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地宫血祭
天色微亮的时候,金柝声响彻了整个空寂大营。
虎帐里传出急令,让所有战士在用过早膳后迅速在演武场上集合,以五千人为一队列成阵,由校尉带领前往统帅帐下听令。
“一大早的干嘛呢?难不成帝都又有什么旨意?”
“难说,最近刚换了新帝——新官上任都要放三把火嘛。”
两名士兵一边喝着粥,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咕。其中一个足足有九尺高,魁梧如铁塔,另一个却白净瘦弱,仿佛一个笔墨为生的书生,却被充军边塞。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反差,令人侧目。
“老浦,你丫的可别乱说。”铁塔呵呵笑了起来,不以为然,“袁梓将军肯定不是那种阿谀奉承、对帝都闻风拍马的人!”
“那倒是,不然我们这支队伍也不会被派来驻防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一驻五六年。”老浦抓起馒头啃了一口,不满,“如果不是怕当了逃兵会被抓去坐牢,真想早点回九疑郡去——这破山上阴森森的,每到半夜还有鬼哭,谁受得了啊?”
“有鬼哭?”铁塔露出诧异的表情,“我怎么从来没听见过?”
“你天天睡得死猪一样,怎么听得见?”老浦嘀咕,脸色有些苍白,“我也是倒霉,被这种声音吵得天天睡不好,再下去就得发疯了。什么鬼地方!”
“好了好了,在这儿总比去西海上打冰夷强多了。如果不是我,你小子差点在那儿送了命,记得不?”铁塔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对方的衣领里还隐约可见一条巨大的伤疤,“我们都在这儿戍边了五年多,还有三个月就出头了!忍忍吧,到时候就可以随着军队调回去驻防东泽一带了。”
“东泽……”老浦眼里露出神往的表情,“如果能去我老家九疑郡驻防就好了……我都已经快七年没看到家里人了,也不知道父母还好不?”
“哎,很快就能回去了!”铁塔安慰着同伴,一人喝了口粥,“等服满了八年的年限,再发一笔饷,回家就可以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咦,今天这粥倒不错!居然还带了甜味?你快尝尝。”
老浦喝了一口,忽地呸了一声:“啥味道啊?太烂了!米臭了吗?”
“喂喂,说什么呢你?不喜欢就别喝!”铁塔把他面前的那一碗粥挪了过来,一口气自己喝完,咂了咂嘴,“你这个人,不仅耳朵有问题,看来舌头也有毛病!——大家都觉得好的,偏偏你觉得不行。”
然而老浦却没接他的话题,蹙眉似在考虑着什么,忽然道:“别做梦了……你没听说当今元帅换了人么?我们未必回得去。”
铁塔愕然:“白帅辞官,我知道啊!这又怎么了?帝都那些都是天上飘的事儿,谁登机谁换人,和我们这些小兵小卒有啥关系?”
老浦对头脑简单的同伴嗤之以鼻:“嘿,关系可大了!——你不知道袁梓将军是白帅嫡系?白帅如今一走,将军在朝廷里就没靠山了,天知道以后会怎样。说不定我们会长年留守这儿,再也调不回去了!”
喝粥的铁塔差点呛住:“不会吧?兄弟,你可别吓我!”
老浦哼了一声:“谁吓你了?你看,今天袁梓将军忽然有动作,说不定就是帝都的事儿——嘿,快喝吧!多吃几个馒头,等下不知道要折腾到啥时候呢!”
不到片刻,两名士兵便迅速地将面前的粮食一扫而空,嘀嘀咕咕地整理着衣甲,抓起武器融入了队伍,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庞大的军队里忽然多出了几十个陌生的面孔,凝视着这一切。那些人沉默寡言,看似毫无关联地分布在各处,相互不说话,只是用眼神遥遥传达着什么。在军队用完了早膳之后,他们迅速地从四处离开,消失在了视野里。
鼓声响起,肃穆庄严,宣告着全军集中。
袁梓将军治军严格,这一支十万人的队伍在空寂之山驻防,每日操练训导,丝毫不曾懈怠。如今接到虎帐发出的指令,顿时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不到一刻钟,各队便已经集结完毕,分成五千人一队地前去领命。
虎帐内端坐着空寂大营的统帅袁梓,甲胄鲜明,面容肃穆,只是一双眼里微带血丝,似是夜里不曾睡好。自副将裨将校尉以下的人分列下首,却离得远远的。
袁梓将军今日一升帐就自称昨夜身体不适,屏退了左右侍奉的人。
“昨日接到帝都旨意,女帝登基后,屡次梦见空寂之山上前朝亡魂哀泣,心怀不安,决定将今年的空寂大祭提前,”将军在帐中传令,吐字清晰,一句句传来,“特令我部先行清扫空寂九曲地宫,设好祭坛,等一个月后便摆驾前来。因此,今日要调动人马前去。”
“是!”各部将领领命。
“地宫深邃庞大,九曲九进,因此尔等五千人为一队,依次进入,按照指令前往各处,进行定点清理。”袁梓将军开口,一字一句传令,“地宫图册在此,各部校尉前来领取——去往图册所指地点,各自为伍,切勿违反。”
“是!”各部将领再度领命,便有左右拿了图册下来一一分发。
“即刻出发,以一个时辰为限,各就各位!”
“是!”接了图册出来,各部校尉退下。
自从光华皇帝真岚大祭空寂之山后,空桑王室便有了每三年前往空寂之山祭祀一次的习惯,按照时间推算,今年其实并非大祭之年。担考虑到新帝刚刚登基,可能会打破惯例,所以军士们也并不觉得诧异。
“新皇上毕竟是女人……做了个噩梦就吓成这样。”军士各自回队,铁塔不满地一路低声议论,“提前祭什么祭,真是折腾人啊……”
老浦的眉头微微蹙起,忽然道:“不过,我看袁梓将军可能真的病了,你没听他的声音都有点不一样了么?”
“哪里不一样?也不见他咳嗽。”
“就是……说不出来,”老浦摇了摇头,有些诧异地道,“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感觉每个字都透着寒气似的,真是让我听了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
“呵,我就说你的耳朵有些毛病!别人都不觉得什么,你非要挑出刺儿来。”铁塔有些不耐烦,“别说这些了,一个时辰之内得到指定地点呢!军令如山,迟了可不是玩儿的!”
