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偷听得差不多我就赶紧离开了,我不想再被那个萧医生挂着贱兮兮的微笑继续问:“唐平,你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了吗?”
我决定去看看雨默,这次目的很明确——找雨默。
走进女病号楼里时,一楼的部分女病号小聚在一块儿,她们正和声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没有人指挥,开始只是一个人轻声哼着旋律,然后渐渐地别人也跟着哼唱了起来。
她们迷茫的脸仰望着天花板,下意识般地轻声吟唱。其实很好听,她们的声音空灵飘渺,在女病号楼里穿梭着回荡着。停下了脚步我静静倾听,无主游魂在她们的歌声中游荡,惊慌失措地相互询问着来时的方向。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唱着唱着突然有个女孩眼泪下来了,啜泣着:“我……我想回家……”
接着大家都静了下来,呆滞地望向她。护士长赶紧过去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抱到胸前,像哄宝宝入睡一般安慰着:“很快就可以回家了,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不哭……乖哦,不哭……”
然后她们继续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我向雨默的房间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提起那个水壶打满水。直线地走进雨默所在的那个房间,才发现她已经不在这儿,我只好一间挨一间找了起来。当我走进第六间病房时,我看到了她,她也看见了我。
护士在她的床边加了一块挡帘,她可以随时推上那块挡帘,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我进去的时候,她正缩在挡帘前,双手抱腿,小下巴支在膝盖上望着门口。我的身影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百无聊赖的眼珠中。
找到她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我还没准备好开场白,她却突然先开口了:“你来了?”
“嗯。”我答,然后走到窗台边准备给那些花儿浇水。
“护士刚刚浇过了。”她说。
“哦。”我的动作再次僵住,正当我想该用什么理由能在这房间多待几分钟的时候,她又开口了:“你每天都来给花儿浇水吗?”
“嗯。”我答。
“精神病院里也可以这么自由的?”她问。
“除了我,萧医生给我这个特权,让我想去哪儿帮忙就去哪儿。”我答。
“为什么?”她问。
“不知道。”我答。
“萧医生的医术好么?”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她微微有点生气了。
“不知道……”我又答。
突然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三个不知道了,你还真是一问三不知。”
我沉默着,等她的下个问题。她却把头支回膝盖上,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就在我想该说点什么的时候,楼道里正好又传来了女病号们的歌声。
“她们的歌声真好听。”我说。
“你听不出来吗?”她膝盖上支着的小脑袋歪着看了我一眼。
“什么?”
“那是哭声……”她撇撇嘴说道,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到她的小手指上。
我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问:“萧医生今天来看过你没?”
“嗯,早上的时候来过了。还是那样,让我这几天先好好休息。你呢?抑郁症是什么样的?除了你这样整天苦着脸以外,还有别的特色没?”她问。
我想了想,“没有什么特色了吧……哦,我特别想把自己弄死算不算?”
她笑了笑,“你成功没?”
我羞愧地摇了摇头,“每次……都差一点。”
她笑得更厉害了,抱腿望着我痴痴地笑。
“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又问。
“不知道,应该是一片空白,完全静止的空白,什么都没有。”
“那岂不是很无聊?”她试探着把脚伸到阴影和光线的交界处,这对她来说是个小小的冒险。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把脚缩了回来。她和我不一样,她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每一分钟。而我向往死亡,我经不起死亡的宁静诱惑。
“你就这样在床上待了一天?”我问。
“嗯,我这半年来差不多都是这样。白天的时候躲太阳,晚上的时候躲灯光,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她的脸色很苍白,那是久不见阳光的缘故。
我想了想,说:“你下床走走吧,我帮你用挡帘遮住影子。”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我,“可以吗?”
“嗯。”我答。
“那你要保证一直能遮住我的影子哦!”
