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料峭,冻杀年少。
整个汴京在寒风中,却是兴奋的发抖。不知多少百姓交头接耳,传说狄将军就要回转京城。
早有很多人相约出城,守在路边,只为先看狄青一眼。汴京城外,群情涌动,激荡着这个还有些冷意的春。
风起夜落,有孤灯明灭,照耀着狄青满是沧桑的脸。他坐在酒肆中,已经许久。在百姓出城迎接他狄青的时候,他早就无声无息的入了汴京,悄然的坐在刘老爹的酒肆中。
酒肆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有狄青一个食客。
刘老爹端上酒菜后,就坐到后堂,悄悄的望着狄青,那久经苦难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了悲凉之意。
狄青在灯下看着一封信。
那封信并不算长,可他看了许久。握着那封信的手,在灯影下,显得有些颤抖。终于放下了那封信,狄青凝望着桌案上的油灯,喃喃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嘴角带分苦涩的笑。
信是郭遵托狄青交给郭逵的,可郭逵终究又把信转给了狄青。
因为这封信,本来就是郭遵写给狄青的。
郭遵为何要经过这般转折?狄青本不知情,但他看过信后,已明白了郭遵的用意。
将那封信缓缓的放在火焰上,望着一团火光燃起,带着飞灰而落,狄青松开了手,端起了桌案的酒杯,却又放下。
韩笑悄然走了进来,低声道:“狄将军,巩县那面并无意外。”
“我请你帮忙查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狄青问道,他望着闪烁的灯火,眼中有了迷离。
韩笑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卷递给狄青道:“狄将军请看。”
狄青摊开画卷,借着灯火望过去,只见到那画卷上画着两人,一人面容俊朗,赫然就像狄青。而画像的另外一人,明眸浅笑,依稀有几分飞雪的模样。
狄青手持画像的手有些发抖,凝望那画像许久,这才问道:“你确定……这是段思平的画像吗?”见韩笑点头,狄青涩然一笑。其实他问话的时候,就已肯定了答案。
他从未想到过,段思平竟和他如此相像。
是巧合,还是早有因果?
灯火一跳,耀亮了狄青的眼眸,宛如当初从瀑布中被冲出那一刻。那时候,他脑海中突然有分幻象,莫名的出现,他从未对旁人说过。他当初清醒后,其实就想找飞雪问问,可他终于没有去问。
当那卷画像出现在眼前时,再次勾起他的当初的记忆。混乱中,有清晰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
那个如他狄青长相的段思平,跪在一床榻前,紧握着一女子之手,泣声道:“飞雪,朕宁舍江山,也想留下你来陪朕。可是……”
那如飞雪般的女子望着他,嘴角带分不舍得笑,可眼中带着无边的坚定和爱意,“思平,你我今生注定不能在一起。可我来生,一定会找到你。一定!”
段思平已泣不成声,只是握着那女子的手,“一定!”
那时脑中的情景是梦是醒?若是醒,那人是段思平,他狄青又是哪个?若是梦,为何回忆时,竟如此清晰刻骨,铭心酸痛?
狄青望着那画像,良久后才问道:“段思平身边的这人,叫做唐飞雪?”
韩笑再次点头,有些诧异地问道:“狄将军,你为何要找这两人的画像呢?段思平的画像找来倒还容易些,但和唐飞雪的画像,只有一张,还藏在大理皇宫。若非大理皇帝知道我是狄将军派来的,也不会把这画像给我。”
“大理皇帝?”狄青喃喃念着,心中不知是何感触,韩笑啧啧称奇道:“是呀,就是你在青唐见到那个段思廉。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竟然登基做了皇帝。当年他势单力孤,和个书僮前来青唐,也不知道做什么,现在想想,恐怕是避难吐蕃,也可能是效仿耶律宗真之举,明里避祸,暗中联系朝中重臣,这才推翻段素兴。”
大理皇帝,眼下就是段思廉,当初狄青还在青唐城见过此人。
当初此人见到狄青,曾主动搭讪,和狄青解释承天祭一事,可后来狄青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不想后来段思廉在青唐时,朝中重臣相国岳侯高智升遽然发动政变,废黜大理的天明皇帝段素兴,拥段思廉为帝。
大理国小,朝廷皇帝的变迁却也频繁,不过大理素来与世无争,朝中的变故也少被中原人知晓,韩笑受狄青所托,前往大理查段思平往事时,这才无意发现大理皇帝就是在青唐的那个书生。可狄青为何要韩笑前往大理查段思平的往事,韩笑是却一无所知。
见狄青不语,韩笑道:“段思廉见到我后,对我倒很是热情。我见他如此,就说想知道段思平的往事,他主动将这幅画像拿来给我,还问我……狄将军是不是和段思平很像?”顿了下,韩笑惊奇道:“狄将军,我若不知道这画像是段思平,真的以为画地是你呢。段思廉还说……”见狄青望着灯火,好像神思不属,韩笑住口。
狄青扭过头来,问道:“他还说什么?”突然想到当初见到段思廉的时候,段思廉和贴身的书僮望着他都有些讶然,书僮还低声说,“公子,他好像……”之后段思廉阻止了那书僮,对他狄青很是亲热。
当初狄青根本没有留意,可现在想想,那书僮可能想说——他狄青好像段思平的。而段思廉主动搭讪,显然也是因为他很像段思平的缘故。
韩笑没有留意到狄青的异样,说道:“段思廉还说,他能有今日之帝位,还是因为和唃厮啰曾经私下谈过一段话。至于什么话,他不好说,不过是和狄将军有关。他就是因为这段话,才起斗志去推倒段素兴。他还说,知道狄将军以后肯定会帮助他,这才勇气大增。他还托我向狄将军问好。真是奇怪,难道说狄将军你长得和段思平像,段思廉就认为你是段思平投胎转世了?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肯定帮他?”
