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我还很小,但是自从将军庙过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三天两头得往医院跑,但也老不见效。那年的冬天,我就得了百日咳,老人们都说这孩子再这么咳下去,将来得废了。点滴也挂了,针也打了,怎么样都不见好转。
后来我阿妈就用土法子,什么枇杷叶炖水、鱼腥草炖水,我都喝过,反正别人说什么有用,我阿妈就给我想办法弄。
那时候我爷爷还在,不知道在那儿弄了个土方子,说是得吃麻雀的胆。有句话,大家都知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麻雀可真的只有一丁点大,那时候阿爸就去抓麻雀,然后再弄里面的胆给我吃。诸如此类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真的吃了不少。各大医院也都是常年去的病号,医生也拿我没办法,吃药打针我样样配合,反正就没有一个能瞧好的,不是咳嗽就是发烧。
那时候,我阿妈也急了,就想是不是该去找个人来瞧瞧。当时,查文斌他们已经从昆仑回来了,那半年,他几乎是大门紧闭,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干点什么,除了偶尔有一些特殊的人能够进去,其他人谁都找不着。因为他家门口有一个跟门神一样凶悍的大块头拦着。听他们村里的人说,这个杀神胸口有老大一块龙形伤疤,惹不起的。
我阿爸亲自去也吃了两回闭门羹,后来急了,我阿妈带着我亲自找上他家门了。
我阿妈就是一农村妇女,嗓门特大,喊起来半个村里的人都听得见。她站在查文斌的门口扯着嗓子就喊查文斌的名字,查文斌这才听见,出来一看是我们,赶紧让人给接到了屋里。
我阿妈把我的情况跟他一说,他先是把大山给狠狠批了一顿,然后赶紧把我带进了里面一个屋子里。
这个屋子里点着檀香,里面那墙上挂着三清的画像,前面放着神龛,神龛上是一些供品和香烛,地上放着两个蒲团。中间的位置放着一张小八仙桌和一张凳子,桌上放着乱七八糟的线装书还有笔墨纸砚什么的,墙壁上挂着的是我最馋的七星剑,男孩子小时候都爱舞刀弄剑的。
更加让我觉得好玩的是,桌上的右上角还放着一个小金鱼缸,这玩意儿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件,玉做的,据说是超子回省城倒腾古玩的时候给查文斌带回来的。
我那会儿还很小,不够高,趁查文斌去给三清上香的时候,便三两下爬到他那凳子上一看,这鱼缸里养着的可不是什么名贵的鱼,而是一只金黄色的蝌蚪。我觉得好玩,就拿手指去戳它,那家伙贼灵光,怎么都戳不中,我便索性拿手去捏。
“小忆,你在干吗?赶紧把手拿出来!”背后传来查文斌严厉的声音,我吓得一个哆嗦,慌乱中差点把那个明代玉制鱼缸给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可能在我的印象中,查文斌发火的概率非常少,尤其是对我,但那一次,我看到了他很严厉的目光,我只好低着头,等待着挨批评。
出乎意料的是,查文斌在看了缸中的蝌蚪后,并没有太多地责怪我,而是让我先去那蒲团上跪着,给墙壁上的三清上香。
那个时候,我管这类画像统称为“菩萨佬”,便问道:“这菩萨佬是谁啊?”
查文斌摸着我的头笑着说:“这不是菩萨,这是天上的三清祖师爷,你赶紧拜拜。”
我便依了查文斌的意思,磕头拜过之后,查文斌把我手中的香给插了上去,然后把我抱到那小凳子上问我:“最近,有没有去哪里瞎玩过?”
