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老小都爱唱歌,但大多属“门旮旯的簸箕——背着簸”,上不得大台面的。
有史以来,家里唱歌方面上了最大台面的就是爷爷,曾经上过K市医疗系统的大台面,但也就只在本系统唱唱而已,叫他到市工人文化宫去唱,他就怯场了,打死也不肯去。
奶奶太奶奶的嗓子都比较细,很清亮,但不宏亮,有些高音唱不上去,那就更是不肯上台面了,顶多就是弹个风琴拉个手风琴给人家伴奏,自己从来没在大台上亮过歌喉。
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女,老黄自然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只敢在熟人聚会的卡拉OK间唱唱,主要是因为有伴奏音乐,还有昏暗的灯光,多遮丑啊!老黄躲在震天响的伴奏音乐里一顿胡唱,在鬼火一样的灯光下,人家也看不出老黄是否把脸给憋红了。
艾米那就更不用说了,躲在卡拉OK伴奏里都不肯唱。到华人朋友家去玩,事先就给老黄约法三章:“待会别逼着我唱卡拉OK啊,你要逼我,我就裸奔。”
有一次艾米发了歌瘾,一个人躲在卧室里,用网友“11A”教的方法对着电脑又录又唱《我不想说》,折腾了几个小时,总算大功告成,老黄觉得挺不错的,但艾米终于没勇气放到网上去。
黄米同学从小就怕丑,你正儿八经教他唱歌,他是一定不好意思跟着唱的,但如果你唱的次数多了,他也能学到不少,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嗯嗯啦啦地唱个不停。
有段时间,他迷上了积木,经常是一边码积木,一边唱歌:“wuvyou(loveyou)——,wuvyou——,en-en-en-en,wuvyou——”
如果码成了,他还会高兴地退后几步,远景观察他的成果,然后一边唱“金狗背,金狗背,金狗窝得喂”(《铃儿响叮当》的英语歌词,太奶奶版的),一边扭屁股,煞是得意。
如果你在这种时候喝声彩“唱得好!再来一个!”,他肯定被你吓掉了魂,会把码好的积木“呼啦”一下推到,跳到一边,吃惊地望着你。
妈妈犯过一次这种错误,把儿子吓呆了,搞得妈妈连声道歉,又抱又哄,但儿子老半天都回不到方才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里去。
妈妈不解:“怎么我喝声彩,他就把搭好的积木也推倒了呢?”
这个谜到现在也没解开,不过大家从那之后都知道黄米同学自歌自唱的时候是喝不得彩的,可以偷偷地欣赏,但不能弄出声来。
现在黄米同学最感兴趣的是太奶奶告诉他的那些“歪歌”,正儿八经的歌他是用来自娱自乐的,而“歪歌”才是用来表演的,他动辄就叫:“爸爸,我唱个歪歌你听:
我是一个兵
癞子老百姓
连长叫我去打仗
我说肚儿疼。”
这个“歪歌”来自太奶奶讲的一个笑话,说她以前教书的时候,班上有个调皮佬,把《我是一个兵》篡改成了这样。太奶奶作为老师,当然不能容忍学生篡改革命歌曲,所以严厉批评了那个调皮佬,但私下里,却觉得这小子有点歪才,改得俏皮。
不知道太奶奶怎么会对黄米讲起这个,大概是实在没故事讲了,只好把三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都搬出来讲,结果正中黄米下怀,他一听到“肚儿疼”几个字,就爱上了这首歌,成天在家里迈着正步唱啊唱。
太奶奶吓唬他:“快别唱了,当心把肚儿唱疼了!”
黄米听到“肚儿”二字,越发带劲了,边唱边拍肚肚:“我说肚儿疼。”
太奶奶大失其悔:“早知道你小子这么喜欢歪歌,就不讲这个故事你听了。”
黄米又爱上了“歪歌”这个词,追着太奶奶叫:“太奶奶,再唱个歪歌!”
太奶奶被黄米缠得无法,只好绞尽脑汁回想以前听到的“歪歌”,于是黄米经常有新节目表演。
太奶奶讲到很多年前,静秋阿姨的女儿Sara才几岁,那时正兴唱《纤夫的爱》,其中有这么一句“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Sara年纪小,没听明白,以为是“屙(k市话读“wo”)尿的情,屙尿的爱”,所以总是等到坐在痰盂(K市人用来给小孩子拉尿)上拉尿时才唱这句。
这下黄米可如获至宝了,听了一两遍就学会了,学会了就大声唱,特别是拉尿的时候,一定要唱一唱“屙尿的情,屙尿的爱”,有时笑得尿都拉不顺畅。
他不光自己拉尿的时候唱,看到老爸老妈上洗手间,也在外面拍着手唱,唱得奶奶抱怨太奶奶:“您看您啊,这都教的什么呀!”
太奶奶咕噜说:“讲个笑话嘛,哪知道他这么感兴趣呢?”