说罢哈哈想笑,可见到狄青铁青的脸庞,突然感觉一点都不好笑。
甚至……还有些阴森!
见狄青还是不语,韩笑陪笑道:“狄将军,我就是想开个玩笑,你不会认真了吧?”他看狄青抑郁,这才逗狄青发笑,不想无意之话,让狄青满是惘然。
狄青目光游离,沉默许久,突然问道:“韩笑,你信人有前生吗?”
韩笑怔了下,双眉锁紧,不解狄青为何有此一问。可见狄青煞有其事,终于道:“我没有见过,但古书的确有前生的记载,不知真假。”
狄青双眉一挑,问道:“古书有过什么记载?”他并不算太读书,突然想起曾在左氏春秋度过一篇关于声伯文,那文中说,声伯做梦渡过洹水,有人将琼魂珠玉送给他吃。声伯不敢解梦,以为是不详之梦。后来梦一解,人就死。
当初他见到这个故事后,只被范仲淹的批语所吸引,却没有过多想想这梦的含义。但他屡次似梦似醒间追忆起段思平和唐飞雪,让他感觉到梦境的离奇,声伯之梦是说不详,那他的梦究竟是在说什么?
韩笑听狄青发问,沉吟道:“古书曾记载,鲍靓记井,羊祜识环。这算是前生的真实记载吧。”见狄青不解,韩笑解释道:“鲍靓是东晋南海太守,在五岁时,对父母说本是曲阳李家儿,九岁坠井死,投胎到了鲍家。他父母寻访李家,发现此事无误。后此事被史官记录晋书之中。而羊祜是西晋名将,事迹其实和鲍靓大同小异,他也是记得自己是邻家李氏之子,早亡到了羊家。他还记得当年做为李家孩子,埋在桑树下的金环,后让乳母取回,当时人都惊奇不已。这事儿也记在了晋书之中。”
狄青听了,喃喃道:“这么说,真的可能有前生了……而我的……”话未说完,韩笑扭头向酒肆外望去,狄青警觉有脚步声,止住了话头。
狄青听力敏锐,远胜韩笑,他晚韩笑一步发现有人前来,实在是因为心情激荡的缘故。
才扭过头去,就闻有幽香暗传。见酒肆门前,灯火映照下,站着个穿淡黄衣衫的女子,女子秋波水漫,落在了狄青身上。狄青有些诧异,缓缓站起来道:“常宁公主,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黄衫女子正是常宁。
常宁轻移莲步,走进了酒肆,低声道:“妾身偶过此处,正有事找将军,不想见将军在此。”
狄青心道,“你一个公主,夜间来这偏僻的酒肆做什么?”
常宁已在狄青对面坐了下来,并没有立即离去的打算。韩笑见了,闪身出了酒肆。狄青只好坐下来,问道:“不知公主有何事吩咐?”
常宁秋波流转,落在了桌面的那幅画上,神情有些黯然,目光中又有些讶然,道:“这画中是狄将军和羽裳姐姐吗?”
狄青一怔,见画像中的唐飞雪明眸善睐,栩栩如生,倒真的和羽裳神情有些相像。
他见到飞雪时,都是留意到她的双眸,几次差点将飞雪误认为杨羽裳。现在看来,画中唐飞雪不但和飞雪相像,还有几分神似羽裳。
一时间有些惘然,狄青摇头道:“画中不是我,是大理开国君王段思平和他的妃子。”
常宁凝望着那幅画,心中古怪,也感觉段思平和狄青很有些相像。
狄青心中一动,突然道:“我就是听别人说和他像,这才托人弄幅画来。我倒感觉,段思平……像我的前生,不知道公主怎么看待此事呢?”他不知道多么艰难,才故作轻松的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一颗心悬起来,留意着常宁的神情。
常宁没有听说狄青口气的激荡,又去望那幅画,等抬起头来,狄青却已垂下了头。常宁幽幽一叹,“前生来世,常宁不敢期盼。若真的有缘,只盼今生常见。”望着那沉默的汉子,心中突然想,“我见你一面,就要数年。可人这一生,有几个数年呢?”
狄青也跟着叹口气道:“是呀,今生常见就是福气。但我狄青……”他又想起杨羽裳来,却不说下去,再次问道:“公主找在下,可有事吗?”
常宁道:“最近朝中文武对狄将军议论纷纷,不知道狄将军可曾知晓?”
狄青摇摇头,心道,“他们无论如何议论,都和我无关了。”
常宁不明狄青的心事,神色中有些忿忿不平,道:“狄将军为国尽力,这次平定岭南立了大功,以狄将军之能任枢密使,绝对无可厚非,可那帮愚臣执意说不符祖宗家法,真让人心寒。最让人不解的是,庞籍庞大人也建议罢免你枢密使的职位……”
狄青见常宁少有的气愤,反倒微微一笑。
常宁见了,问道:“狄将军,你难道不生气吗?”
狄青只是摇摇头,心中暗想,“庞籍当知道我的心思。唉……他知道提拔我为相一事,将我置在风口浪尖。我若为相,肯定难得善终,我若不为相,他们反倒可能会放过我。可我何必再看他们的脸色。”
常宁琢磨不透狄青的用意,一时间反倒不知所言。
狄青淡淡道:“多谢公主通信,其实很多事情我已知道了,我还知道,欧阳修大人也上书请求罢免我……他用阴阳之说说我有错,把淮南水灾算到了我的头上。”
常宁怔住,吃吃道:“你都知道了?唉,我一直以为欧阳大人素来耿直,明辨是非,不想他也要参你。”
狄青心道,“常宁毕竟不知晓官场之事,也不知道欧阳修、庞籍上书之前,已知会于我。欧阳修虽把水灾算到我头上,但那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毕竟说我‘武技过人,其心不恶,为军士所喜,未见过失。’欧阳修其实也和庞大人一样,想让我离开这风口浪尖,给我体面台阶下罢了。他们还希望我……”
想到这里,狄青道:“公主不必多想了,若无别事的话……”
常宁见狄青要走,突然想起什么,说道:“等等……我差点忘记了正事,皇后托我给你一封信。”说罢从袖口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狄青。
狄青大为诧异,不知道曹皇后为什么给他信。迟疑片刻,这才接过信来。
常宁见狄青接了信,心中轻叹,起身道:“狄将军……那……我走了。其实我这次来,本来是找李国舅的,我听说他经常在附近喝酒。”突然住了口,因为发现狄青脸色变得异常的苍白。
常宁见状,有些吃惊,忙问,“狄将军,你怎么了?”