我摇摇头,其实我从小就很调皮,大人越是不让去的地方,我越是喜欢去,什么坟山上面躲猫猫、柳树林里掏鸟窝、下雨天拿着塑料袋套着脑袋等。我知道,这其中任何一件事说出来回去就得挨揍,所以死活不肯说。
查文斌依旧看着我笑道:“说吧,我保证不跟你妈说。”
如果说去哪里瞎玩,唯独就是村口那老祠堂了。这座祠堂在新中国成立前是我们那儿的大地主家的,新中国成立后成了村里的集体财产,曾经也有一些落魄户去那儿凑合过一阵子,但无一例外的,住了几个晚上之后宁可睡马路也不愿意去那儿避风雨,都说那里面闹鬼。
那祠堂离我读书的小学不远,也就五百米路,那会儿我还没念书,但是我的几个堂哥经常领我去学校那一带玩儿,其中就有那个老祠堂。
孩子们的好奇心是天生的,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那里闹鬼,便成了他们那群家伙眼里的探险圣地,我自然也就跟着去了。
礼拜天的时候,我们经常去那里玩,其实就是一群孩子在祠堂里头自己吓自己。比如大点的孩子把我们领进某个开着的房间,然后贼头贼脑地表现出小心翼翼的样子,再突然大吼一声:“妈呀,有鬼,快跑啊!”那些大点的孩子往往一哄而散,嘴里都叫着嚷着,跟真见鬼了似的,而我因为最小,往往是最后一个才跑出去的。
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无聊的游戏,在那个年代,我们玩得乐此不疲。
但也有其中几扇门上锁着那种古老的插销铜锁,门也是紧闭着的,窗户上通通糊着很多年前的已经严重泛黄的老报纸,一层又一层。
偌大一个祠堂,能进去的,我们都进去玩过,散落一地的稻草证明这里曾经是农民的仓库,现在是老鼠的乐园和我们的天堂。
祠堂里的建筑有那种明显的清朝色彩,门窗都是十分考究的雕花,黑色的小瓦片很多都被我们这样的捣蛋鬼用石头砸碎,透过这丝荒凉还是能看出当年这座祠堂的主人是何等风光。
而我,在那座祠堂里也确实见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于是我便把这件事跟查文斌交代了出来……
农村的野孩子们没啥娱乐场所,河流、稻田、山坡和那些废弃的屋子就是我们最能撒欢的地儿。
也许有人会说,为什么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总是出现在农村?那是因为城市里人口众多、阳气旺盛的缘故。城市里晚上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那些脏东西除了在一些特殊的场所,如医院、公墓、火葬场等能够待得住,其他地方根本待不住。
农村则截然相反,人口分布得散,东边几户人家,西边几户人家,这人气不能聚,也就容易让那些个东西在这里生存。村里人晚上多半天一黑看两集电视剧立马上床睡觉,因为第二天天明还得下地干农活,所以夜里多半大人是不让孩子出门的,一些胆子小的妇女也都老老实实地早早关上院门。
我阿爸那时候有杆猎枪,说是猎枪其实就是土铳,装黑火药发射钢珠那东西,除了精度不是很高,小到野兔、大到山猪都能干翻,所以小时候这些野味我着实是吃了不少的。
阿爸最喜欢狩猎的对象是黄麂,这是一种体形比较小的鹿,公的头上戴一对角,体重大的也就是二十斤上下,味道很是鲜美。但这东西有个特性,就是胆子小,也很精,凡是有人活动的地方它一概不会出现,嗅觉非常灵敏,因此很难打得到。
那会儿村里的猎人很多,山里人,十家里头八家都有杆土铳,大家都知道有个地方有只黄麂但是却从来没人下手去打,那地儿就在那祠堂后面的小山坡上。
为啥不去打?因为大家都说这是条黄麂精啊,黄麂很少叫,因为一叫就把自己位置给暴露了,很容易让带着土狗的猎人们追踪上。这条黄麂也很少叫,但是它一叫,村里准出事儿。
出啥事呢?死人!
真是灵验得很啊。那个山坡一有黄麂叫,要不了几天,村里准得谁家办个丧事,所以往往那个小山头的黄麂一叫,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是绝对不出门的,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虽然有人也想去打掉它,但真敢动手的还真没有,哪家婆娘愿意自己男人为了一顿黄麂肉去惹那么邪乎的东西。
那一年,我阿爸因为要还别人人情,就寻思着打只黄麂送给人家,但是找了好久都没弄到,偏巧那小山坡上的黄麂又叫了。
他把心一横,往枪里多塞了一支火药。我们那儿放火药以支来计算,就是用一小竹筒子计量火药的量,一支就是一筒子,基本可以拿来打野鸡野兔的;两支就可以打黄麂;三支那后坐力已经非常大了,通常用来打野猪。
阿爸那天就用了三支火药的量,用布条子压结实了,便去了那地。
上山后不久,他还真就看见了,这野兽晚上在头灯的照射下眼睛会反光。猎人们通常能看见两个红色的眼球,他们管这个叫“火”。阿爸老远就看见两个火在那祠堂后面的灌木丛中,他有些兴奋地悄悄摸了过去。
土铳要想打得准,必须靠得近,这玩意儿的准度实在没法恭维,基本有效射程最好控制在三十米以内。
说来也怪,这向来以精明胆小著称的黄麂,今天就跟个木桩似的站在那儿吃草,丝毫没有注意到阿爸的到来。等到阿爸距那条麂子也就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时,阿爸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啪”一声轻微的响声过后,阿爸知道这是哑火了。
这土铳跟现代枪支击发的原理有些不一样,它靠的是最原始的用撞针击发一根引线,然后这个引线再去引发枪膛里的黑火药,再靠黑火药的力量抛射出弹丸。
这个问题就是出在这个引线上,这玩意儿基本都是手工做的,把硫黄和硝的混合物放在一个小铁皮里压结实晒干,撞针猛地砸向这个铁皮就会发出火花,从而引爆枪膛里的火药。这玩意儿没引爆,那就会出现哑火。
阿爸见那黄麂还在,便又换了一根新的引线。
瞄准,击发,“啪”,又哑火了。阿爸有些急了,赶紧再换,结果一直到身上带着的十来根引线全部打完,也没一个着的。
反观那黄麂就是不走,就在你跟前晃悠,他赶紧又悄悄下山,准备回家拿新引线,恰好下来的时候在路边遇到了我家一邻居。
“干啥呢?”那邻居问我爸。
我爸如实说道:“山上有条麂子,打了十来枪了一枪都没响,这不回去拿引线去。”
那人听了张大个嘴,心想我爸是不是疯了,这地方的麂子谁都知道是打不得的,便说道:“不是说这是条成了精的麂子,打不得吗?”
