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时,细腰城前的尸体已堆积若山。张元虽还坐得稳如泰山,但内心终于有了分焦急之意。
双方对垒往往就是如此,总会有一方先要沉不住气。张元一直以为沉不住气的会是狄青,他已得到汴京的消息,宋廷见关中危急,终于再次启用狄青前来西北。本以为狄青接到调令后,会立即前来发难,但狄青迟迟没什么动静。
张元虽又连破镇戎军数寨,但一直攻不下插在夏国境内的细腰城,他又等不到狄青,难免心中不安。当年狄青蓦地发难,从安远战起,转战数百里,收复全部失地,斩了灵州太尉窦惟吉的事情,让张元记忆犹新。张元此事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这种日子过的已非惬意。
这一日,日落黄昏之际,张元和野利斩天并辔立在细腰城前,远望残阳如血,照在那孤零零的城池上,给那大城蒙上层淡淡的光芒。
征战方休,阳光是暖的,血是冷的,铁骑如风一样的流动,细腰城仍如铁盾一样的立在眼前。
这时山花似锦,草青风暖,张元的脸色,却如凝冰一样。
他本宋人,本不叫张元,年少时胸怀坦荡,性情豪放,尚义任侠,端是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他曾幻想凭文武之才,晋身官场。怎奈一身本事在那些考官眼中看来,不过是不入流东西。
他因尚义任侠,竟十数年不得朝廷录用。后来他心灰了、心冷了,再不想科举之路,混迹青楼之际,偶见青楼的鹦鹉,曾写“好着金笼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两句,长笑离去。
汴京不留人,自有留人地!
他投笔从戎,转投宋边陲大营,希望能凭一身本事为国出力,平定西北,立下一世功名。但西北边帅笑他眼高手低,笑就算太宗时,都对西北无可奈何,他一个张元,能有什么本事平定西北?
文人瞧不起他,武人亦是不用他。他心灰意冷,发狠之下,竟再次一路西去,到了党项人的地盘。他改名张元,将另外一个他的兄弟改名吴昊。冒着杀头的危险,在兴庆府最热闹的太白居题上,“张元,吴昊到此一游!”
这二人起名冒犯元昊之名,当下被京中侍卫抓起,本待砍头,却幸得元昊路过。元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问,“如此犯忌,所为何来?”
他当下一腔悲愤,早将生死抛在一旁,就道:“姓尚不理会,乃理会名耶?”当时这一句话说出来,他自觉得人头已要落地,他不但冒犯了元昊的名,还揭了元昊的短。
当初元昊姓赵,被宋廷赐姓赵!
有些人,为了得到,不惜失去。元昊为了天下,可以暂时接受赵姓,而他不也是一样,为了心中一口气,改名张元?他以前叫什么,早无人记得。
历史素来在成功者身上浓墨重彩,他若不成功,何必再想以前的名姓?
不想元昊只是笑笑,说了句,“放了他,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自此后,人生如梦。他从一介寒生很快到了中书令一位,凭胸中的才华为元昊定下了一统天下的大计。自此后,凡是夏国进攻大宋一事,领军之人或有不同,但均是他张元一手策划。
或许在他内心中,如此兴兵犯境,不过是一洗当年被宋廷轻蔑之辱。
望着眼前的尸骨堆积,想着多年前的浮华一梦,他突然在想,“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愿?或者是……只是一个意气行事?”
天空有鸟鸣传来,打断了张元的思绪。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斜睨了身边的野利斩天一眼,终于忍不住道:“罗?王,依你来看,狄青何时会来了?”
话一出口,就觉得很有问题。野利斩天是瞎子,他说什么依你来看,野利斩天会不会恼?
突然有了分悲哀,他现在瞻前顾后,忌讳太多,再没有当年的肆意妄为,意气风发。难道说人都如此,老了,权位高了,想的反倒多了?