狄青死死的盯着手上的那封信,信皮上只写着五个字,“字喻狄将军。”本无什么奇怪之处。不过那五个字行笔若飞,黑字中隐现白丝。
终于从那五个字上移开了目光,狄青缓慢问道:“公主,这封信是皇后亲笔所书吗?”
常宁点头道:“是呀,皇后最擅写飞白体的。这字可好看吗?”
狄青笑笑,可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困惑,“很好,多谢你了。”
常宁见狄青满是心事的样子,心中疑惑,可无从开导,悄然出了酒肆,上轿子前,回头向酒肆内望去,见灯火下狄青缓缓坐下来,还是望着手上的书信。
那书信到底有什么古怪,让狄青如此?常宁心中有些不安,只想回转后问问皇后。
常宁离去后,韩笑走了进来,见到那书信上的字体,也是吃了一惊。
字是飞白体,信纸是吉星斋所产。这和当年揭穿八王爷是凶手的那封信,并无两样。当初狄青、韩笑都为是谁写的那封信困惑不已,但如今真相要揭开了,二人同样的惊奇诧异。
写信的人竟然是曹皇后?!
韩笑望着狄青,狄青只望着手中的那封信,缓缓猜开,看了半晌后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他没有解惑后的喜悦,反倒有种萧索的感觉。韩笑虽说好奇心不大,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狄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狄青坐在那里,望着那昏暗的灯火道:“这事情说来话长。韩笑,你还记得曹佾吗?”
“当然记得。”狄青奇怪道:“他是曹皇后的弟弟呀。”
狄青涩然一笑,“可你我虽知道这个,却都忽略了,他姓曹的……”
韩笑简直不明白狄青在说什么,曹佾当然姓曹,这有什么被忽略之处呢?
狄青见韩笑一头雾水的样子,淡淡道:“你不要忘记了,归义军的后人本也姓曹。当年曹姓中人有一脉死守香巴拉,却有另外一脉意见分歧,远走他乡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去查他们的下落。他们后来去了河北,远离香巴拉数千里,只想忘记从前的记忆。”
韩笑看看狄青手上的信,心思飞转,眼中突然露出惊骇欲绝的表情,“难道说,曹皇后、曹佾都是那些人的后代?”
狄青点头道:“不错,是以曹佾才会前往西北,寻求香巴拉之谜。不然他何以能直入沙州呢?”
韩笑那一刻的震骇不言而喻。
曹皇后本名门之后,祖父曹彬,是为大宋开国名将,和太祖赵匡胤携手打下了大宋的江山。曹家自那后,在大宋辉煌无比,谁又能想到,他本是归义军的后人!
这好像匪夷所思,但认真想想,所有的一切却又顺理成章。
曹佾因为知道这往事,才会寻求香巴拉之谜解救之身,赵匡胤和曹彬关系极好,就算曹彬几次犯错,赵匡胤对曹家也是善待有加,是不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赵匡胤留下家法在太庙,神秘离奇,是否也因为香巴拉之故?
太祖也知道香巴拉?
就算是真宗,一心信神,执意追寻香巴拉,莫非也是因为隐约知道太祖的往事吗?
韩笑想到这里,感觉朦胧中,一切都有了清晰的解释,可他还有一点不明白,曹皇后为何能揭开八王爷造反的底细?曹皇后对狄青说这些,所欲何为呢?
狄青却不再多说,艰难的站起来道:“我出去走走。”将那封信递给了韩笑道:“你看完后,就烧了它。莫要再给旁人来看,这件事,你不要再追下去,我来解决!”
韩笑接过那封信,见狄青走出了酒肆,迫不及待的展看一观。只看了几眼,双手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狄青出了酒肆,抬头见繁星如火,月明似梦,长长的舒了口气,喃喃道:“这样的美景,就像个梦一样了……梦醒后,才发现,很多事情,只有在梦中。怪不得郭大哥这么选择。”
他神色虽还有惆怅,但腰还是挺了起来,信步沿着长街走着,眉头微锁,显然在决定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等路过郭府的时候,推门进去后,见房间内有灯火映出,微觉错愕。眼下郭逵还在收拾岭南的战局,谁会堂而皇之的在郭府点灯呢?
不再多想,狄青推门而入,见灯下坐着一人,略黑的脸庞,肃然的神色。
狄青见到那人,倒有些意外之喜,上前几步,脸上露出分微笑道:“包兄为何来此呢?”
来人正是包拯。
包拯见狄青入内,起身抱拳道:“在下来此……是想狄兄应该回来了。城外虽有繁华万千,可那毕竟不是狄兄所喜。”他和狄青以兄弟相称,就如当年一般,只论私谊,不像谈论公事的样子。
狄青心中微暖,知道包拯和他虽只是寥寥几面,但相知甚深。“包兄深夜前来等我,当然是有话要说?”
包拯凝望狄青良久,说道:“朝中最近对狄兄多有诋毁,不过在下未发一言,不知道狄兄可会见怪呢?”
狄青笑着摇摇头道:“包兄不言,已胜千言。在下感激不尽。不过那些闲言碎语,已不被我放在心上。”
包拯长叹一声,满是遗憾道:“这么说……狄兄心意已定了?”
