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荷睁开眼时,只见金碧辉煌。她目光尽处高阔辽远,有金光闪烁,迷离万千。
她那一刻以为自己到了天上。
好像只有天上才有这般炫目迷人的景色,没有痛苦,没有分别,可秋长风呢?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挣扎坐起,游目四顾。
没有秋长风的地方,天上好像也黯然失色。她很快发现,身躯还隐约发痛,她又回到了人间,这里的环境依稀眼熟,再一看,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里竟然是脱欢的金顶大帐。
她怎么会到了这里?难道说……叶雨荷想都不敢想,惶惶站起,蓦地发现诺大的金帐中,只有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叶雨荷,让人看不清面容。帐中还有脱欢曾经坐过的高台,那人并不落座,只是看着那高台,听到身后声响,开口道:“我曾经答应过秋长风,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会把金龙诀一事的经过告诉你,他不想再骗你。”
叶雨荷听到那声音,望见那凝重的背影,立即想到了什么,急问:“你是郑和……郑大人?”她虽只见过郑和一面,但对郑和的印象极为深刻。
那时她虽然情非得已地对郑和出剑,可对郑和的武功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见郑和点点头,叶雨荷立即追问道:“秋长风呢,他还……在哪里?我怎么还活着?”她如今隐约知道金龙诀一事的脉络,虽也想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更关心秋长风。
她竟能脱困而出,这么说秋长风也可能活着?
可秋长风就算活着,也不过几日生命。而听郑和的意思,好像秋长风早预料他会有不幸……叶雨荷想到这里,心中绞痛,上前一步,急切地等着答案。
郑和沉默许久才道:“你们都活着,那山洞处在山腰,其下有溶洞。炸药虽封住了山洞的出口,却震裂了山洞的下方,秋长风、沈密藏从下面的溶洞带你们出来的。”
叶雨荷只感觉实在是鬼使神差,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哀,想着要是也先知道这个结果不知会作何想?念头闪过,她对也先的结局没有半分兴趣,只是执著地问:“那……秋长风呢?”
“他去了一个地方。”郑和道,“他回来前,希望你能明白一切。”
叶雨荷不知是惊是喜,想问问秋长风去了哪里,何时回来,看着那落落的身影,终于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她心中,当然觉得和秋长风相见最为重要,但她亦知道,秋长风决定做的事情,定然有他的理由。她无能改变太多,只希望秋长风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哪怕时日无多。
可秋长风究竟还要去做什么事情?叶雨荷猜不到。
郑和沉默许久,似乎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终道:“靖难之役后,江山虽固,但实则波涛暗涌,只是凭天子的雄才伟略,这才将一切事端压了下来。虽说素来只有千秋的雄心,并无万岁的基业,朝代更迭,在所难免,但天子总想有朝一日就算离去,也能让大明江山多存几年……”
叶雨荷蹙了下眉头,一时间不解郑和为何要说这些。
郑和口气中有了几分唏嘘之意,又道:“于是天子定下个计划,叫做永乐,希望借助永乐计划,铲除大明隐藏的所有内忧外患。这个计划,自我参与起,运筹了最少十数年,但可说是在二十多年前就曾设计过。”
叶雨荷立即听出问题所在,质疑道:“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还没有靖难,朱……天子还没有登基呢?那时候天子怎么可能会设计这个局?”
郑和背对叶雨荷,点点头道:“你能想到这点,说明你很细心。实际上,这个计划本不是天子筹划的。布局的人应说是太祖,我们不过稍加改动而已。”
叶雨荷震惊道:“你说什么?是太祖设计了这个局,这是……怎么回事?”她本来以为自己明白了很多,但直到如今才发现,这个布局的深远和磅礴,还远超她的想象。
郑和沉默良久,看着金帐中的那个高台,若有所指道:“世人熙攘,多为权利,就算当了皇帝也不例外。没有当皇帝的,想方设法去当皇帝;而当了皇帝的,又会竭尽心力地去稳固皇位,甚至终日提心吊胆。做皇帝,权势肯定是大的,得到的东西亦是多的,但在我来看,快乐未见得比常人要多。永乐永乐……不过是个梦想罢了。”
叶雨荷虽感觉世人或许多半不认可郑和的看法,但她自己却是心有戚戚焉。
望着那宁静而又沧桑的身影,叶雨荷问:“话虽如此,但你呢……不想当皇帝吗?”她这话实在有点大逆不道的味道,幸好这金帐虽大,却只有他们两人在。
郑和好像笑笑,道:“那你呢……想当吗?”