“嗯。”
于是,她终于从床上起来,穿起拖鞋。精神病院里的拖鞋都是统一尺码的,她穿在脚上显得有些大。我也小心地推着挡帘,让她的身子能完全藏在阴影中。
这是认识雨默的第二天,我推着挡帘陪她逛了女病号楼一圈。我做得很好,没有让她的影子漏出来过。她也做得很好,走得很慢,很小心。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我感觉到了我和她之间的默契,这默契似乎由来已久。
第三天,雨默开始调皮了。她故意走得时快时慢,我也只能小心地猜着她的意图。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我也赶紧停了下来。她挑衅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在走廊里狂奔了起来,我推着挡帘分毫不差地跟着。她停下,我停下。她走,我走。她跑,我追。
突然,我发现我已经成了她的影子。
她看着气喘吁吁的我咯咯地笑,笑着笑着突然眼泪就下来了,“陶耀也像你一样……宠着我,护着我……却……”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我扶着挡帘呆呆地望着她。她抹了抹眼泪,又看了看我,说:“你走吧,我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杀人,我不希望你是下一个。”说着自己去抓挡帘,要回病房。
我抓着挡帘,不让她走,“我一点都不怕死。相反,我向往死亡。”我认真地说。
雨默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摇了摇头说:“那是以前的你,不是现在。”
我呆住了,这句话将我猝不及防地击倒在地。我就这样在原地发呆了半个多小时,那句话在耳边纠缠着我,不肯放过我。
“怎么,你也石化了?”
我回过神来,那个人逐渐在我眼前清晰,是萧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那贱兮兮的微笑。雨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了她的病房。我白了他一眼,快步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我经过雨默病房的时候也没有往里面多看一眼,因为我不敢。
第四天我没有去看雨默,我待在自己的床上看天花板。海洛因纠缠了我几次,我没理他,他又跑到其他病房去祸害别人了。中午萧医生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堆灯管。
他来到我的病房门口,冲我喊了一声:“唐平,来帮忙!”
我看了他一眼,这是个命令语气,容不得我拒绝。我穿起拖鞋走到他面前,他将灯管丢给我抱着,然后一起去了女病号楼的治疗室。
他将所有的灯管都在天花板上装了起来,一共十二根灯管。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将灯管一根一根地递给他装好。
忙活了半个小时,灯管终于全装好,他拍了拍手,看看我,“去洗把脸吧,把你那脸晦气洗洗。”
还是个命令语气,我只好去洗脸。
回来的时候,雨默也在治疗室。萧医生已经把灯管全打开了,在这么多灯光的铺照下,雨默的影子已经淡化得完全看不到。萧医生指了指门:“把门关上。”
我把门关上,他半倚在办公桌上看着我们,“听说过戏剧疗法吗?”
我和雨默都摇了摇头,他笑了笑,“没听过更好,其实就是个游戏,一个很简单的游戏。”
他示意让雨默走到他面前,“现在我先和你示范玩一次,然后一会儿唐平来代替我。因为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全天治疗,只能让他帮忙。”
雨默愣了愣,“什么游戏?”
“影子游戏。”萧医生微微一笑,答道。
雨默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萧医生竖起一只手指制止了她,“不用担心,不是让你和你的影子玩游戏。而是我来扮演影子,你来扮演你自己。”
“哦……”雨默点了点头。
游戏开始了,开始很简单,萧医生是雨默的影子,就一直跟在雨默背后。雨默举手,他也举手。雨默走,他也走。雨默停,他也停。
就这样大概半小时过后,他突然不动了。无论雨默做什么动作,他都不动了。雨默愣了愣,“萧医生?”
萧医生阴沉地笑了笑,“我不是萧医生,现在我是你的影子。”
“是啊,你怎么不动了?”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动?”
“你是我的影子啊!”
“哦……我是你的影子,所以我就必须一直跟随着你。我现在就想试试不跟随着你会发生什么。”
雨默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萧医生却向她走了一步,“告诉我,会发生什么?”
雨默眼中浮现出一丝恐惧,“萧医生,你……你别吓我。”
“我没有吓你,我只是想试试如果不跟随你,会发生什么。”萧医生眼中的笑意更盛,继续向雨默走去。
雨默缩到了墙角,“别……别过来,这个游戏我不玩了……不玩了!”