狄青犹豫片刻,知道只有包拯看穿他的心思,缓缓道:“青本农家少年,出窜行伍,素无大志的。虽说也为兄弟百姓做了些事情,但今生本只为至爱一诺。我答应过她,不让天下人小窥轻贱,做个她心目中的英雄。如今愿望已了,再无憾事!”
这话他没有对庞籍说,没有对常宁说,甚至没有对韩笑,独独对包拯说了。
他知道包拯知他,他也就无须隐瞒。
包拯涩然笑笑,心中暗想,狄青已心灰意懒,萌生退意,国之栋梁,终究要离去。若只是百官的流言蜚语,只要圣上支持,想狄青也不会如此。但最近流言甚嚣尘上,恐怕是……
终于不再想下去,包拯道:“在下今日前来,除了想见狄兄一面,还想说说对当年案子的看法。”他说的是狄青卷入宫中凶案,张美人中毒一事。见狄青脸色有些异样,包拯下定决心道:“当年那案子,其实极为简单。不是狄兄撒谎,就是张美人大话。在下怎么来查,百般寻思,都觉得狄兄根本没有半分杀人的理由。这么说……只剩下唯一的答案。”
狄青笑笑,似乎对这案子已没什么兴致,“多谢包兄抬爱。”
包拯正色道:“我虽有结论,可一直想不通张美人为何要害狄兄。后来张美人中毒,这案子看起来另有隐情,我一时间也不敢轻下结论。这几年来,我其实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但感觉若另有凶徒,杀人灭口定有动机和目的,可几年过去了,并无人再对张美人不利。我感觉事有蹊跷,宁可做会小人来推断……”
狄青忙道:“包兄不用推了,这件事也不必管了。包兄的一番好意,在下心领。”
包拯正视狄青,一字字道:“我若还在查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绝不能信口决断。但今日我来,是因为当你是朋友兄弟,因此这个推断,我必须要说。”
狄青双眸中隐有感慨,只是轻轻叹口气。
“我的推断是,下毒的不是旁人,而是张美人自己!”包拯一字一顿,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室内静寂了片刻,包拯本以为说出这个结论后,狄青会有所惊诧,不想狄青只是笑笑,“包兄断案如神,在下很是佩服。”
这次轮到包拯惊奇,讶然道:“狄兄早知道这个答案了?”
狄青移开目光,悠然道:“其实我那天出宫后,就想张美人为逃嫌疑,这才服毒博取圣上的同情。不过我一直想不出她和我无怨无仇,为何会这般心思的害我?但我现在知道了。”
包拯怔住,忙问,“她为什么害你?”
狄青转头望向包拯,诚恳道:“包兄,你是好人,百姓需要你这种好人。因此……有些关于我的事情,你不要知道太多。多谢你这时还为我考虑,你请回吧。”
包拯望着狄青良久,终于点头道:“那好。狄兄……你保重。”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举步离开了房间,轻轻的带上了屋门。
狄青听那脚步落落的过了庭院,出了院门,缓缓的坐在了椅子上,喃喃道:“包兄,我不是想瞒你。可你真的不需知道太多的。”
他就那么坐着,望着桌案的孤灯,不知许久,又有人入了郭府,到了房前,轻轻的敲了下门。
那声音很轻,轻的有如雨打残荷,秋日露落,轻微中,带着分萧瑟的冷意……
轿子悠悠,常宁坐在轿子中,一颗心也随着轿子的起伏悠悠而动。
曹皇后给狄青的那封信究竟有什么古怪,狄青为何看到那封信皮,就如此震惊?
常宁有些后悔,后悔为何不事前看看信的内容呢?如果看了,就不用如此忧心……但如果看了,或许更忧心。
轿子入了宫中,常宁已迫不及待,立即去曹皇后的寝宫。在宫外等了片刻,有宫女出来告之,曹皇后去见圣上,说常宁若来,请她等候。
常宁听到,有些讶然。不诧异皇后去见圣上,而是奇怪曹皇后为何知道她今晚会来找呢?坐在殿中,四壁青灯,照得殿内有些凄清。
有几分月色顺着那雕花的窗子偷偷的照过来,像是要和灯火争辉。
月色的参杂下,殿内更显冷静。
常宁顺着月色望过去,见一轮明月皎洁的挂在天边,而那明月中,隐有黑色的树影。
传说中,那有吴刚伐桂,有玉兔捣药,有嫦娥思夫。传说总是美好,常宁以往也很喜欢这些传说,但今日见到,总感觉再坦荡的月色下,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
曹皇后好像也有秘密,而且是……很大的一个秘密。
心绪正乱间,听殿外有宫女窃窃私语,常宁虽不想听,但那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有一宫女道:“皇后怎么去了那么久,张美人不知道如何了?”
常宁微凛,她知道这些日子来,张美人身体日颓,赵祯整日留在张美人身边,只怕张美人不行了。本来对张美人没甚感觉,自从张美人涉嫌陷害狄青后,常宁更是不再和张美人言语,但一想到张美人若死,只怕赵祯对狄青更有隔阂,常宁很是忧心。
又听有宫女道:“听人说,狄将军回京了?”常宁听到狄青之名,更是留意,听另外一个宫女道:“狄将军不但回京了,我还知道,他今晚已被圣上招到宫中。听说圣上为狄将军庆功,还为狄将军赐酒庆功呢。”
常宁心头一震,霍然冲出去,望着那说话的宫女道:“你说什么?”听闻圣上赐酒,常宁不知为何,一颗心怦怦大跳。
那宫女见常宁脸色苍白,惊吓道:“公主,我说圣上摆酒赐宴,请狄将军入宫了。”
常宁急道:“在哪里?”
宫女诺诺道:“文苑阁。”
常宁听了,顾不得再说,急急的一路小跑,向文渊阁的方向跑去。将近阁前,见四周有禁军把守,常宁更是心惊。才要入阁,有人上前道:“长公主,这里不能擅闯。”拦阻那人,却是邱明毫。
常宁喝道:“你开封的捕头,这么晚到宫中做什么,可是要造反吗?”
