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七日星期六至五月十二日星期四
布隆维斯特将电脑袋放到桌上,袋子里装了哥德堡特约记者欧森找到的数据。他看着约特路上人来人往,这是他非常喜爱这间办公室的原因之一。约特路不论早晚,总是充满生气,他坐在窗边时从不感到被隔离或孤单。
他觉得压力好大。这几天一直在写准备放进夏季号的文章,写到最后却发现资料实在太多,即使一整期都用来讨论这个主题也嫌不够。到头来又落得和温纳斯壮事件同样结果,他再次决定将所有文章集结成书。目前已经有一百五十页的内容,全部完稿应该有三百二十或三百三十六页。
简单的部分已经写完,是关于达格与米亚的命案以及他为何刚好出现在现场,同时提及莎兰德何以成为嫌犯。他首先以一章的篇幅披露平面媒体对莎兰德的描述,其次借埃克斯壮检察官的声明间接揭露警方的整个调查过程。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对包柏蓝斯基与其团队的批评略为手下留情,因为仔细看了埃克斯壮的记者会录像带,可以明显看出包柏蓝斯基不自在到了极点,也显然对埃克斯壮骤下断语十分气恼。
以戏剧性事件开场后,他开始倒述札拉千科来到瑞典、莎兰德的童年,以及导致她被关进乌普萨拉圣史蒂芬的一连串事件。他还特别揪出泰勒波利安和如今已死的毕约克,要让他们彻底名誉扫地。他详述了一九九一年的精神状态评估报告,并解释某些不知名的公仆如何负责保护叛逃的俄国人,莎兰德又如何对他们造成威胁,文中便引述了泰勒波利安与毕约克的通信内容。
接着他开始描述札拉千科的新身份与犯罪活动,描述他的助手尼德曼、米莉安遭绑架事件与罗贝多的介入。最后则简略叙述莎兰德在哥塞柏加遭射杀、活埋的结局,还指出警员之死其实是可以避免的灾难,因为当时尼德曼已经被制伏。
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变得比较窒碍难行,问题在于其中还有不少漏洞。毕约克并非单独行动,在这一连串事件背后,一定有一个拥有资源与政治影响力的更大团队,否则实在说不过去。但他最后作出一个结论:莎兰德遭受的非法待遇不会是政府或秘密警察高层所批准的。之所以下此结论并非对政府的绝对信任,而是对人性的信念。这类行动若有政治动机,绝不可能守得住秘密,一定会有人讨人情让某人开口,那么媒体早在几年前就会发现莎兰德的事。
他认为“札拉千科俱乐部”很小也很隐秘。他无法指认出任何人,就算能也大概只有莫天森,一个被秘密指派负责跟踪《千禧年》发行人的警员。
布隆维斯特的计划是先将书印好,然后在开庭第一天上市。他和克里斯特原本想要印行平装版,以收缩膜包装,连同夏季特刊一起送出。柯特兹和玛琳各接获不同任务,要写一些有关秘密警察历史、资讯局事件之类的文章。
现在局势很明白,莎兰德非接受审判不可。
埃克斯壮在蓝汀一案中以重伤害罪起诉她,又在波汀一案中以重伤害或杀人未遂罪起诉她。
日期尚未确定,但同事们得知埃克斯壮准备七月开庭,如果莎兰德的健康状况允许的话。布隆维斯特了解他的用意,在假期尖峰时期开庭所引起的关注会比其他时间少。
他凝视窗外之际不由得双眉深锁。
事情还没完。阴谋还在持续着。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电话遭窃听、安妮卡被袭击、莎兰德报告双双被窃等事故。也许札拉千科的死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但他没有证据。
他和玛琳与克里斯特共同决定由千禧年出版社出版达格关于性交易的文章,而且也要配合开庭时间。能全部一次呈现会比较好,何况也没有理由延迟出版,这是让此书受到最多关注的最佳时机。布隆维斯特写莎兰德这本书,玛琳是最主要的助手,因此罗塔与克里斯特——尽管心不甘情不愿——成了《千禧年》的临时编辑秘书,而莫妮卡则是唯一有空采访的记者。工作量的增加导致玛琳必须与几名自由撰稿人签约,以准备未来几期的文章。代价昂贵,但别无选择。
布隆维斯特在黄色便利贴上记了一笔,提醒自己记得去和达格家人讨论书的版权问题。他的双亲住在厄勒布鲁,也是他仅有的继承人。其实以达格的名义出书并不需要获得许可,但他还是想去见见他们,征求他们的同意。因为事情太多,造访的时间一拖再拖,现在也该去处理了。