萧医生走到雨默的面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雨默,良久才缓缓出声:“好了,现在换过来。你是影子,我是你。”
“啊?”雨默一愣,继而又反应过来:“哦。”
于是雨默成了影子,萧医生成了雨默。这游戏真的很简单,不过挺好玩的,萧医生经常摆出各种怪动作让雨默模仿。比如模仿奥特曼的十字光波,比如蜡笔小新的屁股见光,再比如肌肉男的秀场动作……雨默嘟着嘴也只好跟着做。
我在长椅上忍不住笑了几声,这也是半年来我第一次开心地笑,雨默狠狠瞪了我一眼。
半小时后,萧医生指了指我,“现在换你来,相互扮演影子。十五分钟换一次角色,无论对方摆出什么动作,你们都要模仿出来。别想偷懒,我时不时会从窗口督察你们。”
说完就走出了治疗室,把门轻轻地带上。
然后我就开始和雨默玩这个“影子游戏”,虽然不知道这算哪门子治疗,不过我们玩得很开心,你可以想尽办法折腾对方。不过在想歪点子这方面,雨默要略胜我一筹,所以我经常输。
接着雨默还自行开发了这个游戏的趣味性,每输一次的人就要在脸上贴一张小纸条,而且在贴上以后当晚12点之前不准拿下。于是从那以后,我每次都带着满脸的纸条走出女病号楼。
还好这里是精神病院,我满脸的纸条在别人看来还算蛮正常的。
三天以后,我正带着满脸的纸条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12点的来临。海洛因凑了过来:“唐平,你这几天怎么一直带着这些纸条躺在床上傻笑?”
“傻笑?有吗?”我答。
海洛因给了我个怪异的眼神,“你自己笑,自己都不知道?”
难道有些笑可以不用经过大脑的?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第四天,萧医生让这个游戏换了一个方式。不再是模仿对方,而是让“影子”做出完全相反的动作。比如雨默举左手,我就要举右手。雨默右侧身,我就要左侧身。组合动作也一样,要完全相反。
游戏难度加大了,我脸上的纸条也越来越多。雨默比我要聪明得多,反应也要快得多。第一天游戏结束后,雨默没好气地看着我:“你笨死了!一次都没赢过我,你要是故意让我,我以后不和你玩了!”
“我真的很想赢啊,谁让你反应那么快的。你好歹让让我吧,让我往你脸上贴张条子……”我无奈地说。
“真笨!”雨默重重说了一句,接着又斜了我一眼,“你看你,每次骂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傻笑,又笨又傻!”
“傻笑?”我不自觉地又摸了摸我的嘴角,看来有些笑真的不用经过大脑。
我还是不知道这种游戏算什么治疗,但我们玩得很开心。萧医生也只是时不时过来督察一下我们,看一会儿就走。他确实有很多事要忙,就算是坐在办公室休息时,也是在看那些现场照片。
他在看那些照片时的表情很怪异,可以用“入迷”来形容。他还模仿尸体上的网状伤口在纸上勾画,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疯了。特别是有次我看见他捧着一盘炒面,津津有味地边吃边研究那些现场照片。
这家伙绝对有问题!我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也是在“影子游戏”的第四天,我回到病房时又看见马千里过来了。同样的,我也跟过去偷听。别怪我,我真的喜欢上了偷听。要是以后我有了什么偷窥症一类的毛病,肯定要归功于精神病院这个无聊的地方。
“萧医生,你这么着急叫我来,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
“嗯,你先看看我模仿倒五角星网状伤口画的图。”萧医生递给他几张自己的“作品”。
马千里看了看,“这个……给我看这个干什么啊?”
“我画的没他好,看起来简单,画起来复杂。我还特意练了几天的,也不比他用利器一次性划的好。”萧医生半开玩笑地指了指墙上的现场照片。
“哎呀,我的萧医生,你别开我玩笑了行不行。你知道我都急得快疯了!”马千里抖了抖手中的“作品”,表情僵硬地说道。
“我没开玩笑。”萧医生的脸也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马千里愣了愣,缓缓地将目光转到照片上,又回到纸片上。来来去去比对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轻呼:“噢……艺术家——画家!”