军令一下,大军调动。
千军万马有条不紊地在大营里列队,蜿蜒长龙川流不息,一队队依次出发,整个空寂大营顿时热闹非凡。
当下属退去后,中军大帐的门重新关上,里面光线顿时黯淡。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拍了拍端坐的袁梓将军的肩膀:“好了,站起来吧!”
那只手修长白皙,文质彬彬,包扎着一处白纱,似乎受了伤。手的主人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在这样的边塞之地也是一袭白衣,气质温雅出尘。
慕容隽从后面走出来,手指轻轻一抬,略微一示意,端坐的袁梓将军就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站了起来——他在站起来时关节有些僵硬,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慕容隽在那张空出来的将军椅上坐下,将手搁在两边吞金饕餮纹的扶手上,默默地看着直挺挺站在面前的昔日好友,眼神渐渐变成了空茫之色。
“唉……”许久,他几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城主,怎么了?”周围有人问,如同冒出来的幽灵,“身体不舒服?”
那是慕容氏的四大家臣之一,北阙——在帝都劫火之变后失踪的镇国公府幸存人马,居然在此刻悄无声息地云集在了这云荒最西端的大营帐下!
“不,我没事,”慕容隽喃喃,用包扎着绑带的手掌抚摸着前额,听着外面整齐划一的号令声和脚步声,“只是我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有些……呵。”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脸色有些苍白,只是低声:“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的人?”
“城主不会是临阵退缩了吧?”北阙有些纳闷。
慕容隽侧过头,似是默默地想了一下,决然道:“当然不。”
“那就好,城主从来不是这种人。”北阙松了口气,“你看,我们都已经被空桑人逼到了这种地步了,无家可归无路可去,城主总不会还心慈手软吧?”
“是啊……箭在弦上。”慕容隽低声,看着外面的兵马,“元老院这一次的反攻计划缜密,天衣无缝,自然不会漏了空寂大营这一重要环节。你看,袁梓真是治军有方,这十万人调动起来都如此有章法。这一支军队在此,便是云荒的西方铁幕,无法突破。”
“是啊。”北阙也忍不住赞叹,“袁梓身为白墨宸一手栽培出来的得力下属,身经百战,带兵有方,本来是仅次于骏音之后、有望接替白帅的人。只是可惜……”
“只可惜,他与我们为敌!”慕容隽打断了他。
说到这里,他眉峰微微一动:外面传来了金鼓声,是军队先头部队出大营的象征。慕容隽停住了话头,吩咐:“北阙,你现在可以带人出去了!去空寂山下的古墓那里等我,如果一切顺利,日落之前我会到。”
“是。”北阙俯首,犹豫着,“可是……您不需要带几个兄弟随身么?”
“不用了,有那些冰族的灰袍术士就够了。你们进了那地方也帮不上忙,乱中出错,还容易折损人马——”慕容隽对着这个硕果仅存的得力下属吩咐,“如果到了日落我还没有出现,那么,立刻带着所有人离开!一刻也不能停留,知道么?”
“……”北阙沉默着,第一次违抗了命令,“不行!我们不能把城主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逃离!”
慕容隽苦笑:“傻瓜。如果那时候我还没出来,证明我早就已经死在了地宫。你还能做什么?——你一定要带着所有人在第一时间离开,回到叶城去投靠我的兄长。因为当天黑之后,整个空寂之山就会变成你无法想象的可怕地狱!”
“地狱?”北阙愣了一下。
“是的。”慕容隽不想多解释,只道,“不过我不会轻易出什么事情,元老院的安排也是缜密详尽,不容有失——放心,灰袍者会帮助我完成这一步。”
慕容隽蹙眉,神色从未有过的肃穆:“而你们,只要在山下的古墓里等待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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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寂之山位于云荒的最西端,仿佛巨大的屏障,隔开了大陆与海。山高万仞,和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山遥遥相对。这座山上寸草不生,连苍鹰都不敢落足,天风呼啸而过,嶙峋的山石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入口,如同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眶。
这是九曲地宫的进口,用巨石长年封闭,此刻,已经被军队合力打开。
当地宫大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阴冷的风从深不见底的地下吹出,将先头的几个战士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连倒退了几步。封石打开之后,一道青石台阶出现在面前,一级级地通向黑洞洞的地底,里面似乎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黑影。
伴随着地宫大门的打开,黑暗里忽然有一点光亮了,幽暗地浮动。
“啊!”当先的老浦只看了一眼,便惊呼着往后退,石阶长满青苔,滑得几乎跌倒。老浦大叫了一声,转过身就跑:“有鬼!——大家快跑!”
“给我站住!”一阵骚动后,一把刀顶住了他的后腰,喝令,“退后者杀无赦!”
刀锋入肉,刺痛令惊慌失措的老浦顿时僵住,不敢再动一步。
“校尉,校尉!”铁塔似的汉子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了动刀的上级,“我兄弟他只是胆子小,没进过这种地方……可别杀他呀!”
校尉冷哼了一声,知道铁塔是军中出名的勇士,而且是个暴性子,和老浦的交情又极好,便卖了他一个面子,将刀收入了刀鞘,转头对着周围同样惊惶不已的士兵大声:“听着,这只不过是地宫的长明灯!没有什么鬼怪!”
这座空寂之山山腹里的地宫,在九百年前曾经由光华皇帝重新布置过一遍。为了压住山中的戾气阴气,沿着地宫甬道排布了长明灯,里面盛放的是南海鲸油,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这些灯里暗藏机关,当封墓石落下的时候,灯便逐渐熄灭。而当石门打开、空气再度流入,灯就会自行复燃,并不需要人力逐一去点。
校尉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当先第一个踏入了地宫:“我参加过上一次的大祭,亲眼看过里面的一切,哪里有什么鬼怪!——真是大惊小怪,都跟我来!”
