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香波王子没想到,这一次是珀恩措主动打给他的,高兴得就像找到了“七度母之门”:“一定是我在佛前的祈求起了作用,你终于开机了。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以为你已经……”
珀恩措说:“本来早就跳下去了,又觉得还有话说,就等着,等着想说的时候。”
“现在想说了?”
“不,现在想死了,说完了以后就死。”
“那你就不要说了,继续等着,我不听。”
珀恩措乞求道:“你还是听听吧,你不听,我就带走了,我给这个世界连诉说都不会留下了。”
“好吧,好吧,你慢慢说。”
珀恩措声音很细地说:“我是个早熟的人,很小就知道,是父母在床上的痛快产生了我,我是罪孽的产物,我一出生就带着他们强加给我的罪孽。我一天天长大,常常问自己:这种罪孽带来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厌恶我的父母,他们是地道的藏民却不信佛,所以我也不信。他们留给我的,除了离异后对我和哑巴妹妹的漠不关心,再就是一所房子。后来妈妈的新丈夫、一个信佛的男人夺走了我的房子,还打了我,我就更不信了。爸爸准备帮我把房子夺回来,没来得及就在车祸中死去。好在公司给我开得工资不低,我能租房还能养活我的哑巴妹妹。这之后,我的生活就变了,先是吸毒,戒了后,又开始酗酒,酗酒带给我的是酒精中毒,每喝必醉。我知道我漂亮迷人,在这个浮华世界里,我可以随心所欲。我没有爱,我不爱别人,别人也不爱我。我跟男人的交往都是性、性、性,充满了冒险和占有。当一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给三个男人而癫狂到天亮之后,我开始一见男人就恶心。性放纵带给我的恰恰是性厌恶,我从此罢性。但是后来又变了,我发现一个女人只有产生无法自抑的爱情时,才会进入真实而确切的生活,才会有真正的愉悦,包括性交的愉悦。我有了爱情,我自己都吃惊我居然有了爱情。拿不准他爱不爱我,可是我爱他,就像内心里不觉落了一粒种子,很快长成了一棵树,葱茏至极。感觉是可怕的,疼痛的,但又有一种别样的骄傲和温爽。你骄傲你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你可以为他去死。哦哟,爱情原来就是想为他去死。他是一个警察。我们好了三年,这三年我滴酒不沾,也不跟任何别的男人来往。当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会娶我时,他却朝我怒吼一声:‘滚出去。’理由是他发现我的哑巴妹妹在吸毒。我觉得这不是理由,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是我,又不是我可怜的哑巴妹妹要嫁给他。我要求他解释,他说‘我这样的人需要跟什么人结婚你应该想到’。我能怎么办?一只随时都会被人踩死的蚂蚁,一个在惶恐不安中怯懦偷生的女人,怎么能向一个警察乞讨爱情?如果不是哑巴妹妹没人管,我早就自杀了。这时候我认识了你,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优秀但又让我最不敢爱的一个男人,于是自杀的念头便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她不说了,香波王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能告诉我抛弃你的警察是谁吗?我可以打电话,讲些关于爱情的道理给他听。”
“他怎么可能听你的?”
“我可以给他一种药,他吃了以后就会重新爱上你,并且永不抛弃。”
“什么药,这么灵?”
“仓央嘉措情歌。”
珀恩措喊起来:“别给我说童话,我不是孩子。”
“佛祖在上,我是真心的。这样吧,我们把那个警察一脚踢开,说说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说别人不爱你,还说我是最优秀的男人,一个你不敢爱的最优秀的男人现在开始爱你啦。你听着,我不是一个骗子,我句句实话。只要你放弃自杀,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们认识已经两个月了吧?不短了,足够产生爱情了。”
“你不过是想救我,等我不自杀了,你就不爱了。所以我必须自杀,带着你爱我的承诺,从这里跳下去。三十六层大厦并不高,从跳下去到死亡,也就十几秒吧,好啊,肉体粉碎,灵魂出窍。”
“原来你是相信有灵魂的,你的灵魂缺少主宰。”
“我不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灵有神,不相信报应,不相信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甚至我都不相信人可以有一个区别于肉体的精神。”
“那你相信我吗?相信我能让你相信佛吗?”
“你能让我相信佛?什么时候,就现在?”
“快了,等我开启了‘七度母之门’,你就相信了。”
“为什么?‘七度母之门’是什么?”
“佛光,能让别人爱你,也能让你爱别人的佛光。”
珀恩措轻蔑地说:“又是佛,佛是从来不解决问题的,遇到不想死的人,他说好啊,快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吧,死了好转世。遇到饥饿的人,他说这辈子饥饿是上辈子没有积德,赶紧做好事儿吧。遇到别人欺负你,他说吃亏是福啊,以德报怨啊。最终不想死的还是死了,饥饿的还在饥饿,吃亏的仍然吃亏。尤其是遇到战争、地震、洪水,人死了那么多,佛在哪里?”
“那是因为人心不佛,更因为……”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这话你必须听,你死了你的哑巴妹妹怎么活?”
“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了,她还在吸毒,是我当初传染给她的,我戒了,她戒不掉。我挣的钱都让她抽掉了,还不够,还要变卖首饰、衣服和一切值钱的东西,还要偷。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也许我死了倒好,我找过算命的,说她的结果一定比我好。”
“你不过是给你找了一个放弃哑巴妹妹的借口。”
“我买了人生保险,我死了,哑巴妹妹就有钱了。”
“她拿着钱再去买毒品你怎么办?”
“我活着都没办法,死了还能怎么办?”
珀恩措说罢,毅然挂断了。香波王子再次拨过去,她不接,急得他用手机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怎么办?怎么办?珀恩措就要死了怎么办?
梅萨冷笑道:“她哪儿是自杀,不过是借自杀跟你谈情说爱。”
香波王子大声说:“既然珀恩措在用生命谈情说爱,那就更不能不爱了。停下,停下。”
“停下干什么?你不发掘伏藏了?”梅萨说着,把翻译出来的“光透文字”递给了他,“快看看,到底是什么。”
香波王子捧着“光透文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一个劲地显现着珀恩措:“是警察抛弃了她,她是为警察才自杀的,我要是知道这警察是谁就好了。”立刻给珀恩措发了一个短信:那警察是谁?谁?谁?谁?谁?谁?
香波王子知道珀恩措不会回应,把手机和“光透文字”扔到座位上,双手抱住了头。然而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
珀恩措说:该不该告诉你呢?我要想想。
这就是说还有时间,有时间就有希望,他立刻回信:慢慢想,我不吃不喝等着。
2
一个小时后,牧马人来到了多巴镇。多巴镇是青藏公路的必经之地,往东三十公里是西宁,往西就是一些壮阔豪迈的地方:湟源县、日月山、青海湖、柴达木、昆仑山。牧马人往西驶过国家高原体育训练基地的大门时,香波王子看起了翻译过来的塔尔寺“光透文字”。这次他看进去了,神情僵痴,两眼发直,思维在历史深处串联,能发现脑门子上仓央嘉措的影子在如水的时间里趟来趟去。
智美放起了音乐:《怀念班禅大师》。他对“光透文字”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淡漠,似乎他习惯这样:在别人显示智慧时,他显示愚笨,在别人显示兴趣时,他显示无趣。但他不是真的愚笨和无趣,一旦别人忽略了他,他的智慧和兴趣就会突然爆发。
香波王子说:“塔尔寺‘光透文字’的形式跟前面的一样,先是作为’授记‘的仓央嘉措情歌,然后是‘指南’。”
梅萨说:“这不用你说。”
不用我说,那我就唱。”似乎塔尔寺“光透文字”的情歌格外抒情,香波王子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写在纸上的黑字,
雨水浸后看不清了,
写在心里的情意,
怎么擦也擦不掉了。
印在纸上的图章,
不会倾吐衷肠,
请把情爱的印戳,
打在各自的心上。”
香波王子睁开眼睛,盯着梅萨的肚子说:“这是一首情歌的两段,产生这首情歌的唯一理由是玛吉阿米怀孕。”
梅萨说:“玛吉阿米怀孕?”
