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前,我有机缘读到海岩的长篇小说《永不瞑目》,不到两年光景,又读到他即将出版的长篇新作《你的生命如此多情》。涌上我心头的一个问题是:这位瘦骨磷峋的侣海岩,哪儿来的那么多的精力,接二连三地向读者奉献一部又一部的长篇新作?一个经管着多家星级宾馆的北方公司老总,每天如同箭在弦上,既要应付许许多多棘手的问题,又有必需完成的经济指标,压在他那看上去并不健壮的身躯上;难道他有什么分身之术,或是他还有个隐形脑袋,一个装着阿拉伯数字的算盘,另一个则装着文学罗盘?!
有一次,我在电话中提及了我心中的疑惑,他谦逊地表白说,他只是用晚上一点属于他的时间,在一个破本本上涂涂抹抹。他说得十分轻松,但正是这种轻松,使我感受无论从精力上和才情上,都无法与后来人相比了。他说:“不能这么说,你们那一代作家,都善于好雕细刻,我则是萝卜白菜……”我说,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面对海岩这一代作家而言,我们即将成为明日黄花,这是个文学现实。
早在八十年代,海岩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便衣警察》。由于我在漫长劳改生涯中,与警察有着不解之缘,因而本能促使我翻阅了此部作品;尽管当时此书畅销于一时,我个人的感觉,它在文字上略嫌粗糙了一些,并没有从书页中展示出他的文学潜能,在他表现公安领域的作品中,不能说是上乘之作。到了九十年代,海岩的另一部长篇《一场风花雪夜的事》问世,字里行间明显的变化,是作者将写作的目光,转向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出现的斑驳杂色。这部长篇小说的根须虽然深埋在香港,但它的枝枝蔓蔓已然伸延到了幅员辽阔的内地,这部作品以及根据作品改编的电视剧,我都看过了,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海岩正在从单一的公安领域,走向了蛛网般复杂社会生活的多元多极,这对于海岩来说,无疑是一个茧变飞蛾的突破。我个人的生活经历,虽然决定了我写不来风花雪月,但我却十分看重海岩的这一拓宽自己的创作蜕变,因为任何一个固守老营的兵,是无法成为勇士瑞思和巴顿将军的——果然不出所料,在此作问世不久,作家出版社的编辑,把海岩的又一部长篇新著《永瞑目》送到我案头,在阅读此作时,我不仅为海岩孜孜不倦的刻苦精神而悻然情动,更为海岩作品质量的不断攀升而暗自叫好。随着时间罗盘的旋转,海岩虽然仍属业余创作之列,但其作品告诉我,他已非昔日文苑单飞的雏鸟,而并队于飞鸣于长空的文学雁阵之中。这不是简单的文学移位,而是由量到质的升腾。记得,在读过该作之后,我曾在中华读书报上,以《高山呼骏马》为题,写过一篇《永不瞑目》的评论文章,在称赞海岩不断自我挥鞭。自我超越之余,期盼他向文学大山的巅峰攀登。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吧,海岩当真又有一部新作付样,这就是让我激动而神往的《你的生命如此分清》。
此部新作,有其创作题材上难以分割的延续性——那就是没有离开与他生活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公安领域。但就作品生活的广度和深度而言,此作已非以警匪双方为其作品的脉络和神经,而表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作品以女记者林星来访商界娇子吴长天为开篇引线,演绎出来的故事涉及到了商界与官场之间,商界与商海之间;以及中国在世纪之交时,依附于生活吸盘上各式各样的寄生物。如妓女艾丽、阿欣;金钱梦断后变成酒鬼和无赖的刘文庆……是不是因为海岩步入商海多年之故,在他笔下流满出来的商海与官场的相互联系与相互制约,不仅写得到位并可谓色彩淋漓。我十分欣赏作者对吴长天与市长梅后良的形象雕塑,以及海岩的笔锋X射线般地在这两个人物之间那种既彼此相吸又相互冲撞的灵肉扫描。我想,没有经过南海洗礼的人,是很难有这种认知和体察的。官有官样,商有商形,那些跟随其左右的郑百样、李大功,亦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逐渐统江出“庐山真面目”,使其自塑于纸百之上。