此外还有其他无数细节。有些是关于文章中的莎兰德该如何呈现,要作出最后决定,就得亲自和她谈一谈,请她允许他说出实情,或至少部分实情。但他无法找她谈,因为她已被捕,禁止会客。
在这方面,他妹妹也帮不上忙。她一板一眼地照规矩来,并无意充当布隆维斯特的中间人。而且除了提到他们对她有所隐瞒,她需要帮助之外,安妮卡也从未将她与当事人之间说过的话告诉他。这很令人沮丧,但又非常正确。因此布隆维斯特完全不知道莎兰德是否披露了前任监护人强暴过她、她在监护人腹部刺了一段骇人词句作为报复等等事件。只要安妮卡没有提及此事,他也不能提。
然而莎兰德被隔离造成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她是电脑高手,也是黑客,布隆维斯特知情,安妮卡却不然。布隆维斯特曾答应莎兰德绝不泄漏此秘密,也一直遵守承诺。但现在他非常需要她这方面的专长。
无论如何他都得想办法与她联系。
他叹了口气,再次打开欧森的活页夹。里面有一张护照申请表复印件,申请人名叫伊德里斯·吉第,出生于一九五〇年,是个留着山羊胡、橄榄肤色、黑发但两鬓灰白的男人。
此人是库尔德族人,来自伊拉克的难民。欧森挖出关于吉第的资料远多于其他医院工作人员。吉第似乎曾一度引发媒体瞩目,出现在几篇文章中。
他出生在伊拉克北部的摩苏尔市,机械系毕业,七十年代参与过“经济大跃进”,一九八四年进入摩苏尔的建筑技术学院任教。据了解,他在政治上并不活跃,但他是库尔德族人,所以在萨达姆·侯赛因当政的伊拉克是潜在的罪犯。一九八七年,吉第的父亲被怀疑是库尔德族的激进分子而遭到逮捕,没有其他详情,只知道他在一九八八年一月被处决。两个月后,伊拉克秘密警察抓到吉第,送往摩苏尔郊外一座监狱,接着进行十一个月的严刑逼供。吉第始终不知道他们要他供出什么,所以拷问持续不断。
一九八九年三月,吉第的叔叔付了相当于五万克朗的金额给当地复兴党领袖,以弥补吉第对伊拉克全国造成的伤害。两天后,他被释放并交由叔叔监管。当时他体重只有三十九公斤,无法走路,因为在释放他之前,狱方用长柄大槌重击他的左臀,以警告他将来不得再犯错。
他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数星期,后来开始慢慢康复,叔叔便带他到一座远离摩苏尔的农场,度过一个夏天之后,他终于恢复元气也可以拄着拐杖走路,只不过永远无法完全复原。问题是:将来要做什么呢?八月,他的两个兄弟被捕的消息传来,他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们。当叔叔听说萨达姆·侯赛因的警察又再次搜索吉第,便以三万克朗的代价安排让他越过边界进入土耳其,再以伪造护照进入欧洲。
吉第很快便发现拥有高学历与建筑技师的经验毫无用处。他当过报童、洗碗工、门房、出租车司机。他喜欢开出租车,只不过有两个缺点。一是他对斯德哥尔摩的街道不熟,一是他只要静坐超过一小时,屁股就会痛得受不了。
一九九八年五月他搬到哥德堡,因为有个远亲看他可怜,便给他介绍了一份办公室清洁公司的固定工作。他只是兼职,在与该公司签约的索格恩斯卡医院担任清洁组组长,工作一成不变。据欧森打听的结果,他每星期要拖六天地板,也包括——C区的走廊。
布隆维斯特端详着护照申请表上吉第的照片。然后登入媒体数据库,挑出欧森引以为据的几篇文章,仔细阅读。他点了根烟。爱莉卡离开后,《千禧年》的禁烟令也很快随之解除。现在柯特兹桌上也摆了一个烟灰缸。
最后布隆维斯特读到欧森调查的关于约纳森医师的资料。
星期一,布隆维斯特没有看见那辆灰色沃尔沃,也不觉得有人在监视或跟踪他,但还是快步从学术书店走到NK百货公司侧门,然后直接穿越百货公司从正门出来。要是有人能在熙攘嘈杂的NK里面进行监视,铁定是超人。他把两只手机都关掉,沿着商店街走到古斯塔夫阿道夫广场,经过国会大厦进入旧城区。为防仍有人跟踪,他在旧城区的窄巷间拐来拐去,然后来到他要找的地址,敲敲黑与白出版社的门。
此时是下午两点半。他没有事先通知就跑来,但编辑库多·巴克什并未外出,见到他也十分欢喜。
“你好。”他热情地说:“你怎么没再来找过我?”