若现在有一人到了他的面前,如他当年一样,指着他的鼻子喝骂,“改名换姓,可为高官厚禄否?”他如何面对,他是否有元昊当初的气魄,付之一笑,还是勃然色变,将那人斩于面前?
问题早已问过,野利斩天也曾答过。张元本以为和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不想野利斩天神色突然有分怪异,缓缓道:“等等……”
野利斩天说话间,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听着什么。
张元一怔,不解要等什么,见野利斩天的一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下,似在享受着暖阳余辉,心中来气。他虽是中书令,可在直觉中,这个瞎子,从来没有将他看在眼中!
转瞬有些失笑,张元心道野利斩天既然是瞎子,当然不会将他看在眼中。等了许久,张元正有些不耐之际,野利斩天叹口气道:“狄青……要来了!”
张元嗔目结舌,一时间反倒不知道野利斩天为何这么肯定?
野利斩天明白张元的不解,淡淡道:“中书令大人现在话说的多,听的就少了。是以最近有很多东西听不见,看到了也不放在心上。”
张元一凛,以为野利斩天说的是朝堂之事,谨慎道:“不知道罗?王听到了什么?”在张元眼中,野利斩天就是个怪人。
野利斩天身为罗?王,但本在阿修罗部。阿修罗部本都是叛逆之徒,入了那里的人,就意味着死。可野利斩天非但没有死,反倒凭本事打到龙部九王的位置,不可不说是个异数。但野利斩天的过去,没有人知道。
张元也不知道。
这个人本身就像在迷雾中一样。他帮元昊东征西讨,到现在也不握什么权利。元昊怎么看野利斩天,野利斩天是否有怨言?
张元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留意着野利斩天的表情。
野利斩天嘴角突然又有分讥诮,闭着眼睛缓缓道:“我听到了风声。”
张元有些紧张,追问道:“什么风声?”风声?庙堂的风声?野利斩天这么说,是不是暗示他什么?自古帝王最忌功高盖主,他张元到如今,锋芒毕露,虽说元昊有大量,有野心,有气魄,不应对他这有功之臣下手,但世事难料……
野利斩天笑了,伸手在空中一划道:“什么风声?这倒是难以解释。如此暖春,风声也是温柔的。中书令一心征伐,难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吗?”
张元一怔,半晌才道:“你是说空中的风?”有些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听野利斩天道:“空中的风,也能传递些信息的。”张元皱眉,迟疑道:“恕老夫不解,还请罗?王详解。”
野利斩天终于睁开了双眸,灰白的眼睛盯着张元道:“风声中夹杂着欢呼声。”
张元见到野利斩天那满是死意的眸子,心中微凛,扭过头去。他毕竟是中书令,也自负才华,不想事事询问旁人,凝神一想,就道:“眼下这风是从细腰城的方向吹,这么说欢呼声也是从细腰城的方向传来的?真的有欢呼声?”他虽听不到,但知道瞎子的耳朵都特别管用,更何况眼前这人是瞎子中的极品?
为何会有欢呼声?
张元想到这里,脸色已变了,“他们为何欢呼,是不是因为已得到狄青要来的消息?”
野利斩天淡漠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他们在如斯境地,还有什么欢呼的理由。”
张元暗想,这瞎子果真有几分本事,竟这么甄别对手的动静,怪不得这瞎子能被兀卒封为九王。突然想到一事,问道:“细腰城已成孤城,就算山后都有我军封住,若是有人进入细腰城,绝逃不过我们的耳目,他们怎么能知道狄青要来的消息?”
野利斩天道:“人马虽逃不过中书令的耳目,但有信鸽掠空,中书令却没有看到。”
张元凛然,抬头向空中望去,只见到浮云悠悠,碧空广袤,并没有什么信鸽。突然想到方才听到鸟鸣,只是他心事重重,根本没有留意,原来刚才过去的鸟竟是只信鸽!