读这些章节时,我有时情不自禁地掩卷而笑,又有时悲们地会卷而思。我笑他笔下人物时阴时睛和阴阴晴晴中流合出的纯真(如对吴晓和林星生生死死的情恋描写);我所以产生了不能自控的悲愤思绪,是属于小说之外的联想,想来他在南海生活中,一定对他的各种类型的部下,有一双穿透力极强的双眸,不然的话,该如何对付像郑百样(实为窥视并想吞占长天集团企业的阴谋家)那样亲密下属呢?郑百样这个人物,尽管作者用在他身上的笔墨不多,但在我读过描写商界的作品中,却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物。他对吴长天貌似有着无可质疑的忠诚,连吴长天那么一个聪明绝顶的智者,也未曾预料到郑百祥最后竟是他个人和集团的掘墓人。从阿欣死亡事件发生以后,郑百祥的生存谋略才初露端倪,直到吴长天毙命河滩,不仅吴长天对他这位部下最后表演瞠目结舌,包括读者都为这一绝笔,惊愕地为之开颜。我想,如果海岩能在作品的前半部,在这个人物上再多践陵地埋伏上几笔,则可能成为文学画廊里的一个新的典型。是不是海岩在写小说时,有时难以解脱影视作品的笼罩,我还无法界定——我能认知的是,郑百祥这一人物的“蒙太奇”,在影视中的效果无可置疑;但如果以文学作品的永隽而论,多多少少留下了一点遗珠之憾。其实,这个问题的实质,涉及到了文学作品创作与影视作品创作的异同,海岩如果在写小说时,先不考虑影视的存在;待到改编影视作品时,再删繁就简地运用“蒙太奇”,是否会达到两全齐美的效果?如果再深掘下去,郑百样的灵肉形象越是深厚,越有助于影视形象的雕塑,这是许许多多文学名著搬上银幕时,留给后人的启示。
纵览全书,尽管给我留了一丝惋惜惰悻,但《你的生命如此多情》不失为一部出新的文学力作。海岩的文字功力日渐深厚,笔锋下洋洋洒洒,其中的有些章节力造纸背,让人感到秋天果实的沉甸和成熟。除去他的文学造诣,让人难以掩卷之外,海岩摄取生活的能量绝对属于一流,有一次在电话中聊天时,我开玩笑地把他比喻为善于勾织纤纤巧手,但这只是他文学才质中的一面。与其对立的另一面则又是一个能用将其编织的故事,撕成缕缕线痕展示给读者一阅的“酷型”的作家。两种才智交融于一身,是文学的火与冰相溶相剂,这是最难得的文学智能,在《你的生命如此多情》中,充分地展示了海岩这方面的才情:吴长天的独子吴晓,与他父亲的商业智能判若两人,其父力挽狂澜于既倒,把一个濒临破产的集团企业,从股票市场上翻云覆雨使其起死回生;而吴晓每天沉溺于吧台前的双簧管演奏,身上无一丝其父的精神细胞,父子两代人肖像可谓江渭分明。将这样的父子情,事业情——以及吴晓与林星生生死死、几经波澜的情缘勾织在一起,是相当困难的。而海岩竟能十分从容地将其溶于一炉(其中还涉及到青海市头头千金的矛盾情),这就是火与冰在其书中的灵性显示。
海岩创作思维的敏捷轻盈,颇有召之即来,状如岩浆奔涌于胸腹之势。常见一些把笔锋伸入到南海里的作家,文字的描写中时不时出现捉襟见肘的窘迫,而海岩在这方面信马由级,无论是描写富商的生活场景还是游刃于其厅堂内合,笔下都有着与众不同的飘逸轻松。我想这既得益于他的商海生涯,更得益于他内在的文学秉赋——从改革开放以来,下海的作家不少,有的因海水苦咸而上岸,有的被海水淹死;也有个把商海泅渡的成功者,当他们上得岸来重操旧业时,内行看起他们的作品来,总感到某些失聪之憾。海岩至今身在商海之内,能够弄潮于波涛之舟,又能苦耕于文苑田陌,把世间流传的“人间百事两难企”,演绎到这个程度,实是难以想像的一件事情。惟其难得,其人其作才在文苑格外受人瞩目。写此短论,并当此作序跋与海岩共勉。
1999年11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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