我阿爸那人好面子,人家这么一说,他还就不走了,怕人家笑话他胆儿小,便说道:“笑话,我打的麂子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了,什么时候这玩意儿也能成精,等明天上我家吃肉去。”
这邻居是个嘴馋的家伙,一听有野味吃,立马说道:“这样,你在山上等着,别让它跑喽,我回去叫小忆他妈给你送引线来。”
我爸一想也是个理,便重新上去守着那麂子了,一看,这家伙还在原地,就没走过。
很快,我妈就接到消息了,大晚上的,她也不放心把我一人丢在家里,便找了盒引线抱着我打着手电一块儿去了。
那祠堂后面的小山坡,路不怎么好走,满是荆棘,带着我是越发不方便。我妈便跟我交代了,让我就在马路边等她,她上去送点东西就下来。
那时候马路两边还没有路灯,这地方方圆400米内都没人家,我也乖,就蹲在那地上看着我妈上去了。
我就站在那祠堂的门口,院子的大门早就不知哪一年被人弄回家当柴给烧了,这一带我还算熟,那晚的月光也亮,照得大地雪白雪白的,跟白天差不多。
我妈上去有一会儿了,但没下来,事实上后来听说那一晚连我妈身上都吓出汗来了,因为这重新带来的引线也一根都没打着,就跟见了鬼似的,那黄麂就戳在那儿不动,我阿爸后来几乎就是用枪顶在它脑门子打,可枪就是打不响。
这老祠堂对我来说就是个游乐场,见我妈没下来,我便进去了,为啥?因为前阵子我们在这儿玩弹珠的时候,丢了好几颗没找着,我寻思着要不进去找找看,那时候一毛钱才能买三颗弹珠,宝贝着呢。
找了一圈下来,还是没什么眉目,我妈也没下来,我索性就自己跟自己玩儿。从兜里摸出两个弹珠来,就在偌大的院子里打着玩儿,一边打还一边自己跟自己说话,小孩儿都喜欢那样自娱自乐。
其中一颗弹珠被我用力一扔,咕噜噜就从其中一扇闭着的门下头钻了进去。
这可是我的宝贝,我怎么舍得?
这门是在西边的厢房,门是紧闭着的,上头上了锁,下面有约莫两指宽的缝隙,弹珠就是从这里滚进去的。
用力推了几把,门纹丝不动,我便用脚踹。小孩子的力气太有限,除了能震下来一些灰尘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有些气急败坏了,便在院子里找了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去砸那窗户。
这窗户也是用木头做的,虽然木料也是上好的,但毕竟也年久失修,三块石头过后,还真就让我砸出了一个皮球大小的窟窿眼儿。
我十分想知道我的弹珠到底在哪儿,便在院子里找到了一些破木板在下面垫高,然后爬上去踮着脚从那窟窿眼儿往里边瞧。
里面黑魆魆的一片,啥都看不见,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听见里头有小孩的笑声。
我心想,准是有人在里头拿了我的弹珠,不但不还给我,居然还把门锁着,便用稚嫩的声音说道:“谁把我的弹珠偷走了?”
很显然,这里头根本不会有人,因为这锁是锁在外面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来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我的耳朵却分明听见里头有个孩子笑得很开心,其中还有一两声女人的嗤笑声,更加重要的是我听见了我的玻璃弹珠在地上的滚动声。
我认为自己受了欺负,自己的宝贝弹珠被人拿了去,当场便哭骂道:“你们这些小偷,不要脸,你们偷我的东西,我要告诉我爸去!”
我一边哭,一边就往祠堂外头走。
还没走到外边,却听见上头的小山坡上“砰”的一声枪响,我立马心里得瑟道:“让你们抢我东西,我阿爸手里有枪!”