“我这不是来了吗?”布隆维斯特说。
“是啊,不过离上一次已经三年了。”
他们彼此握了手。
布隆维斯特与巴克什在八十年代结识。事实上,巴克什最初创办《黑与白》杂志时,布隆维斯特也是给予实际协助的人士之一。当时巴克什偷偷在工会联合会大楼里印行杂志,却被培-艾瑞克·欧斯壮逮个正着——就是后来“救助儿童会”那个恋童癖猎人,不过八十年代期间他还是工会联合会的研究秘书。欧斯壮发现了《黑与白》第一期的一叠纸张,还有巴克什在某间复印室里行动鬼祟。他看了封面后说:“我的天哪,杂志封面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之后,便为巴克什设计了一个标志,在《黑与白》杂志刊头印了十五年,直到该杂志寿终正寝为止,后来杂志社成了出版书商。那个时候,布隆维斯特正在工会联合会经历一段可怕的IT顾问期——那也是他唯一一次冒险进入IT领域。欧斯壮征召他来做校对,为《黑与白》提供一点编辑方面的支持。巴克什与布隆维斯特从此便成了朋友。
布隆维斯特坐到沙发上,等巴克什从走廊的咖啡机倒咖啡来。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就和多年不见的朋友一样,但却不断被巴克什的手机打断,他会用库尔德语也可能是土耳其语或阿拉伯语或其他布隆维斯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口气听起来很紧急。他以前到黑与白出版社来的时候也都是这样,巴克什会接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电话。
“亲爱的麦可,你好像忧心忡忡,有什么心事吗?”他终于说道。
“你可不可以把手机关掉几分钟?”
巴克什照做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很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做,而且出了这个房间就不能提。”
“说说看。”
“一九八九年有一个名叫伊德里斯·吉第的难民从伊拉克来到瑞典,眼看就要被驱逐出境,却得到你们家族的帮助,最后取得居留权。不知道是不是你父亲或其他家人帮助他的?”
“是我叔叔玛穆特。我认识吉第,怎么了?”
“他在哥德堡工作,我需要他帮我做一件简单的事情,我愿意付他钱。”
“什么样的事情?”
“你信任我吗,巴克什?”
“当然,我们一直是朋友。”
“我需要他做的事非常奇特,我现在不想说出工作详情,但我保证绝不是非法的事,也绝不会给你或吉第惹来麻烦。”
巴克什打量着布隆维斯特。“你不想告诉我是什么事?”
“这件事愈少人知道愈好。但我需要你引见,那么吉第才会肯听我说。”
巴克什走到办公桌旁翻开电话簿,找了一下才找到号码。他拨了电话,接着以库尔德语交谈。布隆维斯特从巴克什的表情看得出来,一开始只是寒暄闲聊,后来才认真地解释他打电话的目的。片刻过后,他对布隆维斯特说:“你想什么时候见他?”
“如果可以的话,星期五下午。问问看我能不能去他家找他。”
巴克什又说了一会儿才挂断电话。
“吉第住在安耶瑞,你有地址吗?”
布隆维斯特点点头。
“星期五下午他五点以前会到家,欢迎你去找他。”
“谢了,巴克什。”
“他在索格恩斯卡医院当清洁工。”巴克什说。
“我知道。”
“我当然免不了会在报上看到你卷进那起莎兰德事件。”
“没错。”
“她遭到枪击。”
“是的。”
“听说她进了索格恩斯卡。”
“那也没错。”
巴克什知道布隆维斯特正忙着计划某种可疑勾当,这是他出了名的专长。他可是从八十年代就认识这家伙了。他们或许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却也从未起过争执,只要巴克什开口请求帮忙,布隆维斯特总是一口应允。
“我是不是应该知道我会被卷进什么样的事情?”