许多崇敬仓央嘉措的人都会震惊我的话,玛吉阿米居然会怀孕,因为在他们看来,仓央嘉措是个纯情主义者,他的情爱与传宗接代无关,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女子做伴,从来未曾睡眠;虽有女子做伴,从来未曾沾染。”
但是我要说,玛吉阿米的确怀孕了,‘印戳’就是证明,我采访到一首古老的门隅民歌:‘公马对母马说,马驹就是我的印戳。’门隅青年仓央嘉措知道,他已经给玛吉阿米留下了自己的印戳。所以在玛吉阿米失踪后,他一再给摄政王桑结说,如果不是强迫挟持,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决不会离开他。’这种时候‘就是怀孕的时候。但我要说的还不是怀孕本身,而是玛吉阿米失踪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怀孕。
“仓央嘉措试图跟玛吉阿米保持纯洁专一的爱情,其实就是把自己放逐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里。远远近近的眼睛,很多很多,明里暗里盯着他,也盯着玛吉阿米。他们比仓央嘉措,比她本人,还要仔细地观察到了她的身形的变化。又开始了押宝,各个政治势力和宗教势力把整个西藏的命运押在了玛吉阿米隆起的肚子上。”
在摄政王桑结这边,他可以允许仓央嘉措的放荡,但决不允许他跟任何女人做丽影常双的打算,尤其不能容忍玛吉阿米的怀孕。在他看来,萨迦派、噶举派、宁玛派之所以渐次衰落,不能匹敌格鲁派而成为整个西藏的权威教派,就是因为这三派持戒不严,允许僧人娶妻生子。或者说,是偏重男女双修的密宗风气导致了萨迦、噶举、宁玛的衰败。而格鲁派的强盛关键在于,它拒绝僧人对女人的兴趣,哪怕是必须拥有修法女伴的密道修炼,无妄至上的教传也要求修炼者摒除性欲,禁绝精液与卵子的结合所留下的任何痕迹。精液是转世的根本,密宗修炼就是要把精液变成不灭的精神和飞翔的灵识,在浩茫的虚空里寻找安驻之地,进入天界或者登上须弥。如果还想发菩提之心教化众生,就要找到寄居的依托,也就是凡身肉胎,这就是转世。可要是仓央嘉措有了精液变成的后代,那后代就是灵童,是真正的转世,它将否定所有从别处选来的灵童和任何别处的转世,这就等于达赖喇嘛的传承以及权力机制,由转世制变成了世袭制。而活佛世袭,在格鲁派祖师宗喀巴的教言里,几乎就是教派灭亡的同义语。所以禁绝结婚生子,严格转世传承,这是格鲁派的命脉。从这个理由出发,仓央嘉措当然可以认为玛吉阿米的失踪与摄政王桑结有关。
但仓央嘉措不知道的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已经掌握了这样一些信息:远在新疆的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决定保护玛吉阿米,目的是以她为诱饵,让仓央嘉措靠拢自己,以便渗透西藏,玛吉阿米很可能被隐蔽在拉萨的准噶尔密探控制供养起来了。而驻扎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和他的小儿子拉奘汗,却把注意力转向了玛吉阿米即将出世的孩子。就像摄政王桑结担忧的那样,他们认为达赖的孩子也是达赖,达赖可以转世,更可以世袭。在孩子降生的同时,杀掉仓央嘉措,世袭的达赖自然就会掌控在自己手里。所以他们更有可能绑架玛吉阿米。此外,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也想利用玛吉阿米,他对玛吉阿米的怀孕抱了怂恿期待、幸灾乐祸的态度:你格鲁派不是持戒清净、超凡脱俗吗?现在你们的领袖连孩子都生下来了,你们跟我们萨迦派有什么两样?更重要的是,他要告诉全西藏和诸蒙古的萨迦信徒:坚持世袭制的萨迦派又有了重新崛起的可能。而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则抱了更为直接的目的,他希望从玛吉阿米的怀孕中抓到仓央嘉措的把柄,以便废除他,从而有机会在自己的教派里推出转世灵童,像掺沙子一样掺进格鲁派,改造、控制或替代格鲁派。他们,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都有可能以保护的名义绑架玛吉阿米。至于宁玛派就更有可能把面临危险的玛吉阿米藏起来了。这个西藏最古老却从来没有取得过政权的民间教派,正在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所有的宁玛巴可以自豪地说:格鲁派的领袖是我们的人,领袖的明妃也是我们的人,领袖和明妃的孩子更是我们的人。
摄政王桑结派出藏兵在拉萨到处搜寻怀孕的女人,未果,命令传下去,所有的路隘、关卡、庄园、宗本,都要严格盘查。这个举动似乎表明,即使摄政王跟玛吉阿米的失踪有关系,那也是此后而不是此前。‘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显示出至少有十三个孕妇死于藏兵之手,说明当时的搜寻盘查已经到了滥杀无辜的疯狂程度。六月,是玛吉阿米预期生养的月份,摄政王召见乃琼大护法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仍然不知道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但现在可以断定叛誓者已经把强大的毁教之力伏藏在了女人的肚子里,七人使团的死亡不是仇恨的完结而是开始,我已经预感到了危机,危机。请你赶快祈神降旨,玛吉阿米在哪里,她的孩子在哪里?’降神的结果不得而知,玛吉阿米及其孩子的死活更不得而知,摄政王桑结从‘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里获取了这样的信息:
“准噶尔密探正在拉萨街市密访玛吉阿米;
和硕特将军拉奘汗带领骑手前往藏南搜寻玛吉阿米;
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参拜大昭寺,打听玛吉阿米;
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走进色拉寺,大呼玛吉阿米;
宁玛派领袖久米多捷约会小秋丹,询问玛吉阿米。”
好像所有的政治和宗教势力都没有得到玛吉阿米,不然怎么还在寻找呢?又像是掩人耳目——有一股势力已经得到了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却还在装样子寻找,但它是哪一股呢?来不及搞清楚,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离宫出走了。
“玛吉阿米一失踪,仓央嘉措就罢工了,不学经诵经,不拜佛念佛,情绪跌入深谷。就像黑暗中受伤的马,在不知方向的奔跑中,开创流血。出走是唯一的选择。往哪儿出走?所有的地方都很陌生,都有敌人。只有家乡门隅措那还有熟悉的村落、温馨的记忆——他的家乡,玛吉阿米的家乡,措那,措那,泶下,泶下,梦中的清河大山、森林草原。但是他被制止了。侍卫喇嘛鼎钦飞报摄政王桑结,桑结亲自带人,在拉萨河边拦住了他。都跪下了:‘尊者,你不能这样。’仓央嘉措泪雨纷飞,苍凉而悲痛地喊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我连我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留在达赖喇嘛的位置上做什么?玛吉阿米,玛吉阿米。’”
被请回布达拉宫的路上,仓央嘉措边哭边唱:
“草尖上的霜挂,
寒风凌厉肃杀,
为什么,为什么,
拆散了蜜蜂和鲜花。”
唱了一首又一首,那一种哀婉悲痛随着荒风飞翔,整个西藏都在凄号感伤:
“危岩上的风暴,
摧毁了鹰的羽毛,
那些诡诈和伪善,
让我憔悴难熬。”
仓央嘉措的歌声是诅咒也是预言,驻扎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突然去世了,他的小儿子拉奘汗继位。拉奘汗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开宣布风流放荡的仓央嘉措是假达赖,和硕特部不予承认。仓央嘉措知道后只有冷笑,心说你不承认正好,这个达赖喇嘛我还不愿意当了,我要的是自由,是玛吉阿米。我要去寻找玛吉阿米,天涯海角。
摄政王桑结立刻意识到,仓央嘉措的爱情和玛吉阿米的怀孕,已经成了政敌进攻的有力武器,威胁摄政王地位和格鲁派统治的不仅有敌对势力,更有格鲁派自己的领袖。桑结知道拉奘汗接下来的动作:一是向朝廷禀报所谓假达赖的种种乖谬行状,二是联合各派势力,扩大不承认的范围。而他作为六世达赖喇嘛最可靠的拥立者,首先要做的就是严加管束仓央嘉措,在这位新达赖身上迅速培养出符合教德教规的模范举止让政敌们闭嘴。为此他安排仓央嘉措前往后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在班禅大师面前接受比丘戒。摄政王亲自陪同前往。
