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
近来,县委书记呼国庆特别烦。
自从抄了弯店那个“造假村”之后,就不断地有电话打过来。这些电话大多是从省里、市里打来的,打电话的人也自然都是有来头的,是呼国庆不能、也不敢怠慢的。那些询问者在电话里用的语气都是很得体的,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也就问一问,表示一下关切,但倾向是很明显的,那是要他放一马的意思。呼国庆自然是反复给人家解释,说那是一个造假的窝点,是在“北京挂了号的”(在县里当一把手,有时也不得不“拉大旗作虎皮”,说点糊弄人的话)等等,说得他口干舌燥的。有一天,他一连接了四十七个电话,每一次都得好言好语地给人解释,后来气得他就把电话摔了,对秘书说,再来电话就说我下去了!
紧接着,县教育局的白局长带着一帮校长找他来了。说是教育上的“人头费”欠了四个月了,一直没有发下来,一些教师闹着要来县委静坐呢。呼国庆听了,一怔,说钱呢?不是专款专用吗?!白局长就说,专款专用不假。可钱是上一任的周局长借出去的,说是暂借两个月,可一用用了两年,教育上的工资就接不上气了。加上最近县财政吃紧,一拖竟拖了小半年!这么一来,教师们就受不了了。呼国庆就问,那钱干什么用了?白局长说,局里办了一个粉笔厂,生产一种叫做“十二点”的药。呼国庆皱了一下眉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粉笔厂咋会去生产药呢?这不是胡闹吗。白局长哭笑不得地说,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才弄清楚了。这个厂开初确实是生产粉笔的。后来呢,这个,这个,这“粉笔”就不是那粉笔了,这是带引号的……“粉笔”。在咱这儿,不是有一句俗语,“小头”朝下叫做“老六点”,那个、那个那,硬起来不就是“十二点”了嘛。对外说是“粉笔”厂,那是为了免税,其实生产的是一种春药。这个春药的牌子就叫“十二点”。呼国庆听得七窍生烟,什么,什么?教育部门搞春药?你们是疯了?!去,赶紧把钱给我要回来!白局长苦苦一笑,说要是能要回来,就不来找你了,不是要不回来嘛。呼国庆说,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白局长说“粉笔”厂垮了,厂长跑了。就这么简单。呼国庆一拍桌子说,胡闹!钱还能追回来吗?白局长说,追不回来了。剩下的是一堆(几万斤呢!)发了霉的枸杞,白送都没人要。呼国庆说,人呢?白局长说,厂长跑了,抓住他一个当会计的姘头。那姘头还在号子里关着呢,说是钱都花了,从她身上是一分钱也榨不出来了。呼国庆气愤地说,谁让借的找谁去!白局长说,上一任的局长说了,那人是王华欣书记介绍的,办厂也是王书记点了头的。我上哪儿找他去?呼国庆一听,咬着牙骂道:王八蛋!可骂归骂,办法还得想,不然,一旦教师们闹起来,影响就大了。于是,呼国庆就说,你们先回去,做好教师们的工作,不要激化矛盾。“人头费”的事,让我考虑一下,三天以后给你们答复。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他们打发走了。
待人走后,呼国庆“砰”地把门一关,心里骂道: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让我给他擦屁股!
这边刚把人打发走。不一会儿,范骡子又急煎煎地找来了。
范骡子一进门就说:“呼书记,那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给那姓蔡的说情的,我是顶不住了。你看咋办吧?”
呼国庆正在气头上,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吃过‘十二点’吗?”
范骡子一怔,说:“啥,啥东西?”
呼国庆也不解释,只说:“十二点。”
“十二点?”
范骡子愣了愣,跟着就笑了,说:“噢,噢噢。操,听人说,那狗日的提着在县委院里到处给人送,也给王书记送过,说是啥子‘十二点’,日货。吃了金枪不倒,直撅撅的,路都走不成……”
呼国庆骂道:“王八蛋!把全县教师的工资都给唿咚了,教师们闹着要来县委静坐呢。这都是王华欣干的好事!”
一提到王华欣,范骡子觉得不便多说什么,也就不吭声了。呼国庆仍是气呼呼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呼国庆说:“老范,你说你顶不住了?”
范骡子嘟囔说:“说情的老多呀!一会儿一个电话,都是有来头的……”
呼国庆回过身来,望着他说:“你是不是也该买点‘十二点’吃吃了?你也别给我‘老六点’,你要是顶不住,就趁早说话!”
范骡子说:“只要你这里‘直撅撅’,䞍放心了,我没吃‘十二点’也一样是十二点!”
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小心翼翼地问:“呼书记,那烟咋处理呢?”呼国庆说:“啥?”
范骡子说:“那没收的假烟咋处理?你得说个话呀。”
呼国庆没好气地说:“这事还用问吗?按规定该咋处理咋处理。”
范骡子说:“要按规定,得全部销毁。可这……”
呼国庆说:“怎么了?怕那姓蔡的雇人打你的黑枪?!”
范骡子说:“那倒不是。有县委作后盾,我怕什么?就是觉得烧了可惜了,那可是一千大箱哇!”
呼国庆说:“多少?”
范骡子说:“光整的就有一千大箱,还不算那散的。有‘中华’,有‘555’、‘红塔山’……都是好牌子。”
呼国庆说:“那不是假烟嘛。”
范骡子说:“假是假,可一般人也吸不出来。这姓蔡的有些门道,这假烟也是有配方的,包装就更不用说了,比真的还真,烧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咋说也是烟,也都是冒股气。”接着,范骡子又说:“呼书记,你不是正愁教师们的工资嘛?我倒有个主意。把这些烟便宜些处理掉,教师们的工资不是就有着落了。”
呼国庆迟疑了片刻,说:“净出馊主意。打假的再去贩假?”
范骡子说:“不是贩假,是处理假货,在烟箱上打上两个红字,就声明是假烟。比如那‘中华’,真的四五十一盒,咱处理成五块、八块的,就这样算下来,至少弄他个五六百万。要是烧了,一分钱不值!”
呼国庆挠了挠头说:“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范骡子说:“处理假货是为了给教师补发工资,又不是咱私下分了,会出啥事情?”
呼国庆想了想说:“你去办吧。不过,一定要注明,是处理假货。千万别留后遗症。”
范骡子说:“那就这样办了?”
呼国庆也没再多想,就挥了挥手说:“办吧。”
可呼国庆万万没想到,一旦处理假烟的风放出去,整个县城就像炸窝了似的,买烟的竟然如此之多!连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也都是一箱两箱、三箱五箱的争着要。说起来,也都明明知道是假烟,可这假烟的赚头太大了,只要弄出去,换一个地方,出手都是钱哪!谁还管它是真是假?县里的干部,沾亲带故的谁没有一两个做生意的亲戚?于是就人托人、脸托脸地找来了……开始的时候,是谁要都给,后来一看不行,就由范骡子批条,让人去稽查大队买。后来批着、批着,范骡子也顶不住了。找来的领导、熟人太多,有的甚至连钱都不给,就成箱成箱地把烟弄走了。于是,范骡子心思一动,就弄了两个内部价格,一个价是由他批的,这个价略高一些;另一个更为便宜的价格得让县委书记呼国庆亲自批。一出现两种价格,县里的干部们都把买假烟当成了一种“福利”,你给亲戚帮忙,我也给亲戚帮忙,你能找书记,我也能找,一时,人们蜂拥而至,都来找呼国庆批条子。连市里的一些干部也不断地写条子来,条子都是写给呼国庆的。这么一来,找呼国庆批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在这段时间里,连县里的一般干部的吸烟档次都普遍提高了。干部们无论大小,只要见了面,你掏出的是“红塔山”,我掏出的就是“555”,他一掏又是“大中华”……谁也分不清是真还是假了。气得一个很有实权的银行行长直骂大街:“我操!我一盒几十块,他一盒才几毛钱,掏出来还xx巴一个样!跟谁说理呢?!”
