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日星期二
星期二早上,费格劳拉在六点十分醒来,沿着梅拉斯特兰北路慢跑一大段路后,回家冲澡,八点十分来到警察总局打卡上班。她已备妥备忘录,写下前一天作出的结论。
九点,艾柯林特来了,她先等他处理信件,二十分钟后才去敲门。他读完她的四页报告后,最后,抬起头来。
他说了一句:“秘书长。”
“他肯定批准了莫天森外借,所以尽管贴身护卫组说莫天森在反间组,他也一定知道他不在那里。”
艾柯林特摘下眼镜,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他和秘书长艾伯特·申克曾在聚会与内部会议上见过无数次面,但称不上熟识。申克个子矮小,一头稀疏的淡红金发,如今身材已胖了不少。他年约五十五,在国安局至少待了二十五年,也可能更久。他担任秘书长已经十年,在此之前是副秘书长。艾柯林特觉得他这个人沉默寡言,必要时却也能心狠手辣。他不知道他闲暇时做些什么,但记得有一次在警局车库看见他身穿休闲服,肩上背着高尔夫球袋。还有一次在歌剧院与他不期而遇。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费格劳拉说。
“什么事?”
“古尔博。他在四十年代服役,后来成了会计师之类的,到了五十年代却人间蒸发了。”
“所以呢?”
“我们昨天谈的时候,好像把他当成某种职业杀手。”
“听起来很牵强,这我知道,但是……”
“我想到的是关于他的背景太少,几乎就像烟幕一样。五六十年代期间,国安局和军情局都在外部设立了掩护用的公司。”
“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艾柯林特说。
“我想申请许可,看看五十年代的个人资料。”费格劳拉说。
“不行,”艾柯林特摇头否决。“要看档案就得经过秘书长批准,在我们没有得到更多数据之前,不能引起注意。”
“那接下来呢?”
“莫天森,”艾柯林特说:“查出他现在在做什么。”
莎兰德正在研究房间里的气窗时,听见门口有钥匙转动的声音,进来的是约纳森。此时已是星期二晚上十点过后,她正在盘算如何逃出索格恩斯卡医院,却被他给打断。
她量过窗口大小,发现头可以伸进去,那么要将身体其他部位挤进去,问题应该不大。这里离地面有三层楼高,但只要撕破床单再加上三米长的立灯辅助,应该也没问题。
她一步一步地计划逃亡。问题是要穿什么?她有半长内裤、医院睡衣和一双好不容易借来的塑料拖鞋。身上有两百克朗的现金,是安妮卡借给她到医院零食店买甜食用的,如果能在哥德堡找到救世军商店,这笔钱应该足够买一件便宜的牛仔裤和一件T恤。剩下的钱还得用来打电话给瘟疫,那么一切都会很顺利。她打算在逃出去几天后抵达直布罗陀,再从那里制造一个其他国籍的新身份。
约纳森坐在访客椅上,她则坐在床沿。
“你好,莉丝。很抱歉这几天没来看你,实在是急诊室忙翻天了,而且还要带几个实习医生。”
她没想到约纳森会特地来看她。
他拿起病历细看她的体温表和给药记录,体温十分稳定,介于三十七度到三十七度二之间,而且上个星期都没有吃头痛药。
“安德林医师是你的主治大夫,你和她处得好吗?”
“她还好。”莎兰德淡淡地说。
“我替你作个检查好吗?”
她点点头。他从口袋拿出笔型手电筒,弯身照射她的眼睛,看看瞳孔的收放情形。接着让她张嘴检查喉咙。然后他双手轻轻抱住她的脖子,前后左右转了几下。
“脖子会不会痛?”他问道。
她摇摇头。
“头痛怎么样了?”
“偶尔还会痛,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你还在恢复中,到最后就完全不会头痛了。”
她的头发还很短,不需要拨开发绺就能摸到耳朵上方的疤。虽然慢慢复原了,但还有一个小结痂。
“你一直在抓伤口,不要这样。”
她点点头。他抓住她的左手肘,将手臂抬高。
“你可以自己举起来吗?”
