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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射天狼 第十九章 狼烟

    年年明月夜,不尽照相思。

    狄青望着皎洁的明月时,踏入上京皇宫的一间偏殿,耶律宗真有旨,请他狄青一叙。

    耶律宗真若是要商议边境一事,为何不找富弼,要找他单独一叙呢?狄青带着这个困惑坐在了殿中,眉头微锁。

    他虽帮了耶律宗真,可看起来,耶律宗真不像会拿边境一事来感恩。想到这里,狄青嘴角有分哂然,世人多如此,危难见盟誓,平安起波澜。眼下耶律宗真不求他狄青,自然会拿下架子。

    正沉吟间,一人大踏步走进了偏殿,走到狄青的面前。那人神色孤高,双眉斜飞,身材魁梧,站在狄青对面,有如一只落落不群的孤雁。

    狄青眼中微有惊奇,缓缓站起,凝望着那人半晌才道:“耶律喜孙?”

    他终于见到了耶律喜孙——堂堂的契丹殿前都点检!

    这次耶律宗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秋捺钵之际,假意出巡,然后让人以雷霆手段擒住法天太后和一帮党羽,消内乱于无形,其中居功至伟的就是耶律喜孙!

    狄青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意识到了什么,可当见到耶律喜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诧异。

    耶律喜孙原来就是叶喜孙!

    狄青曾见过叶喜孙几次,但均没有深谈,在他看来,叶喜孙可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真的没有想到此人竟在契丹手握重权。

    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这个契丹殿前都点检为何会被野利斩天派人追杀?究竟是不是耶律喜孙取了香巴拉的地图,杀了那个曹姓之人?当初耶律喜孙去吐蕃做什么,为何后来又消失不见。

    狄青困惑多多,耶律喜孙只是微微一笑,抱拳道:“狄兄,好久不见。当初相见,因有难言之隐,因此没有据实说出名姓。”

    狄青淡淡道:“现在就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了吗?”到如今,他明白了向耶律宗真提及他的人是哪个。怪不得耶律宗真说,只要他狄青到了上京,就能见到那个人,原来一切答案都在耶律喜孙的身上。

    听狄青隐有嘲讽,耶律喜孙哈哈一笑道:“到现在,的确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实不相瞒,在下前往夏国、吐蕃是有些事情要做,但是……”忍不住四下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这不过也是麻痹法天太后的一步棋。法天太后很是谨慎,要取得她的信任并不容易。在下东游西荡许久,总没什么雄心壮志,她这才开始信我,委以殿前都点检之职。若非如此,我还真的难以拿下这婆娘。”

    耶律喜孙显然对法天太后也没什么好感,是以出言不逊。

    狄青听到这里,暗想这契丹的权位之争、心机之深、勾心斗角之处,不让汴京的。想到这里,忍不住的意兴阑珊。

    耶律喜孙见状,转了话题道:“狄兄,今日我来见你,其实是有件事想要商议。”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道:“可是边境之争一事吗?”

    耶律喜孙犹豫片刻,道:“可以说是有关,也可以说是无关。”见狄青诧异,耶律喜孙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国主对狄将军其实很是赞赏,知我和狄兄还有些交情,因此派我前来问下,问狄将军……是否有意前来契丹呢?”

    狄青一怔,半晌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契丹吗?”

    耶律喜孙又笑,双眸眯缝起来,锐利如针,“我想狄兄是聪明人,当知我国主意思。想宋国自太祖立国以来,为防兵变,定下崇文抑武的规矩,却不知是自寻死路。以狄兄之能,做个枢密使也不为过,可在宋国又得到什么?还不是被一帮尸位素餐之人压在头顶?我国主已许下诺言,只要狄兄肯到契丹,南北院大王的席位,可随你挑选!”

    说完后,耶律喜孙目光灼灼,只等狄青回答。他开出的这个条件,不但是丰厚,而且可说是惊世骇俗之举!