叶雨荷沉默许久,终于摇摇头。郑和好像感觉到了,又道:“大千世界,人各不同。有时候,在某些人看来,两情相悦,给个皇帝都不换;在另外一些人看来,或许探寻天下的玄秘,比当皇帝还要有趣。”
叶雨荷本想问郑和口中的另外一些人,是否在说他自己,因为郑和数下西洋,看起来就是在探寻天地玄奥,乐此不疲。终究没有兴趣再探讨这个问题,回想到秋长风的身上,感觉郑和先前有感而发的皇帝理论,似乎说是朱棣和朱高煦,又像是说朱元璋,但仔细想想,古今皇帝,鲜有例外,心中不由得有了几分惘然之意。
郑和似乎又笑了,“我扯得太远了些。我想说的是,如今天子其实和太祖最像,也认为最能理解太祖的心思。”
叶雨荷微哼一声不置可否。这事情她倒是懂的。朱棣一直忌讳别人说他是篡位,因此一直宣扬他才是真正继承朱元璋衣钵的人,而又对世人说朱允炆倒行逆施,不尊祖宗家法,但这些事情,她不想多想。
“实际上,天子也的确和太祖想的一样。”郑和略带感喟道,“当初太祖在位时,就想让大明江山世代永存,这才定下了许多家法,同时用尽心力地铲除心中的叛逆……包括所有知道金龙诀的人。”
叶雨荷见郑和提及到金龙诀,精神微振,问道:“难道那金龙诀……真的可改命吗?关于太祖用金龙诀改命一说,真有其事吗?”这是个最根本的问题,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这件事发生的,她听了也先的话后,明白金龙诀本是个骗局,但听郑和所言,又感觉真有其事。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和肯定道:“太祖确有金龙诀改命一事,此事若不是真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之赴死?太祖当初借洪武四大案为由,大肆诛杀排教、青帮、捧火会中人,就是为了掩盖此事。”
叶雨荷一颗心又怦怦大跳,想起个奇怪的问题,道:“太祖既然怕,为何不索性毁了金龙诀?”转瞬好像又悟道了,“他舍不得毁去金龙诀,他还希望有朝一日,用金龙诀改命,或许他还想长生不老呢。”
郑和默然许久,轻轻叹口气道:“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可太祖那时候就已知道,金龙诀虽可改命,但只能改一次,之后无论多少年,六十年也好,一百八十年也罢,虽能显现灵异,终究不能再次启动改命之能!这才是金龙诀最大的秘密!”
叶雨荷身躯晃了晃,只感觉脑海里一阵空白,她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但从未有一次如此地绝望。听着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天籁传来。“那秋长风中的青夜心,是不是只有离火或金龙诀可救?”
郑和点头道:“是,之前可用离火救治,但一个人中青夜心之毒到了如今,只有金龙诀改命才能救他了。”
叶雨荷反倒笑了,只是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她望着郑和,又像望着虚无,只感觉前方蓦地出现了江南的景色。
在望不尽的江南柳色中,秋长风一步步走进黑暗——走进他最终的命运:死!
脱欢一步步走进军帐的时候,也感觉自己要走到了路的尽头。
死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法避免的结局。事到如今,他反倒并无畏惧,但他愤然、不服还有不解,他就算死,也想问个明白。
于是,他见到了朱棣。
军帐中,朱棣没有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他背对着脱欢,身形没有威严无限,只是带着几分北疆的哀伤——入骨的冰冷、入骨,可哀伤终究是哀伤,无论怎样冷酷的外表,都是无法遮挡。
朱棣没有去望脱欢,不是因为孤傲,只是因为他在看着面前躺着的一个人——那个他疼爱的儿子,那个忤逆的骨肉,那个最像他的血脉,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奄奄一息的汉王。
朱高煦躺在那里,脸上唇间没有半分血色,他只是空洞地望着帐篷的上方。
有御医正在给朱高煦切脉,可见到朱高煦的神色,却是暗自摇头。
脱欢见到这种情形时,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抱有半分希望,可知道朱高煦若死,他只有陪葬。一念及此,反倒昂起头道:“朱棣,你妄自兴兵,寇我瓦剌境内,倒行逆施,本太师不服!”