“不会牵累你的。你的角色只是好心替我引见一位熟人。我再说一遍,我不会要他做违法的事。”
有这句保证对巴克什已经足够。布隆维斯特起身说道:“我欠你一份人情。”
“我们总是互相欠来欠去的。”
柯特兹放下电话后,手指敲得桌沿震天响,莫妮卡不禁横了他一眼。但她看得出来他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其实她本来心里就有气,想想就别找他出气了。
她知道布隆维斯特和柯特兹、玛琳、克里斯特老是针对莎兰德的事说悄悄话,却要她和罗塔负责下一期杂志的所有筹备工作。这个杂志社自从爱莉卡离开后根本已群龙无首,玛琳还不错,只是缺乏爱莉卡的经验与分量。而柯特兹也只是个妄自尊大的小伙子。
莫妮卡并不是因为自己被忽略而不开心,也不是希望做他们的工作——老实说那是她最不想要的。她本身的工作是代替《千禧年》留意政府部门与国会,这种工作她喜欢,而且也烂熟于心。此外还有一大堆工作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像每星期替一份专业刊物写一篇专栏,或到国际特赦组织当义工等等。所以她没兴趣当《千禧年》的总编辑,也不想每天至少工作十二小时还要牺牲周末。
不过她确实感觉到《千禧年》有所改变。这个杂志忽然变得陌生,至于是哪里出错,她也说不上来。
布隆维斯特仍一如往常地不负责任,老是神秘失踪、来去自如。他是《千禧年》的老板之一,当然能决定自己想做什么,可是拜托一下,有点责任感应该无妨吧!
克里斯特是目前留下的另一个共同所有人,但无论他在不在公司帮助都不大。他有才华,这点毋庸置疑,当爱莉卡外出或忙碌时,他可以出面接管事务,但通常只是将别人作好的决定照本宣科。他在美编或排版方面非常杰出,但论及筹划杂志便力有未逮了。
想到这里,莫妮卡皱起眉头。
不对,她这样想不公平。让她心烦的其实是公司里出了状况。布隆维斯特和玛琳、柯特兹一起工作,其他人多少都被排除在外。那三人形成一个核心,老是关在爱莉卡的办公室……呃,应该是玛琳的办公室,然后又默默地成群结队走出来。以前在爱莉卡的领导下,杂志社一直是一体的。
布隆维斯特正在忙莎兰德的故事,内容丝毫不肯透露。不过这已不是新闻。当初温纳斯壮的报道他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就连爱莉卡也不知情,但这次他有两个心腹。
总而言之,莫妮卡就是火大。她需要放假,她需要离开一阵子。这时她看见柯特兹穿上灯心绒夹克。
“我要出去一下。”他说:“你跟玛琳说一声好吗?我两个小时后回来。”
“出什么事了?”
“我想我有条线索,了不起的独家,和马桶有关。我想先去查几件事,如果行得通,六月号就会有一篇很棒的文章。”
“马桶。”莫妮卡喃喃自语:“这有什么好报道的。”
爱莉卡咬着牙放下有关莎兰德即将出庭的报道。文章很短,占两栏,预定放在第五页国内新闻版。她瞪着文章看了一会儿,嘟起嘴来。现在是星期四下午三点半,她已经在《瑞典摩根邮报》工作整整十二天。她拿起电话,打给新闻主编霍姆。
“你好,我是爱莉卡。能不能请你尽快找到约翰奈斯·菲利斯克,带他到我办公室一趟?”