    要知道契丹有南北面官制之说,奉行“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的规矩。契丹南面管制又称“汉制”,下设枢密院、中书省、六部、御史台等,主要用来管理燕云之地的南朝百姓。而北面官制又称“国制”,才是用来管理契丹人的体制。

    南面官制中,汉人居多,也有契丹人充任。但在北面官制中,基本全部是用契丹人担当重任,汉人能入北面官制的极少,而能入北面官制中担当南北院大王的人,从契丹立国到现在,只有一人。

    那人叫做韩德让!

    此人虽居高位,但契丹人每次提及他时,都是心存敬仰。契丹人本是重英雄的民族,韩德让虽是汉人,也是文臣,在在契丹人眼中,已算是他们民族的英雄。

    当年宋太宗三路进攻燕云,韩德让临危受命,坚守南京不退,直到援军赶到,在契丹第一名将耶律休哥的配合下,大败宋太宗于高梁河,威震天下。之后契丹景宗病危,韩德让、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三契丹名臣又是受当时的契丹国主重任,护年幼的耶律隆绪为帝,是为圣宗。

    自此后,契丹在韩德让的带领下蒸蒸日上,非但没有因国主年幼而吃紧,反倒南征北战,打下了赫赫疆土,更是在宋真宗时率契丹铁骑长驱南下,定下让大宋耻辱终生的澶渊之盟。

    而韩德让因对契丹之功绩,总知南北两院大王,官拜大丞相,总领契丹的军政大权。

    这样的人,契丹只有一个。能入契丹南北院、让契丹人都要仰视的人,只有韩德让!

    到如今,耶律宗真竟让狄青任选南北院大王一职,此举虽非前无古人,但已是极具魄力,他重用狄青,难道是说想重演当年圣宗之盛世?

    狄青当然知道前尘往事,闻耶律喜孙的条件,也不惊喜也不愤怒,只是平静道:“不知道你国主让我投靠契丹,意欲何为呢?”

    耶律喜孙笑道:“狄兄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我国主的意思?你和我们的共同敌人,均是夏国的元昊。若狄兄能领南院大王一职,我主急需立威,就可在半年内纠集五十万兵马去攻元昊。这天底下,能对元昊不败之人,只有狄兄一个,但你难有尽展才华的机会,如今机会到手,就是你消灭夏国的机会。狄兄,你若大败元昊,我主说了,夏国之地,可任你选择十州!你当然知道要选哪里了。”

    说到这里,耶律喜孙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长。这个条件对狄青来说,简直比方才那个还要更有诱惑。

    狄青当然知道要选哪里,香巴拉就在沙州,他的希望就在沙州!

    有高官得坐,有美眷憧憬,这个条件,狄青怎能拒绝?

    耶律喜孙甚至已成竹在胸,微笑的望着狄青,就等狄青答应。

    狄青沉默半晌,才问,“打败元昊呢?又如何?”耶律喜孙怔住,似乎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狄青见耶律喜孙不语,缓缓道:“灭了夏国,是不是要继续挥兵南下,攻大宋、取吐蕃、进攻大理呢?”

    耶律喜孙微有尴尬,半晌才道:“如果真能这样一统天下,我想国主绝不会反对。狄兄凭此千古流芳,岂不是美事?”

    狄青笑笑,缓缓的坐下来道:“权欲一心,永无满足的止境。我狄青的确想去沙州,的确想要击败元昊,可要用无数百姓的性命,换取狄某一人的幸福,狄青不取。”

    耶律喜孙淡然道:“那当初狄兄杀人斩将无数,攻过横山,灭羌人数族,不知是为了什么?”

    狄青霍然抬头,凝视耶律喜孙,脸无愧色道:“狄某只为保家卫国四字!灭虎狼之心,唯有以杀止杀!”

    耶律喜孙哈哈一笑,道:“狄兄若真的只想保家卫国,那当初为何反对和夏国议和呢?”