一念及此,张元倒对伊利斩天肃然起敬,沉吟道:“狄青已来了,但他想杀我们个措手不及,因此并不轻举妄动。他怕细腰城内的人等得绝望,所以又派信鸽传信。既然城内人欢呼雀跃,相比是知道狄青很快就用兵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得不防。”说到这里,张元对野利斩天有了新的认识。当初元昊让野利斩天来助他,他还不以为然,不想就是这个瞎子,比所有人都要看得准。
“中书令果然聪明。”野利斩天不咸不淡道。
张元老脸一红,这赞美的话他不知道已听过多少,可这句赞美直如抽了他一记耳光。但他毕竟久经世故,只做没有听到,早传令下去,命夏军在方圆数十里内严加防备,又命周边的夏军一有警讯,立即通传。
张元明知狄青会来,反起振奋之意。
无论夏军、宋人,均把狄青已看作天神一般,张元知道这般拉锯作战,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这才抱着和狄青一决高下的念头。击溃狄青后,西北再无可和他们抗衡之人。
等回了中军帐,张元不待坐下,就有兵士前来禀告道:“中书令大人,般若王、没藏讹庞前来请见。”
张元皱了下眉头,前几日元昊已有令送达,说让没藏悟道过来协助张元作战,可又说,没藏悟道有什么需求,必须无条件的满足。
张元身居高位已久,如何不知道这里有削他兵权的意思?心中不悦,只想着元昊这般吩咐,难道是真的对他心存猜忌?
等般若王进来时,张元见其脸色平和,一时间看不清风向。又见没藏讹庞一副小人得志的脸孔,更是皱起眉头。
般若王毕竟掌控横山多年,若说用兵,大可助力,可这个没藏讹庞不过依仗妹妹没藏氏得宠,就大摇大摆的旁若无人,实在让张元看不过眼。般若王带没藏讹庞前来,又是要做什么?
没藏讹庞似乎没有看出张元的厌恶,反倒嬉皮笑脸的凑过来道:“中书令大人,小人有礼了。”
张元勉强一礼,转向般若王,有些冷淡道:“般若王,兀卒有旨,让老夫听从你的吩咐……”
般若王一笑,上前深施一礼,恭声道:“中书令大人说笑了,兀卒有旨,让在下协助中书令而已。小子何德何能,敢来吩咐大人呢?”
野利斩天一旁坐着,也不起身,更不招呼,脸色漠漠。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个态度。
张元心中却舒服了点,捋须道:“般若望过谦了。这总是兀卒的吩咐……”
般若王斜睨了野利斩天一眼,微笑道:“兀卒也是想大人和小子齐心协力罢了,至于谁来指挥,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待说完,没藏讹庞一旁大咧咧道:“中书令大人,你让我吃喝嫖赌,我还在行,你让我领军的话,那真的太为难我了。实话实说吧,我这次来,根本没有想着领军,你给我安排个轻松的活儿吧。”
张元心道,“眼下两军正在交战,有什么活儿轻松?你若图轻松,何必前来这里呢?”正犹豫间,般若王道:“中书令大人,我前来途中就已想了许久,种世衡虽被围困多时,狄青来救,却不会强攻!”
张元微凛,反问道:“那依般若王之意,狄青会如何解救细腰城呢?”
般若王一字字道:“我想狄青必想断我粮道,截我后路,逼我等撤兵!”
张元眼中厉芒一现,沉默良久才道:“此招若使出,只怕我等虽有骑兵十数万,也可能一朝崩溃!”
夏军出兵钳击镇戎军,势如破竹,宋军难以抵抗。虽宋军几次传令都是避其锋锐、击其惰归,但真正实施的人,没有一个!