他反正没有了指望,也就不用再卑躬屈膝地讨饶,见朱棣不语,索性豁出去道:“要杀要剐,本太师绝不会皱下眉头。只希望你还能有点人性,莫要对我瓦剌子民大肆屠戮,我做鬼……也会……感激你。”
他一番话说出去,心中空空荡荡,自伤中带了几分自傲,自傲中夹杂着自怜。他是瓦剌的国师,万人之上,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朱棣也不转身,用极为空洞的声音道:“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脱欢一怔,根本不知道朱棣在说什么。他虽知道些中原文化,但也有限,若是孔承仁在此,或许能知道。但这刻他没有了退路,早恨不得宰了孔承仁,就算孔承仁来了,他也不会去问,只是哼了一声,示意听到。
朱棣望着眼前生命垂危的儿子,又道:“脱欢,你勾结东瀛,策反排教、捧火会,甚至收买朕的亲信与你里应外合,和我大明为敌,趁朕移兵海上之际,已要准备兴兵入侵中原,置天下百姓于倒悬,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脱欢心中微凛,冷哼道:“你现在当然说什么是什么了,可现在入侵屠戮百姓的是你朱棣,而不是我!”他如今豁出去了,反倒振振有词,倒打一耙,倒也义正词严。
朱棣还是望着朱高煦,喃喃道:“朕不动手,你迟早也要对朕动手的。”
脱欢哈哈大笑道:“入寇之人,莫不如此托词。朱棣,你要打就打,何必诸多借口?”
朱棣漠然道:“不错,朕要打就打,何必解释呢?可你来见朕,不就是要个解释?”
脱欢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不错。”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心中难免郁闷愤然,这样就死,实在不甘。他毕竟和也先还是有些区别的。
朱棣轻声道:“你若回头,就会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脱欢霍然回头望去,见到帐帘掀起处,一个人走了进来,丑恶的脸上竟带了几分微笑,忍不住见鬼一样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是你!”
他的叫声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厉,那一刻,神色愤怒中带着恍然、恍然中又带着怨毒,看起来恨不得扑过去一把掐死那人!
郑和望着金帐中的高台,不理叶雨荷的摇摇欲坠,只是若有感慨道:“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这本是朱棣对脱欢说的话,他突然也说了一遍,倒有些奇怪。
叶雨荷头脑空白,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听着自己空洞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此刻,只有发问,才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郑和解释道:“这是《秦誓》文中的一句话。当年秦穆公伐郑,不听臣言,被晋襄公大败。秦国被俘三帅归秦,秦穆公军中立誓,说过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大略就是,岁月如梭,一去难回,但大志难成,因此心中焦虑。”
叶雨荷神游天外,却明白了什么。“你引用这句话,是想说天子的心意吗?”
“不止想说天子,其实太祖亦是如此。”郑和轻叹一口气,“太祖虽知道金龙诀不能再启动,但又期望有朝一日可启动,因此不舍毁去金龙诀。可太祖又怕别人得了金龙诀对大明不利,因此在临终前设下一计,希望能将所有觊觎大明江山的人全部消灭。他然后就封了金山寺,在其中做了一副万里江山图,故作谜团,指示了金龙诀所在的位置。”
叶雨荷回忆往昔,记得这些事情和也先在金山说的一样,略微蹙眉道:“太祖为何这么做?”
“你应该知道的。”郑和缓缓道。
叶雨荷本来已麻木,但那一刻终究还是想明白了。“太祖埋在树里的金龙诀是假的,他只是想用假的金龙诀诱骗真叛变的人来找,趁机将企图寻找金龙诀的人全部消灭!”蓦地想到了什么事情,朦朦胧胧却不真切,只感觉那闪念必定是破解多数谜团的关键所在,叶雨荷忍不住皱眉去想,转念心中满是苦涩地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想到,这一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郑和也不转身,再次点头道:“不错,你现在终于想通了,从开始——金山留偈、万里江山图时起,本来就是个陷阱。但太祖不等实施这个计划就已过世,朱允炆虽知道太祖的这个计划,却不以为然,将这计划弃而不用。”
叶雨荷虽麻木但亦心惊,终于道:“可当今天子靖难后,却重启了这个计划?”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太多真相,心想若是也先在此,只怕真的会一头撞死。也先虽也聪明,但怎能想到,这个计划中,竟有朱元璋、朱棣两代的盘算,假假真真,酝酿了足足有近三十年!