过了没一会儿,他们两个下山了,手里并没有提着猎物,倒是阿爸一脸的郁闷,不停重复着跟我妈说道:“今晚真是活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
阿爸的枪法谈不上很好,但三十米的距离几乎很少会空手,而这一次他在打完了我妈带来的引线之后依旧打不着。
人在这种情况下是会很着急的,他也不例外,情急之下,他的枪口几乎都要贴到那猎物的头顶上了,就是这种距离上,他划亮了一根火柴。
用火柴当作引线点燃了枪膛里的黑火药,“砰”的一声,随着巨大的冲击力,一只手拿枪的阿爸马上被震得虎口发麻,一个没握住,枪便落到了地上,人也没站稳。
即使这样,他也觉得他的子弹是打到了猎物的,但是现实很残酷,在这种距离上,他放了一个空枪。
黑火药弥漫出刺鼻的硝火味和茫茫的烟雾,待烟雾散尽,地上连根毛都没有瞅见,阿爸的背脊都湿透了。
下了小山坡见我在哭,我妈赶紧抱起我,她以为我是被这黑暗的环境给吓哭了,其实我从小就不害怕黑暗,她把我抱得很紧,用大衣裹住我因为哭泣而不断抽搐的身子。小时候我有着比较厉害的哮喘,一哭便喘不上气来,得使劲地拍着我的背。
我有话想说,却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艰难地发出两个字:“弹珠。”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一个小孩子的玩物丢了会怎样,大不了只是属于小孩子特有的伤心和难过罢了,当时他们的心里可比我要不好受多了。我妈只是拍打着我的背,一句话也不说地往回走。
回到家中,或许是我累了,总之我就那样在我妈的肩头睡着了。
“小哥哥,我和你一起玩弹珠好不好?”我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那座祠堂里,那扇平常一直是紧锁的大门此刻开启着。有一个穿着红色肚兜、扎着那种用褶皱纸做的蝴蝶结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她的手里拿着两枚弹珠,我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我的弹珠。
我有些气愤,看着自己的东西在她手上,便喊道:“你这个小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我不是小偷,这是我捡来的。”小女孩不安地辩解道,原本雪白的脸上也开始多了一抹红色。
我见她不承认,便要上去抢,嘴里依旧说道:“你就是个小偷,这种弹珠只有我有,你是从哪里捡来的,不要脸,偷我的东西还不承认!”
那小女孩涨红着脸呆呆地看着我,我毫不客气地一把从她的小手里抓过那两颗属于我的弹珠,然后快步走下台阶。
我找了块空地继续玩我的弹珠,很快,弹珠的乐趣就让我忘记了那个在门口哭泣的小女孩,我的眼里只有弹珠和自娱自乐。
突然,一袭深蓝色旗袍飘到了我面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漂亮的阿姨。如果说我为什么会一眼就能记住她的模样,恐怕除了她那精致的脸庞之外,更加重要的是她细白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紫色痕迹。
“雨儿说想和你一起玩,你能带她玩一会儿吗?”一种幽幽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吐出。
“雨儿是谁?”我收起弹珠反问道。
她指了指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说道:“雨儿,过来,跟这位小哥哥一起玩。”
那个只穿着红兜肚的小女孩一步步地走了过来,好像生怕我不答应,还不停地扯着自己的衣服角。
小时候,我是不怎么喜欢带着小妹妹这种角色的,但是那位漂亮的阿姨把手掌一摊:“这个送给你。”只见她手中多了一个新奇的玩意儿,一个用纸做的小玩偶,这玩意儿有点像现在扎的那种纸人,用红色和蓝色白纸糊起来的,惨白的脸上用胭脂染成了红扑扑的颜色。
这种东西,我见过,在村里一些老人的葬礼上,对于那个岁数的我来说,什么都是好奇的,而且这类东西只能知道隐约是大人不让我玩的,越是不让玩的东西,就会觉得越发好奇。
就这样,我接了那个纸糊的娃娃,也跟那个叫雨儿的小女孩成了好伙伴。
小孩子总是特别容易累。每当我玩累了,便会昏昏欲睡,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在家里的床上,那时候我对于梦的认识完全没有概念。
越来越多的入睡后,我就进入了那座祠堂,雨儿成为了童年里缺少玩伴的我的一个很好的小伙伴。
雨儿很漂亮,很像她的妈妈,但是每次我们都是在院子里玩,对于那个开了锁的门里的世界,我依旧不知。
那位漂亮的阿姨是雨儿的妈妈,有时候我也能听到从那屋内传来她的啜泣声,有时候也能看见她倚坐在那门槛之上,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一副哀愁的样子。只有在雨儿玩得很开心的时候,她才会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那身具有典型民国时代气息的旗袍把她的身材完美地衬托出来,最上方的蝴蝶扣总是系得紧紧的,偶尔不经意间,脖子上还是会露出那一圈紫色。
有一次,雨儿很开心,她说要跳舞给我看,也是那一次,唯一一次,我进入了那道门。
那是雨儿的“家”,那个“家”里的房梁上挂着一根麻绳,麻绳的下方便是一口没有上漆的大棺材,棺材是盖着的。
对于这玩意儿,我可一点不陌生,甚至不害怕,因为在那个农村里还没有普及火化的年代,家里有个老人的,最重要的就是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以木材和木头的厚度最为讲究,通常在人还活着的时候,这棺材是不上油漆的,只有在病危之时才会召集工匠刷上油漆。