邱明毫脸色不变,说道:“臣奉旨行事?请长公主回转休息。”他平淡的语调中,有着丝丝入骨的冰冷。
常宁怒视邱明毫道:“你给我让开。你若不让,今天我就让你人头落地。”常宁素来平和恬静,如此发火,实在是少见的事情。
常宁举步前行,邱明毫本想阻拦,但见到常宁几欲喷火的眼眸,心头一颤,终于退到一旁。
常宁到了阁前,见厅堂灯火大亮,狄青果在堂中坐着,狄青对面坐着的正是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
阎士良正起身满了两杯酒,狄青端起了酒杯……
常宁见状,冲过去道:“狄青,酒不能喝。”她鬼使神差的冲到了狄青的面前,一把握住了狄青手。只感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心尽是冷汗。
狄青望过来,缓缓问,“公主,这酒为何不能喝呢?”
常宁解释不明白,只感觉心中惊惧,见阎士良也望了过来,突然一咬牙,抢过狄青手中的酒杯道:“因此我要喝这杯酒。”
她举杯就要喝下去!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冲动,但她心甘情愿。
听到赵祯赐酒给狄青,常宁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酒中有毒!她居然不信哥哥,不信那个越来越难测的哥哥。狄青有危险,可这危险,她说不出口。
酒到嘴边时,她心中凄然中还带分快意,她甚至希望,这杯酒是有毒的。
她不知道当年的杨羽裳是如何才在狄青心中铭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她却知道,无论如何来做,在狄青心目中,只有杨羽裳一人。她为狄青而死,若能在他的记忆中留分清晰,她无怨无悔。
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酒杯。狄青眼中也有分苦涩之意,道:“这酒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常宁怔住,问的是狄青刚才问的话。
狄青端着酒杯,望着眼前的阎士良道:“这杯酒,本来是给阎大人喝的!”
阎士良脸色骤变,霍然站起,差点撞翻了凳子。他没说什么,可他的表情已告诉了所有人,他要说什么!
阁外有寒光闪动。
狄青还是端着酒杯,目光投远,其中有了悲哀之意,“阎大人,请带我去见圣上,我有话对他说。”
阎士良额头汗水滴落,嗄声道:“说什么?”扭头向外望去,隐有畏惧之意。
狄青淡淡道:“我很久没有和圣上闲聊了,他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拿着手中的那杯子,狄青叹口气道:“你若不带我去,还是有人会带的。你好好想想吧。”他言语很是平静,可其中的决绝不容置疑。
阎士良看着狄青手中的酒杯,浑身颤抖不停。
狄青叹口气,已到了阎士良的面前,将手中的酒杯递到他的唇边。阎士良退后一步,终于道:“好,我带你去圣上。”
狄青笑笑,喃喃道:“其实我知道,圣上一直在等我的。”
阎士良故作没有听到,有些颤抖的走出文苑阁。狄青跟在阎士良身后,常宁又在狄青身后。常宁见阁外早有禁军把守,以为这些人会拦阻,不想邱明毫见狄青、阎士良出来,直如未见般。
只是在狄青等人过去后,邱明毫一摆手,众禁军跟在了狄青的身后。
众人默默前行,宫中灯火通明,照得众人如夜间的幽灵般。
等到了帝宫前,宫人宫女见到这般阵仗,都是惊惶不安。可见阎士良领路,无人敢问究竟怎么回事。
阎士良立在宫前,让宫人入内通传,不多时,曹皇后竟从宫中走了出来。常宁大是诧异,就见曹皇后望了眼阎士良,又转望狄青道:“狄将军,圣上请你和阎士良进去一叙。”
狄青笑笑,举步入殿。常宁才待跟随,却被曹皇后一把拉住。
帝宫内,冷冷清清。赵祯孤独的立在床榻前,背对着狄青。床榻上,躺着张美人,双眸微闭,似已熟睡。
赵祯望着床榻上的张美人,好像已经石雕木刻,听到身后脚步声停顿,也不转身,冷漠道:“张美人死了。”他似是极力的压制住悲伤,才能说出这平静的几句话。
狄青望着那床榻上的女子,沉默无言。阎士良站在不远处,浑身抖动得如风中落叶,眼中更是埋藏着深深的惊惧。
这平静下面到底是什么惊涛骇浪,少有人猜得到。
“朕自幼就不自由,就算登基后,也不自由。”赵祯望着那床榻上的张美人,眼中有了深邃的痛楚,“以前有太后,后来有祖宗家法,再后又要门当户对。朕喜欢王如烟,可她嫁给了别人。朕不想娶郭皇后,但她一直跟在朕的身边。郭皇后去了,就是曹皇后,因为她是名门之女,文武百官都想朕娶她为后,就算范仲淹也不例外……”
嘴角满是哂冷的笑,“朕要娶女人,总要征询天下人的同意。因此张美人到现在还是个美人,连贵妃都不是。到现在,她去了,终于去了,你们是不是很开心?”霍然转身,赵祯望着狄青,眼中已满是红丝。
他就那么的盯着狄青,一字字道:“难道朕身为天子,大宋九五之尊,就不能为喜欢的人做点什么吗?”