郑和接道:“不错,天子有感大明江山虽看似平稳,但实则波涛暗涌,知道太祖的计划后,就准备重新利用,将内忧外患一网打尽。”
叶雨荷心中有个模糊的疑问,朱棣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感觉无关大局,并未多问。
郑和似乎也不想解释,又道:“天子那时候找到了我和上师。”
叶雨荷心中微震,突然道:“纪纲没有参与吗?”她其实一直很奇怪,因为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信任的第三人,没道理不参与此事的。
郑和沉默很久,摇头道:“没有。参与这件事的人很有几个,但纪纲没有。”他好像在解释缘由,缓缓道:“参与这个计划的人,都是准备去死的!”
叶雨荷没有震撼,反倒冷笑道:“可死的都是旁人,却不是制定计划的人。”
郑和霍然转身,盯着叶雨荷道:“你错了,制定计划的上师,其实也准备死的!”
叶雨荷望着郑和那深沉如海,如有波涛起伏的双眸,一阵心悸,竟说不出话来。她本有疑问,但望见那双眼眸的时候,不知为何,再也无法怀疑,她凭直觉知道,郑和并没有撒谎。
“纪纲不是那种人,因此他无法参与。”郑和眼中藏着几分犀利,接着道,“制定这个计划的是上师,实施这个计划的人却是我。但我其实……”顿了片刻,才道,“并不赞同这个计划。”
“为什么?”叶雨荷追问。
郑和沉吟片刻,避而不答道:“无论我赞不赞同,但很多事情根本无法改变,我为了天子也只能准备。我准备了多年,挑选了四个人来实施这个计划。”
叶雨荷一阵心痛,恍然道:“其中有一个当然就是秋长风?!”
郑和看了叶雨荷很久,这才轻声道:“你猜的不错,秋长风是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人物……”
“他也是最可悲的一个人物……”叶雨荷哑声道,“他在其中随时都会死的!”
金帐辉煌,可在叶雨荷眼中,早灰暗无光。
原来这一切早就命中早定,就像今生的重逢,只为一生的永诀!
怪不得秋长风一直不对她说明身份,秋长风有件事没有骗她,当初秋长风不和她相认,因为那时候已知道终究是永别的结局。
郑和平静地望着叶雨荷道:“不但他随时会死,参与这个计划的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去死。比如说沈密藏,他选择那时候去见脱欢,如果不能成功地麻痹脱欢,为我们争取最后的时间,他也要死的。”
叶雨荷木然道:“沈密藏当然也是四人中的一个了?”心中略微有些好奇,暗想郑和说一共有四人,其余的那两个是谁?
郑和似乎看出了叶雨荷的疑惑,缓缓道:“‘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密藏。’这句话想必你也听过?”见叶雨荷点头,郑和道:“‘静虑深思似密藏’这句话,说的就是秋长风和沈密藏两人,而‘安忍不动如大地’说的是另外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人扮作个和尚。”
叶雨荷心头一跳,回忆往事,一个名字立即迸出口中。她神色满是惊诧,甚至直到现在还带着几分不信,因为那人实在让她无法认为是郑和的人。
“第三个人是三戒……和尚?”叶雨荷终于问。
郑和淡淡地笑了笑,“不错,就是他。不过他不是什么和尚,也不是上师的师弟,他叫做安忍。”
脱欢见到三戒和尚安然无恙地走进来,还向朱棣施礼时,霍然明白了太多的事情。
他如果不是被绑着,如果不是知道就算冲过去也是自取其辱,早就冲过去一口咬死这个三戒和尚了。
若是目光能杀人的话,脱欢也早杀了三戒和尚几十次。他狠狠地盯着三戒,咬牙道:“三戒,我对你不薄的,你的良心难道让狗吃了?”
他心中有些痛恨,痛恨自己有眼无珠,痛恨自己直到最后还在怀疑是孔承仁捣鬼,让他万劫不复。他早就怀疑身边有个隐形人一直在暗中活动,却没想到那人是三戒。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
叛徒怎么可能是三戒?脱欢到现在都有些怀疑。
三戒神色平静,只是道:“太师对在下的确不薄,但也算不上太厚,比不过圣上的信任。”
脱欢立即明白过来。“你是朱棣派来害我的?”