“比丘戒有二百五十三条,条条都是受戒僧人的座右铭。仓央嘉措问摄政王桑结:‘受了比丘戒,还能有我的自由吗?’摄政王知道他指的是爱情自由,毅然决然地说:‘不能。’仓央嘉措又问:‘要是我不受戒呢?’摄政王生气地说:‘哪有达赖喇嘛不受戒的。’仓央嘉措默然无语。半个月的路途颠簸结束了,辉煌的扎什伦布寺迎面而来。隆重的欢迎仪式之后,仓央嘉措被安排在了坚赞团布寝宫休息。第二天,仓央嘉措来到日光殿,拜见了曾在浪卡子给他剃度受戒(沙弥戒)的师傅、无量光佛的化身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班禅大师建议仓央嘉措在大经堂为全体僧众讲经,仓央嘉措断然拒绝;又提到授受比丘戒事宜,仓央嘉措说:‘我不受比丘戒。’又说,‘违背上师的旨意,实在惭愧。’一连说了好几遍。班禅大师还要劝说,仓央嘉措决然站起,走出了日光殿。他仰头望着天空,仿佛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扑通一声跪下,向班禅大师三叩首,然后哭着说:‘你给我的法衣我还给你,你授予的沙弥戒我也还给你,达赖的位置我不坐了,教主的桂冠我不顶了,我是一个自由的门隅人,我不想成佛,我只要玛吉阿米。’说罢,擦着眼泪站了起来。这个场面是如此得惊心动魄,让在场的摄政王桑结和所有活佛喇嘛都像面临着雷霆的轰炸。五世班禅后来在他的自传《明晰品行月亮遃》中说:仓央嘉措‘把那些话交替说着,扬长而去,弄得我束手无策。以后的几天里,我多次呈书,恳切陈词,但毫无效验。他反而说,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授的沙弥戒,我就面朝扎什伦布寺自杀。收回沙弥戒,或者让我自杀,二者当中,选择其一,请你明确告诉我。就这样他把未授的比丘戒和已授的沙弥戒都无法阻挡地抛弃了。最后,以我为首的众人都请求他不要换穿俗人服装,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再转法轮,但终无效应。’”
“仓央嘉措以无比沉重的悲伤,在日喀则的山野里游逛了十多天后,带着难以遏止的思念,走向了拉萨。”
“拉萨郊外,有一片女人等待着仓央嘉措。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她们居然知道今天日照中天的时候,六世达赖喇嘛会路过这里。一片女人,都是失去孩子的女人,她们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被人抢走了,是谁?是谁?女人们在问,仓央嘉措也在问:是谁抢走了孩子?她们趴伏在地,你争我抢地吻着仓央嘉措的靴子。仓央嘉措潸然泪下,尽其所能地给她们摸顶祝福。他想,就因为我没有幸福,这么多人都要陪伴我失去幸福,就因为我想得到爱情,这么多人都掉进了苦难的深渊。我呀我,我不是达赖喇嘛,我是罪人、罪人。摄政王桑结凑过来小声恳求道:‘这些都是你的人民,看她们多么可怜啊,做一个好达赖,帮助她们渡过苦海吧。’仓央嘉措问道:‘为什么要抢走她们的孩子?是谁让她们陷入了苦海?’桑结说:‘不是我,是他们。’仓央嘉措再问:‘他们是谁?’桑结咬牙切齿地说:‘格鲁巴的克星、那些试图毁灭政教和西藏的叛誓者。’仓央嘉措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咬了咬嘴唇说:‘不,是我,是我给西藏带来了不幸。’他说着,俯身从一个枯瘦女人腰里拔出一把藏刀,反握在手,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哎呀。”梅萨浑身一颤,喊起来,“仓央嘉措自杀了?”
香波王子不说了,点着一根烟抽起来。
3
过了好一会儿,香波王子才长叹一声,无限感喟地说:“这就是仓央嘉措,我们的情圣歌王。这就是‘写在心里的情意,怎么擦也擦不掉了’,‘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背后的故事。‘光透文字’之所以‘授记’仓央嘉措情歌,肯定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仓央嘉措情歌产生的背景,并从这些背景中找到今天的对应和我们的需要。我们的需要就是‘授记’,就是想从中知道‘七度母之门’到底在哪里,那么今天的对应呢,到底是什么?”
梅萨瞪着香波王子,突然扭过头去:“你说呢?”
“玛吉阿米怀孕并且很可能已经顺利生养,各种势力都行动起来,有人想杀了她和孩子,有人想利用她和孩子。如果当时没有达到目的,这个目的就会延续到今天。”
“你是说今天还有人想杀了她和孩子?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难道没有延续吗?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以来,出现了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她们都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延续,除了玛吉阿米,其他三位都已经被杀。被杀在延续,说明被杀的原因也在延续。”
梅萨歪过脸来说:“你的意思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还存在,这我知道。但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宁玛派的久米多捷呢,他们难道也都还存在?”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说:“他们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但可以肯定他们的意图是不灭的,利用、杀害和保护玛吉阿米及其孩子的原因是不灭的。历史的原因很可能导致现实的结果。我想到的是乌金喇嘛,他断定‘七度母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是倒出来的苦水,是对佛教的诅咒和控诉,深知只要开启‘七度母之门’,就一定会引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阻止。而阻止必然是暴力的,这似乎正是他的目的。他把‘隐身人血咒殿堂’看成了制造惊天血案甚至地震的武器,策略就是四个字:以佛灭佛。”
智美突然说:“你分析得不错,乌金喇嘛是不是很高明?仓央嘉措是佛,‘隐身人血咒殿堂’也是佛,前者用泛滥的情爱否定了佛教,后者用血腥的暴力否定了佛教。就好比一个人用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胸,用另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肺腑。佛教死定了,佛教是自杀,与乌金喇嘛有什么关系?”
“遗憾的是,现在是我香波王子在发掘‘七度母之门’,而不是你。我没有一天怀疑过仓央嘉措也就是没有一天怀疑过爱的至上。在仓央嘉措这里,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达赖的地位、荣华富贵、西藏的权力、对蒙藏甘青滇川等大半个中国的影响、因转世而长存不死的命运,以及生命、生存、生活等等,统统都是淘出来的沙尘,只有爱情才是金子,才是真正的需要和真正的不朽。仓央嘉措是佛,佛对我们说,爱情就是信仰,就是宗教,就是生命。”
智美“呵呵”一笑,高声说:“释迦牟尼啊,快来惩罚异端邪说的徒子徒孙吧,让我们看看乌金喇嘛是怎样以末日宣判者的身份宣布新信仰联盟的胜利的。”
香波王子说:“我一看你幸灾乐祸就替你本人和梅萨难过,真正的叛誓者恐怕就是你了,当然还有乌金喇嘛。我一想到你在为虎作伥,就发誓一定要把梅萨从你手里夺回来。”
“梅萨不是一样东西,她是个人,她有她自己的选择。”
智美的信心,来源于他和梅萨的性爱。男人的爱情以性力为基础,性力越强大,爱情越牢靠。你香波王子沾都没沾过梅萨,梅萨怎么可能芳心吐蕊呢?但是,他又深深地忧虑着,因为仓央嘉措情歌的存在便是巨力和神魅的存在,情歌正在通过香波王子的口,变成一天飓风,掀动着任何性力无法比拟的情爱之潮,湮灭而来。他很难受,也很害怕,害怕失去的不仅仅是梅萨。是的,不仅仅是梅萨,一定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使命、信仰、生活本身,或者别的。
仿佛看穿了智美的心思,香波王子亮出歌喉唱起来: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我的恋人,
魂儿跟她飞去。
“别唱了。”梅萨打断他,“唱歌重要还是‘七度母之门’重要?”
香波王子半晌才说:“最重要的是,情歌和‘七度母之门’都在制造死亡。”
梅萨叹口气:“是啊,不论谁死,对我们都是包袱。但掘藏是历史的契机,几百年甚至一千多年以前就确定好了,你不可回避,就好比多数人没有机会掘藏,你也没有机会不掘藏。担心是没有意义的,你应该心无旁骛,就想一个问题:现在该往哪里走?”