看到长官身先士卒,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也跟着校尉走了下去。
地宫阴冷而黑暗,石阶很滑,长满了青苔,石壁上遍布着细密的水珠,一滴滴无声蜿蜒而下,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有些水渍居然隐约透出暗红色,令人不由得想起当年在这个地方发生过的灭族之灾。
——一千多年前,当沧流帝国从西海上入侵云荒时,空桑六部溃败。冰族人在智者的命令下,将擒获的六部贵族押往空寂之山,在地宫里批量处决,斩断空桑的血脉。
那一场大屠杀里死人无数,史料从来没有给出过详细的数量记载。据说当时九曲九进的地宫里每一寸石地上都堆满了尸体,空桑贵族的血纵横交错,从深深的地宫渗透空寂之山的山腹,将整座山侵蚀。
那之后,这座山便成了“亡灵之山”。
因为被冰族十巫的咒术所困,那些冤魂永远无法超脱,被困在这九曲迷宫里,充满了憎恨和愤怒,夜夜向着东方的帝都方向哭泣哀号,声音覆盖了整个西荒大漠,闻者无不寒心丧胆。整座山被怨毒笼罩,再也没有一株草木、一只活物,死气沉沉,连飞鸟都不愿意靠近山上的天空。
这种情况,一直到光华皇帝带领空桑人赢得了战争,将冰族人重新驱赶出了云荒大陆。复国登基后,光华皇帝真岚带领祭司和百官亲自来到了这座空寂之山,打开被封印密封的地宫之门,走下了地宫,举行了空前盛大的祭奠仪式。
连续七七四十九天的大祭超度了那些亡灵,将其从憎恨中解脱,去往彼岸转生,光华皇帝却因为耗费太多的灵力而呕血,此后身体情况便再也不见好转,回京居住在伽蓝白塔顶端,再也不曾履足大地,直到驾崩。
经过那一次仪式,这个地宫内大部分游荡的亡灵被释放了,然而百年沉积的冤气渗入山腹,那些已经和山脉融为一体的怨气却无法一时消除。九百年了,这座空寂之山上还是无法生长出草木万物,荒凉如昔,经常有牧民经过这里时遇到各种诡异情形。
于是,空桑皇帝立下了一个规矩,每隔三年便要亲自前来大祭一次。这个规矩被严格的执行,九百年来从未有一次懈怠。
而今年,离大祭之日尚有四百余日,新帝君却要提前打扫地宫?
对此,校尉心里也不是没有疑虑,但是身为军人,执行上峰的命令乃是天职,他没有过多地去考虑,便点起人马来到了地宫门口——不过是打扫清理一下地宫而已,这种事,每隔三年他们都要做一次,驾轻就熟。
十万人马鱼贯而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全数走入地宫。
封石打开,地宫深远森然,石阶一直往下,直达九百多级才止,不知道已经深入山腹多远。战士们的脚步齐整,在空荡荡的山腹里折射出巨大的回响,听起来竟如雷霆一样。
“停止正步!各自随便走!”校尉立刻大声喊——这里是山腹,齐步走的话声音会在山里积聚,扰乱人的视听,就如将耳朵贴在铙钹上听敲打声一样,会让战士们震惊。
军队整齐的脚步立刻放松了,转为杂乱。台阶一层层不停往下,当下行之势止住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厅。那是在山腹里雕凿而出的庞大石窟,足足有三十丈之高,周长近千丈,居然比空寂大营的大校场还宽敞。
“天啊……”第一次入地宫的军士们发出了低低的赞叹。
“这里是九曲地宫的第一进,共分九支,”空寂大营的副将走到石窟中心,站定,将手中拿着的旗杆插入了脚下一个雕刻着图腾的石板上,下令,“第一队,负责在此清扫。第二队至第九队,穿过此处继续往里!”
当令旗插下的瞬间,只听喀喇喇一声响,石壁洞开!顿时,九条高三丈宽一丈的甬道出现在面前,通向黑暗的更深处。随着暗门的打开,九条甬道里有一点一点幽暗的火依次燃气,如同一只只眼睛,在地底悄然睁开,蔓延。
军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心里有森森的冷意。
“阿嚏!阿嚏!”老浦忽然间大声打了好几个喷嚏,脸色苍白。
“好了,大家先往两边靠,把路让出来,让其他兄弟们进去!”已经下过一次地宫的校尉却毫不犹豫地开口,“然后,都给我开始干活!”
“是!”军队列队而入,足音在幽暗的空间里回荡,听起来气势逼人,竟将阴晦之气也辟了不少。
在开墓时因为退缩而被在背后刺了一刀的老浦属于第一队,留在了第一进的大厅里,没有前往更深处,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他站在这里,看着鱼贯进入分支甬道的同伴们,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在战士们走过的地方,甬道两侧的灯光随之摇曳,将影子映照在石壁上,巨大而影影绰绰,如同地底深处的鬼魅在蠢蠢欲动。
“别傻站着!开始清扫!”校尉喝令。
“可是……这里很干净啊。”铁塔看了一眼地上,嘀咕——是的,从未有外人进来过,这个地宫怎么会脏呢?地面整洁,连一丝灰尘都没有,要打扫什么呢?
“仔细看!”校尉用力跺了跺地面,将手里的火把忽的一声贴到了靴子旁边。在火光映照之下,光洁的地面忽然像水波纹一样起了变化!
“啊……这是!”士兵们纷纷惊呼。
是的,仔细看去,地宫石质的地面上,居然凝结了一层暗红色的东西,从石头的缝隙里渗出,蔓延了整个地宫!而且,随着火的贴近,那一层暗红色居然还起了波动,仿佛是要避开灼热的烈火一样!
“这就是需要我们打扫的东西。”校尉一字一顿,抬头对大家道,“这是从空寂之山腹地深处渗出来的泥,如同水垢一样沉积在地宫里,弄得到处都是——我们要在新帝君前来大祭之前,把这些东西都弄掉。”
“怎……怎么弄掉啊?”旁边有人结结巴巴地问,带着恐惧之意看着火光映照下不停微微动着的地面,“这座山、这座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
“不要妖言惑众!”校尉提高了声音,“这里已经被净化过了!是安全的!我自己就进过两次地宫,不还好好的?——九百年来每隔三年都要打开地宫祭奠一次,每次都要打扫,哪一次你们听说过出过事?”
这倒是事实,大祭那么多次,从没出过事。一想到这里,顿时让在场的战士们提着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听着,用铲子仔细地把地上的那一层东西铲掉,然后用水冲干净。”校尉一边说着,一边示范地拿起铲子,贴着地面用力铲过去。只听刺耳的一声,一层暗红色的东西随之而起,在铲子上卷起了薄薄一层。被铲下来的血垢一样的东西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
“这些东西要扔到筐里,运出地宫。”校尉把铲子上泥垢一样的东西扔到了一边的筐子里,然后用水冲洗地面,“用水冲一下就好了。”
——很快,原本暗红一片的地上居然露出了晶莹的白色,如同玉石。
“明白了吗?”他卷起袖子,大声问身边跟随的战士。
“明白了!”战士看到他亲身演示,事情不过如此容易,立刻齐声回答。
九曲地宫里很快就充满了一声声铲地的声音,刺耳急促,此起彼伏。战士们十二人一排,从六个不同方向交叉向前,将地上沉积的灰垢清理干净。洁净如玉的地面重新显示出来,在长明灯的映照下,如同镜子幽幽发光。
战士们鱼贯将灰垢铲下,装入筐里,运送出地宫外,然后用水冲洗地面。
“老浦,你还好吧?”提着水桶的铁塔悄悄地问身边那个被校尉刺了一刀的逃兵,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巾,压低声音,“快转过身,我替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谢谢兄弟!”老浦转过身,龇牙咧嘴地听凭铁塔包扎,“该死的……咝!好痛!”