狄青脸色平静,目光冷静,他那一刻,静得和冰一样,“当然可以。”
赵祯似乎没有意料狄青这种答复,怔下才道:“她生前说怕群臣非议,怕朕为难,是以从来没有向朕要过名份,可她如今去了,朕一定要给皇后的名份。谁都阻止不了朕!”他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还是盯着狄青,似乎阻挠他立张美人为后的是狄青。
狄青并没有回避,也无需回避。他这一次,甚至连话都不说。不是无话可说,是觉得没有必要说。
“你知道张美人临终前说了什么?”赵祯突然阴森森问。
狄青还是平静依旧,说道:“她说什么,和我有关吗?”赵祯心伤,但狄青看起来没有半分同情。
赵祯蓦地爆发,嘶声叫道:“她说她没有陷害你!狄青,你怎么解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临死时,都说没有陷害过你,你怎么解释?你们一直反对我立她为后,因此你和包拯就联合起来陷害她,让她至死还蒙受不白之冤,到现在……你满意了?”他喊的声嘶力竭,脖颈上都青筋暴起,已失常态。
狄青等赵祯喊完,这才冷冷道:“因此你就相信我是凶手?因此你让阎士良找我入宫?张美人被下毒,你就准备用毒酒让我喝,你准备还张美人一个公道?”
赵祯怔了下,向阎士良望去。阎士良大汗淋漓,神色惨白,仍旧不发一言。赵祯凄然道:“我的确想给你杯毒酒,我信张美人,可我没有想过毒死你。阎士良……他想必知道朕的心意,因此才才毒,阎士良,你怎敢瞒着朕这么做?”
阎士良“咕咚”跪倒,汗出如雨,以头抢地,只是道:“臣该死……臣该死!”
赵祯木然道:“你为何这么做?”他像是问阎士良,又是像问狄青。
狄青道:“那你准备怎么做?”见赵祯不语,狄青眼中露出分厌恶之意,一字字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像对付他义父阎文应一样,将他赐死呢?”
赵祯一震,本是凄然的眼中露出分犀利的光芒,“你……说什么?”
狄青淡淡道:“当初你在无助的时候,有两个人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阎文应。我狄青自问从未对不起你赵祯,阎文应若是九泉有知,想必也会这么说的。”他不称圣上,突称赵祯,让赵祯神色讶然,隐有愤怒,更多的却是有些惊怖。
赵祯惊怖什么?
狄青又道:“我们在你有难的时候,都舍生忘死的跟在你身边。我们那时不当你是皇帝,当你是朋友。我虽讨厌阎文应,但今天我很想为他抱不平。皇仪门宫变后,你终掌大权,可你还觉得刘太后是你绊脚石,你恨不得她早死,可她偏偏不死……”
狄青言语幽然,带着说不出森冷之意,那温暖如春的宫中蓦地有种鬼气森森。
就算那明亮的烛火,看起来都有些发青,耀得赵祯脸上铁青。
“阎文应本是太后埋在你身边的细作,用来监视你的举动。但太后从未想到,先帝早有防备,阎文应还是忠于先帝,反倒不停的将太后的消息传给你。于是你就命令阎文应悄悄的在太后的饮食中下了一种药……”
“你住口!”赵祯蓦地喝道,呼吸粗重,脸色狰狞。
“我为何要住口?”狄青冷冷道:“你做得出,还怕人说吗?那种药物不是毒药,但可让人加速衰老,因此刘太后看起来比正常时老得快很多。其实早在赵允升阴谋夺权时,你就开始下药,你想着只要太后一死,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独揽大权。但太后始终不死,你又从八王爷口中得知赵允升有意造反,开始着急。于是你去了永定陵,取了无字天书,然后用别人悄悄告诉你谶语,想要威吓太后,让她收拾赵允升……你始终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刘太后,因为一来你不敢,二来你还想在世人面前,维持孝子的形象。”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忍不住的心痛,这件事有几个人明白,但他狄青、杨羽裳不明白。
他和杨羽裳是无辜的。
可他们因为不明白卷入其中,却遭受到最惨痛的打击。
到现在他明白了太多,明白的厌恶,明白的心灰,明白后……却太晚了。
赵祯脸上没有了忧伤,眼中有了惶惑,哑声道:“你……你……胡说什么?”
狄青冷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知道很多事情吧?或许真的有天,天把一切告诉了我!”脑海中闪过归仁铺外,那雷电交加的夜晚……
那个本来早死的人面对着狄青,嘶声狂叫,“狄青,我赵元俨对你不薄的,可为何是你屡次破坏我的大计?若真有天,那老天真的瞎了眼。当年我帮赵祯夺回皇权,可他如何待我?他处处防着我,他看似给我至高的荣耀,可他根本不给我任何权利。他这么对我,他迟早也会有一天,这么地对你!”
赵祯四下望去,再一次感觉到孤独无助,事情的发展就如皇仪门前,出乎了他的意料。
狄青还是立在那里,长枪一样的笔直,可如兵戈烽火般的落寞,“你本来想要郭遵说服太后,帮你收拾了赵允升。你策划了宫中血案,害死了许多无辜的宫人、宫女,只为让刘太后心存畏惧。可事情有所变化,赵允升终于知道不对,提前发动。八王爷知道此事,才在当初和你在宫中饮酒时,说服用了什么羌活、升登之药。他那时是在提醒你,赵允升要登基篡位立即发动,而你必须要抢先!”
赵祯霍然醒悟,叫道:“八王爷没有死?”
这件事只有八王爷才知道,赵祯不信鬼神,那只有唯一的答案,这件事是赵元俨告诉狄青的。
狄青终于点头道:“不错,八王爷没有死。当初他怕你对他下手,因此诈死后,投奔了侬智高。不想我击败侬智高后,八王爷又遇到了我。”他终于碰到锤子样的那个人,那人就是侬智高!
原来八王爷一直都和侬智高有牵扯,而侬智高早就图谋着香巴拉。不言而喻,侬智高是期盼香巴拉的神力帮他一统江山,可侬智高终究没有得逞。
侬智高就是杀了小月、杨家满门的人。八王爷一直和侬智高等人联系,事后让侬智高逃到夏使那里,不言而喻,本就是想借狄青挑拨宋、夏的关系。
八王爷也一直在想着王位……
想到这里,狄青心中满是苦涩的味道。
赵祯放肆笑道:“看来真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真的以为他帮朕是好心吗?他不过是左右逢源罢了,他投奔侬智高,不就是一直抱着造反的念头?他也真的以为朕相信他?哼!”