“看来你越来越了解我了。”香波王子审视着她,像是有意说给智美听的。
“那就不要左顾右盼,快说下一步。”
梅萨的口吻里,不经意地含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撒娇,智美敏感地捕捉到了,报复性地一脚踩住刹车,搞得梅萨和香波王子一阵颠踬。
“妈的拦路的石头,滚开。”智美瞪着路面骂道。
香波王子笑了笑,指着“光透文字”对梅萨说:“‘授记’给我们的仓央嘉措情歌已经告诉了我们下一步的去向,还是那句证明玛吉阿米已经怀孕的歌词:‘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这里的‘印戳’除了喻指怀孕,还能引出藏史记载的一段历史、一个典故:‘为了一个女人,松赞干布从雅砻河来到卧马塘。上一世,他把印戳打在女人身上,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此一世,女人千里迢迢来寻找这个注定会掌握印把子的男人。来吧,登上拉托托日年赞的隐修之地,在天地的额头,拥有男人和女人。男人说:我就是天,天叫拉。女人说:我就是地,地叫萨。女人和男人一起说:天叫拉,地叫萨,吃饭叫作卡拉萨。’”
梅萨两眼忽闪忽闪地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继续说:“七世纪初,吐蕃部落从西藏山南雅砻河谷崛起,他们引水开田,经营农业,发展人口,盛极一时。到了第三十一代赞普达日涅斯,开始扩大领地,四处征战。达日涅斯的孙子是松赞干布,他十三岁时,王朝出现灾变,大臣争权夺利,谋反叛乱,毒死了松赞干布的父亲朗日伦赞。十三岁的天才王子松赞干布奋起即位,杀死叛逆者,平定内乱,以更大的魄力投入到开疆拓土的战伐中。一日,松赞干布战败苏毗部落,来到一个叫卧马塘的地方。看到这里河水奔流,地势坦荡,牧草连绵,平野之中,一红一绿两座山峰突兀挺峙,既可以高居,又可以坦驰,便说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王者之地,我的祖先第二十八代赞普、那个活了一百二十岁的拉托托日年赞,离世后就在这座高峻的红山上隐身修行。他曾托梦给我,红山是天地的额头,我的后代将在这里创基立业、征服世界。说完此话,年轻的赞普松赞干布便决定迁都卧马塘。红山就是布达拉山,后来建起了布达拉宫。”
梅萨问:“我不明白,怎么把‘卡拉萨’也拉出来了?”
“那个被松赞干布打了印戳的女人,就是文成公主。松赞干布从雅砻河谷来到了卧马塘,文成公主从中原长安来到了卧马塘。一个是阳刚的天,一个是阴柔的地,天叫‘拉’,地叫‘萨’,合起来就叫‘拉萨’。而‘卡’是嘴,加上‘拉萨’,就是嘴吃天地的意思,食物是天地的精华,拉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精华。这就是民间传说中‘拉萨’这个名字的由来。”
梅萨又问:“可这种解释与‘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微微一笑:“‘七度母之门’从华北平原的北京上到黄土高原的拉卜楞寺,又上到青藏高原第一阶梯的塔尔寺,现在又要上一个阶梯了,那就是拉萨。”
梅萨说:“去拉萨?我们没有任何准备。”
“那就在路上准备。”香波王子说着,禁不住激动起来,“我又要去西藏了,这次一定要去雅拉香波神山下看看妈妈和姐姐。我上中学的时候在拉萨,年年回去,五百公里路,每次都是偷偷爬上运货的卡车,辗转到达。有时候路上来回要走二十天,而我在家里只能待两三天。为了能和妈妈在一起的这两三天,来回折腾多少天都是值得的。上大学的时候在北京,也是年年寒假都回去。这时候有了助学金,就节省下来,先坐火车到成都或者格尔木,再坐汽车到拉萨,然后换车到泽当,到琼结,到雅拉香波神山脚下。后来工作了,没有假期了,两三年才回去一次。可是妈妈却天天等着我,天天等着我。她不知道过去是等一年见我一面,现在是等两三年才见我一面,还以为现在的日子延长了,一年的时间比过去多了。她见我一面,就给自己增加一岁,现在是两三年才增加一岁。唉,我的好妈妈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呀……”
智美把车停在了路边,让梅萨坐到驾驶座上,自己来到后面,抱着胜魔卦囊,两手伸了进去。他没有取出什么来,手一直在卦囊里头活动,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片刻,他撑开卦囊口,低头朝里窥伺一下,愣愣地望着前面。
梅萨问:“卜神没有来?”
智美指了指自己的心:“早来了。”
梅萨又问:“香波王子说的跟占卜结果不一样?”
智美说:“一样,去拉萨。”
香波王子说:“太好了,我们不谋而合。”
智美说:“智慧可以让一个人像神一样通达一切,香波王子,你让神灵失去了用武之地,你很可怕。”
梅萨说:“拉萨很大,又是佛教万花筒,‘七度母之门’就更难找了。”
香波王子望着“光透文字”说:“我们只解释了‘授记’,还没有解释‘指南’。但愿‘指南’能告诉我们具体位置。”然后念起来:酸xx子是这样酿制出来的:先把鲜奶煮熟晾起来,至微温,放入酸奶引子(注意:放引子时,鲜奶过热,酸xx子就会发酸,过凉,酸xx子就不会凝结),倒进酸奶桶,加盖,用皮袍或棉被包裹,从太阳出山到落山,就是佛赐的琼浆酸xx子。
吉彩露丁的酸xx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xx子。在供奉右旋法螺的地方,她消除了众生的疲劳症、气类病,强壮了四肢和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
香波王子说:“怎么是酸xx子的酿制方法?”他皱着眉头,半晌又说,“吉彩露丁的酸xx子?为什么是吉彩露丁的酸xx子?仓央嘉措有一首情歌提到了‘吉彩露丁’。”他征询地望了一眼梅萨,唱起来:
白昼看你美貌无比,
夜晚看你肌香扑鼻,
我那终身的伴侣,
和吉彩露丁一样美丽。
梅萨说:“什么意思啊,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说:“一座山、一条河、一片湖,或者一个人,现在还无法确定,到了拉萨再打听。我们最初遇到了玛吉阿米,后来又遇到了姬姬布赤、仁增旺姆和伊卓拉姆,现在又遇到了吉彩露丁,它同样出自仓央嘉措情歌,不可能跟‘七度母之门’无关。就算不是伏藏的内容,那也至少是发掘伏藏的突破口。你说呢智美?”说罢,留意着智美的反应。
智美抠着脸颊上的伤疤,不说话。
香波王子又说:“还有‘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会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吼叫,是牧马人的吼叫。梅萨猛踩油门,朝着一辆从后面驶来的小货车冲了过去。
智美前后摇晃了一下,胜魔卦囊掉到了脚下,抓起来,愤怒地说:“你干什么?”
梅萨一手扶正歪到一边的牛绒礼帽说:“往前看。”
香波王子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小货车上,拉着一个铁笼子,铁笼子旁边坐着一个喇嘛,正是他们在拉卜楞寺见过的那个留胡子的喇嘛。但重要的当然不是铁笼子和胡子喇嘛,而是铁笼子里的山魈,那只原属北京动物园的死而复生的山魈。山魈原本是坐着的,一见追过来的牧马人,突然四肢着地,做出一副准备奔跑的样子,犹豫了片刻,一头撞到了铁笼子上。
香波王子心疼地叫了一声。
山魈左撞右撞,把铁笼子撞得哗哗直抖,眼睛放出两股荧光,东一闪西一闪。
香波王子说:“追上去,追上去。”
智美说:“不能追,不能追。”
梅萨还是加快了速度。智美一把抓住梅萨的胳膊不放。梅萨只好停下。
香波王子说:“你好像格外不想见这只山魈。”
智美说:“我讨厌动物。”
香波王子说:“你不能讨厌,它肯定还会出现。我感觉它是我们的引导,它走向哪里,我们就会到达哪里。我们还是应该追上去,问问它去哪里。它会说话,它的眼睛会说话。”
梅萨看了看智美,智美瞪着她,她没有追。
香波王子无奈地点着了一根烟,抽了几口,瞄着窗外黯淡下来的天色说:“那我们也不能不走啊,警察和阿若喇嘛追上来怎么办?前面是湟源县,到了那里再说,车要加油,人要吃饭。要不要休息一晚上,你们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牧马人朝着湟源县驶去。
4
香波王子一行就在湟源县城吃了饭,又买了锅盔和矿泉水带着,打算不管天黑天白,轮换着开车往前赶。但是他们一出餐馆就发现牧马人不见了。
梅萨焦急地望着漆黑的夜色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明明是锁了车门的。”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说:“只能不要了。”
梅萨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描淡写,瞪着他:“你那么喜欢牧马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我们需要它。”
香波王子说:“丢失的就是不需要的。偷车人迫不及待地打草惊蛇,很可能是提醒我们:你们又被盯上了,牧马人目标太大,很危险,你们不能再开了。我猜想,他会一直跟着我们。”
梅萨问:“你琢磨他是谁?”