她举起手臂。
“会觉得肩膀痛或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
“会觉得紧绷吗?”
“有一点。”
“我想你要多做一点肩膀肌肉的康复运动。”
“被关在这里很难。”
他听了微微一笑。“不会太久的。你按照理疗师的建议做运动了吗?”
她点点头。
他先把听诊器压在自己的手腕上,让它变温,然后坐到床边解开莎兰德的睡衣,听她的心跳并量脉搏。他要她往前倾,然后将听诊器贴在她背上听肺部。
“咳一下。”
她咳了一声。
“好,你可以穿好睡衣上床了。就医疗观点来说,你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
她以为他会起身说过几天再来,没想到他却继续坐在床边,似乎若有所思。莎兰德耐心地等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医生吗?”
她摇头。
“我出身劳工家庭,一直以为自己想当医生。十几岁的时候,还真的考虑过要当精神科医生。我聪明得不得了。”
他一说到“精神科医生”这几个字,莎兰德立刻警觉地看着他。
“不过我不确定自己有办法应付学业。所以毕业以后,我去学焊接,甚至还当了几年焊接工。我心想如果医学院读不来,有个专长备用也不错。而且当焊接工和当医生其实差不多,都是修补东西。现在我就是在索格恩斯卡修补像你这样的人。”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捉弄她。
“莉丝……我在想……”
他接下来沉默了好久,莎兰德几乎忍不住要问他在想什么。不过她还是等他自己开口。
“如果我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会不会生我的气?我想以个人而不是医生的身份问你,你的回答不会留下任何记录,我也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什么问题?”
“自从你十二岁被关进圣史蒂芬医院后,凡是精神科医生想和你谈话你都拒绝。为什么呢?”
莎兰德的眼神变得有些黯然,但面对约纳森仍未流露出一丝一毫情绪。她静静坐了两分钟。
“为什么要问这个?”她终于开口。
“老实说我也不太确定,大概是想了解些什么吧。”
她嘴唇微微翘起。“我不和疯子医生说话,因为他们从来不听我说。”
约纳森笑起来。“好吧,那你告诉我……你觉得泰勒波利安怎么样?”
约纳森出其不意地丢出这个名字,莎兰德差点跳起来。她眯起眼睛。
“这到底怎么回事,问答猜谜吗?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声音粗得有如砂纸。
约纳森倾身向前,靠得太近了。
“因为有一个叫泰勒波利安的……你怎么说来着……疯子医生,在我们这行还算有名,前几天他来找过我两次,试图说服我让他替你做检查。”
莎兰德立刻觉得背脊一阵发寒。
“地方法院将指派他为你进行精神状态鉴定。”
“所以呢?”
“我不喜欢这个人,我跟他说他不能见你。上一次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病房,试图说服护士让他进来。”
莎兰德双唇紧闭。
“他的行为有点怪,也有点急迫。所以我想知道你对他的想法。”
这回轮到约纳森耐着性子等莎兰德回答。
“泰勒波利安是禽兽。”她终于说了。
“你们之间有私人恩怨吗?”
“可以这么说。”
“另外还有一名官员来找我谈,希望我让泰勒波利安见你。”
“结果呢?”
“我问他有什么样的医疗专业能够评估你的情况,然后就叫他去死,当然,我口气还算委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谈?”
“你在问我问题不是吗?”
“对,可我是医生,我也研究过精神病学,你为什么愿意和我谈?我可以假定你对我有某种程度的信任吗?”