无论葛怀敏还是任福,均被诱敌之计吸引,被暂时的取胜冲昏了头脑,一步步的进入夏军的包围圈中。
可狄青不是葛怀敏,也不是任福!宋军若真有一个能坚决执行正确策略的人,那无疑就是狄青!也只有狄青的手下,才会完全信服的听从狄青的命令。
夏军掳掠宋境,但如今野外粮食已尽,十数万大军的粮草,统统需要从细腰城西北的鼓阳城输送,如果鼓阳城被破,夏军不攻自败。
中军帐内沉寂片刻,般若王突然道:“鼓阳城和我军胜败息息相关,中书令大人若不嫌弃的话,小子和没藏大人请令,立即出发,前往镇守鼓阳城,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张元内心松了口气,暗想:“没藏悟道这般说,看兀卒的意思,就不是要削我兵权。这个没藏悟道,毕竟还是以大局为重。”
鼓阳城极为重要,张元久经阵仗,岂会不防?他早派重兵把守那里,只怕狄青攻打,闻般若王主动请缨,正合心意,心想没藏讹庞做不了事,但有般若王约束和镇守在鼓阳城,那我后顾无忧了!当下道:“那有劳般若王……和没藏大人了。”
般若王谦逊几句,向张元请了令牌,也不耽搁,和没藏讹庞趁夜出发,直奔鼓阳城。
张元没想到般若王这般好打法,一时间难免有些疑惑。扭头望向了野利斩天,见他眉头也是锁起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入夜时分,张元很有些疲倦,但心忧战事,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深夜时分,他倦意涌上,这才沉沉睡去。
可才一深睡,梦中就听到惊天动地的鼓声传来。张元一怔,翻身坐起,有侍卫冲进帐篷,叫道:“大人,有敌来攻!”
有敌来攻!狄青来了?张元心中着实一惊,然后就听到东方已鼓声大作!那鼓声如沉雷滚来,好像就要杀到了眼前。
张元喝骂道:“一群废物,怎么这晚才来警讯?”
那兵士也是茫然不解,诺诺无言。张元冲出了营寨,就感觉鼓声浪潮几乎冲到了面前。夏军大营已有骚动,但张元毕竟身经百战,这次寻狄青倾力一战,岂能不做准备。
张元上马,径直前往东方营寨,见有将领早就列队营前,人在马背,弓在手前的严阵以待。
夜幕沉沉,张元喝令道:“燃起篝火。”
不到片刻功夫,细腰城外的山野处已亮如白昼。张元虽不知眼下敌情如何,但知军心绝不能乱,既然狄青突袭以快来攻,他就要以厚势逼退对手。
见四野篝火如约燃起,火光下,夏军阵营忙而不乱,已如怒射的弩箭般,张元心中稍安。这时野利斩天也已经赶到,和张元到了前军营中。
有前军将军过来道:“中书令大人,只闻鼓声急骤,应就在前方十里内。但眼下看不到敌情,末将听大人吩咐,不敢擅自出兵,只派游骑前去打探消息,但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消息……”
张元怒道:“东方二十里外的登高坡是谁在把守?”张元当然不会坐在细腰城前等狄青来攻,东方数百里内,早就布下了前哨探子。可不想到,对手攻到面前,竟无一探子回传消息。
转望野利斩天,张元问计道:“罗?王,狄青为何能过百里防线到了这里,难道说他们真的有翅膀不成?”
野利斩天也是皱了下眉头,摇摇头,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鼓声倏然停了。张元一怔,耳边宛若还有金鼓声激荡不休,一颗心怦怦大跳。暗夜之中的远处,本是喧嚣震天的鼓声突然瞬间消失,那种遽然寂静的震撼,更让人心惊。
夏军大营中,所有人都在凝神以待,只以为宋军要开始进攻……不想直等到了天亮,东方发白之际,宋军再没有举措。
柳梢暗露滴晓晨,狼烟戟气冷杀人。
张元立在晨雾中,感受到风的讥诮,脸色沉冷如冰。等见到红日一拱拱的就要冲破远山苍云间时,张元喝道:“去登高坡看看。”
话音才落,有马蹄声急骤,夜月风带着几骑迅疾奔来。当初安远寨一战,窦惟吉虽丧命,可夜月风却逃得了性命,他几个兄弟悉数死在狄青手上,对狄青早就恨之入骨。这次进攻大宋,夜月风主动请缨,身先士卒地要一洗前耻,得以镇守登高坡留意宋人的动静。
见夜月风赶来,张元冷冰冰道:“我需要你给我个交代。”
夜月风惶恐难安,下马跪倒道:“大人,末将……很难交代。”见张元双眸竖起,已动杀机,夜月风急忙道:“大人,你听我解释。末将这些日子一直在登高坡坚守,昨晚夜黑无月,突然坡下鼓声大作,似有千军万马杀来。末将在这之前,根本没有得到周边前哨的消息,是以不明敌手的实力,因为未能出战。那鼓声停后,末将已派出人手来向禀告情况,不想……均是死在了路上!”