“没把你捅穿算不错了。”铁塔冷笑,“你这家伙犯了什么毛病,怎么还没进地宫就腿软想逃了?还算个男人么?”
“你知道什么!”老浦愤愤,“刚才那一瞬,我明明看到……看到……”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敬畏地仰头看了看四周——庞大的地宫里无数灯火明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不,以前没进军队服役之前,在老家九疑郡,我家是世代做巫祝的……”
“巫祝?那是什么?”铁塔愕然,手脚麻利地包扎好了伤口。
“就是神庙里的庙祝啦~”老浦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所以我对这种地方分外的……呃,分外的敏感。虽然我小时候被我爹说没有什么天赋。”
“那你真的能听到或者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铁塔好奇起来,凑过来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老浦抬头看着石窟的穹顶,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也没什么用。而且校尉说得对,这里九百年前已经被光华皇帝超度过,应该不会再有事了——阿嚏……阿嚏!”
“哦……”铁塔刚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校尉严厉的叱喝:“说什么话?还不赶紧开始干活?想打军棍吗?”
两个人一颤,立马一个提起水桶一个抓起铲子,和身边的人一样埋头干了起来。
老浦后背受了伤,动作自然缓慢了一些,铲一下要歇半天。为了掩饰他的偷懒,铁塔频繁走动,不停地提水冲地。他力气大,每次能双手提满满两桶水,一冲下去脚下就像有小河流过一样。
“奇怪,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老浦忍不住道,“我们军队可没带水进来……而且西荒缺水,连空寂大营里平日用水都很紧张,哪里忽然来那么多水洗地?”
这么一说,旁边的铁塔也怔了一下——他手里正提着一桶水,准备洗刷地面。那些水质清冽,寒冷刺骨,在灯光下闪出微红色的粼粼波光。他的水桶是从第二进地宫里拎过来的,却没想过水源到底来自何方这个问题。
“我明白了!”铁塔低声叫了起来,往甬道深处看了一眼,那里穿梭着无数双手提着水桶进出的士兵,“听说地宫最里面有一眼泉水,肯定是从那里打了水上来,然后一站一站送出来的!”
老浦抬头看去,果然,那些水是一桶一桶从地宫最深处传递出来的,沿途井然有序地分配到每一个石窟。这些水阴寒凛冽,冲到地面上后没有继续流淌,就这样迅速地渗入了岩石地面,再不见踪影,似乎被这座山重新吸收。
“如果空寂之山里面有泉水,那不是传说中的‘九幽阴泉之相’么?这可是个大凶的地方啊……”老浦嘀咕,“这地方好邪门。我看是——”话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间他看到了什么,立刻闭了嘴,低下头迅速地干起了活儿,压低声音,“嘘,将军来了!”
铁塔也感觉到了一瞬间气息的变化,连忙也埋下头。
果然,地宫的门口出现了袁梓将军的身影,在两侧护卫的陪伴下踏着阶梯走下了地宫。将军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威严肃穆,一改平日的亲切,仰起头没有理睬地宫里正在忙碌清扫的战士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过去。
披风一角拂过地面,脚步声沉重而有力,一声声朝着地宫更深处而去。他身后跟随着十几个黑衣护卫,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在这样的地宫里也带着头盔和铁甲,包裹的如同要上战场一样严实。
当将军的脚步远去后,两个人才松了口气,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刻,一道雪亮的目光从黑暗里射来,吓得他们一哆嗦,立刻又埋下头去。
“见鬼。”老浦压住了要打喷嚏的冲动,低声嘀咕了一句——那眼神来自于将军身后的某一个黑衣护卫,宛如雷霆一闪既收。那些护卫们穿着黑甲,头盔压得很低,两边的护颊遮住了脸,几乎看不清模样。
“奇怪。”等这一行人全数离开后,老浦又嘀咕了一声。
“奇怪什么?”提着水桶的铁塔压低了声音,开始冲洗地面,“别唧唧歪歪了,要是被校尉看到我们在这里闲聊,非被抓起来打二十军棍不可!”
“将军的脚,似乎有点问题……你不觉得他走路的时候膝盖似乎都是直的吗?”老浦喃喃,眼角瞟着远去的影子,袁梓将军在随从的护卫下已经快要消失在第二进地宫的深处了,但远远看起来,的确举动有些反常,如同被提线的木偶一样。
老浦皱起了眉头:“喂,你和将军帐下的人熟,有听说将军最近的脚受伤过吗?”
“没有。”提着水桶的铁塔不耐烦,“也许只是他下床时候扭到了,也许只是他做梦时候压麻了……你管这么多干嘛!”
“阿——阿嚏!”老浦大大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而且,你不觉得那些跟在将军后面的护卫也很奇怪?其中一个俊秀小哥看起来简直是个文弱书生,根本不像是一个军营里的人!”
这么一说,提着水桶的铁塔倒是一怔,点头:“那倒是。那些人很面生,好像在大营里从来没有见到过……难道是帝都新派来的使者?”
“切,”老浦冷笑了一下,“你没看到吗?那些人的眼睛,似乎是蓝色的!”
那一瞬间,提着水桶的铁塔脱口“啊”了一声。是的!在和那些护卫视线接触的时候,头盔下暗影里的眼眸,的的确确是湛蓝色的!
那绝不是空桑人该有的眼睛,除非是……
“糟了!会不会是冰夷?”他脱口而出,“快去和将军禀告!”
“别开玩笑了,将军在九重地宫的最里面!”老浦指了指甬道深处,那里长明灯摇曳,映照得整个石窟明明灭灭,“而且我们只看了一眼而已,未必准确。你这个时候冲进去,是想说什么?说‘您身边是不是有冰夷’?而且我们不过是一介下级军士,擅自闯到主帅面前是要吃军棍的!”
“可是……”提着水桶的铁塔犹豫着,“万一真是冰夷混进来,刺杀了将军,岂能坐视不理?白帅说过,凡是空桑战士,无论在不在战场上,都不能后退!”