    狄青凝声道:“元昊若真的想要议和,狄青就算暂时不去香巴拉又如何?只要天下平定,再无百姓之苦,狄青自会解甲归田,马放南山,但元昊不过是以退为进,蓄力再战,我如何会不反对?”

    耶律喜孙微滞,转瞬叹道:“狄兄,你真的很让我失望。要知道历代伟业,无不靠尸骨堆出,若是瞻前顾后,不心狠手辣,怎能成事?你胸无大志,并不像个将军,我国主真的高看了你。”他终究还没有放弃说服狄青的念头,使的是激将之法。

    狄青并没有愤怒,只是落寞道:“你说得对,我一直都是胸无大志……”

    脑海闪念,想起赵祯曾对他说过,“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这些大志素来都是别人说的,他狄青从来没有说过。他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保护西北的百姓,若说他真有大志,就是进入香巴拉,救回羽裳。

    他不想当什么将军,他也不想看着烽烟四起,在民生哀苦下一统天下。千古流芳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

    到如今,他只想告诉羽裳,他在努力的活,他在好好的活,羽裳没有信错她的英雄。他知道很多人或许不解,但只要羽裳懂他,足够!

    望着耶律喜孙满是不解的神色,狄青不再解释,只是道:“既然道不同,就不用说下去了。”

    耶律喜孙双眉竖起,缓缓道:“狄兄,你如此不知变通,难道不怕我契丹军再次挥兵南下吗?”

    狄青笑了,“怕有用吗?若是没用,我何必去怕?”他坦然自若的望着耶律喜孙,脸色依旧。

    耶律喜孙长长一叹,摇摇头道:“唉……可惜你我终究难以联手。”

    狄青心道,“耶律喜孙是孤高之人,这次囚禁了萧太后,正踌躇满志。闻契丹国主重用我,他心中真的毫无芥蒂吗?他这番威逼利诱,是因为国主的吩咐,不得不这般吗?这人到如今,忽冷忽热,看似爽朗,其实心机也是难测。”

    狄青正琢磨间,听有宫人唱喏道:“圣上到。”

    耶律喜孙肃然起立,恭迎圣驾,狄青也是站起,心中想,“耶律宗真先让耶律喜孙来试探,此刻才来,若知道我根本无意契丹,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耶律宗真从耶律喜孙身边经过,耶律喜孙只是摇摇头。狄青见到二人表情微妙,难免心中警惕。

    耶律宗真斜睨眼狄青,坐在龙椅之上,突然展颜一笑,又略带遗憾道:“其实狄将军不肯来契丹效力,也是朕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狄将军你记得,你若有一日改变主意来朕这里,随时欢迎。”见狄青沉默,耶律宗真道:“和谈已事了,想狄将军也要回去了。是个小人,朕对之就以小人之道。狄将军你是个英雄,到时候,朕会让耶律都点检送你出京!”

    狄青一惊,不解道:“大王,你说和谈一事已了?那你究竟是如何决定边陲一事的?”他根本还不知道耶律宗真的决定,不由错愕。

    耶律宗真脸上突然露出分古怪的笑,盯着狄青道:“具体如何决定的,狄将军去问富大人就好。难道说,富大人一直没有和狄将军说吗?”

    狄青心头一沉,半晌无言。他看起来虽能号令全军万马,但终究不能左右朝廷的心思。

    耶律宗真默然片刻,突然道:“狄将军想必知道前段时日,我契丹曾对元昊用兵?而且铩羽而归?”见狄青点头,耶律宗真一字一顿道:“可你知道朕为何要对元昊用兵呢?”

    狄青心道,“你们契丹追逐的无非是利益而已,还会有什么目的?”摇摇头道:“在下不知。”

    耶律宗真突然轻叹一口气道:“朕是一心想为家姐报仇!”

    狄青微愕,迟疑道:“为你姐报仇?这从何说起呢?”