三戒大师飞快地瞥了朱棣一眼,说道:“其实是郑和郑大人派小人到了太师的身边。”
脱欢不管这其中的差别,也觉得根本没什么两样,怒望朱棣道:“朱棣,你好卑鄙,怎么不真刀明枪地来,反倒使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朱棣背对脱欢,冷漠道:“你何尝不是收买了朕的亲信纪纲想要暗算朕的?”
脱欢一滞,难以置信道:“你……都知道了。”他心中错愕万分,不信这个秘密也被朱棣发现了。朱棣不语,脱欢惶急,“纪纲在哪里?”此刻他终于绝望,因为朱棣的一句话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朱棣淡漠道:“在他该在的地方!”
帐中沉寂若死,只闻脱欢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三戒大师才道:“所以太师也不用喘了,更不用故作委屈,你的所作所为,有纪纲为证,有小人看着,早都被圣上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看着三戒和尚脸上的刀疤都在发亮,脱欢咬牙道:“鬼力失当初一刀,为何没有砍死你这个畜生?”
三戒微微一笑,并不动怒。“我若不是被鬼力失砍上一刀,太师好像也难以就轻易地相信我了。”他到现在对脱欢还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太师,看起来仿佛卑鄙小人,但双眸中已带了几分超然物外的冷静,“不过我们的这计划并不算成功。”
脱欢咬牙道:“什么计划?”
三戒和尚向朱棣的方向看了眼,见朱棣只是点点头,三戒终于开口道:“将瓦剌和鞑靼一网打尽的计划!”
脱欢握紧双拳,再没有往日的沉着,道:“你……你……”他本来想说三戒和尚痴心妄想,可见到自己如今的情形,如何骂得出口?
三戒轻声道:“不是痴心妄想,而是经过周密的计划。我奉郑和郑大人之命,本来是想接近鬼力失向阿鲁台奉上金龙诀。不过鬼力失权欲之心胜过了对金龙诀的贪婪,终究对我下了手,无意中破坏了郑大人的计划。”
脱欢冷笑道:“鬼力失怎么不砍死你呢?”他到现在十分后悔被秋长风所骗,未对鬼力失之死一事详查下去。
鬼力失之死当然还有内情!
三戒微笑道:“倒让太师失望了,我那时已对鬼力失有了戒备,当然会想保命的方法。不过我挨了鬼力失一刀后,只能逃命。后来偶然碰到了也先王子……或者说,不是偶然,是必然。我有挨一刀的身份后,反倒更容易取得也先的信任,这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天意,或许这就是天意,三戒说到天意的时候,丑陋的脸上也带了几分唏嘘。他值得唏嘘,他九死一生,但他总算完成了任务。
脱欢望着三戒,想到这些人的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一颗心忍不住地剧烈震颤起来。
“没什么天意。”郑和望着叶雨荷道,“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过是刻意的安排。看似苍天的意思,其实不过是人的心思。你现在当然知道《日月歌》是假的了,其实根本没有《日月歌》。”
叶雨荷重听《日月歌》三个字,满是苦涩,“《日月歌》当然也不是刘伯温写的,是上师写的?那根本不是什么预言,而不过是你们凭已知的内容写了上去,再加上你们的计划,就构成了《日月歌》?”
她现在想想,都感觉那么诡异的《日月歌》竟有些好笑。但她笑不出,反倒带着几分惊恐,因为所有的计划,均经过极为周密的安排,想想都让人耸然。
也先终于猜出所有的一切,但为时已晚。
她叶雨荷也知道了一切,可还有什么用?
郑和微微一笑。“是谁写的已经不重要,只是要造成这个事实,让那本书看起来是刘伯温写的,倒颇费心思。”
无论如何费心,他们毕竟做到了,叶雨荷望着郑和,心中苦涩,暗想有姚广孝、郑和两人作伪,只怕别人想不信都难。
“但《日月歌》毕竟是个幌子,目的不过是让人相信金龙诀。”郑和轻叹一口气,“在你看来,计划的发动是在初入庆寿寺之时,甚至更早些,在观海连环命案时就已经开始了。”
叶雨荷终于沉静地想了下去。“肯定比这还要早……你们早想对付瓦剌。”
“不止是要对付瓦剌,也可说这计划本不是要对付瓦剌。”郑和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
叶雨荷却明白过来,缓缓点头道:“是了,你们的这个计划,本来是要清除内忧外患,对付的并非瓦剌,只是放下了诱饵,对付那些上钩的人。也先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不过是吞下诱饵的第一人……上钩的不止也先,还有东瀛忍者、捧火会、张定边和排教的一些人物。瓦剌因为最急切、最先发动,因此遭受到最彻底的打击。你们这计划,实在……”她实在不知怎么形容这计划,唯有心惊。
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猎人和猎物之间的游戏罢了!