当这个“内部价格”的批条权力移到呼国庆的手里的时候,他就知道坏事了。在那些日子里,他简直就成了一个“烟书记”,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有人找他批条。有人甚至在大街上就拦住他说,呼书记,给批两箱吧。于是,呼国庆抓起电话,发脾气说:“骡子,咋搞的?我撤了你!”范骡子就在电话里诉苦说:“呼书记,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拉大旗作虎皮的。要不这样,一分钱也收不回来。你也知道,我头皮老薄呀,来的都是领导,也都知道这烟是打假打来的,他们硬不给钱,我能挡住谁呢?”呼国庆说:“你拿我当枪使呢?!”范骡子说:“我哪敢呢?这不是为了教师们的工资吗?”呼国庆“啪”一下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又把电话挂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呼书记,你放心,我保证‘十二点’!”
事后,呼国庆回想起来,就觉得他还是轻看范骡子了。
“跑一跑”
当弯店村遭受到灭顶之灾的打击之后,面对众多的父老乡亲,作为村长的蔡先生只说了一句话,他长叹一声,说:“跑一跑吧。”
在平原,有些话语是很专业的。
比如,这个“跑一跑”,就是一种具有特指意义的专业术语。它的核心仍然是一个“活”字,这个“活”的前沿是动化的,是在运动之中求“活”,所以它才叫“跑一跑”。“跑一跑”是一种普遍性的社会行为,是具有积极意义的生存动词,也可以说是失去希望之后的再努力,它泛指遇到了什么难事和关卡,就去找熟人、拉关系、走门路,而后打通一道道关节。这里边当然还包含请客、送礼、行贿等内容,所以这个“跑”字是一个“足”字带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人是要带着“包”跑的呀!
造字的人莫非也生在平原吗?
怎么跑呢?看来县里的关系是不行了,有一个呼国庆在那儿戳着,谁还敢替他们说话呢。要跑也只有往上边跑了。跑,当然是先找一些熟地方,找一些早年“喂”出来的“窝”。人情是什么?人情就是存款。你得不断地把钱存进去,而后到了万一需要的时候,才可以取。这就跟钓鱼一样,先得用饵喂,喂熟了,才能下竿。人当然比鱼更难“喂”,但蔡先生毕竟是蔡先生,这几年,他已经有了一个小本本了,那个小本本上记的名字就是他的联络图。于是他就带着这么一个联络图上路了。
蔡先生“跑”的第一站,是找了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王华欣跟他的关系自然是非比一般,两人已好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弯店这个“亿元村”,可以说是王华欣一手扶持起来的。然而,当蔡先生去见王华欣时,还是带了重礼的。
蔡先生给王华欣带去的是一味“药引子”,那药引子名叫八哥。蔡先生是一个厚道人。临上路前,蔡先生又一次问了八哥,说:“闺女,你要是觉得屈,就别去了。”
八哥说:“叔,我去吧。我去。”
蔡先生勾下头去,沉默良久:“唉,八哥呀,你叔连累你了。”
八哥说:“叔,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
蔡先生说:“家里还缺些啥?你说。”
八哥说:“家里也就这样了,啥也不缺。这还多亏了叔,要不是叔领着干事,我爹的病也不会好,房也盖不起来,我俩哥也不会娶上媳妇。叔啊,啥也别说了,走吧。”
听了这话,瘸着一条腿的蔡先生摇摇地站起身来,对着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礼!八哥慌忙把他扶起,说:“叔,咱走吧。”
其实,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这个人,是八哥的舌头。八哥长得秀是不屑说的,但八哥有一个常人所不具备的特长,那就是她舌头上的功夫。八哥的舌头比一般人的长,且灵巧如手,翻卷似蛇。这功夫是八哥在无意之中练出来的。八哥从小就喜欢嗑瓜子,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着,放到嘴边上嗑,可唯独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时候,八哥家里穷,有一个时期,他爹曾跟人贩过一段瓜子。那时八哥常坐在屋里包瓜子。包瓜子时,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骂。可八哥馋瓜子,于是她就练成了一种不用手嗑瓜子的绝活。就坐在屋子里,包着包着,只要爹一不注意,八哥头一勾,“哧溜”一下,舌头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个五个,开始时还在嘴里偷偷地涮,涮着涮着不知怎的就嗑开了。以后,她慢慢就嗑出巧了,只要舌头一涮,瓜子就卷到嘴里去了,这边嗑那边吐,瓜子皮一个个张着嘴儿从她嘴边排着队飞出来,想吐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有一阵儿八哥家的墙角里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气得一下子买了十包老鼠药!骂道:“这老鼠真成精了,连瓜子也会嗑!”那会儿,她爹贩瓜子赔得一塌糊涂,倒是成就了一个舌头!
后来,弯店成了“亿元村”,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进了一层。这几乎是一次质的飞跃,那舌头也仿佛有了灵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队,还能组成字和画,这样一来,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个绝技!有一次,在烟摊上,她跟人打赌,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是这一次,刚好被蔡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识才,于是他灵机一动,就发明了一道菜,叫做“女儿涎”,称之为药膳,说是大补。这道“女儿涎”自然是不会轻易示人的。一旦弯店来了极其尊贵的客人,那么酒席上的最后一道菜就是“女儿涎”了。在颍平县的干部群里,也只有王华欣有幸吃过这道药膳。这“女儿涎”自然是要八哥来做的,而且是面对着客人当场表演。上菜时,八哥穿一身开衩的中式旗袍(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中国特色”)款款地来到宴席上,先是要当着客人的面纯水净口,三遍后,含盐、含糖、含胡椒粉、含红枣、人参、枸杞等八样,嚼烂后吐出,而后,再由两位姑娘款款而至,一个端着一盘瓜子,另一个捧一垫了白绒的红漆托盘,八哥就双手背后,身子微微前倾,樱口启处,只见舌尖翻飞,“啪、啪、啪……”一阵玉碎声,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净盘之中!未几,在人们瞪眼、咂舌,连连叫好时,只见另一空托盘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组成的黑体字:王书记好!姑娘就托着那有字托盘让王华欣亲自过目。王书记高兴坏了,连声说:“绝了,绝了!”蔡先生就亲自布菜,先是给王华欣布上一匙,说:“老王,尝尝,这可是一味好药呀!”王华欣在酒酣脸热之际,就不经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着说:“药是好啊,要是有‘药引子’配着一齐吃,岂不更妙?!哈哈,笑话,笑话。谢谢,谢谢。”
因为事关全村,所以,这一次,蔡先生是带着“药引子”去的。
在市里,因为带着“药引子”,蔡先生自然不便到王华欣家里去。于是,就在“天一阁”订了一个高级雅间。把王华欣请到饭店里来了。王华欣现在是市信访局的局长,虽然仍属于正县级,但信访局是个穷单位,跟他当县委书记那会儿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已经没有一点实权了。因此,王华欣一直窝着一肚子的火。待他在“天一阁”坐定,听了蔡先生一番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王华欣的脸色先是由红变黄,黄了一阵又灰,而后脸上的肉皮痉挛着动了几下,就黑下来了,一股浓浓的黑气罩在了他的脸上!这时候,就是再好的“药引子”他也无心消受了。于是,他抬起眼皮,脸上勉强挤出了几丝笑容,说:“让他们出去吧,咱哥俩说说话。”蔡先生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摆了摆手,对八哥说:“你们去吧。”
待人退出去后,蔡先生欠起身,给王华欣斟了一杯酒,说:“老王,‘药引子’我给你带来了。”
王华欣却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干干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说:“老蔡,罢手吧。”
蔡先生一怔,失声叫道:“王书记……”
王华欣郑重地说:“制假贩假,也不是长法,早早晚晚也是会出事儿的……”
听他这么一说,蔡先生心里凉了半截,心想,人怎么说变就变呢?就急急地说:“王书记,弯店是你抓的点,呼国庆这一手,可是对着你来的呀!”