萧医生从墙上取下一张照片递给马千里,“是的,包括第一具尸体,他情绪激动时划的这些网状伤口。虽然看似杂乱无章,但逐渐比对,就可以发现这些伤口的间隔距离都差不多,纵横也差不多。这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是很难办到的,除非是从业多年养成的职业技能习惯。”
马千里接过照片,边看边点头,“嗯,对。”
萧医生的目光回到别的照片上,“当我看到第二具尸体现场照片时,从角度取景上,我怀疑过他是一名摄影师。但这些天来我通过模仿和假想,越来越觉得他是一名画家。画家也懂得角度取景,这点也符合。”
“嗯,职业习惯的确值得参考。就像以前破的一个案子,凶手每次用匕首杀人之后,还用匕首在被害人体内回绞一下。警方从这习惯推断出凶手是一名从业多年的屠户,从而很快破了这个案子。”马千里也说道。
萧医生眉头紧锁地继续说道:“我现在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凶手还不潜逃,像他这种具有极高犯罪头脑的人来说,应该懂得及时抽身才对。到底是什么留住了他?”
“他可能自信心爆棚,以为我们抓不住他吧。”马千里咬了咬牙说道。
萧医生思索了一下,“如果他真这么狂妄的话,那他应该会给作品署名才对。”
“作品署名?”马千里一愣。
“嗯,如果凶手认为这些都是他的作品,那他就应该会给作品署名。当然,这种署名是用某种方式隐藏着的。所以我连续不断地翻看这些照片,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萧医生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
“不论怎么样,这是个非常有价值的发现,让我们搜索的范围圈一下缩小了。对了,萧医生……我问句不中听的话,这些理论性的东西,到底参考价值有多少?”马千里担忧地问道。
萧医生无奈一笑,“你也说了是理论性的东西,现在你们毫无线索,也只能从理论上逐步接近凶手了。”
马千里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啊萧医生,为了这个案子,队里的弟兄和我已经好多天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你们最好养足精神等明天晚上,看天气预报了吗?明天晚上可能有雨。”萧医生提醒了一句。
马千里点了点头,“这个当然,明天晚上我们会出动所有的警力,在重点路段设卡盘查车辆。希望能将凶手抓个正着。”
萧医生点了点头,马千里也赶紧告辞,他要赶紧回队了,加紧搜索这名“用尸体作画的画家”。
我和雨默的“影子游戏”还在继续着。这两天来值得一提的是,我终于赢了雨默一次,我在她的小鼻子上贴了一张小纸条。她对我笑了笑,因为她已经赢了太多次。
我走出女病号楼时是下午四点钟,天已经下起了毛毛雨。于是我不禁开始回味萧白这个医生,我想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但我在脑袋里搜索了半天,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如果你跟着他查房一圈,你就会发现这家伙是个演技非常好的演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迎面走来一个病人问:“中央是不是要派人下来复查我的事?”
萧医生一脸严肃地回道:“中央的事,不方便在这里说。你先回房,等我一会儿和你单独谈谈。”
另一名病人看见他走来,笔直地敬了个军礼。萧医生也一挺身子,两眼爆射出一股威严的气势:“我命令你马上回房休息!正步——走!”
病人表情严峻地回一声:“是!”然后踏着正步回到病房。
他这一路走来,要扮演很多人,除了医生还有领导、军官、儿子、慈父、教练、专家……
反正病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一回应,而且反应极快,马上进入病人需要的角色。看着很有趣,但如果换了你每天都在不同的病人面前变换角色,你早就疯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一个正常人在这待久了也会变得失常,他又是怎么保留他的正常的?
就在我想着的时候,他正好从男病号楼出来。看见我,他问:“游戏做完了吗?”
我点了点头,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谢谢你唐平,你帮我不少忙了。”
“这样的游戏到底算什么治疗?”我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他理着手中的病历,嘴角翘起一个莫名的微笑,“如果游戏能治病,那精神病院就不用开了。”
“什么意思?难道就是一个打发时间的游戏?”我一愣。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了一句:“你的话多了,关心的东西也多了,看来我也可以解除你的自杀危机警报了。”
我就讨厌他这样,从不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还有你给我开的药,开始是氟西汀,现在还是氟西汀。”
他给了我一个“啊?”的表情,接着说道:“你想吃新药?早说啊,多开点昂贵的新药我还可以多拿点回扣呢!”