狄青静静道:“是呀,你不信他,但是在利用他。你素来都是如此,利用完一个踢走一个。皇仪门前赵允升抢先发动,但你终于胜了,你继续让阎文应给太后下药,只盼太后早点死。太后临死前,见到阎文应和你在一起,想必终于明白。太后临死前,说她明白了,你好……她话没有说完,现在想想,其实她说得简单,她明白了她虽一直想当次皇帝,但你早就抢先发动了。她不是说你好,而是说你好毒!”
狄青说完这些后,终于出了口气,这些事情,他是从郭遵信中所知。他知道的时候,难掩震撼和失落。
他从未想到过赵祯会如此。
突然想起王惟一在青唐时,曾问他太后死时可有异样,又说伴君如伴虎,说以后不会回汴京了。当初狄青不明白,可他现在明白,王惟一肯定已看出太后中了毒,王惟一也知道下毒的是哪个,他怕赵祯对他下手,因此离开了汴京。
赵祯有些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些事情,埋藏了很久,他只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知道,可狄青怎么都知道了?难道说,这世上真的有鬼?一想到这里,赵祯背脊发亮,又想起太后临死前那怨毒的眼。
“太后扯着兖冕死的。”狄青继续说道:“你对群臣说,不知道太后的用意。群臣猜来猜去,其实猜得都不对。太后当时想说,你赵祯为了权势,是不择手段的!”顿了下,望着赵祯铁青的面庞,狄青又道:“你让阎文应一直对太后下药,药死太后后,本以为这件事无人知道,不想郭皇后无意知道此事。刘太后一死,你厌恶郭皇后,因此废了她,可郭皇后以这件事要挟你,你为了维持你的尊严,不想事情被揭发,又命阎文应药杀了她。百官觉得郭皇后死得蹊跷,你怕事情败露,于是把阎文应推了出去替死。”
赵祯鼻尖已有汗水,灯光照耀下,脸色灰败。他本以为这秘密就此沉隐,不想又被狄青一层层的剥开。
“阎文应对你实在忠心,终于为了你去死。你内心有愧,这才把阎士良提拔起来。可现在你为了推卸责任,又想赐死他吗?”狄青在笑,笑容中满是讥诮。
阎士良浑身还在发抖,不敢抬头。可眼中有泪,滴入了尘埃。
赵祯望见狄青的笑容,积郁的怒火蓦地爆发,他上前一步,怒道:“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这难道都有错吗?太后是我养母,养了我那么多年,可在她眼中,我这个儿子根本不如一个皇位。既然她不仁,就不能怪我无义。郭皇后一辈子骑在我头上,还要用此事威胁我,她是找死,就怪不得我!”
狄青淡漠道:“那李顺容呢,她也是自己找死吗?”
赵祯周身一震,退后一步,嗄声到:“你说什么?”
狄青冷冷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李顺容是你生母,对不对?当年你去了永定陵后,就已意识到李顺容是你至亲,所有关于天书、五龙的秘密,均是她托李用和说于你知的!你知道李用和是你的舅舅,你也知道李顺容是你的生母,但刘太后在一天,你怕事情有变,因此一直不敢去认生母。李顺容临死前,其实都想再能见你一面,但你竟忍心不见!事后你装作恍然知晓,为掩心中羞愧,这才故作激愤,作态要将刘家斩尽杀绝。当初只有你我之时,你在李顺容的棺前,说你是天子,别无选择,你祈求她的原谅,因为你问心有愧!”
赵祯身形晃了两下,眼前发黑,涩然道:“你都知道了?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狄青见赵祯表情,已知道所言不假,这些消息,本来有些是他亲身经历,有些却是郭遵信中所言。
他也终于明白李用和为何整日借酒浇愁,容颜憔悴。因为李用和对姐姐有愧,也对赵祯厌恶。
李顺容临死前,虽有机会,但终究没有和亲生儿子相见。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你真地做过。”狄青眼中满是憎恶之意,嘿然道:“我其实真的不敢相信你会做这些事情,现在想想,你去见张妙歌,可能是追思往事,当然也是故作迷雾,让刘太后麻痹大意了。你为了权位,害了养母,毒死妻子,杀了忠心耿耿的阎文应,忍心明知生母死去,也拒不和她相见。赵祯,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人!”
赵祯羞怒交加,“我无论如何,总对你不错!狄青,你莫要忘记了,你能有今日的地位,是我一手提拔。”
狄青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愤慨之意,“你真的对我不错,你对范仲淹不也不错吗?你想做个千古明君,又总是担心别人谋夺你的王位!范仲淹声望高了,你就将他踢出汴京,我声望高了,你就赐我一杯毒酒,你这样,是对我们不错?赵祯,我现在才知道,你不需要什么将军,不需要什么一统,你对我狄青不错,其实只是希望我是一条狗,跟在你身边就好。必要的时候,你完全就可以把这狗一脚踢开。什么盟约血誓,什么金书铁券,全部都是放屁。在你赵祯眼中,统统不如一个帝位重要!”
赵祯紧握双拳,浑身颤栗,突然叫道:“你要是我,你怎么做?我本来是个皇帝,可在遇到你之前,每天做梦都是被人从龙椅上拽下来,丢到了牢笼内。我每天都是生不如死,起床时,就怕见到刀剑及颈。我若什么都不做,只有死路一条!我是个皇帝,可成天连狗都不如!你告诉我,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狄青不语,只是沉静的看着赵祯。
赵祯上前几步,已和狄青面面相对,盯着狄青道:“因此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活得和人一样。我的权利,谁也夺不走。”
“因此你发现我有威胁,就要铲除我。”狄青笑笑,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无奈。
赵祯不语,可他的神情如冰,已告诉了狄青答案。
“你虽和我订下盟誓,但一直都在防着我,时不时的用祖宗家法表达你的无奈。你若真的有心,变法不会败,你若真的有心,就不会刻意提拔我为枢密使,然后授意那些人诋毁我。你不想失信于人,失信于天下……然后你就准备了那杯酒……”
赵祯听到狄青说到这里,蓦地变得激动,“那酒不是我准备的。我只是……只是愤怒你为何对张美人不轨。你应该知道的,她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别的事情可以忍你,但这件事我受不了!她临死都说没错,她没错,错的是谁?”