“好吧,”老浦被这种大义凛然的话镇住了,挠了挠头,“居然抬出白帅的话来……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万一看错了要被打军棍,你得替我……”
就在那一瞬间,地宫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呜——”
那声音像是一阵风,吹过曲折幽深的洞穴,低低传到每个人耳边。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短暂的啜泣,但刹那间所有战士都听到了。无数双提着水桶、握着铲子的手一顿,怔在了那里,只觉得一股森然寒意从心底升起。然而那个声音很快又消失在耳际,空荡荡的地宫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什、什么声音?”铁塔愕然。
“这声音好耳熟……我好像小时候听过?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嚏!”老浦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地宫的深处,眼神一变,忽然失声道:“不好……快跑!”
“啊?”铁塔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要出大事了!”老浦来不及多说,脸色惨白,一把拉着他往外便跑。
“喂!你们!”旁边的校尉本来也被那一声呜咽镇住了,此刻一见马上反应过来,提刀追了过来,喝问,“这是干什么!给我站住!否则军法处置!”
然而,老浦不顾一切地拉着铁塔往外跑,似乎什么军法都不顾了。铁塔愣愣地被他扯着,掉过头踉跄狂奔——他们这一队原本就在离地宫大门最近的第一进大厅,此刻狂奔了不过十几丈,便已经到了往上升起的台阶前。
再往上一段,便能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站住!再不站住,回营就斩首!”校尉在后面猛追,厉声喝令,“听到了没?!”
然而,老浦的脚步丝毫不停,扯着铁塔往上便跑。铁塔这时候有些回过神来了,听到校尉的喝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你干什么!这要挨军棍的!你看校尉都——”说到这里,他回头想看一下后面追来的校尉,然而一看之下,忽然间全身都冷了。
“天啊……天啊!”铁塔脱口地大叫起来,“这是——”
“闭嘴!不要看!”老浦大喊,“快跑!他娘的给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跑!”
他一边喊,一边用尽全力拉着铁塔往上奔去——从地宫门口下到第一进的台阶一共有一百九十八级,然而此刻看来,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上冲去,似乎每一步都耗尽了全部的力量。
然而,这平时只要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忽然间变得遥远而艰难起来。
“天啊……”身后的铁塔还在大叫,声音中带着无法言寓的恐惧,颤抖着,“你看!你看!地宫……地宫怎么忽然间动了?那些灯,那些灯!天啊……快跑啊!大家快跑啊!校尉……校尉!你怎么了?”
老浦没有回头,咬着牙忍着。他知道身后正在发生极其可怕的变故,所有人都已经陷了进去,而他只要一回头,也会陷入幻象,变成铁塔那样的疯狂状态。
地宫深处忽然再度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如同一阵风,穿行在曲折幽深的洞窟里。就在那一声叹息之间,那个铁塔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条甬道两边的长明灯都缓缓暗淡了下去,似乎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按住了火焰。
紧接着,每一条通往地底的甬道都动了起来!仿佛无数条触手,从大山的腹中伸出延展,然后缓缓地扭曲着,将在其中的所有人包裹。
而奇怪的是,那些军士们似乎被惊呆了,居然就这样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一条条甬道延伸了过来,蜿蜒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军士被吞了进去,只听一声沉闷的噗地一声,一丛血从他们身上冒出,仿佛一朵乍然开放的烟火。
迅速地,那些甬道就喷溅满了鲜血,四壁殷红可怖。
“快跑啊!”看到这样诡异惨烈的景象,铁塔几乎忘了逃跑,对着陷入危险的同伴们大呼,“跑啊,跑啊!……你们还站着干什么!”
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动,有几个靠近地宫大门的军士颤了一下,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下回过神来,抬起脚想要动身离开。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发出了凄惨的大叫,拼命地挣扎——铁塔清楚地看到有暗红色的触手从地上悄然升起,仿佛蛇一样地迅速盘绕上来,将他们裹住!
很快,他们就被包成了一个血红的茧。
“救命……救命!”那些人大喊,拼命挥舞着手。然而他们在进地宫之前没有携带任何兵器,手里只有铲子和水桶,哪里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别乱动!”忽然间,一把刀劈了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脱离了出来——原来是那个追他们的校尉看到这种情景,毅然返身回来,一刀砍断了地面上长出的诡异怪物,将下属们营救了出来。他的佩刀是寒钢镔铁打造,快可切玉。刀锋过处,那些东西顿时断裂,发出婴儿似地哭泣,瞬地缩回了地下,而留在那些战士身上的部分则立刻化为一滩血水,汩汩而下。
“别乱动!我会砍到你们!”校尉从军已有十年,曾在西海上和冰夷作战多次,胆气豪壮,一刀一个迅速砍过去,不到片刻便有二三十个战士获得了解脱。
“快!大家操上家伙,袁梓将军还在里面!”不等大家缓过气,校尉将地上的铲子捡起,一把把扔给了那些刚解脱的士兵,“都跟我冲进去!”
“可是……”此刻,长明灯的光已经及其暗淡,整个地宫里一片幽黑,隐约只能看到那些甬道还在缓缓扭动,变换着形状,如同一条条从大山腹中伸出的血管——一想到将军还在最深处的那一进地宫,不知要闯过多少关才能见到,有些士兵不由得胆寒心颤。
“一群废物!以前打仗的时候你们怕过吗?最多不就是一个死吗!”校尉看到下属们苍白的脸色,顿足,“既然怕,那就快跑!不用跟我去了——记着,出去了永远别说是我的手下!我丢不起这个脸!”
他再不多说,一个人抓起刀,回头就往地宫深处冲了进去。
有几个战士看到上司这样悍不畏死的态度,被其气势所感,一时间热血上涌,一跺脚抓起铲子也跟了进去。然而,更多的却是惨白着脸,掉过头落荒而逃,沿着台阶朝着地宫大门的方向狂奔。
然而,忽然间他们又惊呼起来——和所有的甬道一样,地宫大门的台阶也起了变化!如同活了一样在缓缓地蠕动,就像是一条巨大的蛰伏的蛇,正在地底醒来。
他们每踏上一级,那条蛇就往下蠕动了两级,将他们重新送回原地!
“天啊……”逃命的人们只觉得心胆俱裂,拼命地往上飞奔,手脚并用。然而尽管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前进的速度却慢得可怜,每往前一尺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呵呵……这些可悲的蝼蚁。”一个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似乎有一只眼睛默默地看着这一群人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冷笑着,“黑暗之魔已经醒来,九曲结界张开,你们,还以为自己可以从这张网里逃出去么?”