所以这种不上油漆的白皮棺材几乎农村家家户户都有,没什么好惊讶的,在我的眼里就和一件普通的家具是一样的。这东西经常会成为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藏身之所,甚至会在玩累了的时候,躺进去睡一觉。
雨儿就那么麻利地爬上了这口白皮棺材,然后便在这棺材之上开始了她的舞蹈表演。我依稀记得她的动作很古怪,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舞蹈,她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动作,那就是双手握空心拳,接着便像是拿了个东西一般往自己的脖子一套,然后就双眼朝上翻着,舌头朝外一吐。
我被她这滑稽的舞蹈逗得捧腹大笑,没想到雨儿的妈妈却已经出现在了房间的西南角落里,她很严厉地骂着雨儿,雨儿很委屈地嘟着小嘴说道:“我只是在学妈妈。”
我见势不妙,便赶紧带着雨儿出去了。雨儿偷偷告诉我,她妈妈让她不要再带我进那个房间。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开始一直发着低烧,咳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妈也觉得奇怪,因为无论白天我咳得多厉害,可是一到夜里,睡着了的我就怎么都不会咳嗽了,连烧都会退掉,一醒来又继续咳。
日复一日的白天求医、晚上正常终于让我妈都要崩溃了,医生检查只能开些常规药,可是一直都不见效。
查文斌问我:“小忆,那你现在还会和那个叫雨儿的小女孩玩吗?”
我摇摇头道:“不会了,从那天雨儿被她妈妈骂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
我只顾着看那只金黄色的小蝌蚪,它的模样很是可爱。
“小忆,你过来。”查文斌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个东西:一个用纸扎的小人,跟雨儿她妈妈送给我的差不多,只是这个要难看一些。
说实话,查文斌干这个扎纸人的活儿,明显不在行,他手上那东西我没有半点兴趣,但是他却让我拿去,在身上藏好。
当晚,查文斌便和我们一起回了我家,然后一直到我入睡,我又再次见到了雨儿。
雨儿的衣服似乎万年不换,依旧是那一套,她也似乎永远不知道冷,两只莲藕一般的小手臂露在外头,对于我的到来,雨儿很高兴,她扯着我的衣服一个劲儿地喊“哥哥”。
倒是雨儿的妈妈有些诧异我的到来,她只在那门前匆匆看了我一眼,便又重新回到那屋子里了。
院子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那是布鞋和稻草之间摩擦产生的声音,轻而稳。
我回头一看,是查文斌来了,他只是在不远处盯着我们笑,不,确切地说,他是在盯着雨儿笑。
雨儿对于这个陌生人的造访显得有些拘谨,她不知所措地躲到了我的背后,还时不时地把小脸露出来瞄一眼查文斌。
“你就是雨儿吗?”查文斌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问道。
雨儿的胆子比我想象中要小,她没有回答,但是我替她回答了:“是的,文斌叔,她就是我跟你说的雨儿。”
此时的查文斌,穿着一身普通的衣服而来,他没有带平日里最让我眼馋的那柄七星剑,也没有背那个破烂不堪的乾坤袋,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扮相。
查文斌走了过来,他伸手想去摸摸雨儿的脑袋,可是雨儿却始终躲着他。最终,他的另一只有些弯曲的手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雨儿,那是一个用纸糊的女娃娃,比我的那个要好看些。
“拿着玩去。”查文斌把那个纸娃娃塞到雨儿的小手里,借着这个机会他终于摸到了雨儿的小脑袋,然后笑着跟我说道,“小忆,你带她去那边玩去。”他所说的是祠堂的东边。
雨儿对于这个礼物似乎很喜欢,曾经她的妈妈给过我一个男娃娃,可是后来我却怎样都找不到了。我拿出查文斌给我的那个纸娃娃和雨儿的这个凑成了一对,两人很快便进入了那个童年里都会玩的游戏:过家家。
查文斌背着手漫步在这个祠堂里,很快他的视线就停留在了那敞开的门里,他就站在门外,不进去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个曼妙的女人带着一丝哀愁站在了门前,她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也是,这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来过了,若不是因为雨儿吵着要个玩伴,又怎么会……
她叹了一口气,原本她已经打算让那个和雨儿一起玩耍的小男孩走了的,怎晓得今天又来了,她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个小男孩也将命不久矣。
“为什么不走?”查文斌冷冷地问道,已经完全没有刚才那种对雨儿的笑容。
那女人岂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只需要动一动手,自己便魂飞魄散了。
“等一个人。”她哀声道。
查文斌此时已不同往日,虽然那本《如意册》距离参透还差得远,但他的道术已经远比过去高明多了。手指一拨,一枚符纸已跃然于指尖,随时都会飞向那屋内的棺材之上:“要不是看在你收起了那个娃娃,恐怕你们娘儿俩现在已经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了,既然知道人鬼殊途,又何必执念?”