狄青轻轻的叹口气,截道:“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吗?”
赵祯戛然而止,神色有说不出的怪异。
狄青移开了目光,似乎都不想再看赵祯的脸色,“记得当初我第一次遇到时你,我听你和大相国寺主持说,总觉得四处皆敌,如在牢笼……”
赵祯微有诧异,不想狄青竟知道这件事。
“主持当时劝你,心中有敌,处处为敌。你说你懂了。”狄青哂然道:“但你根本没有懂,你这辈子因此不会有朋友,只会有不同的敌人。或许你就算懂了,你也不想放下这个念头。你从心底,还是忌讳我掌权,还是怕我图谋你的皇位。张美人只是你的借口,你这杯酒,本不是给我喝的,或许你还不想我死,不然也不会让邱明毫轻易放我过来……你就是想让我退却,是不是?”
脸上满是意兴阑珊,狄青怅然道:“酒中有毒,心中更毒。你只看着权位,却不知道,我心中只有羽裳。在你的心中,或许什么都不如江山,却不知道,整个江山在狄青眼中,也不如羽裳睁眼一望。”
赵祯脸上终于有了愧意,想说什么,可嘴唇嚅嚅而动,终于说不出什么。
“我不过是个农家少年,偶尔的际遇,到了今天的相位。在你和那些百官的眼中,我没理由不再进一步的,因为你们始终把我想得和你们一样,可得到江山什么用呢?”狄青眼中满是感慨,望着赵祯道:“还不是像你一样?或像元昊那样?再重的江山,也抵不过一个羽裳。你可知道张美人为何要害我?”
赵祯咬牙道:“张美人无过错。”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狄青惆怅道:“但我还是要说,八王爷的女儿不是杨羽裳,而是张美人!”
一言落地,殿寂无声。赵祯踉跄后退几步,失神道:“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你骗我!”突然嘶声吼道,“狄青,你骗我!现在她死了,你当然说什么都行了。”
狄青冷漠道:“我为何要骗你?我现在何必骗你?我狄青若杀你,十个赵祯也一块杀了。”
赵祯心头微颤,这才意识到面前狄青的危险。以前的他,从未这么想过。
狄青心中想到,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是曹皇后,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呢?哦,多半是她见赵祯对张美人太过亲热,担忧皇后的位置不保,她明里装作和张美人姐妹相称,暗地却去查张美人的出身,希望借此做文章。曹皇后本是归义军曹家的后人,连带查出八王爷一直在找香巴拉,也查出了张美人的真正的底细。
原来张美人才是八王爷的女儿。
怪不得张美人在八王爷诈死后脸色不对,立即就想害他狄青。怪不得张美人就算死,也不放过他狄青。
他狄青无意中破坏了八王爷的大计。
一想到这里,狄青心寒中又带着心酸。心酸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帮杨羽裳找出生父的下落,心寒的是,八王爷显然也蓄谋很久,他早早的就查到女儿在哪里,将女儿调包送到别家,却故作不知女儿的下落时。后来认杨羽裳为女儿,欺骗太后,显然是包藏祸心。
而张美人为何和以前的王玉烟举止习惯类似,不用问了,肯定是八王爷早就训练好了这个女儿,不过投赵祯所好。
八王爷苦心积虑,虽说看似不理世事,显然也想图谋江山。只是可惜……赵祯早就对八王爷心有猜忌。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在这里做文章,可他狄青直到现在才发现。
狄青又想,“曹皇后为何要告诉我这件事呢?是了,她知道我肯定会和赵祯见面,也肯定会把这件事说给赵祯,赵祯知晓后,对张美人的情感肯定会淡化,那她皇后的位置自然保住了。如此说来,常宁也是她找来的了,常宁却不知道这些。”
想到这里,狄青想起殿外的曹皇后,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你信或不信无关紧要,但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狄青望着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赵祯,悲哀道:“其实你让我离去,说一声就好,何必动用如此的心机?我狄青此次回转一战,不为江山,不为你赵祯,只为我还是狄青。但狄青终究只是狄青,不会是霍去病。你赵祯也不过是赵祯,永远成为不了汉武帝。我狄青或许欠种世衡、欠范仲淹、欠郭大哥,欠西北兄弟太多太多,但我唯独不欠你赵祯什么。你给我的东西,我今日都还给你。你要江山,我要羽裳,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欠!”
说话间,狄青一拍刀鞘,长刀“呛啷”而出,空中一闪,遽然两断。
而狄青早就转身离去,出殿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狄青今后已死,你再也不用担心江山一事,你赢了!”
那声音带着尾音,飘出了大殿。
众侍卫见狄青出殿,不约而同的闪到了一旁。常宁不知何时,早就接近了殿前,听得心惊肉跳,泪眼迷蒙。
见狄青闪身而过,她才待去追,却被曹皇后再次抓住。
只见那身影在暗夜中只是一闪,就已消失不见。常宁想到不久前才说,“若真的有缘,只盼今生常见”但今日一别,只怕此生再难见面。
一念及此,忍不住心中空荡,泪湿罗衫。
有明月正悬,撒下了清冷的月色,照在在黄衫女子的身上,有着说不出的寂寞孤单。月色漫下,却铺不到灯火辉煌的大殿。
大殿正中,灯火明耀处,赵祯立在那里,脸上有如月中树影般的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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