她没有回答。
“那么我就决定这样解读了。我要你知道一点:你是我的病人,意思就是我只为你而不为其他任何人工作。”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他,他也回望了她片刻,随后改以较轻松的语气说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以医疗观点来看,你可以算是健康的人,不需要再康复几个星期。只可惜太健康了点。”
“为什么可惜?”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你好得太快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就没有合理的理由把你隔离在这里。检察官很快就会把你转移到斯德哥尔摩的看守所,等着六星期以后开庭。我猜应该下星期就会提出要求。也就是说泰勒波利安便有机会观察你。”
她静坐不动。约纳森似乎有点心烦意乱,他俯身替她摆好枕头,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已经不会头痛也没有发烧,所以安德林医师很可能会让你出院。”他说着忽然站起来。“谢谢你愿意和我谈,在你被转走之前我会再来看你。”
他都已经走到门边,莎兰德才开口。
“约纳森医师。”
他转过身来。
“谢谢你。”
他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走出去锁上门。
莎兰德盯着上锁的门看了许久,然后躺下又盯着天花板。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枕头底下有个硬硬的东西。她拿起枕头,意外发现一个之前绝对不存在的小布包。她打开一看,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那部奔迈T3掌上电脑和充电器,接着再定睛一瞧,发现电脑左上角有一道小刮痕。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是我的掌上电脑,可是怎么会……她惊讶地瞄了上锁的门一眼。约纳森可真是充满惊奇的人物。她兴奋万分,随即打开电脑,发现有密码保护。
她沮丧地盯着一闪一闪的屏幕,仿佛在向她挑战。他们怎么会以为我能……这时她看了看小布包里头,发现底下有一张折起的纸。她把纸打开,上面有一行笔迹优美的字:
你是黑客,想办法解开吧!小侦探B
几个星期以来,莎兰德第一次笑出声来。厉害!她想了几秒钟,拿起触控笔写下“九二七七”这个数字组合,这刚好是WASP(黄蜂)四个字母在键盘上对应的数字,也是当初小侦探布隆维斯特擅自进入她位于菲斯卡街的公寓,触动了警报器,而被迫猜出的数字。
不对。
她又试了“五二五五三”,对应的是KALLE(小侦探)几个字母。
也不对。既然布隆维斯特有意让她使用电脑,选的密码一定不会太难猜。他以“小侦探”署名,这是他向来痛恨的外号。她自由联想了一会儿,确定是某种羞辱字眼。于是她打了“七四七七四”,对应的字母是PIPPI,该死的长袜皮皮。
电脑启动了。
首先屏幕上出现一个微笑标志,旁边还有一个漫画对话泡泡:
你瞧,不难嘛。建议你点进已储存的文档。
她发现最上端有一个“嗨,莉丝”的文档,便点进去看:
先声明,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的律师、我的妹妹安妮卡并不知道你拿到这部电脑。要继续保密。
我不知道你对上锁的病房外面发生的事了解多少,但奇怪的是,(尽管你性格怪异)竟有一群忠诚的笨蛋愿意为你尽力。我已经成立一个精英社团名叫“愚桌武士”,我们每年会举办晚餐聚会,以说你坏话为乐。(抱歉,你不在受邀名单之列。)
好了,言归正传。安妮卡正在尽最大努力准备你的开庭工作。当然,这其中有个问题:她为你工作的同时也受到那些要命的保密宣誓所约束,所以她不能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如此一来会有点不便。幸好她还愿意接受信息。
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别寄到我的电子信箱。