    耶律宗真眼中闪过分愤怒,双拳紧握道:“元昊此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当年他爹德明在时,党项人正弱,他爹为求我契丹支持,数次派使者前来寻求联姻。先帝被他蒙蔽,就许了这门亲事。不过先帝过世后,此事就一直暂放,但元昊之后又派人来求,太后记得当年的许诺,就将家姐兴平公主嫁给了元昊。家姐一直疼爱朕,也不舍得离去,可终究执拗不过太后,还是去了兴庆府。”

    说到这里,耶律宗真眼中满是恨意,咬牙道:“朕当时尚幼,不能左右事情,只能期望家姐嫁给元昊,能有幸福就好。不想元昊娶了家姐,根本不过是利用联姻一事讨好我契丹,借机壮大势力。他在那之后,对家姐极为冷漠,就算家姐有病,他亦是不闻不问,家姐忧伤成疾,死在了元昊那里。”

    狄青眼前又浮出那黑冠白衣,手持巨弓的元昊。想起那满是大志、狂热的一双眼,不由为那柔弱的女子叹息。

    元昊志在天下,对手下有功之臣都是照杀不误,怎么会有半分心思放在了为了大业联姻的女子身上?可是耶律宗真为何对他说起这件事情?

    耶律宗真眼中已有泪痕,突然一拍桌案,恨恨道:“朕到了有能力的时候,就秘密让都点检去西夏查探,这才得知家姐死亡的真相。都点检从家姐的贴身丫环那里取得了半张地图,是有关香巴拉的……”

    狄青一震,忍不住凝神倾听,耶律喜孙见了,脸上却有了分古怪。

    耶律宗真声音有些哽咽,几欲落泪道:“我那时候才知道家姐一直还是关心我的,她在元昊那里做不了什么,怕法天太后对我不利,这才秘密从元昊的身边搞到半张香巴拉的地图,只盼能进入香巴拉,为我祈求国主一位……”

    狄青心中暗想,“难道说当初野利斩天派人追杀耶律喜孙,就是因为这半张地图的缘故?耶律喜孙当时不告而别,也是怕我抢香巴拉的地图吗?”

    耶律宗真果然道:“都点检得到那半张地图后,就被元昊八部的夜叉部追杀。他隐疾发作,当初幸得你的帮助,这才逃出元昊的追杀。对于这件事,我们一直都很感激你的。朕要不是知道往事,当初也不会放心的请你帮手。”

    狄青终于忍不住道:“只有半张地图吗?”

    耶律宗真一伸手,从袖中已掏出了一张地图,展开对狄青道:“你错了,朕手上,现在有张完整的地图。”

    狄青一震,饶是镇静,一颗心也是大跳。他虽早知香巴拉就在沙州,也早派人秘密去探,但直到目前为止,他只能说已了解沙州敦煌附近的兵力守备,可对于香巴拉,还是一无所知。如今就有张完整的地图在他面前,怎能不让他怦然心动。

    远远望去,只见到那地图上斑斑点点,有纵横交叉的线条,可狄青看不清楚。

    耶律宗真拿出这张地图做什么?以这个为筹码,让他前来契丹?

    狄青心思转念间,听耶律宗真道:“狄青,你一定很想要这张地图了。”他说话间,双手一分,已将那张地图撕成了两半。再是几下,居然将那张不知道多少人梦寐祈求的香巴拉地图撕成了碎片!

    狄青脸色微变,几乎要窜过去夺下地图。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耶律宗真见狄青竟还能安稳的坐着,不由叹口气道:“狄青,你果然够沉稳。你难道不问我为何要撕掉这张地图吗?”

    狄青斜睨了耶律喜孙一眼,见其脸上有分苦涩,缓缓道:“地图是假的?”

    耶律宗真舒了口长气,眼中露出憎恶之意道:“不错,这地图是假的。家姐辛辛苦苦的从元昊身边取来半张地图,本就是假的。你一定奇怪另外半张地图在哪里?”不待狄青回答,耶律宗真已道:“另外半张地图是都点检从一个叫做曹贤正人手上获得,那个曹贤正自称是归义军的后人,想必你也早知道归义军了?”