她耐心地等着,直到霍姆和记者约翰奈斯一前一后悠哉地晃进玻璃笼子。爱莉卡看看手表。
“二十二。”她说。
“什么二十二?”霍姆问。
“二十二分钟。你从编辑台起身,走十五米到约翰奈斯的办公桌,然后拖拖拉拉地带着他来到这里,总共花了二十二分钟。”
“你说不急的,而且我很忙。”
“我没有说不急。我请你找约翰奈斯一起到我的办公室来,我说尽快就是尽快,不是今晚或下星期或随便你高兴什么时候移动你的大驾。”
“可是我以为……”
“把门关上。”
她等到霍姆关上门后,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瞧。他无疑是最有能力的新闻主编,他的角色就是确保《瑞典摩根邮报》的报页每天都刊出正确内容、清楚明了,并且依照上午开会所决定的顺序与位置编排。也就是说霍姆每天都要像耍球般耍弄巨量的工作,而他从未掉过一颗球。
他的问题在于他执拗地忽视爱莉卡所作的决定。爱莉卡已经尽力想找出与他共事的方法,她试过和颜悦色地说理也试过直接下命令,她鼓励他有自己的想法,并常常竭尽所能想让他明白她希望报纸如何呈现。
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
下午被她否决的稿子可能会在她回家后出现在报上。有个洞要填,我只好随便找一篇。
爱莉卡决定用的标题也会突然被截然不同的标题取代,不一定比较不好,却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有挑战的意味。
总之都是些细节。下午两点的编辑会议会在没有告知她的情况下忽然改到一点半,等她到的时候,大都已成定局。很抱歉……我一忙就忘了告诉你了。
爱莉卡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霍姆会这样对待她?但她明白平心静气的讨论与温和的责备没有用。直到目前为止,她尚未在编辑室里当着其他同事的面与他起冲突,现在也该表明她的态度了,而且是当着约翰奈斯的面,应该能确保这番对话很快就会传得众人皆知。
“我来到这里以后第一件事就告诉过你,凡是莉丝·莎兰德有关的一切我都特别感兴趣,我也说过所有预定的稿子都要事先知会我,所有要刊登的文章都得让我过目并批准。关于这点,我已经提醒你至少六七次,最近一次就在星期五的编辑会议上。我这些指令有哪些地方你听不懂?”
“已经计划好或正在撰写的稿子都在我们内部网络的每日备忘录中,而且全都会送到你的电脑,所以一直都有知会你。”霍姆说。
“狗屁。”爱莉卡说:“今天早上市政版送到我信箱时,在我们最精华的新闻版面有一篇关于莎兰德和史塔勒荷曼事故发展的三栏篇幅报道。”
“那是玛格丽塔·欧琳的文章。她是自由撰稿人,直到昨晚七点才交稿。”
“昨天上午十一点,玛格丽塔打电话给我提出她的想法。你同意了,并在十一点半发稿给她。结果下午两点的会议上你提都没提。”
“每日备忘录里有。”
“是啊……备忘录里面写的是:引述开始,玛格丽塔·欧琳,采访玛蒂娜·佛兰森检察官,关于:南泰利耶查扣了毒品,引述结束。”
“报道内容主要是采访佛兰森,谈有关合成类固醇的扣押。有一个自称硫磺湖摩托车骑士的人因此被捕。”霍姆说。
“完全正确,但备忘录中完全没提到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也没提到采访重点是蓝汀和史塔勒荷曼,也就是莎兰德一案的调查。”
“我想这是采访时聊到……”
“霍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站在这里跟我睁眼说瞎话。我和玛格丽塔谈过,她说她很清楚地向你解释过她的采访重点。”
“想必是我没弄明白报道会以莎兰德为主轴,而且又很晚才拿到稿子。你叫我能怎么办,删掉整篇文章?玛格丽塔交了一篇好稿子。”
“这点我同意,的确是很精彩的报道。不过你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内,已经撒第三个谎了。玛格丽塔是在下午三点二十分交的稿,比我六点回家的时间要早得多。”
“爱莉卡,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
“太好了。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既不喜欢你的口气,也不喜欢你的搪塞和谎言。”
“你好像觉得我在计划什么阴谋对付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还有第二点:今天我桌上出现了约翰奈斯的这篇文章,我不记得两点的会议中曾经讨论过这个。你手下有个记者花一整天在写莎兰德,为什么竟然没人告诉我?”
约翰奈斯开始坐立不安。但他懂得察言观色,不至于多嘴。
“这个呀……”霍姆说:“我们发行的是报纸,肯定会有数百篇你不知道的文章。我们《瑞典摩根邮报》有一定的做事程序,每个人都得习惯。我没有时间给特定的文章特殊待遇。”
“我不是要你给特定文章特殊待遇。我只是要求你两件事:第一,凡是与莎兰德一案有关的新闻要让我知道;第二,凡是关于这个主题的文章,要刊登前必须经过我批准。所以我再问一次……我的指令有哪些地方你听不懂?”