众人闻言,均是心中一寒,虽是阳光明媚,但只感觉周围不知有多少眼睛看偷偷的盯着他们……
这时前军将军前来道:“启禀大人,我军去联系夜月将军的探子,到现在也一直没有消息,只怕尽数遭了他们的毒手。”
张元神色不变,冷冷道:“夜月风,那你之东三十里外燕子岭是谁把守,找他见我。”,日上三竿之际,镇守燕子岭的都押牙气喘吁吁的赶到,他若是也和夜月风一样的消息,众人也不奇怪,可都押牙告诉了让大伙都奇怪的一个消息,燕子岭并无警情!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张元面沉似水,早在这之前,喝令传方圆百里的夏守军回禀军情。中午时分,已陆续有守军将军派人来禀告,并无敌情!
日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夜月风额头汗水已流淌下来。见众人均是疑惑的目光,大叫道:“昨晚真的有人来攻。中书令大人,你要信我。”
张元突然笑了笑,“狄青如此虚张声势,想必是无胆鼠辈,实力不足,不敢来攻我军,既然如此,何足一道呢?好了,传令下去,让各地驻军戒备就好。夜月将军,你也回转吧。”
他故意说的轻描淡写,不过是安定军心,可心中有个极大的疑问涌上来,如果方圆百里并无警情,那狄青所率的宋军如何到了登高坡,还能精准的杀了夏军的探子?
难道说,狄青的手下,都会飞吗?
不止张元,夏军余将均是心中困惑,退下后,难免议论纷纷。
张元回转中军帐后,怒不可遏,却又无从发泄。等待不久,野利斩天入了帐中,张元冥思苦想许久,一直不得要领,终于问道:“罗?王,依你来看,昨晚是怎么回事?”
野利斩天道:“方才我在营中转了下,听军将都在私下议论,说狄青的手下都会飞的,是以才能不惊动附近的守军,直接到了这里。”
张元一拍桌案,喝道:“是谁敢妖言惑众?推出去斩了。”
野利斩天皱了下眉头,缓缓道:“若中书令如此失态,只怕狄青目的已达到了。”
张元微怔,忙问,“狄青有什么目的?”
野利斩天道:“狄青不出我们所料,已准备动手。但他知道有中书令坐镇,眼下我军无隙可趁,狄青虽勇,但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他这般举措,无疑是先要动摇我们的军心。如果中书令都被他乱了分寸,无疑就是他下手的时候。”
张元一凛,缓缓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我想了许久,终究想不明白昨夜是怎么回事。”
野利斩天道:“很显然,昨晚狄青已派人混到了附近!伺机刺杀我们的探子,制造混乱。”
张元道:“这我如何不知呢?但我们周边天罗地网,他们又是如何能混得进来,又安然离去呢?”
野利斩天微皱眉头,沉吟道:“我有个猜测,但眼下不敢肯定。大人,我必须再详细查探才有定论。不过狄青果然聪明,知道平原交手不利,就不主动和我们交手,只是虚张声势,眼下宋军在暗,我等在明,他能轻易的扭转不利的地势,可谓高明。”听张元冷哼一声,野利斩天笑道:“不过大人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也是极为高明的手段。”
张元心中稍有舒服,道:“既然如此,有劳罗?王了。”可想到昨晚宋军故作偷袭,想必人手必定不多,他空有数万大军,却被镇得不敢出战,不由又是脸红。
野利斩天点点,才要转身出帐,突然又止步道:“不知大人可曾留意到,昨晚鼓声大作时,细腰城有些异样?”