也许是我穷紧张,但我有理由怀疑那个信箱的信不只有我一人看得到。如果你想寄什么,就进入雅虎社群“愚桌”。账号是Pippi,密码是p9i2p7p7i。麦可
莎兰德把信看了两遍,困惑地瞪着电脑。经过这段少了电脑的生活,她受够了网禁之苦。但她实在不明白布隆维斯特到底是用哪根脚趾头在想事情,偷偷塞了一部电脑给她,却忘记她需要手机才能联机。
苦思之际,她听见走廊响起脚步声,连忙关掉电脑,塞进枕头底下。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时才发觉布包和充电器还放在床头柜上。她伸手抓起布包藏到被子下面,电线则用两腿夹住。夜班护士进房时,她乖乖躺着望向天花板,护士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问她觉得如何、需不需要什么。
莎兰德回答说自己很好,并想要一包烟。护士口气坚定但和善地拒绝她的要求,倒是给了她一包尼古丁口香糖。护士关门时,莎兰德瞥了一眼坐在走廊上的警卫。她一直等到护士脚步声逐渐走远,才又再次拿起掌上电脑。
她打开电源,搜寻联机。
当电脑忽然显示已经建立联机,她简直像是受到惊吓。连上网络了,不可思议。
她马上跳下床来,但因跳得太急,弄痛了受伤的臀部。她环顾整个房间。怎么会呢?她绕了一圈,查看每个角落。没有,房间里没有手机。但是她却能联机。这时她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这是无线控制的联机,利用侦测范围在十到十二米的蓝牙连接上手机。她的眼睛无意中注意到天花板正下方的一个通风口。
王八蛋小侦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她房间外围放了一只手机。这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但为什么不干脆把手机一起偷送进来?啊,对了,电池。
掌上电脑只需三天充一次电。网络联机的手机,如果上网上得凶,很快就会没电。布隆维斯特——或者应该说受他雇用、就在外头的某个人——必须定时更换电池。
但他把电脑的充电器也送进来了。他还不至于这么笨。
莎兰德开始思索该把电脑放在哪里,得找个藏匿处。门边和床背后的壁板上有插座,为她的床头灯和电子钟供电。还有一个原本摆放收音机的壁凹。她微微一笑。充电器和电脑都能放进那儿去。她可以利用床头柜里面的插座,让电脑在白天充电。
莎兰德高兴极了。两个月来第一次开启电脑悠游因特网,她心跳得好厉害。
用掌上电脑那迷你屏幕和触控笔上网,和用强力笔记本电脑的十七寸屏幕上网的感觉不一样。但她终究连上线了。如今她可以从索格恩斯卡的病床上接触到全世界。
她先上一个网站,上面登的全是宾州贾伯斯维尔一个籍籍无名、技巧也不甚高明的摄影师吉尔·贝茨拍的照片,相当无趣。莎兰德曾经查证过,实际上并没有贾伯斯维尔这个地方。然而,贝茨却拍了两百多张相片,建立一个小缩图相簿。她往下拉到第一百六十七张相片,点了一下放大,显示出来的是贾伯斯维尔的教堂。她将光标移到教堂尖塔点一下,立刻跳出一个对话框,要求键入用户名称与密码。她拿出触控笔,在屏幕上的名称栏写下“Remarkable”,密码栏写下“A(89)Cx#magnolia”。
这时出现一个对话框写着“ERROR|密码错误”,还有一个按键写着“OK——再试一次”。莎兰德知道如果按下“OK”键,再试另一个密码,还是会跳出同样的对话框,不管试几百年都一样。因此她在“ERROR”的“O”字上点了一下。
屏幕顿时呈现空白,接着有一扇动画门打开来,从里面走出一个有如电玩“古墓奇兵”中的劳拉·卡芙特般的人物。她以一个对话泡泡提问:“你是谁?”
她点进泡泡,写下“黄蜂”,并立刻获得回应:“提出证明,否则……”动画中的劳拉随即拉开枪的保险。莎兰德知道这威胁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假如连续写错三次密码,网站就会关闭,会员名单也会删除“黄蜂”这个名称。因此她小心地写下密码“MonkeyBusiness”。
屏幕再次起变化,现在变成蓝色背景,还有一段文字:
黄蜂公民,欢迎来到黑客共和国。你上次来访至今已经五十六天。目前有十一位公民在线。你想要一、浏览聊天室;二、发送信息;三、搜寻档案;四、聊天;五、性交?