    狄青沉吟半晌才道:“我对其略有所闻。但你们如何确定这图是假的?”

    耶律喜孙一直沉默,闻言道:“那地图上画有密地,可避开元昊的守军。我得到图后,立即派人去探……结果……”他孤傲的脸上也露出分狰狞,“只有一个人冒死杀出来告诉我,那里全是陷阱!”

    狄青心中一寒,失声道:“是元昊布下的陷阱?”

    耶律喜孙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他知道没有抓住我,当下就让那曹贤正刻意放出另外半张地图,他知道我肯定要找另外半张地图,然后就布局杀我。我现在知道了,他知道很多人要去香巴拉,所以特意把假的地图放出来,就想让人去寻香巴拉,然后利用陷阱将来人一网打尽!”

    狄青凛然,想起当年兴庆府那惨绝人寰的厮杀。他知道元昊杀母杀子、杀妻杀舅、有功之臣想反,也是照杀不误,以元昊这种铁石心肠,布下如此毒辣之计反倒是再正常不过。

    契丹公主在元昊身边,怀有异心,不想元昊更绝,又利用这契丹公主诛杀想去香巴拉之人。

    香巴拉到底有什么玄奥,元昊竟不让人接近?

    狄青想到这里,嘴角突然露出哂然的笑。耶律喜孙见状,不解道:“狄兄因何发笑?”狄青有些悲哀的摇摇头,心中却想起种世衡、八王爷都竭尽全力的去找图,若发现那图不但是假,还是个陷阱,不知道做何感想?想到一事,狄青问道:“所以都点检杀了曹贤正?”当初他不解叶喜孙为何要杀曹姓之人,现在也明白了。

    耶律喜孙点头道:“当然。他害我无数手下,我杀了他还是便宜了他。”他言语恨恨,眼中露出怨毒之意。

    狄青见了耶律喜孙的眼神,心中微凛。他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情,可还有件事不明白,因此问,“大王,你今日召我前来,难道就是想告诉这些事情吗?”

    耶律真宗道:“你不来助我,是在我意料之中。我今日告诉你这些,无非想告诉你,你我都有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元昊!你和我联手,对付他更是容易。但你若真的不想,我也绝不勉强。”

    狄青缓缓站起,深施一礼道:“那在下告退。”他说完后,转身出了偏殿,耶律喜孙双眉微皱,看了眼耶律真宗道:“陛下,难道就这么放他走了?狄青之勇,你也亲眼目睹,他若在大宋的话,陛下若真的想南下,只怕他阻力最大。”

    耶律真宗沉默许久,望向殿外道:“他救了我多次,我其实还很感谢他。再说现在……我们的敌人是元昊,有狄青在,元昊绝不会好过。”说罢嘴角有分笑,耶律宗真下了结论,“我们就坐等看着好戏了。”

    狄青出了皇宫,立即去找富弼。

    这时夜已深,陡然间脸上微凉,狄青抬头望去,才发现明月不知何时隐去,有风萧杀,舞雪而落。

    原来……已入冬!

    流年如水,岁月蹉跎,那过去的时光,再也无法追回,那错过的人呢?

    狄青轻踩落雪,心情沉重的到了富弼的房间。富弼没有睡,见到狄青进来,立即起身道:“狄将军,契丹人放弃索要瓦桥关、晋阳以南十县了。不过……需要在澶渊之盟后规定的岁币之外每年多给契丹人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狄青静静的望着富弼道:“有什么理由给他们吗?”