张元凝神一想,就道:“他们城中黑压压的,并没有什么动静,并没有异样了。”
野利斩天道:“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异常。想他们既然知道狄青前来,又闻鼓声大作,焉有不上城头看看的道理?他们根本无动于衷,是不是早就知道狄青不过是虚张声势呢?”
张元内心羞恼,感觉在这瞎子面前,自己好像是个瞎子,恼怒道:“既然如此,你昨夜为何不说?”
野利斩天有分讶然,苦笑道:“我也是如今才想起罢了,我这般说,绝非有嘲弄大人的意思。想兀卒既然让你我前来,就想让你我同心协力,还请大人勿要多心。”
张元轻舒一口气,拱手道:“多谢罗?王提醒。”他毕竟长于指挥大局,幕后策划,真的到面面相对时,反倒少了以往的游刃有余。听野利斩天提醒,心中警惕。
野利斩天一走,张元当下传令众人戒备,为安军心,故示悠闲的巡营。一日无话,等到夜幕降临时,张元一颗心反倒绷紧。
可等到半夜时分,仍无半分动静,张元脑袋才要沾枕,突然有军士冲进来禀告到时:“大人,有情况。”
张元惊心,霍然站起道:“何事?”听帐外静的吓人,也无鼓声,张元实在不明白会有什么情况。
冲出营帐,见夏军大营中隐有骚乱,张元才待询问,突然感觉细腰城的方向有异,抬头望过去,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不知何时,细腰城头火把高竖,熊熊的燃着,细腰城头上亮如白昼,隐见刀枪剑戟的寒光。
细腰城为何这般举动?想起野利斩天所言,张元心思飞转,暗想昨夜细腰城并无动静,是因为知道狄青是虚张声势,但今天宋军都涌上城头,难道知道狄青要来攻打,因此做准备来接应?
虽知道眼下方圆百来里没有警情,狄青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大举来袭,但见城头火亮,总是心中难安,又命手下全力戒备。
夏军倒有不少如张元般想法,当下燃起火把备战,可直到天明时分,城头火灭,竟不见宋军一兵一卒出现。
张元等见晓光破晨之际,陡然醒悟过来,暗叫又上了狄青的恶当,细腰城这般作为,不用问,还是采用虚张声势的伎俩!
就在这时,野利斩天已然赶回。张元见状,催马上前问道:“罗?王,可有了答案?”
野利斩天问道:“大人,昨晚可有什么异常吗?”听张元将昨晚发生一事说了遍,野利斩天叹道:“果不出我所料,狄青用的是疲军之计!他连续两夜诈攻,不过是搅乱我等军心,让我等全力戒备,等我等筋疲力尽之时,就是他进攻之日。”
张元也想到这里,可更关心前晚的事情,问道:“可他们为何能不惊动我军人马情况下,到了我们左近呢?”
