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狼歌仍在继续着。
二郎率领两家的大狗小狗,冲西北方向又是一通狂吼。等狗叫一停,小狼再嗥。慢慢地,小狼已经能够不受狗声的干扰了,熟练地发出标准的狼声。小狼连嗥了五六次,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又跑回西北边长嗥起来。嗥了几次便停住,竖起耳朵静候回音。
过了很长时间,在一阵杂乱的众狼嗥声之后,突然,从西边山坡上传来一个粗重威严的嗥声。那声音像是一头狼王,或是头狼发出来的,嗥声带有命令式的口气,尾音不长,顿音明显。陈阵能从这狼嗥声中,感到那狼王体格雄壮,胸宽背阔,胸腔深厚。两人都被这嗥声镇吓得不敢再出一点声音。
小狼又是一愣,但马上就高兴地蹦起来。它摆好身姿,低头运气,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极力去模仿那个嗥声。小狼的声音虽然很嫩,但它模仿的顿音尾音和口气却很准。小狼一连学了几次,可是那头狼王威严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出现。
陈阵费力地猜测这次对话的意思和效果。
他想,可能狼王在问小狼:你到底是谁?是谁家的孩子?快回答!
可是小狼的回答,竟然只是把狼王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快回答!并且还带着模仿狼王居高临下的那种命令口气。那头狼王一定被气得火冒三丈,而且还加深了对这条小狼的怀疑。如此一问一答,效果简直糟透了。
小狼显然不懂狼群中的等级地位关系,更不懂狼群的辈份礼节。小狼竟敢当着众狼,模仿狼王的询问,一定被众狼视为藐视权威、目无长辈的无礼行为。众狼发出一片短促的叫声,像是义愤填膺,又像是议论纷纷。
过了一会儿,群狼不吭气了,可小狼却来了劲。它虽然不懂狼王的问话和群狼的愤怒,但它觉得黑暗中的那些影子,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还想和它联系。小狼急切地希望继续交流,可是它又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它急得只好不断重复刚学来的句子,向黑暗发出一句又一句的狼话:你是谁家的孩子?……快回答!快回答!快回答!
所有的大狼一定抓耳挠腮,摸不着狼头了。草原狼在蒙古大草原生活了几万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小狼。它显然是在人的营盘上,呆在狗旁和羊群旁,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胡言乱语。那么它到底是不是狼呢?如果是,它跟狼的天敌,那些人和狗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听小狼的口气,它急于想要跟狼群对话。但它好像生活得不错,没有人和狗欺负它,声音底气十足,一付吃得很饱的样子。既然人和狗对它那么好,它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陈阵望着无边的黑暗中,远远闪烁的幽幽绿眼,极力设身处地想象着群狼的猜测和判断。此时,狼王和群狼一定是狼眼瞪绿眼,一定越来越觉得这条小狼极为可疑。
小狼停止了嗥叫,很想再听听黑影的回答。它坐立不安,频频倒爪,焦急等待。
陈阵对这一效果既失望又担忧。那条雄壮威严的狼王,很可能就是小狼的亲爸爸,但是从小失去父爱的小狼,已经不知道怎么跟父亲撒娇和交流了。陈阵担心小狼再一次失掉父爱,可能永远再也得不到父爱了。那么,孤独的小狼真的会从此属于人类、属于他和杨克了么?
忽然,又有长长的狼嗥传来,好像是一条母狼发出的。那声音亲切绵软、温柔悲哀,满含着母爱的痛苦、忧伤和期盼,尾音颤抖悠长。这可能是一句意思很多,情感极深的狼语。
陈阵猜测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孩子啊,你还记得妈妈吗?我是你的妈妈……我好想你啊,找你找得好苦,总算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的宝贝,快回到妈妈身边来吧……大家都想你……欧……欧……
呜呜噎噎,情深意切。陈阵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杨克两眼泪光。
小狼被这断断续续,悲悲切切的声音深深触动。它本能地感到这是它的“亲人”在呼唤它。小狼发狂了,它比抢食的动作更凶猛地冲撞铁链,项圈勒得它长吐舌头乱喘气。那条母狼又呜呜欧欧悲伤地长嗥起来,不一会儿,又有更多的母