    富弼微现窘意,雪在堂外静静的飘,二人的哈气都能看得出冷意。北疆的雪,来得早,让人骨子发冷。

    “的确没有理由。但这是朝廷的意思。”富弼神色中有些歉然,也有些为难。这次他听从朝廷的意思,并没有将议和的内容和狄青讲,虽是朝廷的意思,但他终究觉得对不起狄青。

    若不是狄青,议和不会如此顺利。可议和的时候,他们却在瞒着狄青。朝廷怕节外生枝。

    狄青望了富弼良久,转身要走,富弼突然叫住了狄青道:“狄将军,其实朝廷也很为难,因为西北有消息传来,元昊又有出兵的意图。”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想,“可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种世衡多么辛苦的打探到,又费了多少周折送到了汴京?我想朝廷是不信的……可他们虽是不信,但可以拿这个做推搪的借口。”

    富弼又道:“吕相过世了,变法压力很大,听说最近的一段日子,朋党之说甚至嚣于尘上,范公他身处涡流之中,我也想早日回去劝劝圣上。”心中暗想,“前段日子圣上曾问范公,‘自古小人结为朋党,也有君子之党吗?’范公回道,‘若结朋党对国事有利,也无可厚非。’唉……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朋党的,范公这句话虽很是宛转,若遇明君的话,多半一笑了之。但这话经范公亲口说出,恐怕更落小人口实。更让人的不安的却是欧阳修的那《朋党论》……”

    原来不久前,欧阳修见范仲淹因朋党一事倍受朝廷反对变法者攻击,因此写了一篇《朋党论》进献。《朋党论》主要是围绕自古“君子不党”的观念大做文章,文采斐然,恢弘澎湃,不说君子无朋,反说君子有朋,最终归结出,圣明之君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这文章一传说,京中百姓乃至天下文生均是争相传颂,交口称赞。

    但能流传千古的好文章,在朝廷权势倾轧中往往不是好文章,这文章流到富弼的耳中,富弼立即知道坏了,心道范公和圣上说说朋党,无关大雅,你欧阳修向天下人说你结成朋党,还不找死吗?他心忧京城的动静,也很着急回转。

    狄青不再多说,只是走到门口时,突然说了一句,“富大人这时候回转,不怕卷入朋党一派吗?”说罢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有朔风吹来,卷了一堂的雪意。油灯忽明忽灭,富弼站在那里,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在那一刻,他发现狄青好像想得更多。

    富弼只是迫切的想回去助范仲淹一臂之力,但正如狄青所言,他的回转究竟有多大作用,是雪中送炭,亦或是火上浇油,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又过几日,和谈一事终定。契丹不再出兵燕云,反倒会帮大宋警告西夏,约束西夏不再胡来。而契丹因此得到的好处是岁币每年多从大宋取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众人南归。

    和谈事成,无论富弼、狄青还是一帮禁军,少有喜悦之意。一路上众人沉默无语,等入了宋境,到安肃时,天降大雪,远岭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飞舞中,俨如一条苍龙蜿蜒半空。

    富弼心思复杂,在和狄青并辔而行的时候,远望山岭如龙,突然勒马,对狄青道:“狄将军,你不用回京城了。”他虽对狄青说话,但却只望着飞雪。

    狄青一怔,半晌才道:“为什么?”他那一刻,心中隐有期待。可见到富弼躲避的眼神,一颗心沉了下去。

    富弼道:“其实朝廷在下旨同意议和的时候,同时也下了一道密旨给我,说狄将军此次议和有功,理应嘉奖。两府议定,决定将狄将军派往河北真定府任副总管,同时荣升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

    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这本是将门名将葛怀敏才有的荣耀!狄青这一升,终于入主了三衙,只需仰望两府和天子的脸色!

    狄青听到升官,脸上带着飘雪一样的冷意,他本来想问,“为何西北有危机,不让我这精熟西北战事的人去呢?”可他终究没有问。

    富弼斜睨了狄青一眼,本来早就准备了措辞,“朝廷只怕契丹人出尔反尔,因此才命狄将军镇守河北,留意契丹人的动静。”但他终究没有答。

    二人之间,有飞雪舞动,洁白柔软中带着分硬冷。

    “何时启程?”狄青终于问了句。心中想到,“赵祯对我终究还留有几分情面,他升了我的官,就是告诉我,他还信任我?嘿嘿……可这有什么用?他终究不懂我!若元昊真的再次出兵,谁来抵挡呢?”