“回扣?”我又是一愣。
“医生拿回扣很新鲜吗?”他笑了笑,反问道。
当然不新鲜,但哪有医生敢在病人面前直接说这个的。我望着面前这个披着白大褂的萧白,我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早就疯了。
“回扣很多?”我不禁好奇了起来。
“开一盒当然没多少,一直开的话,数字也是很可观的。”他吧嗒了一下嘴巴,一脸的贪婪相。
“难怪王医生总开新药。”我回想了一下,说道。
他摇了摇头,“王医生是个好人,说出来你别不信。他在这医院里干了半辈子,现在连套房子都买不起。他只是在对症下药的同时,拿了药商肯定会给的回扣。没有多开药,也没有滥开药,所以说他是个好人,也是一名好医生。”
“好人?”我回味着这个词,又问道:“你觉得好人的定义是什么?拿了回扣的医生还是好医生?”
“人存于世,善恶交织。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善与恶是相对存在的。没有了黑暗,也就无所谓光明。你也一样,唐平,你有太多秘密。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他望着我的眼神饱含深意。
“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强笑着回道,我害怕他这种眼神,这种能穿透别人思想的眼神。
他给了我一个绅士微笑,“我无意打探你的秘密,只是你对雨默的关注程度不得不令我好奇。”
“我只是同情她的遭遇。”我回道。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点了点头,挂起了他那贱兮兮的微笑,“嗯,那就仅此而已。”
我讨厌他这种微笑,径直地从他身边穿过,向男病号楼走去。没走几步,他讨厌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唐平,其实你和雨默可以相互治愈。”
我没有搭理他,继续走向男病号楼的铁门。在等护士给我开门的时候,我不禁又回头望了他一眼。这个男人消瘦的背影在雨中渐渐模糊,白大褂迎风托起……
“有病!”我总算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形容词。
晚上下大雨了,对面街道不时传来呼啸的警鸣声。今晚是个繁忙的夜晚,明天可能又要多一个抛尸现场。我翻来覆去到凌晨一点钟还没睡着,最后从床上起来,走到海洛因的身边,“有烟么?”我知道他偷偷藏了几包烟,我也知道他压根没睡着。
他从枕头里摸出一包硬盒云烟,连同打火机一起递给我。我点上,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到铁窗边看雨。
对面是女病号楼,每层楼值班室的灯会一直亮着,透过雨幕还可以看见几个值班护士和医生的影子。即使是在这样宁静的夜晚,精神病人还是潜藏着无限的可能。说不定明天会多一条值班医生被精神病人打死的新闻。
我开始玩自问自答的个人游戏。
这样的雨夜里,那个杀人狂在干什么呢?
应该和我们猜测的一样,正在布置另一个抛尸现场吧。真正在管束灵魂的是信仰与良知,而不是法律。一个人丧失了前两者,法律不过是随时可以忽视的一纸空文。为什么会有惯犯?因为惩戒不过是一条鞭子,可以鞭挞躯体,却未必能碰触灵魂。
人为什么会惧怕黑夜?因为黑夜无法操控,不能预知,潜藏着无限的可能。恐惧大部分来源于未知,如黑夜与鬼。
人为什么会惧怕死亡?因为死亡将丧失一切可能,你的人生到此宣告结束,再无后续。你必须和你留恋的、舍得和舍不得放手的东西,与放心和放心不下的人和事说永别。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虽然我无数次接近死亡,但我还是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大部分人都相信世界上有鬼魂,有地狱天堂,有轮回。人真是很矛盾的东西,他们害怕鬼魂,但他们又希望有鬼魂。因为有鬼魂代表死亡并不是真正的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
因为我们希望还可以重新来过。就像电子游戏,“GAMEOVER”了,投一个币,“NEWGAME”又可以从头再来。
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真的有地狱天堂,真的有轮回吗?如果硬要我回答的话,我只能回答:希望有,但我不保证一定有。
因为从来没有人能证明真的有,所以我们还是好好活着吧,如果人生只有一次的话。
虽然我不知道萧医生到底对我进行了什么治疗,他好像就是给了我几粒药片。还有那印象深刻的电休克治疗,我也不知道那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但我现在很明确地知道,我不想死了,我想好好活着。
也许萧医生真说对了,真正能治疗我们的不是药,也不是医生,而是我们自己。自己想明白了,想通了,病也就好了。
不同的心情看一样的东西,看到的东西也不同。如果是两个月前的我,看到这样的雨夜,可能就连心都是湿答答的,可能我会继续找新方法整死自己。而现在的我却在这里思考,思考生和死的差别,思考如何珍惜生命,思考关于未来的东西。