野利斩天道:“我详细命人查看了探子的尸体,发现他们均是被一招毙命,显然是被武技高手击杀。但这附近的确没有宋大军出没的迹象,在我来看,狄青所派之人只有数百人左右,各个身手不差。他们能悄然前来,安然离去,眼下在我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顿了下,野利斩天道:“他们是乔装成我们夏军来去。这方圆百里纵横,这些人手他们若扮成夏军来往,我们很难察觉。”
张元猛然警醒,恍然道:“既然如此,就要查附近的守军,是否有异常的夏军出没。”
野利斩天道:“不错,我正是按照这个方向去查,结果这里东北向五十里的牛头山的守军有报,的确看到一队夏军经过,人数不多。他们只以为是奉大人调令巡视,因此并未过问。”
张元暗自咬牙,一字字道:“狄青,你果然够狡猾。传令下去,命我军严加防范,留意附近小股擅自出没的队伍。”他命令虽传下去,但到底有没有用,也不知情。
野利斩天轻轻舒了口气,可眉头也是紧锁的。他并没有告诉张元一件事,他其实昨晚守株待兔在等对手,不想狄青虚晃一枪,竟再没有动静,下一步狄青要从哪里出现,他真的也不清楚。
伊始时,他只以为张元将狄青拉出来平原交战的策略并无问题,但眼下来看,狄青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忍。
几日转瞬即过,除每晚时,细腰城都要燃起火把外,宋军再没有异样。
宋军虽无异样,但夏军每次见到城头那熊熊的火光,都是心中不安。那火光只是扰乱夏军的注意,亦或是代表着别的意思?宋军是想说,他们战意如火、怒意如火,或许终究有一日,会如烈火一样的喷薄出来?
这一日清晨,张元起床时,神色已有了疲惫。
每日过得揪心,总让人容易累得快些。这些天,虽没有狄青的进一步消息,但张元实在比和狄青交手还累。不待起身,已有人冲到帐中,叫道:“中书令大人,有狄青的消息了。”
张元惊凛交加,喝问道:“什么消息?”
那兵士道:“狄青带两万兵马,兵起渭州,过瓦亭、沿六盘山而上,已近制胜关!”
张元一怔,问道:“他们才到制胜关?”原来制胜关尚在镇戎军以南百余里,隔着他们还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张元见狄青使用疲兵之计,只以为狄青再让夏军疲惫后,就会发兵猛攻夏军,直如当年安远寨一战,不想狄青眼下还在制胜关?
这个狄青,到底是什么念头?
“消息可曾确实?”张元忍不住问。
那兵士道:“千真万确,是在华亭的败军快马传来的消息。狄青遽然兴兵,渭州的我军均知不敌,已如张大人所言,北归聚集。眼下狄青旗帜所至,我军均是退却,他已连收渭州左右七处失地了。”
张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留意狄青的动静,再去探来。”夏军入寇宋境后,纵横掳掠,直达渭州,渭州太守如当年延州般,闭城不出。夏军在城外掳掠数月,宋军各自为战,一直难以对夏军进行有效的抵抗。不想狄青一来,竟不急于救助细腰城,反倒绞杀在渭州的夏军!
渭州内,无人可是狄青的对手。
张元想到这里,心中盘算,最多再过两日,狄青就可过镇戎军前来细腰城!不想第二日有兵士来报,狄青到了瓦亭寨,本驻守在那里的夏军闻狄青率军到来,早先一日一路北归涌入镇戎军。
狄青一日兵行不过七十里,竟然还没有进入镇戎军!
张元暗自皱眉,终于找野利斩天前来,问道:“罗?王,狄青进军缓慢,所为何来?”
野利斩天沉默许久,这才道:“据我所知,狄青自渭州发兵,伊始不过是才过万的兵马,但他军旗一至,沿途堡寨均不再自守,纷纷请入狄青军帐之下。一日功夫,狄青已聚兵两万,而最新的消息是,狄青旗下的大军,骑兵步兵夹杂,已有三万之数!而沿途百姓,纷纷运粮支持宋军,狄青眼下军容极盛。”
野利斩天说到这里时,也忍不住的有些佩服。要知道宋自立国以来,西北堡寨就把宋军隔离的七零八落,三川口一战,宋军五路救援,诺大的阵仗,不过纠集了万余兵马。好水川一战,韩琦放肆招兵,也不过是七八千的兵马。
大宋之人,能在三日内,就召集三万兵马来战之人,唯狄青一人矣。
张元冷笑道:“就算三万兵力能如何,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狄青这般作为,究竟所欲何来呢?”
野利斩天神色有些奇怪,灰白的眼眸盯着张元,其中有着说不出的意味。
张元被野利斩天望的发毛,忍不住道:“罗?王,老夫说的可有什么问题吗?”