王华欣很冷静地说:“我知道。”
蔡先生长叹一声,说:“王书记,早些年,弯店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咱那边土地贫瘠,穷哇,是弄啥啥不成。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白手起家,成了‘亿元村’,也算是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了。要说假,也不是咱一处假。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真查究起来,我可以说全国没有一处不假!不管哪个地方,他多多少少都是有点假的。既然是处处都有假,为何仅查我一处?这不是报复是啥?话再说回来,那何为真何为假?烟这东西,不就是冒一股气吗,气还有真有假?再说了,咱也不是非要贩假的,咱也想真,可那会儿咱没有本钱,又能干啥呢?到了这会儿,咱想真的时候,他又来打你的假,这不是存心不让人真吗?王书记,你那会儿有句话,我是非常赞成的……”
这时,王华欣突然打断他说:“老蔡,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蔡先生立时回道:“不薄。”
王华欣定定地看着他,说:“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把我屙出去吧?”
蔡先生坐直了身子,说:“王书记,你要是把我当人看,就把这句话收回去。我是这样的人吗?说起来,我是个半残之躯,要不是王书记,哪有我的今天?!不光是我,弯店的父老乡亲,都不会忘了你。你放心,就是天塌下来,我也绝不会吐一个字!”
王华欣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他两下,说:“老蔡,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过了片刻,他默默地说:“要是我还在颍平,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蔡先生说:“王书记,事到了这一步,你看,有解还是无解?”
王华欣说:“你既然来了,我就不能不管。现在,我给你谈三点意见。第一,立即罢手,假烟是不能再做了。往下看事态的发展,假如有了转机,就赶快把设备转手卖掉,利用卖机器的钱,转行干些合理合法的营生,到那时,我保证你还能东山再起……”
蔡先生插言道:“不是不想转行。咱那些机器设备,价值上亿元。头前南方有个买主,出价到五千万,觉得太亏,没有谈下来……”
王华欣说:“卖。五千万也卖。现在是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只要能把扣住的设备要回来,这棋就活了。第二,我给你写一封信,你现在就到省里去,去找省烟草局的梅春海。他是我的一个学生,当年是我一手把他提起来的。他现在是省烟草局的副局长,主抓打假的。让他想法把查办弯店假烟案的权力要回去,由省烟草局直接办。只要他能把查办的权收过去,这事就好办了。另外,我告诉你,这个小梅有个嗜好,特别喜欢收藏名人的字画……”
蔡先生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王华欣说:“第三,呼国庆既然是不让你活了,你也不能让他安生。不能老是被动挨打,该还手也得还手。你也可以组织群众写状子嘛……”
蔡先生再次点头。出事之后,蔡先生曾往外打了几十个电话,有省里的也有市里的,可是收效甚微。那些人也都是他多次“喂”过的,十万八万,三万五万,都是给过的,可一旦出了事……无奈,他只好亲自出来跑了。这次见了王华欣,倒使他心里好受了许多,王华欣到底还是给他出了主意的。真是患难见人心哪!
话说到这里,蔡先生看了眼王华欣,试探说:“那‘药引子’?”
王华欣淡淡地说:“先办事,回头再说吧。”
于是,蔡先生领着一干人匆匆赶往省城去了。
在省城,蔡先生兵分三路,一路去烟草局打探情况,一路等在大门口盯人、认门,一路专门去搞字画。蔡先生则留在东亚大饭店坐镇指挥,八方联络。
第二天晚上,蔡先生亲自到梅局长家里去了,去时仅带了八哥一人。梅局长住在烟草局家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的时候,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要出门。蔡先生忙说:“是梅局长吧?”那人有点诧异地问:“你们是……”蔡先生赶忙说:“我是从王华欣书记那里来的,带了他给你的一封信。”那人“噢”了一声,说:“请进,请进。”待进了客厅,就见墙上挂满了字画。蔡先生随口夸道:“看起来,梅局长是个雅士啊。”梅局长一边让人倒水,一边客气地说:“哪里,纯粹是个人爱好。”接着,蔡先生就呈上了王华欣写的亲笔信。梅局长看了信,淡淡地说:“王书记是我的老领导……”而后就没有话了。
这时,蔡先生说:“听说梅局长喜欢字画,我们托人弄了几幅,不知是真是假,请梅局长给鉴定一下。”说着,给八哥使了个眼色,八哥就赶忙起身,把带来的字画一一摊开,请梅局长过目。梅局长的眼立时就亮了,这些字画都是省里顶尖人物的作品,当梅局长看到第二幅时,突兀地“咦”了一声,两眼竟放出了异彩!那是一幅字,那幅泼墨之作也仅是四个大字:大象无形。梅局长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嘴里喃喃地说:“不对吧,冉老不是封笔了吗?”听了这话,八哥差一点掉下泪来,她当然清楚,为搞到这幅字,蔡先生曾先后托了八个人!那个什么狗屁冉老,曾三次把他们轰出家门,像赶狗似的……蔡先生在一旁说:“冉老是收笔了。这是他最后一幅字,是他破例写的。”梅局长激动地说:“珍品,珍品!不瞒你们说,我也曾托人求过冉老的字……”蔡先生见火候已到,就说:“这些字画就是送给梅局长的。”梅局长有些扭捏地说:“这不好吧?你们有什么事吗?有事说事,不要这样嘛……”蔡先生说:“说起来,也没什么事。我们大老远来了,也没给你带什么,几幅字画,也不是什么主贵东西,就算是个见面礼吧。”梅局长连声说:“这不好,这样不好。”话虽是这样说,可他的两只眼却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些字画。
不料,第三天,梅局长竟主动到宾馆里看他们来了。这一次,梅局长客气了许多,一见面就说王书记是他的老领导,是王书记一手提拔了他,老领导专门写了信,有什么忙他是一定要帮的。可蔡先生脸上却一点也不急,蔡先生说,先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谈。在宴席上,蔡先生说:“像梅局长这样的,一定是什么菜都吃过了。不过有一道菜,是我们乡下的土产,我保证梅局长是没有吃过的。”
梅局长说:“那好,我一定要尝尝。”最后,自然是让梅局长品尝了“女儿涎”。梅局长也自然是赞不绝口!说是平生未见、平生未尝的一味佳肴,也就不由得多看了八哥两眼。
饭毕,蔡先生又陪梅局长洗了一道桑拿浴。而后,当两人坐进日式茶室的时候,关上门,蔡先生才慢声细语地讲了弯店村发生的故事。梅局长听了,沉思了很久,才说:“原来是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棘手,太棘手了!既然县里已经插手了,怕不好办哪。”蔡先生说:“弯店是王华欣书记过去抓的点,呼国庆这一手纯粹是报复。梅局长,你要是能帮这个忙,不但弯店一村的父老乡亲忘不了你的大恩,就是王书记,也会感激你的……”话已说到这一步,梅局长仍没有松口,只说:“让我考虑考虑。”
当天夜里,蔡先生就带着人返回了,临行前,他对留下来的八哥说:“闺女呀,咱弯店这一次就靠你了。只要你能把这二十万给咱花出去,就有指望了。”
八哥看了看给她撇下的那一箱子钱,流着泪说:“叔啊,咱咋有猪头进不了庙门哪?”