霍姆叹了口气,脸上表情显得苦恼万分。
“好。”爱莉卡说:“我就把话说个明明白白。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个,只是问你听懂了没有。如果旧事重演,我会解除你新闻主编的职务。到时你会听到一阵五雷轰顶,然后你就可以准备去编家庭版或漫画版之类的。我没法和一个让我信不过,还专用宝贵时间暗中破坏我的决定的新闻主编一起共事。明白了吗?”
霍姆两手往上一摊,像是觉得爱莉卡的指控荒谬至极。
“你听明白了没?有还是没有?”
“你的话我听到了。”
“我是问你有没有听懂。有没有?”
“你真以为这么做不会有事?能有这份报纸是因为我和其他小齿轮拼死拼活地工作。董事会……”
“董事会会听我的。我来就是为了改造这份报纸。我们签约的内容写得很详细,我有权大刀阔斧地更动编辑主管的人事,可以照我的意思丢弃废物注入新血。霍姆……我开始觉得你像个废物了。”
她就此打住。霍姆回瞪着她,眼神充满愤怒。
“我说完了。”爱莉卡说:“我建议你仔仔细细地想想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
“我不觉得……”
“随便你。就这样了,出去吧。”
他转身走出玻璃笼。她看着他朝员工休息室方向走去,消失在编辑人海当中。约翰奈斯原本也起身打算跟着出去。
“你等一下,约翰奈斯。你留下,坐着。”
她拿起他的稿子,又看了一遍。
“我猜你是临时聘请人员。”
“对,我待了五个月,这是我最后一个星期。”
“你几岁?”
“二十七。”
“我很抱歉,不该让你当我和霍姆的夹心饼。跟我说说这篇报道吧。”
“今天早上我得到情报,拿去给霍姆看,他要我继续追。”
“了解。这里头说警方正在调查莎兰德可不可能涉及贩卖合成类固醇。这和昨天关于南泰利耶的报道有关吗?昨天也提到了类固醇。”
“我不知道,但有可能。关于类固醇是因为她和拳击人士有关联,就是罗贝多和他那些伙伴。”
“罗贝多会使用类固醇?”
“什么?不是,当然不是。应该说是就整个拳击界而言。莎兰德曾经在索德的一间健身房受过训练,不过那是警方的观点,不是我的。他们似乎是从这里推想出她可能涉及贩卖类固醇。”
“这么说这篇报道并没有实质的根据,只是传闻啰?”
“警方的确在侦查这个可能性,这并非传闻。至于他们是对是错,现在还不知道。”
“好,约翰奈斯,我要你知道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无关我和霍姆之间的关系。我觉得你是个优秀的记者,你文笔很好,而且观察入微。总之,这是篇好报道。问题是这内容我不相信。”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真的。”
“这里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我得解释给你听。你的情报哪来的?”
“警局内部的消息来源。”
“是谁?”
约翰奈斯有点迟疑。这是直觉反应。和全世界所有的记者一样,他并不愿意说出消息来源的姓名。但话说回来,爱莉卡是总编辑,也是极少数能要求他透露的人之一。
“是暴力犯罪组一个叫法斯特的警员。”
“是他打给你还是你打给他的?”
“他打给我的。”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在搜捕莎兰德期间,我采访过他几次。他知道我是谁。”
“而且他知道你是二十七岁的特约记者,当他想放出检察官有意外泄的消息,可以用得上你。”
“当然,这些我都了解。可是我是从警方调查人员那里获得情报后,去找法斯特喝咖啡,他就告诉我这些。我完全引述他的话。不然我该怎么做?”
“我相信你引述他的话没错。但事情应该这么做,你应该把消息告诉霍姆,而霍姆应该来敲我的门向我解释情况,然后我们一起决定该怎么做。”
“我懂了。可是……”
“你把资料留在霍姆那里,因为他是新闻主编。你做得没错。但我们来分析一下你的文章。首先,法斯特为什么想泄漏这项信息?”
约翰奈斯耸耸肩。
“这是表示你不知道还是你不在乎?”
“我不知道。”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假的,莎兰德与合成类固醇毫无关系,你怎么说?”