她点了“四、聊天”,然后进入“谁在线?”的选单,看见一串名称:安迪、班比、达科塔、贾巴、巴克罗杰斯、曼陀罗、普瑞德、滑溜、珍姐妹、半斤和三一。
<伙伴们。>黄蜂写道。
<黄蜂。真的是你吗?>半斤写道。<瞧瞧谁回来了。>
<你跑到哪去了?>三一写道。
<瘟疫说你惹上麻烦了。>达科塔写道。
莎兰德不太确定,只是怀疑达科塔是女的。其他在线的公民,包括自称为珍姐妹的那个,都是男生。黑客共和国(在她上次联机时)共有六十二位公民,其中有四名女性。
<你好,三一。>黄蜂写道。<大家好。>
<你为什么特别跟三一打招呼?你们之间有什么吗?我们其他人有什么问题吗?>达科塔写道。
<我们在约会。>三一写道。<黄蜂只和聪明的人来往。>
他立刻遭到五人围剿。
六十二人当中,黄蜂只和两个人见过面。一个是瘟疫,不知为什么不在线。另一个是三一。他是英国人,住在伦敦。两年前她曾和他碰面几个小时,当时她和布隆维斯特在追踪海莉·范耶尔,因此请他帮忙在圣奥尔本某住宅进行非法窃听。莎兰德笨拙地操作着触控笔,真希望能有个键盘。
<还在吗?>曼陀罗写道。
她敲着字母。<抱歉。只有一部掌上型。快不起来。>
<你的电脑怎么了?>普瑞德写道。
<电脑没事。有问题的是我。>
<跟大哥哥说吧。>滑溜写道。
<我被政府逮捕了。>
<什么?为什么?>三人同时争着问。
莎兰德用五行字简略叙述自己的情况,众人似乎都在忧虑地喃喃自语。
<你还好吗?>三一问道。
<我头上有个洞。>
<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别。>班比写道。
<黄蜂的脑袋里一直都有风。>珍姐妹写道,紧接着大伙便七嘴八舌地诋毁黄蜂的智力。莎兰德不由面露微笑。最后达科塔又回到正题。
<等等。这等于是攻击黑客共和国的公民。我们要怎么回应?>
<核子轰炸斯德哥尔摩?>半斤写道。
<不要,这样有点过火。>黄蜂回答。
<一小颗炸弹?>
<你去跳湖吧,八两。>
<我们可以让斯德哥尔摩停工。>曼陀罗写道。
<用病毒让政府停工?>
黑客共和国的公民通常不会散布电脑病毒,相反地,因为他们是黑客,因此和那些只为了破坏网络、摧毁电脑而制造病毒的白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些公民嗜信息成瘾,只想有个运作正常的因特网可以入侵。
不过他们提议让瑞典政府停工并非虚张声势。黑客共和国并不是一个人人都能加入的俱乐部,而是由顶尖好手中的顶尖分子组成的精英部队,世界各国的国防单位都会愿意以天价请他们协助网络军事技术,只要他们能说服这些公民对特定国家产生忠诚感。但这非常不可能。
他们个个都是电脑高手,精通于设计病毒,而且只要情况需要,也不必多费唇舌就能让他们投入某种特殊活动。几年前,黑客共和国的某位公民——平时在加州从事软件研发——被一家新成立的网络公司骗取了专利,该公司竟还胆敢拉他上法庭。此事让共和国内的行动主义者在六个月内不眠不休,入侵并摧毁了那家公司的每部电脑。公司内部所有的机密和电子邮件——外加一些可能让人以为公司总裁涉及逃漏税的伪造文件——全都被开开心心地公布在网络上,此外还有关于总裁那位现在已不再那么秘密的情妇的信息和几张好莱坞派对的照片,上面可以看见总裁正在吸食可卡因。公司终于在六个月后倒闭,但即使过了数年,黑客共和国内几名很能记仇的“义勇军”还在搜寻前任总裁的下落。
假如全世界五十名顶尖黑客决定联手攻击一个国家,这个国家或许不至于灭亡,却免不了要面对严重的问题。只要莎兰德点个头,数十亿的损失肯定跑不掉。她想了一下。
<现在先不要。但如果情况没有照我的需要发展,我可能会求助。>
<出个声就行了。>达科塔写道。
<我们已经很久没找政府的碴了。>曼陀罗写道。
<我建议逆转纳税系统。像挪威这种小国,程序都可以量身定做。>班比写道。
<好极了,不过斯德哥尔摩在瑞典。>三一写道。
<半斤八两。我们可以这么做……>