蔡先生说:“闺女,你要是后悔了,就说句话,你叔不难为你。”
八哥牙一咬,说:“你们走吧,等我的信儿。”
不久,省里果然派出了一个调查组,而且还声明要接管弯店村的假烟案。
十面埋伏
一个电话打到颍平,说省里要来调查组。范骡子先就慌了,他就赶快给呼国庆拨了个电话。
呼国庆接了电话后,沉吟片刻,说:“你马上过来。”
呼国庆是何等人物,放下电话后,他就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姓蔡的在外边活动的结果!这个假烟案一旦交上去,那么,过不了多久,肯定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加上王华欣在后边给他们出谋划策,任其发展下去,那就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省里一旦插手,只怕连那些处理假烟的钱也要上交。搞来搞去,七跑八跑的,说不定又会回到姓蔡的手里。县里动了这么大劲儿,其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这边呢,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到时候,教师的工资怎么办?那不等于他吹牛皮,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况且,就在这段时间里,告状信满天飞!县城里已经谣言四起了。有人竟然说他呼国庆曾偷偷地去弯店索要贿赂,因为口张得太大,人家没有答应,所以才去查人家的。有人甚至说,这是狗咬狗一嘴毛!
呼国庆心想,看来,事态很严重啊!
于是,就在范骡子赶到时,县公安局的杨局长也被他召来了。待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后,呼国庆劈头就对范骡子说:“你把弯店假烟案的情况给杨局长汇报一下。”范骡子也不知道呼国庆要干什么,就一五一十地把弯店制假、贩假的情况给杨局长讲了一遍。接着,呼国庆很严肃地指示说:“杨局长,这是一个上亿元大案,上边非常重视。制假贩假,证据确凿,影响极坏。最近,听说那姓蔡的四下跑,到处活动,你先把那姓蔡的给我扣起来!”
不料,杨局长却说:“呼书记,这件事,看来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由公安出面,怕不大合适吧?”
呼国庆沉着脸,久久不说一句话。他心里清楚,这个杨局长也是王华欣提起来的干部,对弯店的情况大概也知道一些,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于是,呼国庆背过身去,轻声说:“老范,你先出去一下。”范骡子很知趣地退出去了。紧接着,呼国庆背着两手,在屋子里一趟一趟地来回走动。他走到哪里,杨局长的目光就跟到哪里,可呼国庆根本就不看他,只是不停地走……过了一会儿,一直等他把声势造足了,才突然转过身来,单刀直入,对杨局长说:“老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听县委的?还是听王华欣的?!”
这句话问得太猛,太直接!顿时,杨局长头上冒汗了。他头上冒出了一豆一豆的汗珠,那汗珠云集在他的脑门上,像豆花一样,一片一片地盛开着……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说:“我听县委的。”
呼国庆说:“那好,你马上把人给我扣起来,三天换一个地方,不允许任何人接触他!”
杨局长迟疑了一下,说:“扣人我执行,可我只有十五天的权限。超过十五天,就得报检察院了……”
呼国庆将手一摆,说:“技术问题由你处理。今天务必把人给我抓回来!”
杨局长不由得两脚一并,说:“是。”
等杨局长一走,呼国庆又把范骡子叫了回来,吩咐说:“等省调查组的人到了以后,你的任务就是陪他们吃好、住好、玩好。记住,关键是拖住他们,不能让他们了解任何情况。”
范骡子说:“这个你放心。可他们要是死追不放哪?”
呼国庆很干脆地说:“你就往我这儿推。”
中午的时候,呼国庆仍不放心,又给县公安局的杨局长挂了一个电话。杨局长在电话里说,他正在调动警力。因为弯店是个大村,怕人手少了会出现意外情况。呼国庆一听,眉头皱起来了。马上对着电话说,立即取消这次行动!杨局长急了,说怎么了?呼书记,你是信不过我?!呼国庆解释说,不是不相信你。你讲得有道理。我也怕出现意外情况,万一被群众围住怎么办?这样吧,你马上带两个人到我这里来,就地待命。
放下电话后,呼国庆沉思片刻,又给范骡子挂了一个电话,请他立即过来。于是,范骡子撂下饭碗,又“橐橐”赶来了。呼国庆匆匆地对范骡子说:“你现在就坐我的车,到弯店去一趟。你一个人去,把那姓蔡的给我请来,就说我要找他谈话。”
范骡子说:“他要不来呢?”
呼国庆说:“你一定要把他弄来。你就说,请他来,是要跟他谈拍卖机器设备的事。他会来的。”
范骡子走后,呼国庆仍有些心神不宁。他当然知道那姓蔡的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制假贩假这么多年,已成了气候了。那“亿元村”也不是平白喊出来的。他钱来得容易,撒得就开。再说,这姓蔡的又是有名的大方人,既然如此,谁知道他到底贿赂了多少上层人士?!除了王华欣,他背后还有没有更厉害的人物?这是不能不防的。如果他得到消息,人一跑,那事就难说了。他觉得这事既然办了,就必须想得更周全些,得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行……
呼国庆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又给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挂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三声之后,话筒里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哪一位?”呼国庆赶忙说:“是冯老师吗?我是国庆哇。”立时,电话里的声音变了,冯云山十分热情地对着话筒说:“噢,是国庆啊。国庆,听说你当‘老一’了?祝贺你呀!你这个国庆,也不请我去你们那里玩玩。”呼国庆说:“冯老师,我这次就是邀请你的。我正式邀请你到颍平来……不,不是客气,我是诚心诚意的。你听我说,我们这里最近来了一个神人。是,确有其事……我已经试过了,人家是带功按摩。人家给国家领导人都按过。对,对,放音乐。按头时放的是《二泉映月》,按身子时放的是《百鸟朝凤》,绝了!你不是腰不太好吗?来这里住上一段,洗洗桑拿,让他给你好好按按,一切由我安排!……”冯云山高兴地说:“此话当真?”呼国庆就说:“我马上派车去省里接你。”冯云山对着电话说:“那倒不用了,我开车去吧。”呼国庆又一次叮嘱说:“那好,你可一定来呀!”
放下电话,呼国庆又叫来了秘书,让他赶快去准备两份材料,一份要详,是准备让省报公开发表的;另一份要简,是要让冯总编带回去,作为‘内参’往上边送的。题目一定要打眼,内容就是弯店村假烟案……秘书听了,自然不敢怠慢,就急匆匆地准备材料去了。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钟,那电话才骤然响了!
当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有一刻,呼国庆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电话。他想,万一人跑了呢?
这时,时间已不允许他多想了。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快步走上前去,抓话筒时,就像攥了个火炭似的!他对着话筒大声说:“我是呼国庆。”此刻,只听话筒里说:“呼书记,客人请到了。”呼国庆暗暗地骂了一句,而后说:“人呢?”范骡子在电话里汇报说:“已经到县城了。你不是要跟他谈话吗?”呼国庆说:“你马上把他交给杨局长,交给杨局长之后,你就不要管了。”
于是,这位名为蔡花枝的蔡先生,半个小时之后,就糊糊涂涂地被送到邻县一个看守所里去了。他刚刚被带走,不到一刻钟,省调查组一行五人到了颍平县,领头的自然是那位烟草局的梅局长。
当天晚上,呼国庆又亲自摆酒为梅局长一行接风。在县委招待所0号厅里,摆了一桌极为丰盛的酒席:酒上的是“茅台”,烟上的是“大中华”(真的)!主菜是从南方空运来的“大龙虾”……在一旁作陪的范骡子特意给梅局长介绍说:“在我们颍平,这是最高规格的接待。这里没有1号厅,1号不好听不是?在咱颍平,0号就是1号,意为圆圆满满,是‘老一’亲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来了贵客,一般进不了0号……”
呼国庆打断他说:“你给省里领导讲这些干什么?领导们啥没吃过?主要是要配合好领导的工作。”
范骡子忙又说:“那是。我啰唆几句,是想说明县委的重视……”
呼国庆端起酒说:“省里领导亲临颍平指导工作,县委能不重视吗?不要再说了,梅局长,我敬你三杯!”