    富弼犹豫片刻,说道:“现在!”他望见了狄青的萧索,心中很是不安,“狄将军一心为国,但有碍祖宗戍边之法,只能先去河北。唉……新法实施了这久,更戍法还是根深蒂固,难道说这些日子来,很多事情不过是一纸空文?这次领兵前往西北坐镇的是三衙重臣葛怀敏,按理说这将门虎子应可抵抗元昊了,希望狄将军能从大局考虑……”只感觉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富弼沉默下来。

    狄青终于马上抱拳道:“那……后会有期了。”说罢向众禁军摆摆手道:“各位兄弟,一路辛苦了。还请护送富大人回京。”

    众禁军见狄青和富弼低语半晌,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又见狄青已策马向西而去,都是大惑不解,围到富弼身边问个不停。

    富弼见众人的神色,都对狄青很是不舍的样子,心中感慨,可又不便多说什么。

    蹄声远去,只有韩笑不离不弃的跟随在狄青的身边,让那风雪中的背影,不至于那么孤单。

    两行蹄印一路向北,有风过,吹起如絮的雪,盖在那曾经的印记上。印记渐渐浅了、淡了、消失不见。

    宛如……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狄青和韩笑一路疾驰到了真定府,公文更早一步已经送达。沿途州县的官员知道狄青前来镇守,均是大喜。众人早就久仰狄青的大名,心道有狄青在河北,那我等无忧也。

    登门问候、打探、讨好和奉承的人络绎不绝,热闹的如同纷纷落落的飘雪。

    狄青回想当年时,一个知县都能左右自己的生死,到如今就算知州都来拍自己的马屁,心中不知何等滋味。

    只过了几日,韩笑就给狄青打探来想要的消息,西北有警,朝廷派葛怀敏前往西北泾原路坐镇。

    狄青听了,沉默良久,对韩笑吩咐道:“你立即去告诉郭逵,请他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就说葛怀敏虽是将门,但从未领军,只怕不知兵,还望圣上以西北百姓为重,另选能将去西北对抗。”他知当初在京城时,葛怀敏明里虽和他没什么瓜葛,但暗中参了他一本,狄青只怕自己亲自上书,会让赵祯认为是因为私怨,这才让郭逵出头。

    韩笑遵命离去,这一来一回,又是过了近月的功夫。韩笑回转后,只说了一句,“圣上说郭逵杞人忧天。”

    狄青暗自忧心,但无计可施,河北一直无事,耶律宗真收人钱财,虽不见得与人消灾,但还是恪守盟约,撤了燕云之兵,再没什么动静。狄青还是让韩笑派待命部在敦煌附近打探,但始终没什么进展。这一日,狄青做在堂中,突然闻窗外鸟鸣树梢,抬头望去,见枝头一夜新绿,低头望了眼铜镜中鬓发如霜,一时间呆了……

    原来这个冬天过的如此之快……

    年复一年,枝头绿了又灰,白了再绿,生生不息,岁岁相似,可他的鬓角的白发,再也黑不了了。

    一想到这里,狄青霍然站起,才要冲出堂去,那一刻,多年的思念一朝迸发。

    他要去沙州!四厢都指挥使算得了什么?他并不在乎,他一直在等,不过是在等朝廷的调令,让他再有为西北百姓担当的机会……

    可这机会,还会来吗?

    既然不来,那他为何不去?一念及此,狄青已到了堂外,正碰到韩笑冲了进来。见韩笑的笑容中,满是悲哀和激愤,狄青已沸腾的热血,陡然间冷了下来。

    韩笑什么都没有说,只递过了一封书信。

    狄青拆开望了片刻,脸色陡然改变。他捏着那封信的手有些发抖,倒退了两步,手按堂中的一颗大树之上。

    树皮斑驳,满是沧桑……狄青一拳擂在树上,手上的信纸飘飘荡荡的落到地上。信纸轻淡,上面却写着让人难以承受的消息。

    元昊再次出兵西北,葛怀敏带兵主动出击,全军尽墨!