随着声音,黑暗深处浮现出了一个剪影,站在扭曲的甬道的末端。
那个人披着灰袍,手里托着一团光。四周的长明灯都熄灭了,只有那团光映照着他的脸,衬托出湛蓝如海的眼眸和淡金色的头发。脸色雪白的冰族术士忽然出现在地宫里,双手虚合,薄嘴唇轻轻地翕合,吐出几乎听不见的咒语。
“冰夷!”一道寒光忽然从黑暗里闪现,“受死吧!”
那个校尉血战前行,一路挥刀砍断那些怪物,拼尽全力穿过了甬道,杀到那个术士面前。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满身浴血的军人睁大了眼睛,杀气逼人,毫不畏惧地一刀斩去,“别在我们空桑人的地盘上装神弄鬼!”
然而,一刀劈下,却落了一个空。
刀锋从灰袍术士身体里对穿而过,没有任何可以着力之处。
校尉愣了一下。那一刻,对面那个被劈为两半的灰袍术士重新合拢了,湛蓝色的眼里闪出一丝冷嘲:“再英勇的军人,也不能把一个人杀死两次——我刚才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你们地宫的最深处!”
话音未落,他举起了双手,忽然低声吐出了奇特的咒语。
那一刻,校尉知道事情不好,下意识地再度调转刀锋,大喝着用力斩断他的双手。然而就在那一刻,只听一声凌厉的金铁交织之声,刀锋却在那个术士的手上顿住了!——只是短短片刻,那个虚无的人又重新凝聚了实体,挡住了他的刀!
校尉不顾一切地挥刀,丝毫不畏惧。是的,袁梓将军还在地宫最里面,不知道安危如何,他身为百战跟随的铁血心腹,岂能后退?
“来吧!”忽然间,灰袍术士张开了双手,召唤,“一切力量,归于破军!”
声音传来的刹那,校尉忽然觉得手里的刀瞬地消失了——是的,那是瞬间消失!他眼前忽然出现了极其荒诞的景象,整条甬道忽然变成了看不到底的黑洞,穿过了他的身体。甬道的尽头有一点光,急剧地发出巨大的吸力。
他大喊着,拼命挣扎反抗,然而四肢没有丝毫的着力之出,仿佛飘在半空,身不由己地被吸住,迅速向着甬道尽头飞去。在没入白光的那一瞬,他忽然看到了很多铁塔的脸: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所有其他队伍的校尉都在那里,甚至,连副将都在那里!
难道是……刚想到这里,白光转为血红,他的意识忽然一片空白。
“天啊……”不远处,那些正在拼命逃跑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闯入甬道,孤身对抗那个灰袍术士的校尉忽然间爆炸了!就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咔嚓一声爆裂,一蓬血从他身体里飙出,喷溅上了四壁。
灰袍术士举起了双手,手心里那一团白光亮了一亮,仿佛吸入了新的力量。
捧着光团的灰袍术士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一步步沿着甬道从大山深处走出来。他走过的地方,大地起了奇特的波动,无数血色的藤蔓蜿蜒而起,缠绕着军士。那是从地宫最深处流出来的泉水,却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仿佛是空寂之山流淌的血。
血色蜿蜒而上,缠住进入地宫的空桑战士,勒紧。那些战士自从听到那一声啜泣似的呜咽开始就呆若木鸡,似乎中了某种奇特的咒术,丝毫不反抗地任凭那些怪物攀爬上自己的身体——只听噗地一声,血肉的躯壳碎裂了,一蓬一蓬的血飞溅而出,如同一朵朵殷红的血莲花绽放在着被诅咒的地宫!
“快、快跑啊……这是鬼!”仅剩的二十多个有意识的战士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着,拼命地爬上台阶。然而那一条通往地宫大门的台阶也在活了一样地蠕动着,他们拼尽了力气,速度也慢得如同蜗牛。
灰袍的术士举起了手,那一团光在汲取了无数人的鲜血后亮如旭日,竟将整个地宫都照耀得如同白昼!一眼看到了台阶上还在挣扎着逃离的那些军士,冰族的巫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缓缓走了过来,抬起手指一点——只听一声巨响,军士们脚下的台阶忽然翻转,如同一条巨大的舌头,一吐一卷,就将所有人包了起来!
“老浦,我们得去救他们!”看到这样的情景,铁塔大喊。
此刻,他们已经爬到了离地宫出口不到十丈的地方。在越靠近外面阳世的地方,地宫的蠕动变化越是微弱,他们脚下的台阶虽然还在变幻,却已经不能阻拦他们的离开。
“给我闭嘴!”然而老浦却毫不犹豫地大喝,声音冷酷凌厉,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死命地往上拖去,“别回头看!别管他们……他们死定了!用吃奶的力气给我往上走!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铁塔怔了一下,转过头去。
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地宫的门,居然正在缓缓闭合!
“他们要关闭大门,切断阴阳两界,在黑暗里完成最后的仪式!”老浦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然而前面似乎有看不到的屏障阻拦,无数双手推着他,不让他上前一步!
耳后传来最后一声凄惨的厉呼,伴随着血肉碎裂的喀拉声。那是一群军士在挣扎之中被吞噬,成为了最后一批祭品。
“他追来了!”铁塔惊呼,“我操他追来了!”
老浦没有回头看,但也知道铁塔说的“他”是那个灰袍幽灵般的冰夷术士,他只觉得身边的空气在急剧地冷下去,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似地,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地宫的门就在眼前缓缓闭合,巨大的封石落下来,外面的日光一丝丝变小。
不行!拼了!
那一刻,他一手拉着铁塔,把另一只手的食指送入嘴里,用力咬破。他几乎咬掉了一整节手指,血飞溅而出——那一刻,他回过身,直面那个已经飘然而至近在咫尺的灰袍幽灵,手臂大开大合,飞速地在虚空里书写!
灰袍术士失声惊呼,瞬地倒退。
飞溅的血居然在空中悬浮,赫然组成了一道墙!血红色的墙发出了光,仿佛燃烧的火,将逼人而来的黑暗和冷意阻断!