一时杯来盏去,风卷残云,县烟草局的头头们轮番上来敬酒,他们也都不说什么,只剩下一个字:“喝!”
酒过三巡,呼国庆站起来说:“梅局长,失陪了,我还有个会。”
梅局长初来乍到,已喝得迷迷糊糊,就说:“你忙,你忙。”
呼国庆却转回头又对范骡子指示说:“老范,我就要求你一条,对省调查组的工作,要人给人,要车给车,全力配合!”
梅局长站起身来,一语双关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呼国庆出了0号厅,七转八拐又到了楼上的另一个雅间。那雅间的门上标的是“2号厅”。推开门,只见又是一桌丰盛的酒席:酒上的仍是“茅台”,烟上的也是“大中华”(真的)!主菜自然也是飞机空运来的“大龙虾”……客人是刚到不久的省报副总编冯云山,在一旁作陪的是县委宣传部的徐部长等人。进了门,呼国庆三步两步抢上前去,跟冯云山握手:“冯老师,实在对不起,有个会,晚来了一步。”冯云山笑着说:“不晚,不晚,我也是刚到。”待呼国庆坐下后,在一旁作陪的徐部长也赶忙介绍说:“冯老师,在我们颍平,这算是最高规格的接待了。咱这里没有1号厅,1号不好听不是?在咱颍平,2号其实就是1号,是‘老一’亲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来了贵宾,一般进不了2号……”
呼国庆又批评道:“你说这些干什么?冯老师省报总编,啥没见过?啥没吃过?在冯老师眼里,这算什么?咱颍平小地方,要啥没啥。要不是我亲自打电话,你能把冯老师请来吗?”
徐部长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冯云山很矜持地笑了笑说:“太丰盛了,太丰盛了。像这样有龙虾的酒席,在省城,一桌也是要上千元的。谢谢,谢谢。”
呼国庆说:“咱闲话少说,倒酒倒酒,冯老师轻易不来,我得跟他好好喝两杯!”
冯云山马上说:“酒是不行,我高血压,肝儿也不好,医生不让多喝。”接着,他又暗示说,“那‘神人’倒是可以见一见。”
呼国庆说:“那没问题。先吃饭,今晚上我就陪你去!”
听了这话,冯云山高兴了,说:“国庆,有见报的任务没有?要有,我回去就发!”
呼国庆就随口说:“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第二天,梅局长一觉醒来,头仍是晕晕的。看看表,已近十一点了,却不见县里有人来。梅局长的脸当下就沉下来了。一直等到十一点半,范骡子才匆匆赶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梅局长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范骡子说:“梅局长,实在是对不起。昨晚上,局里出了车祸,伤了好几个人……”一听他这么说,梅局长的脸色才慢慢缓过来了,说:“我们来这里是工作的。你要有事,可以让别的同志来嘛。”范骡子说:“基层这些人,都没见过啥世面,我是怕他们照顾不周……”梅局长说:“那好,下午就开始工作!”范骡子抬头看了看表,说:“先吃饭,先吃饭。”就这么,三说两说,就又把这一行人领到餐厅里去了。这一次,范骡子还特意叫来了一个“酒篓”。在平原,可以说各县都有这样的“酒篓”。“酒篓”是专门来陪客的,只要“酒篓”一上桌,那是一定要喝倒人的。
不料,等菜上齐之后,梅局长突然一变脸,很严肃地说:“从今天起,酒是一滴都不喝了。”范骡子讪讪地站了起来,赔着小心说:“梅局长,你是上级领导,到咱颍平,要是酒一滴不喝,我也没法给县委交代。这样吧,入乡随俗,不能多喝,就少喝点。”这时“酒篓”就站起来了,“酒篓”说:“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到咱颍平小县,那是上上的贵宾!是八抬大轿都请不到的。酒你可以不喝,我的‘段子’你不能不听。我现在给你讲三个‘荤段子’,讲了之后,如果有一个人不笑,我把这桌上的酒全部喝光,喝光后我站起就走,绝不再为难领导!这行不行?咋也是到咱颍平来了,礼数还是要讲的,对不对?”范骡子在旁边一唱一和地说:“好,好,你说吧。可有一样,要是领导不笑,你咋办吧?!”“酒篓”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是领导不笑,我头朝下从这间屋里‘骨碌’出去!”于是“酒篓”就开始讲他的“段子”了。
讲了第一个,梅局长仍是紧绷着脸,没笑;讲第二个的时候,“酒篓”刚说了一半,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口茶水从梅局长嘴里斜翘着喷了出来,立时就是前仰后合,满桌大笑!……再往下,就由不得客人了,“酒篓”的才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先是敬酒,二是劝酒,三是跪酒(那是在客人面前双膝跪倒,双手捧着一杯酒,高高举起,顶在头上,可以说是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你还能不喝吗?!)……就这样,三瓶酒下来,已是一片狼藉!
等梅局长再次醒来,已是华灯初上了。他看了看带来的四个人,有三个还在床上躺着,吐得是一塌糊涂!梅局长气呼呼地说:“这酒是坚决不能再喝了!”谁知,晚饭并没再让他们到餐厅去吃,却让小服务员一一送到房间里来了。想得倒是周到:一人一碗醒酒汤,一碗败火的绿豆粥,一碟炸好的小馒头,四样爽口的小菜,还有水果之类,都是他们心里想吃的。于是,也就不好再埋怨什么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范骡子带着一辆面包车赶到了招待所,又把他们一一请上了车。待车子开出县城时,梅局长突然觉得不对劲,就质问范骡子说:“停车!这是到哪里去呀?”这时,范骡子赶忙解释说:“梅局长,这是先拉你们到弯店去实地考察一下,弯店就是那个有名的造假亿元村……另外,本地也有一些古迹,想你们来一趟不容易,也顺路看一看。”梅局长脸一沉说:“老范,你是不是想封锁我们呢?”范骡子很委屈地说:“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我就是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封锁你呀?”一时,场面就显得非常尴尬,几个人都望着梅局长,谁也不敢吭了。
这时,同来的一个女士说话了,这女的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她爱人是省委组织部的,大约是有些依仗,她用手绢拍了梅局长一下,娇气气地说:“梅局长,你不要动不动就板脸嘛,人家也是一片好意……”经这女的从中一说,气氛才又慢慢地缓过来。梅局长的脸色温和多了,就说:“老范,你不要计较,我也是为了工作嘛。”范骡子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我是生怕接待不好,完不成县委交给我的任务。”那女的就说:“梅局长,就按人家老范的安排,去弯店吧,反正早晚要去的。”梅局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这辆面包车就顺着平原上的大道一路开下去。路上,这里一个景点,那里一个景点,这里一个典故,那里一个典故,车也就开开停停,范骡子还把照相机带来了,就这里照上一张,那里拍上一景……待车到弯店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天黑,梅局长的脸更黑!在车上,面对前边的一片灯火,范骡子就那么伸手一指,说:“前边就是弯店,你们还看不看了?”到了这会儿,一天玩下来,已是十二分的疲乏了,看梅局长一声不吭,众人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就这样,一拖拖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呼国庆才亲自出面了。这时,省报已登出了颍平县打假的长篇通讯,题目就叫做《平原第一案》。招待所天天都送报纸,想必梅局长已经看过了。所以,当着梅局长的面,呼国庆就对范骡子说:“情况给梅局长汇报了吗?”范骡子说:“还没顾上汇报呢。”呼国庆就很严厉地批评说:“你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汇报?太不像话了!现在就给我汇报!”范骡子嚅嚅地勾下头去,也不解释。于是,一行人来到会议室,分宾主坐下,在县委书记呼国庆的主持下,范骡子给省调查组念了一沓子准备好的材料……待他念完后,呼国庆郑重其事地问:“材料就这些吗?”范骡子说:“就这些。”呼国庆就说:“那好,现在请梅局长作指示。”说完,他率先从提来的一个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一支笔,作好记录的准备,很认真地望着梅局长。
梅局长冷冷一笑,说:“报纸都登出来了,我还能指示什么?既然这样,那就办移交吧。把查办的一切统统移交给调查组,而后我们再重新复查。”
这时,呼国庆说:“按说,上级派来了调查组,作为下一级,我们是应该无条件执行的。可现在材料可以移交,这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扣押的那些东西,就无法移交了。”
梅局长质问说:“为什么?”