我又看了看对面的女病号楼,雨默的病房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我知道我有“罪”,只是不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什么“罚”。
我将已经烫手的烟头弹出窗外,返回床上睡觉。很巧的是,我刚到床上躺好,正值夜班的萧医生来查房了。他打开门,扫了我们几眼,对着空气低声说了句:“睡觉前别抽烟。”然后关门,脚步声远去。
这家伙的鼻子比狗还灵,我在心里夸了他一句。
第二天果然又多了个抛尸现场。就像一件事你明知道它会发生,却无法阻止它发生,人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精神病院里一切如常,早晨8点钟开始查房,医生下医嘱,小护士们忙进忙出。走廊里有部分恢复较好的病人正在护士的带领下做早操,医院里的睡眠时间还是挺严格的。我听萧医生说过,睡眠过多和过少都会引发精神异常。适量这个词在哪都有,什么东西都一样,多了,或少了,都会成为问题。
窗外的树上有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道是什么鸟,羽毛灰白相间。其实它们的叫声并不好听,但能在清晨听到这样的声音,大家还是蛮乐意的。我没看到萧医生,是陈医生替他查房。我走到值班室窗前,看见他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右手还捏着笔,办公桌上是一份他还没写完的病历。
细心的护士给他披了一块毯子,他的侧面棱角分明,神情安详得像个孩子。办公室里的护士和接班医生都在蹑手蹑脚地干活,没人发出大的声响,怕吵醒这个孩子。
我继续往走廊前方走,前方的两个病人正在神秘兮兮地说着什么。看见我过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闭嘴。等我走过去后,他们又开始交头接耳。再往前,是一个胖子,他双眼呆滞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到楼梯口时,蹲着个病人。他似乎在和身边的谁争论着什么,不时摇头,不时又回骂几句。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已经深陷在自己的幻觉世界里,现实中的东西和他没有多少关系。
其实要迅速区分一个正常人和精神病人并不难,注意他们的眼神。亢奋、狐疑、呆滞、忧郁、惊恐、飘忽……正常人也会出现这种眼神,但只是顺应情绪。精神病人的这种眼神却可以维持全天不变,包括你和他交谈的时候。
我走下楼梯,来到一楼。迎面走来了一张新面孔,看来是新病号。他很警惕地望了我一眼,打量了我一番,凑到我身边低身问道:“朋友,你在这待多久了?”
我下意识地回道:“快两个月了。”
他很神秘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后才继续说道:“我来找你了解一下关于这间医院的情况,我其实是一名秘密警察,是上级派我来调查这间医院的。上级是谁我不能和你说,这个是机密。”
“哦。”我习惯性地回道,在精神病院里遇到一名“秘密警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你别这个表情,我没有病,我只是假装精神病。”他看见我这个表情有点生气。
“哦。”我尽量摆出一个认真的表情。千万别和偏执型精神病人较真,否则他们会迅速将你列入敌人的行列,甚至伺机报复你。
“这间医院由一个很有权势的幕后黑手操控着。表面是医院,其实是一家生化研究中心,利用病人进行各种活体实验。你听说吸血鬼抛尸案了吗?那其实就是他们研究后抛弃的尸体,杀手就是这家医院里的医生。”他很严肃地继续说道。
“郝达维,回房吃药了。”护士在不远处喊了他一声。
他压低声音赶紧说道:“不能多说了,朋友你自己多保重吧。这事别告诉别人,我看你可信才和你说的。”
“嗯。”我点了点头,护士也已经走了过来,将他劝回病房。
在精神病院里,最亢奋最有趣的就数这类偏执型病人。千万别想要反驳他们的观点或者妄想,否则你会输得很惨。而且完了以后他们会摆出智者的高傲姿态,冷冷地给你丢下一句:“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其实你什么都不懂!”
你呢,换了你是我,你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吗?我差点就相信了,真的。特别是想到萧白那一脸贱兮兮的微笑时,我一直怀疑那个连环杀手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的伪善、他的冷静、他的狡猾出卖了他,我还清楚记得他揍痞三时的眼神,那是一个杀手的眼神。
我都想不起来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萧医生的,好像是从他抛弃瘦子开始吧。其实也不能怪他,但我就是禁不住地厌恶他。伪善,我讨厌伪善的人!
