警察肯定会喜欢这东西,既高雅体面,又不会马上猜到它的价格,乍看上去会以为是个漂亮的玻璃框子,不致
于让人不好意思收下。
文燕犹豫说:“那么贵的东西,是不是礼太重了。”
肖童有点生气:“那你扶着我,我自己去买!”
文燕当然只能从命去了。他想,下午拆了绷带,他能睁开眼了,就把这东西送给她,以他和文燕两个人的名义。
东西很快买回来了,是两千八百多块钱。肖童特意嘱咐文燕注意检查一下,相框上和包装盒上千万别留着价格标签。万一人家不肯收,那就尴尬了。
下午,系里的辅导教师卢林东专门赶过来了。他既是辅导老师,又是系里的团总支书记,和学生们的日常联系非常广泛。肖童帮他刷新婚的房子让白灰迷瞎了眼,尽管不是他的责任,但如果这眼睛不能复明,他精神上的压力肯定不小。他和文燕一起扶着肖重走进治疗室,肖童搞不清治疗室里有多少人,他只能听到有人走来走去,有人窃窃私语。手术器械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空气中弥散着药水的味道。终于,医生们开始为他拆卸绷带,这时屋里才一下子静下来。绷带一层一层地拆完了。他胆怯地睁开双眼,恐惧却占满了整个儿心怀。我能看见了吗?他问自己。同时把眼闭上,再用力地睁开。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看见了。”
是的,他又看见了整个儿世界,看见了医生们喜笑颜开的脸,看见了含泪的文燕,看见了如释重负,开怀大笑的辅导员……在极度的兴奋和喜悦中,他环目四顾,心中突然有一点遗憾,他终究没有见到那位给了他光明也让他想象了多日的女警察,那女警察答应了要来可她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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