    元昊悍然撕毁盟誓,再次聚兵天都山,兵出贺兰原,入寇宋境!元昊以十数万铁骑兵分两路,一路出鼓阳城,一路出刘蹯堡,夹击镇戎军。葛怀敏见元昊出兵,带军阻击,兵出五谷口。近镇戎军西南时,有夏军诱兵搦战。葛怀敏志大才疏,竟如当年任福一样,不听庞籍等人劝阻固守待夏军疲惫再断其归路,派兵主动进攻夏军。

    夏军诈败,葛怀敏四路出兵围剿夏军,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昊突出大军,又将葛怀敏大军困在定川寨。

    葛怀敏轻兵猛进,大军驻守定川寨,粮草不济,元昊截其粮道,断其水源。寨中无水,军心大乱。

    葛怀敏见军心不稳,知道困守几天,不攻自乱,无奈之下突围败回镇戎军,有部将赵?苦劝,元昊必知宋军要去镇戎军,抢先埋伏断宋军归路,不如出其不意转退笼竿城。

    众将不从。葛怀敏坚持己见。结果东归之时,果遇夏军埋伏。夏军四面出击,宋军大乱,葛怀敏与部将曹英、李知和、赵?、王保等十六将被杀,损兵无数!

    葛怀敏死!

    不同的名姓,相同的结果!不同的地点,相同的结局!狄青手按粗糙的树皮,心中益发的苦涩!

    此战和三川口一战如出一辙,元昊都是利用宋军自大轻敌、宋将不知兵的心理,诱宋军平原交战,然后一鼓聚杀!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

    都是这般的战法。可奈何那些久在汴京的百官,堂堂一个将门之后,三衙领军之人,又被绊倒在这块石头上!

    是天意,是人为?是固执,还是愚蠢?

    狄青虽知结局不妙,但还没想到宋军又是败的这般凄凉。元昊大获全胜之下,挥兵南下,连破数寨,纵横六百里,直抵渭州,遥望长安!所到之处,宋军无人敢战,只能壁垒自守。

    关中告急!

    狄青木然的立在树下良久,涩然一笑,缓缓坐了下来,这一刻,他已忘记了沙州。

    韩笑见状,悄然的又递来了另外一封书信。

    狄青木讷的接过,展开望去,身躯都已颤抖起来,信上只写着几个字,“狄青,救我!”那字体红色,竟是鲜血写成。

    狄青望见那血色的字体,虎躯震撼,颤声道:“这信是谁写的?”

    韩笑眼中已有泪水,再没了笑容,嗄声道:“狄将军,是种老丈的信。种世衡在你走之后,奉命来建细腰城。细腰城已在夏境,本意是和大顺城一样,为日后进攻夏国做准备,不想元昊出兵,葛怀敏大败,细腰城后方堡寨尽数失守。种老丈孤军驻守细腰城不降,已危在旦夕。他不找朝廷,只传信给你……”

    话未说完,韩笑早已泪流满面,跪下来道:“狄将军,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救种老丈一命。我听说他已身染重病,可还在坚持着等待你的援军。他说……你一定能救他!”

    狄青伸手扶起了韩笑,咬牙不语。他抬头望天,见晴空如洗,一颗心早就阴霾笼罩。他身在河北,要如何才能救得了种世衡?

    眼中又浮出那满是菜色的脸庞,那老汉搔头微笑道:“狄青,你不能死,你还欠我钱没有还呢。”

    有燕过,燕子徘徊景依旧;有花开,花开花落人奈何?

    狄青鼻梁酸楚,眼中有泪,喃喃道:“种世衡,你也不能死,你答应过我。我定会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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