“快走!”老浦一声大叫,推着铁塔往外滚去。
只听一声闷响,仿佛被某种力量催促着,封石加速轰然闭合。老浦不顾一切地推着铁塔滚地而出,而自己却慢了一步,只听喀拉一声,右腿碎裂,被巨石压在了下面。
外面的日光照射在脸上,一切忽然烟消云散。
“老浦……老浦!”铁塔吓呆了,拼命地摇晃着他。
他在剧痛中几乎要昏过去了,然而却拼命撑住身体,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往外扯这那条断腿——然而,腿上的骨头虽然断裂了,筋肉却还是连着。他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眼前发白,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帮……帮帮我!”他哑着嗓子,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仅剩的铁塔,露出野兽一样的疯狂,“过来扯断我的腿!快!”
“啊?”铁塔看到血淋淋的惨象,失声。
“快!否则……否则我就要……”老浦咬着牙,看着压在石头下的那条腿——有一丝丝看不见的黑气从里面透出来,沿着血脉,一缕缕往外侵蚀!
他大喝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左腿一蹬石门,整个人往外滚动。
——只听噗的一声,血肉断裂,他竟硬生生地将那条腿齐膝扯断!
“天啊!你疯了吗——”铁塔扑过来,看着血疯狂地从断口处往外涌,连忙扯下衣襟包扎。然而,在断腿逃生的那一瞬,老浦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喃喃:“还好……还好。血还是红的!”他看着铁塔,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在日光下忽然泪流满面:“血还是红的……我还活着!”
日光照耀在两个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进入地宫又出来,其实只是短短的半天时间,却居然有重返人世的感觉。
老浦用尽所有力气,用手肘支撑身体,在地上一寸寸地挪动着,极力远离地宫的入口。铁塔虽然不明白他的意图,也连忙过来帮着他挪动。
直到移开了三丈远,老浦才长长喘了一口气。隔着厚厚的万斤重的封石,还能听到里面不停传来的惨烈叫喊,还能闻到无处不在的浓烈血腥,十万的空桑战士正在地底无声无息地死去,外面的人却毫无知觉——
只是一层之隔,却是人间和地狱。
“昔年在西海上,咳咳,你从冰夷的刀下救过我的命,”劫后余生的人喃喃,气若游丝地忙着包扎的同伴苦笑,“你总是嘲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可今天,咳咳,这个人情,我、我终于还是还上了……”
铁塔满手是血,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还没有把这一切弄明白。
“你的腿断了……你的腿断了!”壮汉看着同伴这个模样,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兄弟,你别怕,残废了我一辈子卖力气来养你!”
“嘿,别哭!”老浦还是第一次看着这个蛮牛一样的同伴掉眼泪,不由得汗毛倒竖,“断了腿而已,我还不至于会死,总比留在里头那些人强多了……别啰嗦了,快走吧!”老浦扶着铁塔的肩膀,用尽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站起来。
“去哪儿?”铁塔抹了眼泪,“回大营给你找军医?”
“早上是全军出动了,不知道空寂大营里现在还有人留守么?——不不,就算还有人留着,说不定也是冰夷的人!不能冒这个险——”老浦喃喃,眉头紧皱,“趁着他们还没追来,我们赶紧下山,在天黑之前离开空寂大营!”
“去哪儿?”铁塔讷讷。
“去报警啊,傻瓜!有大事发生了……可能是比我们看到的更大的事!”老浦低声,吸着气,维持着最后的神智,实在不耐烦了,“快!去找一匹快马,立刻下山,去瀚海驿……不!只怕我们赶不到那儿了,去告诉赤王!”
“赤王?”铁塔愕然,“我们这些小民,只怕没机会见到赤王吧?”
“不,就算被打死,也一定要见到赤王!”老浦摇摇欲坠,咬着牙,“要……要赶紧把这个讯息传到帝都去!否则,云荒就要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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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封石彻底闭合时,整个地宫变成了一片炼狱。
血色的花一个接着一个爆开后,地宫变得幽黑如墨。然而,奇怪的是虽然瞬间死了那么多人,但是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却闻不到一丝血腥气。每一滴血似乎都被吸收了,变成了一缕光,汇聚在了灰袍术士的手里。
灰袍术士站在那里,双手托着那一团越来越亮的光,举过头顶,身体也被映照得稀薄,仿佛即将散去的雾气。如果有人可以在这一刻透视整个空寂之山,便会发现这个瞬间是如何的神奇瑰丽——
九重地宫里,每一进的大厅都站着一个灰袍人,双手托着光,高高举起。
仔细看去,那一团光其实是由无数缕微光组成,如同细细密密缠绕的线,将流动飞舞的灵魂困住。那一团光将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地宫被九团光芒映照得雪亮,只见四壁如雪,那些流淌的鲜血毫无踪迹,那些倒下的尸体也无影无踪!
直到最后一丝血迹也被吸收,九个灰袍术士动了起来,朝着地宫最深处飘去。当九道光从各个方向凝聚时,第九重地宫放出盛大的光芒,几乎令人无法睁开眼睛来!
空寂之山最深的地宫里,有泉水汩汩涌出,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仿佛刚才所有的血都汇集到了这里——在血泉的中央,袁梓将军面朝下地匍匐,心口已经洞穿。在他身侧空桑战士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宛如筑起了一座血肉的高台。
慕容隽站在这修罗场中央,只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养尊处优贵公子,也是在明刀暗箭里长大,手上也沾染过人血——然而,面对着这样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他还是觉得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发出微微的颤栗,几乎在这样浓重的血腥味里弯腰呕吐。
是的……整整十万人,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
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有着自己的父母妻儿,有着自己的欢喜爱恨,就这样通过自己之手葬送在了这里!而其中,甚至有着自己的多年朋友,袁梓。
从小在争权夺利中长大的他,从来不是一个仁慈软弱的人。在和慕容逸诀别时,他曾经立下过誓言,为了中州人的命运,可以不惜背负所有罪孽、不择一切手段——但是,难道这种靠着屠杀另一族来换取、也是理所应当的?那么多的人在眼前死去,纵横交错的血污染了他的视线,令心如铁石的人都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路。
冰族沧流帝国。这个西海上流亡了千年的民族,早已有着铁石一样的冰冷心肠,如果屠杀十万俘虏对他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那么,怎么能保证当他们掌握了云荒的绝对权力后、会对中州人守诺仁慈?
九个灰袍术士托着光球从地宫九个方向飘过来,刺眼的光芒下是一张张惨白的脸,眼眶里涌动着血一样的浓重暗红——这九个,也早已不是活人,而是九个“死侍”!
那是活的灵魂,刚离开自己的躯壳不久,并且都是身份高贵、灵力强大的术士。这些冰族的灰袍术士在死亡之前在自己身上施加了某种奇特的咒术,令灵魂在死去十二个时辰之内不但不会溃散,而且变得加倍的强大。
——强大到、甚至可以操纵这个地宫,吞噬进入其中的一切!