“可是,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启动的这个计划?”叶雨荷脑海中有灵光一闪,“三戒去接近也先的时候,显然就开始发动这个计划了?”
郑和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赞许,转瞬带了几分惘然,喃喃道:“计划早就制定下来了,《日月歌》也早就做好,但一直并未启动。所有的一切所以实施,却是因为邱福。”
又是邱福!
叶雨荷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惊诧。
这个邱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和这个惊天的计划有关?
郑和看出叶雨荷的疑惑,感慨道:“几年前,瓦剌作乱,屡犯明境,日见骄横,圣上曾派邱福带兵征伐过瓦剌。结果是……邱福十万大军,一朝尽没。外人都说邱福轻敌深入,导致全军覆没……”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叶雨荷心惊道。
郑和沉默许久,才摇头道:“不是这样,是因为有人泄露了军机,被瓦剌提早埋伏,导致了明军的败亡!”
叶雨荷急问:“是谁泄露的军机,可曾查到?”
郑和望着叶雨荷,许久才说出个答案道:“这人你是认识的……”见叶雨荷蹙眉思索,郑和不再遮瞒,“就是纪纲!”
叶雨荷一震,失声道:“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和淡然道:“我曾说过,这世上有些人不想当皇帝,有些人,却是一辈子都想的。”
叶雨荷更是惊诧道:“你们说纪纲想做皇帝?他倒是好大的雄心。”回想和纪纲的几次见面,均觉得这人除了残忍外,还城府极深,喜怒难行于色,叶雨荷却没有想到过此人还有称帝的野心。
郑和轻声道:“当然,在邱福全军覆没后,我们只是有所怀疑,并没有明证,一直暗中观察。但纪纲杀了解缙,又对解缙的家人百般虐待,倒侧面证实了我们的猜疑。”
叶雨荷心中灵光一闪,失声道:“难道说纪纲杀解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因为他要逼问金龙诀的事情?”
若是以往,她绝对想不到这点,但这刻她的脑筋异常地清醒,想到她行刺朱棣时,听到朱棣所言,顿时将所有的一切串了起来。
郑和略带惊奇,转瞬恍然道:“是了,天子对你说过这事。你父叶昭重和解缙都知道金龙诀的秘密,因此可说是……”顿了许久,竟不再说下去。
叶雨荷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替郑和说了下去。“因此我父和解缙,可说是你们放出诱饵后钓到的第一条鱼!”
回忆往昔,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该恨朱棣?还是该恨郑和?抑或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父亲和解缙咎由自取?她分辨不清,也不想分辨。
郑和沉默许久,道:“你说得不错。但这本来不是我们预期要钓的鱼,因此这件事被圣上遮掩过去,只将二人派以别的罪名,但纪纲却知道了金龙诀的事情,一直逼问解缙。在得知天子询问解缙如何时,怕天子知道他的事情,因此竟说揣摩到了圣意,雪里埋杀了解缙。之后纪纲将解缙的家人全部流放到了塔亭,暗中还在逼问金龙诀一事。”
叶雨荷握紧了双拳,指节苍白无血,神色愤怒道:“你们既然早知道这事,为何还让纪纲逍遥?”