“我……”那女子知道自己犯了错,她不敢再狡辩。她把那个纸娃娃给了我,让我得以成为雨儿的玩伴,但是阴间的东西,阳间的人岂能拿?日子久了,阴气侵入人身,即使不得病,恐怕也会遭难。
“我是看雨儿太可怜了,她想有玩伴,每次看见别的孩子在这大院里玩,她都只能躲在这窗户后头偷偷地看。她是无辜的,请先生高抬贵手。”那女子说完,已经给查文斌跪下了。
查文斌倒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虽是道士,就免不了跟这些东西打交道,但是有一条也是学道之人最为忌讳的,那便是阴间的鬼不得和阳间的人有丝毫瓜葛。
古往今来,多少人鬼情缘都不得善终,就是因为一个相隔:阴与阳!
查文斌叹了口气道:“明日傍晚,我送你们母女上路,来世找个好人家。”说罢,查文斌便要回头,准备带着我离去。
不想,那女子竟然啜泣道:“求先生让我自生自灭,若他不来,我便不走,我已经等了他六十年了,他说过会来带我走的。”
有痴情的人,自然也有痴情的鬼,鬼魂的存在本就是因为一种执念,不放下,则不轮回,他们靠的便是这心中的不放心。怨由心生,爱亦是如此。
查文斌的身子背对着那女子,他看到的是那个叫雨儿的小丫头和我在一起疯玩的模样,说道:“你难道不想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堂堂正正地走在这世上吗?”
月光下,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在地上玩着过家家,其中那个男孩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而那个女孩的身后只有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大地。
查文斌起身抱起我,然后把我手中的那个纸娃娃一并送给了雨儿,摸摸她的小脑袋说道:“明天,你就会有更多的朋友一起玩了。小忆,我们走了。”
查文斌在迈出祠堂的时候,顿了顿身子,问道:“他是谁?”
“他叫陈放,是我家的一个下人。”那女子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查文斌已经和阿爸出去了,床头那个我藏着的纸人也不知去向,阿妈摸着我的额头,我还在继续低烧着,似乎情况比之前更加糟糕了。
阿爸带着查文斌来到村头一个破落户家里。这座房子真的很破,土坯房,上面用石板作瓦,通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座房子里,住着一个老人,很少出门,我也只见过几次,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这个老人似乎是个疯子。他很脏,身上有很多虱子,即使他偶尔出来买点东西,我们孩子遇到了,也都是避之不及,生怕他身上那些传说中的虱子会蹦跶到我们身上来。
阿爸告诉查文斌,这位老人已经有八十五岁了,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女,家里的田地都被租了出去,靠点租金和国家的救济金生活。据说,他是这村子里为数不多见过大世面的老人。在我阿爸小的时候,他还会来找爷爷聊天。
据说这位老人在年轻时在外地被国民党抓去做了壮丁,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靠沿路要饭重新回了村子,之后就一直住在那屋子里。
“文革”的时候,他被定了两条大罪:国民党反动派留下的奸细和勾引大地主的女儿。总之,在那个年代,这两条罪名几乎要了他的命。后来,运动结束后,他就很少出门了,即使出门也不会和人说话,村里头也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会派人去看看情况。
小院里果真有些破败,甚至是萧条,要不是阿爸陪着,查文斌一准会觉得这是座荒废已久的宅子了。
推开虚掩着的大门,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来,查文斌皱着眉头,想去摸索电灯的开关,阿爸却说道:“别找了,这屋子几乎就没人见过有亮的时候。”说着,他打亮了手电,这才多少能让人看清楚这屋子的全貌。
地面坑坑洼洼,房梁上布满了蜘蛛网。堂屋里很空,没有任何摆设,只有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但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堂屋的最里面墙壁上挂着一对老式的相框,相框里各有一男一女,用的是铅笔画的素描,这个不用说,就是遗像了。
在过去那个照相还是奢侈品的时代里,遗像多半是请会素描的人用铅笔画的,父母死后,就挂在自家屋子的堂屋里,这也算是一种对逝者的尊重吧。
这户人家真的很落魄,因为查文斌没有看见能够上香的神龛,只是在地上放着两只小破碗,碗上也净是些蜡烛残留的痕迹,就那蜘蛛网弥补的痕迹,想来也很久没有人来上过香了。
此时,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阿爸小声说道:“那个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查文斌推开门,屋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张门板搭在两条长板凳上便是床,床上那已经发黑的破棉絮里蜷缩着一个人,那人还在不停地咳嗽和颤抖着,这个人便是陈放!