狼,加入到寻子唤子的悲歌行列之中,草原上哀歌一片。
母狼们的哀声,将原本就具有哭腔形式的狼嗥,表现得淋漓尽致、表里如一。这一夜,此起彼落忧伤的狼歌哭嗥,在额仑草原持续了很久很久,成为动天地,泣鬼神,慑人魂的千古绝唱。母狼们像是要把千万年来,年年丧子丧女的积怨,统统哭泄出来。苍茫黑暗的草原,沉浸在万年的悲痛之中。
陈阵默默伫立,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杨克噙着泪水,慢慢走近小狼,握住小狼脖子上的皮项圈,拍拍它的头和背,轻轻地安抚它。
母狼们的哀嗥悲歌渐渐低落。小狼挣开了杨克,像是生怕黑暗中的声音再次消失,跳起身,朝着西北方向扑跃。然后极不甘心地又一次昂起了头,凭着自己有限的记忆力,不顾一切地嗥出了几句较长的狼语来。
陈阵心里一沉,压低声音说,坏了!他和杨克都明显感到,小狼的嗥声与母狼的狼语,差别极大,小狼可能把模仿的重点,放在母狼温柔哀怨切的口气上了。而且,小狼的底气还是不够,它不能嗥得像母狼那样长。结果,当小狼这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狼话,传过去以后,狼群的嗥声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草原一片静默。
陈阵彻底泄气。他猜想,可能小狼把母狼们真切悲伤的话漫画化了,模仿成了嘲弄,悲切成了挖苦,甚至可能它把从狼王那里学来的狼话也塞了进去。小狼模仿的这几句狼话,可能变成:孩啊子……记得还你,你是谁?……妈妈回到身边,快回答!欧……欧……
或许,小狼说的还不如陈阵编想的好。不管怎样,让一条生下来就脱离狼界,与人狗羊一起长大的小狼,刚会“说话”就回答这样复杂的问题,确实是太难为它了。
陈阵望着远处突然寂灭无声的山坡,他猜测,那些盼子心切的母狼们,一定气昏了头。这个小流氓居然拿它们的悲伤,讽刺挖苦寻开心。可能整个狼群都愤怒了,这个小混蛋决不是它们想要寻找的同类,更不是它们准备冒死拼抢的狼群子弟。一贯多疑的狼群,定是极度怀疑小狼的身份。善于设圈套,诱杀猎物而闻名草原的狼,经常看到同类陷入人设陷阱的狼王头狼们,也许断定这条“小狼”是牧人设置的一个诱饵,是一只极具诱惑力、杀伤力、但伪装得露出了破绽的“狼夹子”。
狼群也可能怀疑这条“小狼”,是一条来路不明的野种。草原上从来没有人养狼崽的先例。每年春天,那些会骑马的两条腿的家伙,总会带上狗群搜狼寻洞,熏掏狼窝。眼尖的母狼,可以在隐蔽的远处,看到人掏出狼崽,马上扔上天摔死。母狼回到被毁的洞穴,能闻到四处充满了鲜血的气味。有些母狼还能从旧营盘,找到被埋入地下的,被剥了皮的狼崽尸体。那般恨狼的人怎么可能养小狼?
狼群也可能判断,这条会狼嗥的小东西,不是狼,而是狗。在额仑草原,狼群常常在北边长长的沙道附近,见到穿着绿衣服的带枪人。他们总是带着五六条耳朵像狼耳一样竖立的大狗,有几条狼耳大狗也会学狼嗥。那些大狗比本地大狗厉害得多,每年都有一些狼,被它们追上咬死。多半,这个也会狼嗥的小流氓,就是“狼耳大狗”的小崽子。
陈阵继续猜测,也许,狼群还是认定这条小狼是条真狼。因为,他每天傍晚外出溜狼的时候,溜得比较远时,小狼就在山坡上撒下不少狼尿。可能一些母狼早已闻出了这条小狼的真实气味。但是,草原狼虽然聪明绝顶,它们还是不可能一下子绕过一个弯子,这就是语言上的障碍。狼群必定认为,既然是真小狼,就应该和狼群中其他小狼一样,不仅能嗥狼语,听懂狼话,也能与母狼和狼群对话。
那么,这条不会说狼话了的小狼,一定是一条彻底变心、完全投降了人的叛狼。它为什么自己不跑到狼群这边来,却一个劲地想让狼群过去呢?
在草原上,千万年来,每条狼天生就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铁骨硬汉,怎么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千古未有的败类?那么,能把狼驯得这么服服帖帖的这户人家,一定有魔法和邪术。或许,草原狼能嗅出汉人与蒙人的区别,它们可能认定,有一种蒙古狼从未接触过的事情,已经悄悄来到了草原,这些营盘太危险了。
狼群完全陷入了沉默。
静静的草原上,只有一条拴着铁链的小狼在长嗥,嗥得喉管发肿发哑,几乎嗥出了血。但是它嗥出的长句,更加混乱不堪,更加不可理喻。群狼再也不做任何试探和努力,再也不理睬小狼的痛苦呼救。可怜的小狼,永远错过了在狼群中牙牙学语的时光和机会。这一次,小狼和狼群的对话失败得无可挽救。
陈阵感到狼群像避瘟疫一样,迅速解散了包围圈,撤离了攻击的出发地。
黑沉沉的山坡,肃静得像查干窝拉山北的天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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