郑和避而不语,回到话题道:“那时候我已开始实施永乐计划——早在你和秋长风相见于庆寿寺前就已开始了这个计划。我派三戒假扮上师的师弟——也就是青帮的人物去接近鬼力失,开始实施引蛇出洞的计划,但很快发现,瓦剌对大明无疑更具威胁,也对金龙诀更有兴趣,三戒然后就转而去接近也先。”
顿了片刻,郑和的嘴角带了几分嘲讽的笑。“也先显然早就从纪纲口中得知金龙诀的事情,也更早包藏祸心,想要颠覆大明,见到三戒后,更因鬼力失一事而对三戒深信不疑。”
叶雨荷略带激愤道:“这当然是也得益于你们的算计。”
她没有道理不愤怒,因为她蓦地想起了更多事情——更多让她心酸、心寒的事情。
郑和似乎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不满,轻轻叹口气道:“之后的事情,你也一直参与其中,想必也想明白了。纪纲是上钩的第二条鱼,鬼力失算是第三条,而也先是上钩的最关键的那个人物。也先无疑比他的父亲脱欢更要野心勃勃,他不但要金龙诀改命,还要借此推翻大明的江山,因此他要挟了东瀛忍者,串通排教中人暗算排教教主陈自狂,然后鼓动捧火会,企图调虎离山,浑水摸鱼。”
叶雨荷将所有的事情终于串联起来,心中益发地发冷。“也先甚至打出朱允炆的旗号,故作迷雾,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你们早就清楚他的举动。姚广孝前往金山显然是在做戏,目的是为了更加坐实金龙诀之事,而你们故意移兵海域,造成进攻东瀛的假象,就是要麻痹瓦剌。而秋长风故作背叛、沈密藏大肆追踪、三戒和尚鱼目混珠,所有人的目的,却是反借金龙诀一事拖住瓦剌的兵力,让你等兼程赶来和瓦剌一战!你们不怕战,却怕脱欢效仿对邱福之举,打不过就逃,让你们难以一举清除瓦剌的隐患!”
郑和轻叹一口气,缓缓道:“你很聪明,这些都想到了,自然不用我再多解释。”
叶雨荷脸色益发地白皙。“我不聪明,聪明人怎会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心中却想,怪不得秋长风一直让我信他,原来这一切都是在他们的计划中,他也一直在骗我,他肯定更早地知道一切。心中蓦地酸楚,却没有气愤之意,只是想到,他为何不早些对我说出始末,他是不信我吗?不是的,他说得不错,我太过感情用事,我若知道一切,反倒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郑和似乎看穿了叶雨荷的心思,道:“这件事必须要绝对秘密,秋长风不负我们所托,完成了他的那环任务,同时保住了这个秘密。由始至终,知道这秘密的人只有几个,甚至……”
叶雨荷立即想到了什么,说道:“甚至连汉王都不知道此事?”
郑和望着叶雨荷良久,这才回答道:“是!”
叶雨荷悲哀道:“我现在终于明白,汉王为何会如此绝望,他显然也早知道一直是被你们蒙在鼓里。他也是可怜上钩的一条鱼,他知道金龙诀的一切事情,也是假象。”一想到这个计划连汉王都不知情,叶雨荷实在无话可说。同时心想,汉王是从何得知金龙诀的秘密呢?他如何拿出以假乱真的夕照来?开始完全知道这个秘密的看来只有郑和、姚广孝和朱棣三人,既然如此,朱高煦多半是从朱棣身上探知的一切,可朱高煦却从未想到过,朱棣竟对他隐瞒了一个最关键的秘密。
金龙诀虽奇异,但不能启动!
而这个秘密,让所有跳下来的人万劫不复!
朱棣一直在关注金龙诀的动静,郑和也一直留意着东瀛忍者,因此朱高煦和如瑶明月联系的时候,朱棣、郑和早就知道,不然观海时,朱棣何以能轻易地瓦解朱高煦的谋反之计?
郑和点点头,甚至话都不再说了,他本是如海般深邃的眼中,也带了几分悲哀之意。
是不是他因为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才替朱高煦、或者说,是替朱棣悲哀?
叶雨荷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一切。怪不得秋长风到脱欢身边的时候举止有些反常。他为什么让我毁去金龙诀呢?他不是怕金龙诀启动,而不过是让这场戏更逼真一些,让旁人从我身上看不出金龙诀的破绽。”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郑和平静道,“但金龙诀如果一直不启动,三戒就会有危险……”
叶雨荷道:“是了……如果金龙诀不能启动,脱欢不能被抓住的话,三戒就还要找借口留在脱欢身边。你们还有连环的计划,一定要抓住脱欢为止!石洞中的锦瑟刀显然是三戒放在那里的,只有他才有机会取秋长风的刀,也只有他才能接近姚广孝而不被别人怀疑,也只有三戒才能将消息放出去,让沈密藏和你们知道谷中的一切。可是三戒和秋长风根本没有说过什么话。”
心中又想,关押姚广孝的石洞多半也是三戒选的,就算不是三戒选的,三戒显然亦是知道那石洞下方有溶洞,给秋长风留下了退路。怪不得当初石洞坍塌时,秋长风让她退回去,原来秋长风一直不走是因为早知道有退路。想到郑和所言“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过是刻意的安排”,叶雨荷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感慨自己最后信了秋长风。可是信之后却为自己争取了活命的机会,而秋长风呢?一想到这里,心中低徊无限。
“有些话本不用说的。”郑和轻声道,“你也知道,聋哑人也能沟通,他们依仗的是手语。秋长风他们几人,早就可以能够通过手语来交流。”
“不错,三戒大师总是拨弄他的念珠,别人并不留意,但那应该是他和秋长风交流的手段。”叶雨荷有些恍然,脑海中却是有光点一闪,突然叫道,“不对,三戒大师虽是你们重要的棋子,但只凭他,还难以胜任谷中的任务,你们一定还有第四个人在暗中行事。”
蓦地想到了郑和方才所言,叶雨荷立即道:“你刚才说过,你一共用了四个人执行计划的,秋长风、沈密藏、三戒只是三个,那第四个人是谁?”