查文斌环顾了四周,发现了这屋子里原来是有电灯的,他顺利地找到那种用细绳控制的开关,“啪嗒”一声,灯亮了。
“呜……”床上的老人喉咙里似乎在发出惊恐的声音。
他们两人赶紧过去一看,这破棉絮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老人的嘴角还残留着尚未凝固的鲜血。
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查文斌依旧可以辨认出这位老人年轻时的风采。他抓起老人颤抖的双手,搭了下脉,过了一会儿便对我阿爸摇摇头道:“已经不行了。”
床上的老人挣扎着爬起来,查文斌帮着扶着一把问道:“您是陈放吗?”
老人有些艰难地点点头。
“可还记得村口的祠堂里有个人在等你。”
老人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一行浊泪划过苍老的皱纹。
陈放老人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说很多的话了,总之他还是说出了那个压在心头好久的秘密。
这是一个很俗却又很感人的故事。
他十六岁的时候,便去了我们村当时的地主老爷家里做了长工。陈放年轻的时候长得俊,为人又踏实,深得东家欢喜。
这位地主老爷家里有一个千金,名叫小蝶,比陈放小两岁。
这长工和小姐在当时完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两个角色,何况这小蝶不仅是老爷的掌上明珠,更是标准的美人坯子。小蝶自幼饱读诗书,在乡间百里之内,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闺秀。
总之这两个相隔甚远,却又在同一座院子里生活的年轻人相爱了。
从一开始,这也便是一段悲剧,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陈放是没有任何资格可以高攀这位金枝的。
于是,在中国的爱情里出现最多,也是最悲剧的那个词汇同样在他们身上出现了:私奔!
私奔是一件成功率极低的事情,特别是在我们那个交通不便的地方,到处都是大山,能够走出的只有一条道,带着一位娇生惯养的小姐,陈放哪里能跑得快。
大批的家丁抓住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蝶和瑟瑟发抖的陈放回了村子。为了颜面,老爷下令择日处死陈放。
说到底,这位小姐当真是个有情人,她用自己的首饰买通了看守的家丁,临行前遍体鳞伤的陈放答应这位哭成泪人的小姐,他日一定会将她明媒正娶!
后来,陈放趁着夜色,逃到了外面的大世界,又阴差阳错地成了壮丁。这一隔便是多年之后再回村了,他看到的是被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推倒的地主阶级。人们告诉他,那位小姐早在几年前便过世了,从此陈放便心灰意冷地回到父母留给他的那个半边土坯房里独自苟活。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位小姐是为何而死。
陈放走后不久,小蝶便发现自己怀了孕,这在那个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事情。生病可以扛着,但是怀孕确是无法隐瞒的,肚子会一天比一天大。
出了这事后,这位地主老爷还曾经想把小蝶嫁给村中的一个富户,但小蝶誓死不从,老爷也只能软磨硬泡,可最终还是知道了原来自己女儿的肚中已有了那陈放的骨肉。
这对于老爷来说绝对是一个奇耻大辱,小蝶又不肯拿掉孩子,老爷为了掩人耳目,便寻了村中一光棍,准备将小蝶许配给他,以遮家中之丑。
小蝶哪里肯嫁人,老爷准备强行送人,却不料那小蝶生性极为刚烈,索性一根绳索吊死在了西边厢房里,最终落了个一尸两命。
为了不让这段丑闻泄露,老爷连夜把自己闺女放进了那口为自己准备的白皮棺材里,准备找个时间偷偷地葬了,过些日子再对外随便寻个理由,就说女儿远嫁他方。
可不巧的是,第二天,就有游击队打了过来,我们村顺利地被解放了。在家里的一干家丁被游击队打完之后,地主老爷带着剩余的家眷也不知最后去了哪里。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活着才是最根本的。
后来,这座经过战火洗礼的老宅子,就成了人民的共同财产。刚开始的时候,村里也分配了几户人家进去住,所有的门都是打开的,唯独西边那厢房上挂着一把大铜锁。
有好事的人,砸了那锁,却见里头放了一口白皮大棺材,里面传来难闻的尸臭。棺材板板却已经被钉得死死的。
大伙儿也不知道这里头躺的到底是谁,便寻思着要不找个时间给埋了。
这人要铁了心不想走,就是死了,你也动不得。
棺材被抬起来的第一次,绳子就崩断了,压下来的棺材把村里一人的脚背给砸成了重伤。
棺材第二次要被抬起来的时候,那房间里突然冲进了一大群蝴蝶,翅膀上扇起的粉末一时间让所有人都迷住了眼睛,有几个差点因此永远失明。
再加上,住在里头的那几户人家夜夜都能听见西边那厢房里传来女子的啼哭声和孩子的哇哇声,于是也就没人敢在这儿继续住下去了。