呼国庆说:“梅局长,不是我不想交,主要是这个案子目前已进入了司法程序。对蔡花枝,公安局已经立案侦查,检察院也已正式办了批捕手续。也就是说,行政上已经无权干预了。”
梅局长怔了一下,顿时脸红得像鸡血!而后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接着,他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跟他来的一干人也都鱼贯而出……走出门后,梅局长咬着牙暗暗地说:看来,我是败在那一张张笑脸上了!
当天,梅局长就带着人赶回省城去了。
一粒花生米
蔡先生上路了。
蔡先生是有文化的人,蔡先生从没上过当,这一次,却是永远。
蔡先生临走的时候,正在给娘梳头。蔡先生是个孝子,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给娘梳梳头。可这一次,梳着梳着,那梳子掉在地上了。娘看了看他,娘的眼睛说:“你心里有事。”蔡先生把梳子从地上捡起来,吹了吹,说:“娘,没事。”此后,蔡先生就被人叫走了。
走时,蔡先生也有些疑惑,问:“呼书记找我谈什么?”
范骡子说:“那些机器设备,有人要买,出价七千万。给你明说吧,县里想扣下来两千万。所以,呼书记想找你谈谈。”
蔡先生想了想,说:“这事,王华欣书记知道吗?”
范骡子看了看蔡先生,只眨了一下眼。
蔡先生领会了他的意思,就说:“那我给王书记通个电话。”
这时,范骡子说:“老蔡,这样就不好了,你要这样,我就很难做人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含糊。蔡先生想,范骡子原是王华欣的人,现在又跟了呼国庆,要是当他的面打这个电话,骡子的确是有些难堪。也许,他跟王书记私下里还有接触?人这东西,很难说呀!于是,他决定跟呼国庆谈了之后再说。经过这一次,他也不想再“假”了,他也想“真”哪!要是那些设备能卖七千万,就是县里硬扣下来两千万,他不还落五千万吗?这就够他干些正当生意了。到时候,看你们谁还来查?!这么一想,蔡先生的心就动了,说:“那就见见吧。”
上车的时候,蔡先生又留意了那车的牌号,那果然是县委的“一号车”,蔡先生就不再怀疑了。上了车,范骡子笑着说:“老蔡,咱们可是老伙计呀!有哪些对不住的地方,你多包涵。”蔡先生冷冷地说:“不伙计你还不下手哪。”范骡子说:“这个事,一言难尽哪!”往下,蔡先生再不吭了。
车快到县城的时候,蔡先生包里的手机响了,蔡先生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对着“噢”了一声,听出电话里是八哥的声音,八哥告诉他,省调查组就要到颍平了。他自然不想让范骡子听到些什么,就淡淡地说:“知道了。”话刚一说完,就赶紧收线了。不料,十五分钟之后,蔡先生已坐在了另一辆车上,手上戴着一副手铐!换车时,蔡先生笑了,蔡先生对范骡子说:“人家说,平原上的人,说假话不眨眼,可你眨眼了。”范骡子也笑了,范骡子说:“一个鸟样!”
眼前又是茫茫、漫漫的平原。说是秋了,可秋后加一伏,天还是很热的。警车在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过了一个镇又一个镇,过了一个乡又一个乡,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是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蔡先生知道他上当了。可蔡先生心里并不是十分焦急,他心里有数,他们不敢“怎么样”他。于是,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组一组的数字,那些数字都是有出处的,那些数字后边都有一串一串的“0”,这就是他多年来喂下的“窝”。一旦他真的出了事,那些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假如那些人把他撇下不管,那么,他们的下场也是很惨的!尤其是王华欣,他从他这里拿去了多少带“0”的东西,那账要一笔一笔算起来,就是一个吓人的数字。他能不管吗?他敢不管吗?况且,王又是一个很仗义的人,他与市委书记李相义的关系,蔡先生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能量大着呢,他不会不管。再说了,他还埋有一支“奇兵”,那就是八哥。八哥刚才说是省调查组就要到了。那么,往下的事,只怕省里就要插手了。只要省里把案子接过去,县里就管不了了,到了那时候,他就是弯店的大功臣!他甚至想到,回村时,只怕会有成百上千的群众到村口去迎他,那将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
所以,到目前为止,蔡先生还是很乐观的。
傍晚时分,车速慢下来了。周围开始有了喧闹的人声,那显然是城镇了。而后车七拐八拐的,到了一个地方,只听见铁门“吱”的一声,开了,警车就这样开进了一个院子。接着,人们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就在一花眼之间,蔡先生明白了,这里是东平县的一个看守所。他们把他弄到东平来了,东平、西平,都是颍平临近的县份。那么,他们把他弄到东平干什么?蔡先生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这么说,他们主要是想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也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哇!于是,蔡先生就很平和地跟他们进了一道道铁门,来到了一个小屋子里,先是搜了他的身,而后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看来对他还是很客气的。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警察坐在了他前边的桌后,开始讯问了。这两个人都是从颍平来的,蔡先生跟他们是挂面熟悉,但并不认得。其中一个高个,看了他一眼,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蔡先生说:“不知道。”
那人就说:“那我告诉你,这里是监狱。”
蔡先生“噢”了一声,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接着,那人就问:“姓名?”
蔡先生说:“姓蔡。”
那人说:“问你姓名?”
蔡先生很大气地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蔡花枝。”
那人笑了,说:“你怎么起了个女人的名字?”
蔡先生绵绵地说:“我是个残疾人……”
那人说:“好啦,好啦。年龄?”
蔡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忘了。”
那人说:“好好想想。”
蔡先生说:“究竟哪一年生的,我娘也忘了。”
那人用商量的语气说:“那就先不填吧?”
蔡先生说:“随便。”
那人说:“住址?”
蔡先生说:“颍平县弯店村人。”
那人说:“职务。”
蔡先生咳嗽了一声,正色说:“村长。”
那人说:“犯罪事实?”
蔡先生说:“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说书记要找我谈话,我就来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犯罪?”
那人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蔡先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那人说:“你们那个村是干什么的?”
蔡先生想了想,说:“种地的。”
那人说:“除了种地,还干些啥?”
蔡先生又想了想,说:“卖烟。”
那人说:“卖的什么烟?真烟假烟?”
蔡先生说:“烟都是地里种的,还有真假吗?”
往下,再问,蔡先生就不吭了。那人说:“那你好好想想吧。”
就这样,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就把他带下去了。以后,就再没有人问过他了。蔡先生在东平一关关了三天,在这三天里,蔡先生可以说是度日如年!他想了很多很多。他觉得,要是万一跟外边联系不上,那又该如何呢?于是,他把脑海里存的数字又重新滤了一遍,心里想,我就再等两天,要是依然没人跟我联系,那我就不客气了!