莎兰德躺靠在枕头上,微笑地看着大伙的对话。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难以和血肉之躯的真人谈论她自己,而对网络上这群完全陌生的怪人却能尽情吐露最私密的心事。事实上,能称得上莎兰德的家人或是能让她有认同感的群体,也就是这些疯子了。他们谁也不太可能帮她解决她和瑞典政府之间的问题,但她知道只要有需要,他们将不惜花费时间与精力,确实展现他们的力量。通过这个网络,她还能找到国外的藏身处。当初便是通过瘟疫在网络上的关系,才让她弄到一张奈瑟的挪威护照。
莎兰德完全不知道黑客共和国那些公民是谁,对于他们下线后从事的工作也只有模糊的概念——公民们对自己的身份一概含糊其辞。半斤有一度说自己是黑人,美国男性天主教徒,住在多伦多。他也很可能是白人女性路得派信徒,住在瑞典的舍夫德。
她最熟识的就是瘟疫。是他介绍她进入这个家族,除非有人强力推荐,否则谁也无法加入这专属的俱乐部。而且要成为会员,一定得认识某个公民才行。
在网络上,瘟疫是个聪明、交际手腕又好的公民。实际生活中的他却是极度肥胖且有社交障碍的三十岁男子,住在松德比贝里,靠着残障辅助金度日。他太难得洗澡,公寓里的味道像猴子笼一样。莎兰德总是隔很久才去找他一次,她宁可只在网络上和他来往。
继续聊天的同时,黄蜂一面下载寄到她在黑客共和国私人信箱的邮件。有一封是另一个会员“毒药”寄的,附加了她那个Asphyxial.3程序的加强版,这个程序一直放在共和国的档案中供其他会员使用。Asphyxia程序可以借由网络控制他人的电脑。毒药说他已成功使用过,而他的升级版涵盖了Unix、Apple和Windows的最新版本。莎兰德寄了一封短短的回函,感谢他为版本升级。
下一个小时,由于美国已进入夜晚,又有六七名公民上线,先欢迎黄蜂归队后才加入讨论。莎兰德准备注销时,大伙正在讨论可不可能用瑞典首相的电脑送出口气客套但内容疯狂的邮件给其他国家元首,并随即组成一支作业小组进行探测。莎兰德脱机前写了一条短信:
<继续讨论,但在我点头以前什么都不要做。可以再联机时,我会再回来。>
众人纷纷送出拥抱和亲吻与她道别,并提醒她头上的洞要保暖。
从黑客共和国下线后,莎兰德才进入雅虎,登入私人社群“愚桌”。她发现只有两个会员:她自己和布隆维斯特。信箱里有一条信息,是五月十五日发送的,主旨写着:“先看这个。”
嗨,莉丝:
目前情形如下:
警方尚未发现你的公寓,也没有拿到毕尔曼的强暴DVD。这片光盘是非常有力的证物,在没有得到你许可之前,我不想交给安妮卡。你公寓的钥匙和一本以奈瑟为名的护照在我这里。
不过你背到哥塞柏加的背包,的确在警方手上。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不能泄漏的东西。
莎兰德回想片刻,觉得应该没有。半空的咖啡壶、几只苹果、几件换洗衣物。没问题。
你会因为对札拉千科重伤害或杀人未遂,以及在史塔勒荷曼对蓝汀重伤害被起诉,后者是因为你开枪射他的脚还踢得他下颌骨折。但根据可靠的警方消息来源,每起案子的证据都很模糊。以下的事很重要:
一、札拉千科遭射杀之前否认了一切,声称肯定是尼德曼开枪并活埋你。他还告你企图谋杀他。检察官会咬定这是你第二次试图杀他。
二、关于史塔勒荷曼发生的事,蓝汀和尼米南都只字未提。蓝汀因为绑架米莉安被捕,尼米南已被放回。
这些莎兰德全都和安妮卡讨论过,都不是新闻。她已经告诉安妮卡在哥塞柏加发生的一切,只是绝口不提毕尔曼。
我想你还不了解游戏规则。
是这样的。札拉千科在冷战期间躲进了秘密警察的羽翼下,十五年间无论闯出什么大祸总会受到保护。有的人事业前途都仰赖札拉千科,因此替他收拾了无数烂摊子。这全是犯罪行为:瑞典官方协助隐瞒对个别公民所犯下的罪行。