智美说:“不管他是谁,我们一定要甩掉他,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梅萨说:“这个我同意,打开‘七度母之门’,发掘‘最后的伏藏’,最忌讳的就是杂乱。伏藏一旦现世,如果碰到不良分子,很可能就会自动消失,古代的掘藏无数次都是这样。”
他们沿着公路往前走,一辆白色卡车从后面驶来。香波王子转身扫了一眼,看到车门上有“共和”两个字,便吼一声:“师傅。”
白色卡车停了下来。这是一辆返回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的卡车,它的出现让香波王子想起了唐蕃古道,也想起了当年仓央嘉措离开拉萨远徙青海的路。这条路以蜿蜒崎岖著名,比青藏公路难走多了,去拉萨的人一般不走这条路。但对他们来说,也许这是一条最安全的路。
白色卡车的光头司机是只要给钱就拉人的,问道:“我这车是拉过活羊的,臭哄哄的你们坐不坐?”香波王子问梅萨和智美:“坐不坐?”智美又一次表现出了反应的敏捷,没等梅萨说出话来,已经踩着轮胎爬了上去。
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于清晨到达共和县恰卜恰镇,找了一家隐蔽的小旅馆睡了一觉,黄昏时再度启程。还是那辆白色卡车,香波王子跟光头司机说好,就坐他的车去拉萨。光头有些奇怪:“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雇一两破卡车去拉萨?”香波王子笑而不答。
白色卡车驶向“河源北门”的乌海花石峡,天亮前到达黄河第一镇的玛多县城。车上的人在县城吃了早饭,换了智美开车。翻过黄河源头高旷的巴颜喀拉山顶,进入了玉树藏族自治州,下来就是通天河、结古镇。天黑了。
作为贸易集散地的结古镇在夜晚有一种暧昧而神秘的斑斓,街镇上的房间好像换了内容,一盏盏灯光是一层层惺忪,诱人而勾魂。一种属于草原的热烈而单纯的繁华,携带白天的余温,寂亮着不退。
梅萨说:“这里真不错,就是海拔高了点。”
光头司机死活不走了。他把卡车撂到停车场,说他有个相好在这里开商店,“知道来了没去看她,骂死哩。”
香波王子付给他一千块,说好了明天出发的时间,然后带着梅萨和智美来到镇街上,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家碉楼旅馆。
梅萨嘀咕道:“说好要把我们拉到拉萨,司机怎么变卦了?我感觉不对劲,他眼睛贼兮兮的,跟过来看着我们走进了这家旅馆,是不是把我们当成坏人了?”
智美说:“人家眼光没错,我们不是什么好人,沾香波王子的光都成了逃犯。”
梅萨说:“看样子我们不能住这儿。”
香波王子说:“我就没打算住,赶紧走,警察马上就到。”
他们从碉楼旅馆的后门出去,一路上坡。香波王子说:“前面是彭措达泽山,山顶就是著名的结古寺。”香波王子带着他们上山走进寺院建筑群,在一些红墙白檐的殿堂间穿来穿去,又顺着一条小路往南绕过去。半个小时后,他们出现在丁字街口的结古影剧院对面,溜进一家饭馆,要了十斤手抓肉、十个大饼和十瓶啤酒,统统打包,然后来到了停车场的白色卡车跟前。
香波王子看看四下没人,用右肘一下捣碎了车门玻璃,打开门,坐进驾驶室,摸出一把钥匙插了进去。
梅萨惊问:“你怎么有钥匙?”
香波王子嘿嘿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快上车。”
白色卡车驶出停车场,刚开上街,就见路灯下光头司机带个几个警察追踪过来。香波王子加大油门,忽一下从他们面前开了过去。
光头司机喊道:“跑了,他们跑了。”
白色卡车直奔囊谦县和澜沧江上游,三个小时后进入了西藏。
香波王子心里一阵松快,仿佛一进入西藏,所有的追踪就不会再有了。其实朦胧的感觉里,更多的倒是扑入故乡怀抱时的激动。好像激动和由来已久的眷恋就是保护,比别处更浓烈更坚固的信仰就是依靠,迎面而来的西藏第一座经幡猎猎的鄂博就能壮胆。他不怕了,似乎什么也不怕了。香波王子唱起来:
为爱人祈福的经幡,
飘扬在柳树旁边,
看守柳树的阿哥,
请别用石头打它。
身边的梅萨说:“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你不累啊?”
靠窗口的智美说:“你不累我累,不要唱了,我想睡一会儿。”
香波王子一手攥着啤酒瓶,痛快地喝着:“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面对仓央嘉措情歌,你害怕失去梅萨是不是?情歌是我的武器,我已经向你宣战了。”
智美嘲弄道:“吓死我了,一听到宣战,我马上屁滚尿流。”
香波王子说:“这里是西藏,是信仰的天堂,就是呛一口尘埃,那也是净土。别说你,就是乌金喇嘛、新信仰联盟,要是不皈依佛教,统统都得屁滚尿流。”
智美冷峻地说:“新信仰联盟认为人类绝对需要信仰,但信仰不等于宗教。皈依宗教其实并不是皈依信仰,因为信仰首先关注的是人类精神的纯洁与高尚、无私与奉献。而宗教却更在乎组建一个集团,然后争名逐利。”
香波王子说:“你错了,你把宗教集团当成了宗教。”
智美说:“都一样,都要垄断信仰,禁锢思想,迫使许多人因为不愿意或者没有机会加入宗教集团而失去信仰。所以新信仰联盟要挽救信仰,要把信仰从宗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变成更加普世的新信仰。”
香波王子说:“请问,新信仰联盟的新信仰到底是什么?”
智美说:“目前还没有,正在寻找,一定能找到。”
香波王子说:“不用找了,只要读懂仓央嘉措,就算找到了。在仓央嘉措看来,宗教的最高理想就一个字:爱。”
智美冷笑道:“仓央嘉措怎么看待宗教,打开‘七度母之门’以后才知道。”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那就请听仓央嘉措的歌声吧。”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够白头到老,
不亚于从大海里,
采来了奇异珍宝。
智美喊了一声:“别唱了。”
香波王子唱得更加抒情了:
高贵优雅的小姐,
容颜如此美丽,
就像熟透的桃子,
悬在高高的枝头。
隔着梅萨,智美伸过胳膊来,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领:“我让你别唱,听见了吗?”
梅萨说:“智美快放开他,车要翻了。”
智美松了手:“梅萨,你让他闭嘴。”
梅萨说:“嘴巴长在他身上,你让他唱;耳朵长在你身上,你可以不听。”
智美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听他唱?”
香波王子声音更加洪亮了。
我和情人幽会,
在南山密林深处……
智美大吼一声:“停车,我要下去。”
车停了,仓央嘉措情歌没有停,好像不把智美气死不罢休。智美从车前绕过去,拉开车门,撕住香波王子的衣服把他拽了下来。
两个男人面对面峙立着,在西藏寂静的夜空下,一个沉默,一个唱歌。旁边是梅萨,紧张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智美一拳打了过去,打在对方嘴角上,仿佛说我打烂你这张唱情歌的嘴。香波王子没有还手,还是唱:
没有一个人知情,
除了巧嘴的鹦鹉……
再一拳,又一拳,都在嘴上,香波王子摇晃着,倒地了,还在唱:
巧嘴的鹦鹉啊,
可别在外面泄露。
“看来你是宁死不罢唱了,那你就死去吧。”智美压住了他,轮起拳头一下一下揍着。香波王子还是不还手,也没有躲避,只是用一张烂嘴倔强地唱着。好像情歌就是回击,就是呻吟,就是惨叫,就是痛哭。
梅萨扑过去,推搡着智美。
“梅萨你不要管,让他打,让他打。”接着又唱起来:
在这短暂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香波王子脸上堆积着青紫,鼻子、眼角、腮边都流血了,疼得他一声声地吸着冷气。但仓央嘉措情歌没有断,依然坚顽地从他血嘴里流淌着: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否再次相逢。
智美从香波王子身上爬起来,也拉着对方站起,阴沉沉地说:“既然你抱定了死的决心,那我也不想活了。”说罢,抽出自己的藏刀,在衣袖上擦了擦,“我们决斗,西藏的男人就应该用西藏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们只能决斗。”
香波王子揩着满面的血说:“我同意,你杀不了我,仓央嘉措情歌就要唱到底,只要情歌唱到底,梅萨就属于我。”
智美说:“也许我也会唱情歌,活着的是我。”
梅萨哭着说:“那还不如我死。”
香波王子推开她说:“你要是死了,我们两个都得死,你要是活着,我们还能活一个。”又面对智美,“但决斗不能在这里。”
智美说:“那你说吧,在哪里?”