搬离了这老宅子之后,村里倒也动过这块风水宝地的主意,想把它改造成办公地点,一来这宅子当年确实修得阔气,二来这地段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啊。
但那一辈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过这宅子闹鬼的事,特别是那口白皮大棺材,于是村里的人也请了会做法事的人来了这儿。
那位做法事的人,陈放老人说出他的名字倒也让查文斌着实吓了一跳,叫马肃风,也就是查文斌的师父。
这位清风道人当年可不是整日醉醺醺的,据说跟现在的查文斌有几分相似,那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道士来了之后,点香查看,然后便告诉村里的人,这宅子最好这几年不住人,里面还有没走的客,若硬要撵人走不是不行,只是怕住进去以后也不会太平。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重新锁上那西厢房,等到哪一天门锁自动脱落之时,就是这宅子彻底干净之时。
查文斌听到这儿,倒是明白了七八分,师父这么做并非是收拾不干净,而是做道士有时候也得讲点情面。人有情,鬼又何尝不是,如此痴情之人,他又哪里下得去手?
后来这宅子便一再荒废,最多也就是堆些稻草之类的无用物。时间久了,知道这宅子故事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陈放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他也从村里的传闻里听到过那个以前东家的宅子里闹鬼的事儿,只是他何曾想过那个鬼就是一直在苦等自己的小蝶?
并不是他忘记了当初的约定,只是等他回来的时候,那座宅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得到的消息也是东家早已带着家眷远走他方,他知道老爷最疼的便是小蝶,心想着肯定也一起带走了,为此他还专门出去寻过,只是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了。
于是,回到村里的陈放,一心一意守着那座破房子,他想小蝶是不是会再寻回来,所以为了不让她寻错,他一辈子都没有再敢离开这个村子半步。
小蝶呢?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并不是存心阻挠,而是她怕别人占了这屋子,陈放便再也找不回来了。于是她就守着这厢房,一守便是几十年,连同那当初那还未出世的女儿一起等着那个男人。几十年如一日,她的鬼魂又何曾迈出过这间大宅半步,若不是为了雨儿,她只怕是连那厢房都不会走出。
可惜啊,两个相互等待了一辈子的人,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最近的距离,有的时候却也是最远的距离,天意就是如此,陈放曾经无数次路过那个村口的祠堂,但是他都收住了踏进去的脚步,小蝶又有多少个夜晚倚在门框上独自哭泣。
一条忘川河,阴阳两相隔,一等便是大半辈子。
等到查文斌说出那口白皮棺材里躺着的正是小蝶之时,陈放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出来,他的哭声是那样让人心碎。
她给他们的女儿取名叫雨儿,那是因为陈放逃出去的那一晚,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是小蝶对陈放的思念。
陈放一直到死都抓着查文斌的手,他恳求这位后生能够带自己再次踏进那座大门。
当阿爸找了村里的人们用门板抬着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到达那祠堂的大门口之时,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他终究是在临死前也没能活着再回去找小蝶。
按照农村的习俗,无论是死在哪儿的,出殡必须是在自家的堂屋里,可这一次,陈放的丧礼被放在了这座荒废了几十年的老宅子里。
老宅里已经搭起了简易的帐篷,工人们正忙着给一口白皮棺材刷上朱红色的漆,而跟白皮棺材并排的是一口村里人凑钱给买的新棺材。
因为陈放是一个“五保”户,家徒四壁,但是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也都隐约听说过他和这里那位小姐的故事。
虽然陈放无儿无女,但是他的葬礼却格外隆重,一来查文斌当时在我们那儿的名气是极为响亮的,二来这段人鬼情未了让农村里那帮子妇女都掉尽了眼泪。
所有的事情,村里出人出力出钱财一把包办,大家都希望这对阴阳相隔了几十年的人能够体面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里程,这或许也是我们村里办事最为团结的一次。
查文斌答应过小蝶,今晚会让他们再见面,不仅是相见,他还要为这对苦命鸳鸯补上一次冥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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