野利斩天沉默许久才道:“难道大人还看不出狄青的用意?”
张元皱眉苦思道:“他如此缓慢运兵,肯定有他的用意。但老夫一直想不到,他的目标会是哪里。”
野利斩天突然笑了,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讥诮。良久后,他才慢悠悠道:“其实我倒是知道他出兵向哪里了。”感觉到张元的欲言又止,野利斩天脸上突然泛起了分光辉,似是激动,又像是钦佩,“我们其实一直想错了,那一晚狄青命人在擂鼓,可能是疲兵之计,但他其实是告诉细腰城的宋军,他狄青来了!他也想告诉我们,不用我们猜,他很快就会来了!”
张元冷哼一声,不待多说,野利斩天又道:“细腰城燃起火把,也不见得是疲兵之计。是细腰城的守军要告诉狄青,他们在等狄青,一直在等狄青!他们信狄青!”
他说到这里,本是波澜不惊的语气中也带了感情。
西北的宋军和狄青间是什么感情?是一种信任到无以复加的感情。
西北的宋军需要狄青,狄青就来了。狄青来了,知道种世衡一定带军等他,等到他来的那一天。就这么简单,简单的不需那么复杂地揣摩,简单地让人落泪!简单的让天地动容!
狄青来了,明知前方有十万夏军,但是他还是来了!
张元终于想到了什么,脸色改变,凝声道:“你是想说,他缓兵慢行,沿途召兵,根本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他就要和我决战?决一死战?”他想得太多,想得太迂回,可从未想到过,狄青有一日,会向他张元挑战。
向十万夏铁骑,三千铁鹞子挑战!
野利斩天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不再多言。可那灰白的眸子也忍不住的望向东方。他眼前隔着军帐,他看不见。他虽看不到,但能感受那悲意如虹的大军正一步步的接近。
或许自三川口五龙川一战后,宋军心中就一直有了悲愤之气。
宋军积弱,但宋军不会降。要作战,就作战!
多年前宋军是因为有郭遵,而到如今,只是因为有个狄青!
狄青大军已入镇戎军,夏铁骑继续北归,听从中书令张元的吩咐,纠集兵力准备和宋军全力一战。
狄青大军已到开远堡,沿途有无数百姓列队相迎……
狄青大军已到定川寨,定川寨早已破烂不堪,当初宋军遗留下血迹虽干,尸骨就在眼前……
狄青大军所到之处,夏军不敢拦。
狄青的大军终于近了细腰城,百里开外,气势如虹。这几日的功夫,狄青已召集五万的兵众。
山川同色,军民一心。
那缓缓的流动的大军,终于流过燕子岭,过了登高坡,就那么的行到了夏军的面前,行到了细腰城前。
虽没有磅礴无俦的规模,却有让天地失色的勇气。明知前方大军阻隔,却仍脚步不停,无怨无悔。
有风吹,关山沙起,有马嘶,兵戈凝寒。
数万大军止住了脚步,成阵列排开,响炮三声,狄青策马出了军阵,离夏军阵营不过数箭之地,扬声道:“大宋狄青请与夏国中书令张元——决一死战!”
无对话,只请一战。无回旋,一战决出生死!
空旷的平原,万马齐喑。
千军凝目,只望着立在军前,匹马单刀的人儿。
那人没有带上面具,露出比带着面具更沉冷的面容。
他如墨的黑发已有斑白,他俊朗的容颜已满是沧桑,他深情的眼角已有皱纹……
似水流年,如刀如箭,纵毁不了奇伟的风骨,却已改变了往昔的容颜!
可他的腰板仍如长枪一样挺直,他的双眸仍和天星一样的闪亮。他挺着胸膛,因为他一直无愧于天地,他双肩凝厚,因为他依旧可以担负天地间的浩荡正气。
他是狄青,大宋的狄青。
狄青来了!狄青请战!请与十万夏军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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