“应该在昌都强巴林寺大门口的平台上,那里可以看到昌都全貌和澜沧江。一旦我死了,死前看到的是昌都城,我就能托生在城市里。看到的是澜沧江,我的灵魂就能乘江而去,选择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停下来。”
香波王子舔了舔流出嘴唇的血迹,粗喘了几声,又说: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加惹坝。当年莲花生大师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洛门密林黑洞中修行时,受到一大批被称为’斩杀者‘的恶魔信徒的挑衅。’斩杀者‘说,作为圣者,你要是在修持完男女密道之后,解脱(意为杀掉)她,并吃掉她的肉,喝掉她的血,你将获得欢乐和权势以及无与伦比的神通力。否则你的圣者之名就是不真实的。莲花生大师大怒,立刻显现九头十六臂的忿怒金刚相,镇服了那些恶魔信徒’斩杀者‘。只有一个名叫塔巴纳波的’斩杀者‘不服,发下毒誓说,为了反对你的教理,我的转世将和你决斗。”
梅萨拿出纸巾,要揩去他脸上的血,他躲开了,接着说:
“若干年后,莲花生大师来到喜马拉雅山北麓的吐蕃,果然遇到了’斩杀者‘塔巴纳波。决斗就在澜沧之头、强巴林寺所在地的加惹坝。自然是莲花生大师获胜。从此加惹坝成了佛教的福地。传说在那里多次发生过圣教和外道的决斗,祈请过莲花生大师的佛教徒,没有一次失败的。你不是莲花生大师的信徒,你敢不敢去啊?”
智美收起藏刀,咬牙切齿地说:“事到如今,没有我不敢的了。”
再次出发的时候,还是香波王子开车,还是不屈不挠地唱着仓央嘉措情歌。梅萨和智美再也没说什么。智美就像听着魔咒,痛苦得埋下头,双手死死捂着耳朵,一遍遍地念叨:决斗,决斗,昌都决斗。
类乌齐到了,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里有一股潮湿而清新的泥土气息。白色卡车左拐往东,一路上伴河而行,很快跨过了桑多桥。香波王子严肃地说:“再有大约五十公里,就是藏东重镇昌都了。”然后还是唱。正唱着,眼前突然一片昏暗,他一脚踩住刹车,梅萨和智美朝前冲去,汽车里丁零当啷一阵响。
有塌方,似乎被雨水浸泡过的山体塌下来才不久,月空下还有烟雾扬起,路被积土堵得严严实实。三个人下车,朝前走了走,听到左首的山壁上,土石还在哗啦啦往下淌,赶紧回到卡车旁。
梅萨说:“往回开吧,停在这里会埋了我们。”
香波王子说:“我们没有退路,追兵就在后面,只能弃车步行,走到昌都去。”
梅萨还要说什么,就见智美已经踏上积土的顶端,准备翻过去。
更大的塌方还在发生,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土石倾泻而来,铺天盖地。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往后跑,总算躲过了土石的追击,回头一看,智美已经消失在尘土灰烟里了。
梅萨尖叫起来:“智美,智美。”冒着仍然零星落下的土石,跑向路面上刚刚垒起的土石堆,站在最高处,四下瞭望,没看到智美的身影,便嚎啕大哭。
香波王子追过去,把梅萨连推带抱,带离了土石堆。又是一波隆隆作响的塌方,岩石疾风般滚荡。他们跑向百米开外,停下来再看时,两山之间深阔的低凹已经不见了,一座土坝黑森森地隆起,弥扬的尘土黯淡了高原的大月亮,悲风阵阵。
就这么快,一个同伴不见了,一个生命逝去了。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定定地立了很久。
走向昌都的路上,香波王子一直在沉默。智美的突然消失让他无言而伤感,悲痛是不由自主的。虽然心灵是一只更加透彻的眼睛,但在这个山神震怒、死亡比活着更容易的西藏之夜,他感觉不到侥幸会眷顾智美。他想到梅萨非常难过,就尽量不去打搅她,没料到梅萨会主动问起来:
“昌都你不熟啊?”
“熟,很熟。”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说说?”
香波王子盯着她,夜色中能看得见她脸颊湿湿的,泪水经过的地方,成了闪闪的沼泽。她不希望沉默,她需要分心,需要感觉到现实的存在、目标的存在。不然就太空幻了,空幻得自己也想死了。
他说:“昌都的藏语意思是河水汇合处,汇合之水指的是澜沧江上游的两大支流昂曲和扎曲。这里古来就是连接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的交通孔道。当年十六岁的少年宗喀巴入藏途径昌都时就预言,如此形胜之地将来定能兴寺弘法。六十四年后,宗喀巴的弟子喜饶桑布在古冰河切割而成的红壤第四阶地上创建了强巴林寺。但我更看重的是,仓央嘉措到过这里,这位落魄的神王离开西藏时,就是从昌都走向青海的。他和他的祖师青海人宗喀巴默然神会地走在了同一条路线上,但却是相反的方向、不同的遭际。”
“是啊,不同的遭际,总有不同的遭际,智美就这样走了。”梅萨呜呜呜地哭起来。
5
还没走到昌都镇,天就亮了。进入昌都镇区时,已是日上三竿。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过昂曲桥,来到昂曲河崖上,在一家挂着“康巴人”招牌的商店买了早点,一边充饥,一边谨慎地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去。他们意识到玉树结古方面已经通报昌都,汽车站肯定有警察设伏,希望能在离汽车站远点的地方拦到一辆去拉萨的长途车。但是没想到他们一过昂曲桥,就被警察盯上了。
一辆面包车在一百米外跟踪着香波王子和梅萨。车内,一个老警察吩咐几个年轻部下:“不要急着动手,先看看他们来昌都准备干什么,最好能在作案现场实施抓捕。”
但昌都警察还是跟得太紧了,香波王子一回头发现了慢慢走动的面包车,拽起梅萨,加快了脚步。警察意识到已经暴露,加速追来。香波王子和梅萨拐进一条街道,在一些骑马和步行的人群里穿来穿去。六七个警察跳下面包车在后面奔跑。他们熟悉环境,直奔路口,等香波王子和梅萨发现路已到尽头,必须左拐或右拐时,路口已经被堵住了。
警察们吼叫着,扑过来瓮中捉鳖。
这时从香波王子后面跑来一队骑马的喇嘛,用马身堵住了三面的警察。其中一个跳下马,把缰绳塞到香波王子手里说:“快去强巴林寺。”
香波王子是从小骑过马的,先扶梅萨上去,然后自己跃上马背,驰骋而去,把警察和他们的喊叫远远甩在了身后。快到高高的第四阶地了,参差巍峨的强巴佛殿、宗喀巴殿和护法神殿扑面而来。忽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喇嘛闪出来拦住了他们:“下来,下来,把马给我。”又指指两排白墙僧舍的中间说,“你们快走吧,想去哪里去哪里。”
香波王子和梅萨跑向小喇嘛手指的地方,大吃一惊:“牧马人?湟源县城丢失的牧马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小喇嘛:“谁把这辆车停在这里了?”
小喇嘛说:“你自己。”说罢,拉着马跑了。
我自己?香波王子摇晃着头,云里雾里。
牧马人行驶在昌都镇的街道上,路过追捕的警察,居然平安无事。在结古警察给昌都警察的通报里,只有白色卡车,没有牧马人。牧马人从容不迫地离开昌都镇,朝着拉萨驶去。
但是香波王子并不高兴,觉得有人不仅盯着他,还想操控他。这个人是谁?他是一个特立独行惯了的人,从来都是自己支配别人,现在竟要受到一个隐身人的支配。如果不是昌都警察的追捕,他真想和这个人的意志拗着来:丢弃牧马人,偏不开,坐长途汽车去拉萨。他说:“梅萨你说过,伏藏一现世,要是碰到不良分子,就会自动消失。怪不得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打开’七度母之门‘,就是因为不良分子一直伴随着我们。”
梅萨说:“你指谁呢?”