然而,到第三天下午,突然有一个看守来到了关他的“号”前,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姓蔡?”蔡先生赶忙说:“是。”那人面无表情地说:“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了。”说着,就把一包花生米递到了他的手里。接过那袋花生米,蔡先生差一点掉下泪来,心里想,到底还是找到他了!就是这袋花生米给蔡先生点燃了希望。他闲来爱嗑花生米,这个特点,在干部群里只有王华欣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才能把花生米送到他的手里。那就是说,他们还记挂着他呢!
为这包花生米,蔡先生感动得掉泪了。人到难处想亲人哪。在这种时候,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包花生米,蔡先生能不感动吗?他想起他小的时候,娘时常给他破的一个谜:黄房子,红帐子,里头卧着个白胖子。他就猜呀猜呀,老也猜不着。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娘又让他猜,他还是没猜着,娘就偷偷地剥了一个花生米塞到了他的嘴里,真香啊!
不料,没等他把花生米吃完,一辆警车就把他拉走了。此后,每隔三天就换一个地方。这样一来,不停地换来换去的,蔡先生就晕菜了。开始他还知道是从东平把他拉到了西平,而后就弄不清楚是什么地方了。出了车门就进监门,出了监门就上车门,那些看守所的情形也都大致差不多,墙上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样,管教的脸也都是板着的,看来,终究还是没有离开平原哪。不过,有一点,蔡先生还是放心的。就这么频繁地换地方,蔡先生要吃的花生米却从来没有断过,每隔三天,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准有人会送来一包花生米!想想,蔡先生不由得就笑了。他心里说,这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吗?半月后,蔡先生吃着吃着,竟然在花生米里吃出了一个小纸蛋!他小心翼翼地剥开那个纸蛋一看,只见上边印着两条小字: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抗拒从严,顶多半年。
看了,蔡先生忍不住又笑了,他哈哈大笑!
可是,蔡先生绝没有想到,他的大限时刻就快要到了。
走时,他吃了最后一粒花生米。
不过,那粒“花生米”却是铅制的!
八哥
蔡先生被抓的消息,是八哥最先打听到的。
八哥还没经过这样的事,八哥一听就哭了。八哥哭着回到了弯店,给全村人报了信儿。开初,一听说蔡先生被抓了,村里人群情激愤,一个个说:“蔡先生是为了大伙才遭这份罪的。要是没有蔡先生领头,就没有咱弯店的今天!咱们不能看着蔡先生遭罪!”也有人说:“这事得商量商量吧?”这时,村中有一个叫“炒豆”的汉子,当时就炸了!“炒豆”一蹦三尺高,喷着唾沫星子说:“说那些话干啥?也别说那七八鸟,说那些都没用!有种的,现在就跟我去要人,咱一村人都去,嗡到县城,把蔡先生要回来!”众人也都跟着说:“对!要去,都去。”还有人说:“法不治众!他就是再厉害,总不会把一村人都绳起来吧?!”“炒豆”脖子一拧,说:“小舅,他敢?!”
就这样,一村人嚷着,在“炒豆”的鼓动下,朝村口走去。走在最前边的自然是“炒豆”,到村口时,“炒豆”还顺手抄起了一根扁担!大声嚷道:“走!都去哇!谁不去是孙子!”跟在他身后的人说:“你拿扁担干啥?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的。”“炒豆”又是脖儿一拧,说:“不打也吓吓他!”说着,仍是操着那根扁担,虎汹汹地走在最前边。
出了村就是老东坡了。老东坡漫漫的,一坡八里地。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秋庄稼,秋庄稼的前边,仍是秋庄稼,再往前,是一片迷茫的黛青色的雾气,那雾气淡淡地在天边游荡着,天就显得无比的大。人呢,走在坡里,就显得小,越走越小。八里路的一个大漫坡,无遮无拦的,平日里人一走进去,就有些怵,怵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天高高的,秋阳当顶,入秋的知了一声一声地聒噪,那脚步声闷塌塌的,走着走着,声音就乱了。这时“炒豆”又大喝一声,说:“走哇,谁不去是孙子!”说了这话后,他低头一看,脚上的鞋带开了,就随手把扁担递给了身旁的“买官”,仍气势势地说:“‘买官’,头前走!我系系鞋带。”“买官”接了扁担,就硬着头领人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发现“炒豆”仍在那儿蹲着系鞋带呢。再硬着心走,一走走了半里地,回头再看时,已不见“炒豆”的身影……“买官”心一动,就甩开大步往前走,竟越走越快了,待走到一块玉米地的时候,“买官”大声说:“尿一泡!”说了,就带着那根扁担径直“哨”进了那块玉米地……往下,扑扑嗒嗒的,那脚步声就更乱了。人群三三两两的,就像是溃兵一样。走着走着,就有人说:“这秋老虎就是厉害,薅根甜秆吃吃吧。”说着,也都三三两两地散进玉米地里去了……
八哥一路想着心思,她觉得是她没把事情办好,要是省里的调查组早一天下来,蔡先生也许就不会被人抓了……可她还是一个姑娘呀!凡是能做的,她都做了,那些不能做的,她也做了,可她还是晚了一步!这么胡乱想着,八哥眼里的泪又下来了,八哥觉得很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省城是那么大,人又是那么多,进了省城,就像是掉进了海里一样!后来蔡先生带人先走了,孤孤地留下她一个人,她就成了一块肉了……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在叫她,那人拽了拽她的裙衫,说:“妹子,咱还去吗?”
八哥回过身来,一看,眼前只站着秋嫂和顺妹。顺妹紧紧地依着秋嫂,秋嫂却望着她,轻声说:“妹子,咱还去吗?”
八哥回头再看,已来到公路沿上了。她有点疑惑地扭着身子转了一圈,惊诧地问:“人呢?”秋嫂不语。秋嫂回头瞥了一眼,默默地说:“妹子,咱还是回去吧。”八哥一下子惊呆了!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弯店,有着那么多的能人,那么多的汉子,那么多的“嘴”,遇上事的时候,走出老东坡的,却只有这么三个弱女子?
八哥不相信,八哥怎么也不会相信,会出现这样的事?!站在公路沿上,八哥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老东坡,天静静,地也静静,日影下,坡漫漫,路也蜒蜿,远处是一片一片的庄稼地,近处有一株株的小草在风中摇曳,村路上仍可看到人的脚印,那就是人的脚印吗?可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那么,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就在刚刚,还是喧嚷嚷的一群……
顿时,八哥心里升起了一片悲凉!那悲凉一层一层地挤压在了她的心头上,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鄙视!就在这一刹那间,八哥的意识在无形之中升华了,她开始怀疑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怀疑那些曾经大声说话的村人们!那怀疑就像是千疮百孔的大堤一样,一触即溃,一下子就冲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此时,她的灵魂高高在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块母性的土地,那思想像闪电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村人的面相像蚂蚁一样,一个个从她的眼前爬过,这其中包括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嫂嫂……这就是人吗?!那成熟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告别也是撕心裂肺的!到了这时候,八哥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有往前走,前边无论是坑是井,她都将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已经不再为任何人了,而仅仅是为她自己!不然的话,她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样了,一模一样!