慕容隽看着这九个人以“活灵”的状态返回,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太阳。当他们从空无一人的地宫里返回时,流血和杀戮已经停止,十万空桑战士瞬间被这座墓穴埋葬。而他自己,已经是这里的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九个死侍聚拢在第九进地宫里,围着慕容隽。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丝毫表情。慕容隽没有开口,虽然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完成,到了吩咐进行下一步的时候了——这些在冰族人恶毒咒术下死去的亡灵,需要被强行封印,否则必然闯入人世成为大祸。而他得到了元老院的指令,在地宫被清空后,需要领导这些灰袍术士进行最后的“清场”。
地宫的最深处有一眼泉脉,在泉水中间设有一个白石堆砌的祭坛,正是九百年前光华皇帝超度怨魂时所筑。慕容隽站在那里,将手按在了祭坛正中光华皇帝留下的御笔上,久久凝望——那上面,用空桑文字记载着空寂之山这座地宫的历史。
千年之前,当沧流帝国在智者的带领下返回云荒时,空桑六部的贵族被俘虏,关入地宫,灭族血洗。那一场屠杀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以至于怨恨浸透整座山,百年久久不消。直到空桑遗民在真岚皇太子的带领下复国,才在这地宫里进行了盛大的祭奠仪式。
“一愿族人转生彼岸,得享生之美好。”
“二愿云荒铸剑为犁、再无征战。
“三愿空桑与诸部世世代代和睦“
慕容隽看着那一位帝王在暮年留下的手书,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三愿”,即便是功垂千古、彪炳青史的光华皇帝,也没有做到。
“您曾经用尽了全力,想消除世间所有仇恨和不满。相信当年我的先祖追随您,也一定由着他的理由。”他轻声道,眼神复杂,“可您看,在您死后九百年,这个云荒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
低声说完,他将手指从“天佑空桑”四个字上挪开,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历史是否真的总在重演,不以人力为转移?可是,在其中做出选择的,不正是人本身么?就如他决定背叛空桑、帮助冰族人一样。
可是,这个决定,真的是正确的么?
然而,不等心乱如麻的他在血泊中想出一个头绪,九个灰袍术士在他的身侧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嘴唇翕动,金色的眼睛已经渐渐变成了血红色。慕容隽吸了一口气,知道该是开始下面计划的时刻。
他咬破了手指,将手按在祭坛中间的石碑上。当血渗出时,迅速地被石碑吸收,仿佛内部有千万张口在吮吸!
唯有空桑六部王者之血脉,才能开启地宫与冥界的联系。
那一瞬,地宫最深处的古泉发出了悠远的声音,似乎吞咽了一口气。他知道,那是黄泉之路打开了——
“开始吧!把那些亡灵送进去!”慕容隽一声令下,灰袍术士们动了起来。围绕着祭台,九具尸体齐刷刷地屈膝跪下,每个人的心脏上都有一个窟窿。
这九个人,竟然是硬生生将自己身体掏空,让怨灵寄居其中!
九个死侍簇拥着慕容隽,缓缓抬起眼睛看着他——冰族人的眼是冰蓝色的,映照着手里四射的光团,宛如最璀璨的钻石,令人无法直视。
“好了,我已经替你把黄泉之路开启,你们就带着这十万之灵的力量,回到冥界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扰乱阳世!”他被刺得睁不开眼睛来,只能抬起手挡在面前,对那几个死侍说出了那句约定的咒语。
那一刻,仿佛得到了指令,九位死侍动了一下,忽然齐齐上前,弯腰行礼——然后,九双手一起伸过来,抓住了慕容隽!
“怎么?”慕容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那些手是如此的冰冷,简直如同雪里封存了万古的僵尸,他被触及的肌肤瞬间失去了知觉——这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举动,令他吃惊莫名。
他愕然挣扎,失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眼前的九双眼睛都是血红色的,里面似乎烈烈燃烧着火,九双手分别扣住了他全身各大关节,一声不吭地将他从祭台上举起——慕容隽下意识地挣扎,然而根本无法挣脱那铁镣一样的九双手。
“你们应该带着这些亡灵,通过黄泉之路去往冥界!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身在半空,他一边厉声大喝,一边脑子却在飞速转动:是的,成为死侍之后,这些灰袍术士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力量,那么,此刻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来自于何人的指令?难道是……
那一刻,他隐约觉得不对。
“放开我!”他大喊,“元老院吩咐过,你们要听我指令!”
然而,随着他这一句话,九个死侍非但没有松开他,手反而更加用力。那一刻,慕容隽能清晰地看到一缕一缕新死去的魂魄,游荡在地宫之中,组成一条呼啸的巨龙,将被高举的他团团围住!
“不!”那一刻,他明白过来,失声惊呼。
是的,元老院是想在这里杀了他!沧流帝国的十巫让他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带领九位灰袍术士进行血祭仪式,而是要把他当做祭品!
因为冰族人的血脉终究和空桑人不能相容,这九个术士的作用,只是要把自身承载的这些灵魂驯化后再注入他的体内,让他成为最终的“容器”——因为他的身体里,有着来自母系的空桑六部王族血脉,是最适合的封印这些空桑亡灵的容器!
这些死侍是要把十万恶灵注入他的体内,然后把他扔进已经开启的黄泉之路!
黑暗的地宫里,慕容隽在生死交睫的瞬间想通了这一层,失声惊呼。
然而此刻,所有的随从都已经不在身边,无论他怎么用尽全力挣扎,九双冰冷而强大的手从各个方向抓住了他,将他高高举起在祭坛上。他仰面看着十万怨灵呼啸着在空中盘旋,在他的头顶聚集,如同即将下击的雷电。
一切都还没有完成,就要在这里结束了么?
那一刻,无数的往事从脑海中呼啸掠过,难以言表。只听一声呼啸,闪电霍然下击,正中双目,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他的魂魄飞出了躯壳,恍惚之中看到自己在祭坛上悬浮着,底下的泉水倒映着光,忽然间起了奇特的波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搅拌着水面,一个漩涡迅速出现,越来越扩大,围绕着中间的祭台——而那几个死侍将他的躯体高高举起,向着漩涡中心扔了下去!
只是一声轻微的咕噜,仿佛山腹中打开了一条秘密的通道。祭坛上的所有瞬间消失,整个地宫陷入了彻底的漆黑和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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