事情万一爆发,保守党与社会民主党都会受到丑闻牵连,尤其是秘密警察高层将会被揭发为犯罪与不道德行为的共犯。尽管目前有些罪行已超过追诉期,还是会引发丑闻。其中牵涉到的重量级人物若非已退休就是即将退休的。
他们会不计一切地减轻自己与手下所受的伤害,也就是说你将会再次成为他们利用的棋子。但这回重点不在于放弃一个棋子,而在于积极地将自己个人的损害降到最低。所以非得再把你关起来不可。
事情将会如此演变。他们知道札拉千科的秘密再也隐瞒不了多久。我已经写了报道,他们也知道我迟早会公布。当然,如今他人都死了,其实也无所谓。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存续,因此以下会是他们优先考虑的重点:
一、他们必须说服地方法院(其实就是社会大众)相信一九九一年送你进圣史蒂芬的决定是合法的,你的精神真的有问题。
二、他们必须切割“莎兰德事件”与“札拉千科事件”。他们会试着制造一个情况,让他们可以说:“没错,札拉千科是个魔鬼,但这和关他女儿的决定无关。她被关是因为精神错乱——任何反面的说法都是那些尖刻记者的病态幻想。没有,我们没有帮助札拉千科犯任何罪,那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少女的妄想。”
三、问题是假如你获得释放,就代表地方法院认为你不但无罪也不是疯子,同时也意味着一九九一年关你的决定不合法。所以他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再把你关进精神病院。如果法院判定你精神有问题,媒体继续挖掘“莎兰德事件”的兴趣便会逐渐消退。这是媒体的运作方式。
你明白吗?
这一切她自己都已经想到了,问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莉丝,老实说,这场仗将要在媒体上而不是法院里一决胜负。只可惜审判时会禁止旁听,以便“保障你的隐私”。
札拉千科被射杀那天,我家中遭窃。门锁没有被撬坏,东西也都没有被碰过或移动过的迹象,只有一样例外。从毕尔曼避暑小屋取得、放着毕约克报告的活页夹不见了。同一时间,我妹妹也遭人袭击,她手上的报告复印件也被抢了。那份活页夹是你最重要的证物。
我放出消息说我们的札拉千科数据不见了。事实上,我还有第三份复印件,本来是准备要给阿曼斯基的。于是我又复印了几份,分别藏在安全地点。
我们的对手——其中包括几名高层人士和某些精神科医生——当然也正在和埃克斯壮检察官一起为开庭作准备。我有一个消息来源,为我提供了事态发展的信息,但我认为你应该更有机会找出相关信息。这很紧急。
检察官会试图把你关进精神病院,协助他的正是你的老朋友泰勒波利安。
检方可以依他们认为恰当的方式泄漏信息(也确实这么做了),安妮卡却无法打这种媒体仗,她根本是缚手缚脚。
但这种限制困扰不了我。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何况我还有一整个杂志社供我支配。
不过现在还缺两个重要的细节:
一、我需要有个东西证明埃克斯壮检察官正在以某种不当方式与泰勒波利安合作,目的是再次把你关进疯人院。我希望能上任何一个谈话性电视节目,公开资料,揭穿检察官的把戏。
二、要想打媒体仗,我就必须公开谈论一些你可能视为隐私的事情。自复活节至今你被写了那么多负面报道,再躲着不出面恐怕是高估情势的做法。我得为你重建一个全新的媒体形象,即使你认为这样做侵犯你的隐私也一样,当然最好能得到你的同意。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打开“愚桌”里的文件夹,里头共有二十六个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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