于是,八哥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去。”
多么凄凉,上了公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这时候,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跑”字了。怎么跑,往哪里“跑”,这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要“跑”,她必须“跑”!“跑”在这里已经成了一种区别,成了八哥唯一的念想。不然,她就成了村人的同谋,成了她眼中所鄙视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八哥心想,往哪里去呢?就她一个人,就是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去打听一下蔡先生的下落,问问他究竟关在何处,而后,再想法给他送点吃的,这就说明村里人还没有死绝,还有人记挂着他呢。于是,八哥就到县公安局去找了她的一个表哥,蔡先生被抓的消息,就是这位表哥悄悄透给她的。表哥也不是什么掌权的人,表哥只是一个在县公安局做饭的临时工,听了她的要求后,表哥面有难色,表哥说:“八哥,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做饭的。这事我可给你帮不上忙。上次也就是他们吃饭的时候,从嘴里漏了一句半句,我都告诉你了。”接着,他又小声说,“听说他根本就不关在本县……”八哥听了,说:“表哥,那我就不难为你了。”
出了县公安局,八哥又咬着牙进了县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调查组的梅局长,可一问,人家却说梅局长已经走了。八哥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上,踌躇良久,最后又决定去市里找王华欣。王华欣她多次见过,人家是大干部,主意多,到了这份儿上,她觉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里,天已经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等她赶到时,信访局已经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问着,摸到了王华欣的家。王华欣住在市医院家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之后,八哥“扑通”一声,就在王华欣面前跪下了。不料,王华欣却很不客气地说:“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是上访的吧?要上访明天到办公室去,现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里,一怔,抬起头说:“王书记,你不认识我了?”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说:“你是……”
八哥流着泪说:“我是弯店的,叫八哥。”
王华欣拍了拍头,说:“噢,噢。是八哥呀,快起来,快起来。”
八哥没有起来,八哥仍跪在那里,说:“王书记,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华欣安慰她:“你不要慌。来,来,先坐下,坐下来慢慢说。”
待八哥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华欣又赶忙给他妻子介绍说:“这是弯店的,乡下人,是老蔡的侄女……”王华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扭身到里间去了。
八哥坐在那里,又一次求道:“王书记,你救救我叔吧。”
王华欣默默地说:“老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八哥说:“那……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你放心,这个事我会管的。”
八哥又说:“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这个嘛,你就交给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说:“我叔也不是坏人,他只是……”
王华欣再次点点头,说:“我知道。”
离开王华欣家的时候,八哥一直在品味着那个“管”字,她觉得那个“管”字里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有一种叫人不能相信的东西……这时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觉得王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他说他要管,可他却没说他怎么管。这么说,她跑了一天,却只跑来了一个字。这么一个字就把她打发了?
当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一闪一闪的霓虹灯让她更为焦躁不安,到了这时,她发现她仍没有抓住一点可靠的东西,她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她觉得她已经“跑”疯了,一种豁出去的念头油然而生!那么,她还能破坏什么呢?她只有破坏她自己了。此时此刻,“自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于是,在当天夜里,八哥又一次坐火车赶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时分,她又敲开了梅局长的家门。这时梅局长已经睡下了,梅局长问了一声:“谁?”
她站在门外,猛吸一口气,说:“我,八哥。”
大象无形
就在蔡先生笑的时候,呼国庆也笑了。
呼国庆接到了一个批件。当他看到了那个批件后,不由得笑了。
呼国庆觉得,自他任县委书记以来,只有这一仗打得最漂亮,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在这件事上,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也是帮了大忙的。当那个“内参”通过报社的渠道递上去之后,中央及省里的有关领导就很快作了批示,不到半月的时间,批件就下来了。因为是一个制假贩假的超亿元大案,那口气是很严厉的:要从重从快从严查处,杀一儆百!
有了这个批件,如同有了“上方宝剑”,呼国庆就更有信心了。到了这时候,呼国庆就觉得,这个姓蔡的虽然神通广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至于躲在幕后的王华欣,一直到现在,也没敢露面嘛!有了这个批件,只怕他会躲得更远。呼国庆当然清楚,这一次打假,实质上是跟王华欣的一次公开较量!这一次可以说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一开始他就是十面埋伏,打了王华欣一个措手不及!当务之急,是抓紧审那个姓蔡的,让他吐。只要他一开口,王华欣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于是,呼国庆马上给公、检、法的三长分别打了电话,要他们正确领会中央领导的批件精神,抓紧办案。并特别强调说,包括那些行贿索贿的情况,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一查清……
然而,风向说变就变了。就在呼国庆打电话时,先后又有几十个电话打到了颍平。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口吻,都是一个意思:要从重从快!
只有蔡先生一个人在鼓里蒙着。蔡先生的花生米就快要吃完了,蔡先生等着有人给他送花生米来。可是,蔡先生等到的却是一个人。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东平县看守所。蔡先生转来转去,又回到了东平。就在他回东平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到了。蔡先生被看守提了出来,坐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接着,门一开,那人进来了。那人在他的面前坐下来,把一包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却久久不说一句话。
蔡先生微微一笑,说:“你来了。”
那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老蔡,我救不了你了。”
蔡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了。
那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复印件,默然地递给了蔡先生。蔡先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而后,蔡先生沉默了,蔡先生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那人说:“老蔡,你要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这都怪我,我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到了这时候,我已无回天之力了。”
蔡先生绵绵地说:“那么说,上头已经定了?”
那人点了点头。
蔡先生想了想,默默地说:“你也知道,我是个残疾人……要说,这些年……也值了。”
那人说:“老蔡,委屈你了。到了这一步,你做决定吧。一切由你决定。”
蔡先生叹道:“那花生米真香啊。”
那人说:“老蔡,你拿主意吧。”
蔡先生说:“我本意是想给弯店做点好事的,可咱没有做好事的本钱……”
那人说:“我知道。”
蔡先生说:“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早晚是人家的,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
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说:“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这时,蔡先生淡淡地说:“能见你一面,我这口气就咽下了。”过了片刻,蔡先生摆了摆手,说:“走吧。放心,放心吧。”
此后,审讯蔡先生的步伐骤然加快了。蔡先生先是被押回到了县里,审了两场后,又被解到市里。审他的人很明确地告诉他,与案情有关的,你可以讲,与案情无关的,就不要多讲了。蔡先生心里很清楚,于是,问到什么的时候,蔡先生就说:“我无话可说。”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呼国庆曾先后两次让公、检、法的人给他汇报情况,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那姓蔡的不吐不咬……
很快,蔡先生就被“执行”了。在许田市的办案历史上,这是最讲效率的一次了。
那一天,许田市万头攒动,围观的人也特别多。走时,蔡先生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理了一个寸头,竟还有了几分风雅。在临执行之前,又是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刑场上,人们都认得那是市委书记的专车。车门开了,只见王华欣披着一件风衣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让监刑的公安局长看了,而后挺身穿过了百米警戒线,来到了蔡先生的面前。看见他的时候,蔡先生笑了,蔡先生抬头望了望已有了十分凉意的秋阳,大声说:“天气不错!”这之后,两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一段话。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再后,枪就响了……
一时,王华欣的行为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紧接着,各种猜测不胫而走。关于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仅民间就有许多的版本……但这一次,王华欣却落下了极好的口碑!人们普遍反映,一个县级干部,在这种时候,还敢去看他,这就是条汉子!
蔡先生的尸体是八哥用架子车拉走的。八哥雇了一辆架子车,把蔡先生的尸体收走了。当尸体拉回村时,全村人都围上来了。可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理八哥,谁也不理她,弯店的人只要说起来,都说她“脏”。连她的爹娘、哥嫂见了她,也像是见了苍蝇一样!安葬了蔡先生之后,八哥就走了。此后,她就再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人们才发现,蔡先生的娘已硬在了床上!她的床头上仍挂着那串虱子,连虱子也早已饿死了!
当呼国庆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心里慢慢地游出四个字来。那四个字是:
大象无形!
于是,呼国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得“啪”的一声,吓得秘书干事们都匆匆涌进来了。只见呼国庆一脸青紫色,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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