香波王子说:“我不知道是谁,所以我郁闷,居然有人提前知道我们要来昌都。”
梅萨说:“这一路奇奇怪怪的事情还少吗,你应该习惯,应该把牧马人的归来看成是神的帮助,有了它总要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还是闷闷不乐,路过公路边一片平坦而开阔的冲积扇时,他把车开上去,停了下来。他静静地坐着,她也静静地坐着,都不说话。
突然,香波王子从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排车门,把梅萨拉下车,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梅萨呆若木鸡,没有任何回应。她感觉到的不是香波王子的欲望,而是灰心、孤独、脆弱和迷惘。她内心一痛,慢慢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这时候,她听见了他的心跳,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香波王子低声说:“你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可以抛弃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抛弃你的等待。你一辈子都会等待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旦出现,你的心就会咚咚咚地跳……’”
梅萨推开他,脸红成了紫茄子,不是害羞,也不是愤怒或激动,悔罪好像更确切,如同有人一下子揭穿了她:你长期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如今智美不在了,你的等待终于实现了。“不不不。”她反应激烈地说,“我不想听你说感情,除了‘七度母之门’,你什么也别说。”
“可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我们共同的需要是发掘伏藏。”
香波王子说:“这个没问题,我以生命发誓,掘藏到底。”
梅萨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说:“别作践了生命,你连烟、酒、肉都舍不得戒,还侈谈什么掘藏。你根本没有接近’七度母之门‘的资格。我早就说过,戒除一切不清净的嗜好,是掘藏的前提和伟大伏藏的期待,是伏藏学告诉我们的真理。”
香波王子睁大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如果我不想戒酒,戒烟,戒肉呢?”
“那就预示着掘藏失败,预示着再往前就是送死。”
“也预示着你将离我而去?”
“一定会的,因为你不是我的等待。”
“可女人的爱情并不取决于自己,痴迷于诱惑和屈从于强迫有时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这里是西藏,到处是荒山野岭……”
梅萨转过身去,毅然从腰里拔出藏刀,像熟练的护士扎针一样迅捷地扎向自己的胳膊。锋利的藏刀穿透衣服,立在了皮肉上,刀身开始是摇晃的,渐渐不动了。
香波王子大惊失色,喊道:“你别这样。”又无奈地摇摇头,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用最大的力气扔向了宽阔的冲积扇。他痛惜地看着梅萨的胳膊说:“戒戒戒,我向你发誓,什么都戒。现在可以了吧?”
梅萨把扎着藏刀的胳膊朝前一伸,逼视着他:“不可以。‘戒’只是掘藏的需要,还不是我的需要。我需要真正的感动,而你并没有感动我。”
“说吧,怎么才能感动你。”
“你能用仓央嘉措情歌把我唱哭吗?如果能……”
“你就属于我。你等着,你肯定哭。”香波王子唱起来:
和我相爱的情人,
已经被人家娶走,
心中的积郁成疾,
身上的皮肉枯瘦。
音调的悲伤是前所未有的,仿佛香波王子经历了所有的痛彻、所有的爱情悲剧,让人感觉他胸腔里有一冬的冰凉、一秋的凄惨。
泪水慢慢在梅萨眼眶里聚集,缓缓流出。
香波王子高兴地惊呼起来:“你哭了,我感动你了,你属于我了。”
他热烈地拥抱梅萨,想吻去她眼中的泪。
梅萨伸手托住他的下巴,使劲往后推,拒绝着香波王子的拥抱和亲吻。她泪水后面的目光冰森森的,尖刀一般刺过去:“你不懂,我是为智美难过。”
香波王子松开了手,似乎这才想起,智美尸骨未寒。
又听梅萨说出更加冰冷彻骨的话来:“我更为仓央嘉措难过。”
香波王子愕然。梅萨接着说:“一个自称仓央嘉措转世的人,一个整天把仓央嘉措情歌挂在嘴边的人,其实是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的人,也是最不配拥有爱情的人。”
香波王子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死僵僵地瞪着她。
成年以来,香波王子以情圣自居,风流倜傥,情场上漫天撒网,遍地开花。用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比喻,也不过分。天下只有他拒绝姑娘,哪有姑娘拒绝他的。就算遭受一次挫折,也不至于挫败他的信心,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缘分而已。如今天大的遗憾出现了:最不该拒绝的梅萨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竟是他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拥有爱情。
香波王子后退一步打量梅萨,这个他深爱的姑娘,让他看不懂了。一贯口若悬河的他这时出现了口吃:“你,梅萨,你,刚才说,说的是什么?”
梅萨说:“我再也不想听你唱仓央嘉措情歌了,不是怕被你感动,是怕仓央嘉措情歌被你糟蹋。”
香波王子窘得脸色通红,细瞅过去,发现梅萨远了,仿佛跟他已不是同类了,中间横亘着整个西藏,用心用手都是抓不住的。但毕竟他禀赋是争强好胜,是有强烈自尊心的,不甘与征服依然左右着他。他什么也不想干了,追求暂停,情欲罢休,就想着一件事,把仓央嘉措情歌唱好,唱出最锐利的锋芒,刺痛她,感动她,让她的眼泪腌渍她。
忽然,他望着天空大声说,“今天,此刻,当着我心中的‘七度母之门’,当着身前身后、天空大地西藏所有的神灵,我想跟梅萨有个誓约:如果我用仓央嘉措情歌唱不出她的眼泪,我香波王子就不是男人,就说明仓央嘉措遗弃了我,我不配拥有爱情,我将离开梅萨和所有女人。在誓约兑现之前,如果我对梅萨有任何妄念妄动,佛不佑,神不保,天诛地灭!”
梅萨也仰望天空高声说:“我也发誓,只要我身边这个叫香波王子的人,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能够感动我,让我流泪,我就属于他,包括我的肉体、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灵魂!”
又上路了。香波王子说:“你现在可以摘掉你的牛绒礼帽了,它虽然漂亮,但戴着不方便。再说,你有一头这么浓密漂亮的头发,用帽子压住多可惜啊。”
梅萨说:“伏藏学告诉我,对那些衣冠整洁的人,神灵会格外关照。”不过她还是摘掉了牛绒礼帽,把它扔到了座椅后面。
香波王子迅速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用刀呢,而且那么狠?”
梅萨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说:“伏藏学还告诉我,对那些用自残发过血誓的人,神灵的关照将成倍增加。”
香波王子紧打方向盘,绕开了一块从山上滚落的石头。
大概是香波王子戒烟、戒酒、戒肉的缘故,接下来的几天出奇的顺利。他们路过了八宿、波密、林芝、工布、墨竹,都是些风光无限的地方,让香波王子低落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虽然他以前不止一次地来过,但这些地方每一处都是来不够的,多看一眼就多一种福分。他又开始唱仓央嘉措情歌,却没有了以前的洋洋自得。梅萨的话严重损害了他一贯的自信,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真的我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
6
那天晚上,塌方并没有埋葬智美。他动作敏捷,迅速从推倒他的土石中爬出来,借着飞扬的尘土和浓厚的夜色,脱离了同伴的视线。两个同伴互相搀扶着为他悲伤的时候,他已经朝着昌都方向走出很远。他知道这是逃避,逃避痛苦、仇恨和决斗,也是挽救,挽救面子和“七度母之门”。他比谁都清楚,香波王子不能死,他死了谁来掘藏,自己也不能死,死了谁来决斗——不是现在决斗,而是掘出伏藏以后,最后的决斗将是新信仰联盟面对佛教、乌金喇嘛面对“隐身人血咒殿堂”、他面对香波王子、梅萨面对她自己。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连占卜都是空白,说明人与神都无法预测,他不能一时冲动而中断了所有依然未知的进程。
他一边孤独地前行,一边用手机和邬坚林巴通话:
“我离开了他们,他们以为我被山体滑坡压死了。”
“为什么?”
“我受不了香波王子。”
邬坚林巴试探着问:“你受不了的恐怕是梅萨吧,梅萨变心了?”
智美沉默着,不得不承认这已是事实:尽管他和梅萨彼此有过共信、共爱、共生、共死的承诺,都知道发掘“七度母之门”是他们共同的使命,但现在面对的是香波王子,是香波王子魅力巨大的光环——仓央嘉措及其情歌。
邬坚林巴说:“这就是你的无明了。你也算是个修法之人,尽管你的修法仅仅是为了发掘’七度母之门‘,但也应该有超越情事的能力。”
“超越是做不到的,谁都可能是仓央嘉措。我仇恨香波王子的仓央嘉措,又希望我自己是仓央嘉措。我是人,人有天性,人的天性换一个名字就叫仓央嘉措。”
邬坚林巴沉吟着:“我有点明白了,照你的说法,只有具备仓央嘉措天性的人才能发掘仓央嘉措遗言,天性是掘藏的资本。但是不管怎么说,你一定不能陷入粗欲俗爱中,该放弃的就要放弃,尤其是梅萨。”
“可她是我的法侣,法侣是掘藏的助力。”
“法侣可以再找,助力可以重生。你的目的是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为了这个目的,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你不是说你有仓央嘉措的天性吗,仓央嘉措可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什么再找、重生,我从来没想过。”
“那就现在开始想,到了昌都你会看到第二棵树,有了第二棵树,你就不会吊死了。”
“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在昌都见一面。”
这会儿,智美走进邬坚林巴指定的昌都澜沧江酒店,挑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刚坐下,就见邬坚林巴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他们坐到一起,边喝奶茶边说话。
“怎么没见阿若喇嘛,你不帮他了?”