“我无法提出反证。”
“的确。但你认为既然没有证据显示那是假新闻,我们就应该刊载。”
“不,我们有新闻从业人员的责任,但我们总会平衡报道。当有消息来源发表明确声明,我们不能拒绝发布。”
“但可以问问这个消息来源为什么想要放出这项信息。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要下令凡是与莎兰德有关的文章都要先经过我这里。我对这个主题有特殊的了解,是《瑞典摩根邮报》任何人所不能及。法务部门已经知道我拥有相关信息,但不能和他们讨论。《千禧年》即将刊登一则报道,我已签署约定尽管在《瑞典摩根邮报》工作也不得透露。这消息是我利用《千禧年》总编辑职权获得的,现在却不知该效忠哪一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在《千禧年》获知的信息让我可以断定这则消息不实,其目的是为了在开审前中伤莎兰德。”
“从目前已经披露关于她的这许多消息看来,很难再将她伤得更重。”
“那些大多都是扭曲不实的消息。法斯特正是宣称莎兰德是偏执狂,以及有暴力倾向的撒旦教女同志的主要消息来源之一。而所有媒体都买法斯特的账,只因为他看似可靠来源,而且SM的报道向来很酷。现在他又企图以新角度让民众对她产生不良印象,而且还希望《瑞典摩根邮报》帮忙散布消息。抱歉,有我把关不可能。”
“我懂了。”
“真的吗?那就好。我所说的一切可以用两句话总结。你身为记者的工作内容是要以最严谨的态度质问与审视,无论消息来自多高的政府人员,也绝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转述。千万别忘记。你的文笔非常好,但如果你忘记自己的工作内容,这项才华就一文不值了。”
“对。”
“我打算删掉这篇文章。”
“我了解。”
“这并不代表我不信任你。”
“谢谢。”
“所以我想请你回去再写一篇新的报道。”
“好的。”
“这整件事都是因为我和《千禧年》签了约,不得透露我所知道关于莎兰德事件的内情。但与此同时,在我担任总编辑的报社的编辑室却可能因为拿不到我知道的信息而报道有所偏差。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这是特殊状况,而且只适用于莎兰德。所以我决定挑选一名记者,引导他往正确的方向,那么等《千禧年》一出击我们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关于莎兰德,你觉得《千禧年》会发布引人瞩目的东西?”
“我不是觉得,而是确实知道。《千禧年》手中握有一则独家,会让莎兰德的故事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能公开这消息简直快把我逼疯了。”
“你是说你否决我的文章是因为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也就是说这其中有些事是其他记者都不知情的?”
“没错。”
“很抱歉,但实在很难叫人相信整个瑞典媒体都遭到蒙骗……”
“莎兰德曾是媒体疯狂报道的焦点,这种时候已不能以常理推论,任何胡言乱语都可能登上新闻版面。”
“你的意思是莎兰德并不完全像她外表呈现的样子?”
“试着去想想她受到的指控都是冤枉的,新闻版面上描绘的她毫无意义,其实是有一些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力量在运作。”
“是真的吗?”
爱莉卡点点头。
“这么说我刚刚交给你的东西是故意持续诋毁她的计划的一部分?”
“正是如此。”
约翰奈斯搔搔头。爱莉卡等着他结束思考。
“你要我怎么做?”
“回到座位上开始写另一篇报道。你不必觉得有压力,只是我希望能在开庭前夕刊出一长篇文章,完整检视所有关于莎兰德的说辞的正确性。你先读过所有剪报,列出一切与她相关的报道,然后一一比对删除。”
“好的。”
“要像个记者一样思考。去调查是谁在放消息,为什么要散布这种消息,并且问问自己这么做对谁有利。”
“可是开庭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不在报社。这是我最后一个星期。”
爱莉卡从抽屉拿出一个塑料活页夹,抽出一张纸摆在他面前。
“我已经将你的聘期延长了三个月。你把这星期的日常职务做完,星期一到我这里报到。”
“谢谢。”
“当然,这得你愿意继续留在《瑞典摩根邮报》。”
“我当然愿意。”
“依照合约,你除了一般编辑工作之外还要作调查,并直接向我报告。你将是莎兰德审判案的特约记者。”
“新闻主编恐怕会说话……”
“不必担心霍姆。我已经和法务部主任谈妥了,所以不会有任何争议。但你要深入挖掘背景,而不是报道新闻。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太棒了。”
“那好……就这样了。星期一见。”
当她挥挥手让他离开玻璃笼,恰好见到霍姆正从编辑台另一端看着她。他连忙垂下视线,假装不是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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