她越是惊诧,心思反倒越清醒,陡然望见郑和眼中有了几分悲哀——那悲哀中,似乎藏着极大的秘密。
叶雨荷心头狂震,思绪千转,脸上倏然血色尽去,因为她在那一刻想到了可怕的答案。这答案如此可怕,让她甚至稍微深想,都感觉周身发冷,惊惧难言。
“不对,不对!”脱欢同时也在摇头自语,他虽被俘,但毕竟孤傲不改,自知必死,并没有哀求什么,只是想临死前要明白一切答案。可他显然也发现了什么,因此死死地盯着三戒道,“这么说朱允炆是你毒倒的?你们制造混乱,无非是想拖延金龙诀启动的时间,等朱棣带兵赶到?”
三戒的脸色好似变了下,一时间沉吟不语。
脱欢紧盯着三戒,冷笑道:“只有你才能在朱允炆杀死鬼力失时接近朱允炆,趁机给他下了毒,反而嫁祸给如瑶明月。”
三戒飞快地向朱棣看了眼,终于道:“不错,是我毒倒了朱允炆,至于鬼力失应该是朱允文下的手……”他对这个问题,似乎感觉极为的为难,吞吞吐吐。
事到如今,正是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时候,他犹豫的又是什么?
脱欢突然放声大笑道:“你撒谎!朱允炆为什么要杀鬼力失?金龙诀根本就是笑话,他如果真的是朱允炆,肯定明白这是一场骗局,如何还会来启动金龙诀?难道说……”他想到问题的答案时,眼露惊恐之意,看的却是朱棣。
朱棣仍旧背对着脱欢,可背影在那一刻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沧桑落寞。他只是看着眼前那随时会离去的骨肉,似乎根本未听到脱欢说什么。
太医早已站起,流汗低声道:“圣上,汉王他新伤引发旧创,又像……恐怕……”他胆怯地望着朱棣,很是为难。朱高煦当年浦子口之役时就曾身中多箭,箭创一直未好,如今又中了数箭,有一箭几乎刺穿心脏,可说是生命垂危,但朱高煦又是紧闭牙关,一直不肯服药,太医就算有华佗之术,亦是无计可施。
朱棣紧握双拳立在那里,双眸中满是痛楚之意,看着朱高煦,才待劝说,朱高煦突然开口道:“朱允炆的秘密,我知道!”
朱棣脸色倏变,变得很是难看。
朱高煦眼神空洞,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充满讥诮地道:“父皇,朱允炆早就该死了,是不是?”他这句话,梦中说过,对秋长风也说过,当时叶雨荷只感觉定有深意,却一直不解。片刻后,朱高煦终于补充出了惊人魂魄的话来:“金陵城破的时候……他没有逃,已经死了——死在姚广孝的手上,是不是?”
朱棣周身一震,似乎石化当场,他那一刻的表情,纵是世上最出色的工笔,都难描出其表情的万一。
朱允炆早死了?
《日月歌》是个诱饵,金龙诀是个陷阱,那《日月歌》中的“龙归大海终有回”就不过是笑话,这一点朱高煦显然早知道,但他当然还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个如幽灵般的大明第二个君王朱允炆早就死了?死在十多年前的金陵城破之时?朱高煦为何会知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夜来幽梦忽断肠……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十年一梦,原来纵是相识,亦不会再次相逢,只因朱允炆早就尘土埋面,而朱棣亦是鬓发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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