大厅的电视机正在播报新闻,其实我下楼就是为了看新闻来的。护士正在忙进忙出,没空管电视,所以这次我看了个痛快。很快就直播了抛尸案的第三个现场,这次抛尸地点换到了正北高速路主干道的一处分岔口,再往上两百公里就可以到达另一个城市。
现场周围已经被一队警察保护了起来,连记者也不准通过。摄影师爬到自己的采访车顶上,拍了一下远景。一样是倒立的十字架,一样是倒立的裸尸。朝阳正从小山背后探出,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挥洒在倒立的十字架背后,就像天主教壁画里十字架背后的圣光。不得不承认,这次我真的感觉到了萧医生说的“美感”。
几名现场勘察人员正忙着取证,马千里站在裸尸对面。他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已经纠结到了一块。镜头一转,一辆红旗轿车飞驰而来。播报员看到车牌赶紧介绍,那是市长的车。
车停下了,身材微胖的市长从车里钻了出来,然后一堆记者就围了过去,被保镖拦下。司机朝保护现场的警察招呼了一声,几名警察也过来帮忙拦住记者。市长径直向马千里走去,马千里也赶紧迎了过来。然后两人又向林子的另一边走去,摄影师非常敬业,镜头一路追踪着这两人。
远远的他们在说什么也听不到,开始是马千里在向市长汇报什么,市长一脸僵硬地听着。然后市长表情激动地说了几句,在说着的时候,他右手抬起,用力地指了指马千里头上的警帽。很保准的肢体语言:这案子再不破,你脑袋上的帽子就不用再戴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市长出现在刑侦现场。不过也在情理之中,这案子搞得人心惶惶,铺天盖地的电视新闻,加上各种街头小报大肆热炒。最厉害的就是网络,数以千万计的帖子和新闻都在谈论这个案子,甚至都出现了专门的论坛。这案子估计已经惊动了省级甚至中央领导,别说马千里的乌纱帽,连市长的位置都开始摇晃了。
两人走了出来,市长开始接受采访,马千里也在一旁帮忙搭腔。记者问了一些白痴问题,这两人给的也是似是而非的答案。马千里的表情很僵硬,特别是当记者问到案情调查进展时,他为难地回了一句:这个不方便透露。
不过接下来就出现了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市长清了清嗓子,接话道:请市民们放心,要维持良好的社会秩序,安心生活和工作。我们的刑警队保证会在五天内抓到凶手,还死者一个公道!
市长右手伸出五个指头:五天!
马千里愣愣地盯着他那五个指头,脸上所有的肌肉在瞬间纠结在了一起。这个表情非常滑稽,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达:欲哭无泪。
五天,这是市长的保证,也是马千里的最后期限。一个查了半年都没一丝线索的案子,现在市长拍板要在五天内破案,马千里估计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
上级和下属,就是这么一回事。上级犯错下属要担着,下属有功上级也要全占着。上级说的话就是下属说的,下属说的话还是下属说的。官场职场,各行各业不外如是。上级需要的是听话懂事的下属,简而言之就是要你的奴性,而不是你的个性!
别以为上班了你往办公桌面前一坐,一头扎进工作里就行,你还得当上司的仆人和保姆。
“小唐,咖啡。”
“小唐,把我办公室的文件整理一下,办公桌有杯垫的水印,你一起擦擦。”
“小唐,我邮箱的密码多少来着?”
“小唐,明天我要和何总去海边玩,帮我去买条泳裤。”
“小唐,那个……去帮我买盒套子,再订一间客房。”
“小唐,你连谎都不会撒吗?我老婆打电话来,你说我在办公室干什么?她一打我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你不懂得说我正在开会吗!废物!”
“小唐,晚上去包厢记住帮我挡酒,除了何总敬的,其他人都挡下。”
“小唐,帮我把这个策划案写完,文语要像我,明天要给老总看的。”
“小唐,明天周董生日,帮我挑份好礼送给他。”
“小唐,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哪有生日礼物送手表的,送钟——送终懂吗!”
……
我又想起了我的上司,原来我已经做了这么久的高薪奴隶。白领、金领又如何?还不如摆摊卖水果的,至少是在替自己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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