“不动佛明示阿若喇嘛,应该开着喇嘛鸟从青藏线去拉萨。我为了你们的安全,替你们把牧马人开到昌都,现在,香波王子和梅萨大约已经见到它了。随后我去拉萨,还得跟阿若喇嘛在一起。”
智美看着正墙佛龛里的绿度母塑像和四壁的度母画像说:“酒店也供奉度母神,有什么讲究吗?”
“这是西藏唯一一家把度母当作财神供奉的酒店,如果一个单身汉经常来吃饭,就会有你们俗人说的艳遇。”
“看来我不该来这个地方。”
邬坚林巴笑道:“恰恰相反,你最应该了。你守望到明天下午,就会有一位白度母一样的姑娘来这里吃饭,她可以是你的下一个法侣。”
“我对梅萨以外的任何姑娘都不感兴趣。”
“她说她前世是仓央嘉措的情人,她叫索朗班宗。”
智美噌地站了起来:“仓央嘉措的情人?你怎么认识她?”
“她从拉萨来昌都已经半个月了,专门来这里等一辆jeep牧马人,我开着牧马人一过桥头,就被她拦住了。她说是她妈妈让她来这里等的,等她前世注定的爱侣、一个今年夏天去西藏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看来又是一个活生生的掘藏’指南‘。我一直在考虑,是把她介绍给你呢,还是介绍给香波王子,现在看来介绍给你是合适的。你说呢?”
智美醋溜溜地说:“你应该介绍给香波王子,他喜欢阔爱,比我多情。”
“正因为此,不能介绍给他。用情泛滥的人不会是最后的掘藏者,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智美坐下说:“怎么证明她真的就是仓央嘉措情人的转世呢,就凭她说?”
“你自己来证明,如果你情不自禁爱上她,她就一定是了。”
智美没再说什么,一口一口喝着奶茶。
邬坚林巴起身要走,说是要去看看他的老朋友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智美要了酒菜,慢慢吃,慢慢喝,直到深夜关门。他去楼上开了房间,睡到第二天早晨,然后又来到把度母当作财神供奉的地方继续守望。下午两点,白度母一样的女人娉娉袅袅地出现了。
智美倏地站了起来。
一个白色仙女装的女人走动着到处看看,最后眼光落在了智美身上。智美笑着,招了招手,正要走过去,就见端庄秀丽的白衣女人神情一暗,转身走了。
智美愣了片刻,喊一声“索朗班宗”,追了出去。
索朗班宗转瞬不见了,就像稍纵即逝的音符,豁然一亮,便天籁归天。智美追出澜沧江酒店,前后左右地寻找,哪儿也没有。酒店前的马路上,甚至都看不到一辆可疑的汽车。难道是我眼花缭乱了?思盼心切产生幻觉了?他沿着门边往前走,突然发现酒店外观一壁华彩的妙莲祥螺、金瓶宝伞原来是一扇扇可以开启的门。他推门进去,只见一弯月梯盘旋而上。他沿着月梯往上走,来到一个扎着几顶夏季帐篷的平台上。平台连接着山脊。山脊的腰里,延伸着一条马路。马路上有一只乌鸦,那不是乌鸦,是一辆远去的黑色轿车。他跑上山脊追视着轿车,轿车通过了昂曲桥。
索朗班宗走了,一见他就走了,为什么?智美迅速回到澜沧江酒店,告诉经理,他希望租一辆去拉萨的越野车。
经理说:“你有担保吗?最好是昌都人。”
智美说:“有,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
经理拿起电话说:“那我要落实一下。”
智美知道一落实就完蛋了,他不过是听邬坚林巴提到了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便随口说了出来。他赶紧离开,忽听经理在后面喊:“不租了?”原来是森朵才让答应担保,居然,一定是邬坚林巴起了作用。
一个小时后,智美钻进了一辆切诺基。
切诺基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追上索朗班宗的“乌鸦”。“乌鸦”是一辆出租车,智美一看就知道,是车主给一辆其他颜色的雪铁龙上了黑漆。黑色神秘而庄严,它在西藏,比红色更吉祥、更壮美。
已经到达波密县扎木镇。秀丽的风景让索朗班宗停车走进了路边树林,等她握着一把野花走出树林时,智美拦住了她。
索朗班宗凤眼竖起:“你是谁?拦我干什么?”
“你是索朗班宗,仓央嘉措的情人?”
她看了一眼他的切诺基说:“你认错人了吧。”
智美说:“看你的眼神你一定是,邬坚林巴让我来找你。”
“邬坚林巴?就是那个开着jeep牧马人的喇嘛?他应该知道,我等待的是牧马人的车主、一个长头发的男人。”
“你指的是香波王子,他开着牧马人已经往拉萨去了。”智美说完了就后悔,干嘛要给她说实话。又说,“我落在后面,就是为了找到你,走吧,我们坐一辆车。”说罢,走向“乌鸦”,自己掏钱打发走了司机。
索朗班宗看着智美,没再说什么。
继续赶路的时候,智美一直在寻思,如果有仓央嘉措情人的转世做他的法侣,是不是仅靠他的占卜就能发掘“七度母之门”呢?也许,也许。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单独掘藏,总以为自己和梅萨都是在协助香波王子。尽管他们和香波王子有着大相径庭的目的,但过程绝对是一致的。现在,绝对一致的过程因为两个男人都爱梅萨而有了不可重合的分袂,有了分袂之后的“法侣再找”和“助力重生”。是不是天助我也?索朗班宗就是我的,“七度母之门”也是我的——不仅掘藏的结果是我的,过程也应该是我的?
风的呼啦仿佛一声声冷笑,在智美的心底响起,转眼又变作《卜神法音·占卜修炼》:“他听到箴言从水中升起,就像明母的眼光之剑穿透了他的心——控制了女人的身体,就能控制女人的灵魂。那法要如此清晰:你们合并,你们合并,你们是乌斯藏的青山绿水、受教心子。此后,吁请卜神安驻心灵。”智美想,一定不能让索朗班宗和香波王子见面,一定要把她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晚上到了林芝,他们在一家四川人的路边店吃了饭,然后回到车上连夜赶路。大约前行了二十公里,在一处林深车稀的地方智美突然停了下来。
索朗班宗正在打盹,晃醒了以后惊问道:“怎么了?”
“忘记买水了。”
“我这里有。”
索朗班宗把自己包里的矿泉水拿出来给他。他拧掉盖子,咕噜噜喝完了一瓶。然后,然后他就镇定了。他下车又上车,坐到了索朗班宗身边。
“你是索朗班宗,是仓央嘉措情人的转世,反过来说,你是谁的情人,谁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对不对?”
“对啊。”她点着头,一脸的天真无邪。
智美突然抱住了她。她想挣脱,摇晃了一下身子,就试出他有一身牛力气。
“我就是你等待的牧马人的车主、那个长头发的男人,我的头发在昌都剪掉了。”
她惶恐地说:“可我感觉不到你就是。”
“那是因为我没拿出信物来。”智美说罢就唱起来:
表面化冻的土地,
不是跑马的地方,
刚刚结交的姑娘,
无法倾诉衷肠。
他的仓央嘉措情歌是一路上从香波王子那里生吞活剥来的,唱得有些生硬。但藏族人的艺术天赋让他基本靠谱,音调是准确的,歌喉是响亮的。索朗班宗有些迷糊,感觉他不是她的等待,却又没有更多理由否定。
“好听吗?”
“好听。”
“当年仓央嘉措就是这样唱的。”
“怪不得我从来没听到过。”
索朗班宗觉得耳朵是舒服的,情歌钻透的耳朵仿佛慰藉了她的头脑:有情歌作信物,怎么能说他不是她的等待呢?但心还是有点冰硬,极想推开他,手却不听使唤,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办?衣服已经被他撕开了,怎么办?她发现自己选择的不是反抗和顺从,而是真的还是假的。也许,也许让他进去就是真的了。她犹犹豫豫让智美进去,一瞬间便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愈发不知道是真是假了,甚至连判断的企图和理由都被智美的热烈悄然消解,代之而来的是从未体验过的幸福的饱胀感和甜蜜的撕裂感。她由不得自己地配合起来,呻吟,喊叫,扭动,还有希望:猛点,猛点,再猛点。
平静了。
她温柔得像一只小狗蜷缩在他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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