妈妈不在乎这些:“怕什么?我儿有幽默细胞,从小就能从庄严伟大的事情当中看到好笑的地方。来来来,妈妈也教你几个——”
妈妈从网上找到一个《听错唱错的歌词大全》,从头到尾讲给儿子听,但很多歌词都太深奥,唱对唱错都不好懂,黄米不是很感兴趣,他只对“屙尿的情”和“肚儿疼”情有两钟。
我们家就艾颜妹妹一人不是“门旮旯的簸箕”,而是“mall(购物中心)里的簸箕”,哪里都敢簸。用太奶奶的话说,妹妹现在还在“不知丑”的年代,不知道什么叫“怕人笑话”,她想唱就唱,想跳就跳,从不扭扭捏捏。
妹妹学唱的第一首歌,是个老掉牙的摇篮曲,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歌词很简单:
“睡吧,小宝宝
好好地睡吧
天上的星星睡了
地上的人儿睡了,
什么都睡了
睡吧,小宝宝,
好好地睡吧——”
如此循环往复,可以把“天上的星星”等改成别的词,比如“树上的鸟儿”等,因此歌词永无穷尽,一直唱到宝宝睡着为止。
妹妹从小听这歌,听得自己也能唱几句了,不过她发不清楚“睡”的音,总像是在说“细”,而“小宝宝”她总是说成“哇哇哇”,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说不清楚。
为了养成她早睡早起的习惯,很多时候都是她还没有睡意,家长就强按着她睡觉。她不暴力反抗,只要求家长“呛”(唱),于是家长就“呛”上面提到的那首摇篮曲,而妹妹自己也跟着“呛”(括号里的部分该家长“呛”):
细吧,哇哇哇,
(好好地)细吧——
(天上的星星)细啦——
(地上的人儿)细啦——
细妈都细啦——
……
你别看她一般只能唱出两个音节,但这个“细妈都细啦”可是五个音节啊,人家一口气不打结地唱出来了,而且是以极宏亮的声音唱出来的,比前面的唱腔至少响亮一倍,唱完就哈哈大笑,自鸣得意。如果家长能配合一下,做惊吓状,那她更兴奋,笑得更得意,笑完就一遍遍要求你“呛”,再“呛”,一直到她自己“呛”累了睡着为止。
妹妹睡得早,也有个坏处,那就是她醒得也早,平时还没什么,到了周末就很扰民。
她一早醒来,就去推妈妈:“妈妈,骑马拉鸭。”
妈妈不懂什么叫“骑马拉鸭”,又还没睡醒,就支使妹妹:“爸爸会骑马拉鸭。”
于是妹妹又来扰爸爸:“爸爸,骑马拉鸭。”
爸爸也不知道什么是“骑马拉鸭”,初听还以为妹妹在说丑话呢,遂严肃责问:“你这是跟谁学的?”
“爷耶(爷爷)。”
这是我们家妹妹自己发明的区分中国爷爷和美国爷爷的方法,中国那边的,两个字都是一样的调子,“爷爷”就是“爷爷”,但美国这边的,后面一个字是升调,“爷爷”就成了“爷耶”。
爸爸听说是从“爷耶”那里学来的,知道“骑马拉鸭”不会是丑话,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闭着眼睛支支吾吾,妹妹等不及了,溜下床去找“爷耶”。
奶奶知道妹妹是个“打早工”的,所以很早就把门打开,免得妹妹到处吃闭门羹,受到冷落。
如果是别的事,妹妹一般都是去扰奶奶,但在唱歌方面,她捉摸出“爷耶”才是权威,所以会去扰爷爷。尤其是这个“骑马拉鸭”,她是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天经地义地认为是“爷耶”的专利,所以绝对只扰“爷耶”,不扰奶奶。
有时爷爷面朝床外侧躺着,妹妹可开心啦,她会拿出太奶奶教的武功,去捏爷爷的鼻子,虽然原意是捏得爷爷出不来气,就会醒来,但她手手太小,捏的位置也不得当,经常是捏在爷爷的鼻尖处或者鼻梁处,自然不能奏效。
但爷爷心领神会,为了讨妹妹高兴,总是装出被她捏得出不来气的样子,喷着鼻息醒过来,夸张地说:“哎呀呀,是谁捏住了我的鼻鼻啊?差点捏得我出不来气了!”
妹妹看着自己的两根手指,开怀大笑,以为自己真有武功呢。
爷爷问:“妹妹,你这么早就起来了?睡不着了?”
妹妹跟爷爷攀谈:“嗯,细着(睡不着)。”
“睡不着自己玩会行不行?爷爷还睡得着呢。”
妹妹马上指出爷爷的破绽:“醒了!”
“爷爷是醒了,但是你把我整醒的嘛——”
妹妹恳求说:“爷耶,骑马拉鸭!”
爷爷装不懂:“你叫我带你去骑马?”
“不细!”
“去看鸭鸭?”
“不细!”
“那你到底是要爷爷干什么呢?”
妹妹急得要命:“骑马拉鸭!”
奶奶早被吵醒了,批评爷爷说:“唉,你就起来陪她玩不就得了?说这么久的话,你自己也没睡成,还把别人都吵醒了。”
爷爷压低嗓子说:“好好好,我起来了。”
于是爷爷坐起来,打哈欠啊,伸懒腰啊,做扩胸运动啊,转脖子啊,折腾好一会,才开始穿衣服。爷爷支使妹妹说:“妹妹,把椅子上爷爷的衣服拿过来。”
妹妹颠颠地跑过去,扯了爷爷的衣服,一路拖过来,递给爷爷,自己站在旁边看爷爷装扮。
爷爷穿了衣服,又使唤妹妹:“去把爷爷的袜子拿来。”
妹妹又跑过去给爷爷拿袜子。
奶奶插嘴说:“你看这个爷爷哟,臭袜子也要我宝宝去拿。妹妹,不给他拿,好臭。”
妹妹把爷爷的袜子举起来,一把按在自己的鼻子上,狠狠闻了一阵,汇报说:“不求(不臭)。”
奶奶哭笑不得,爷爷呵呵大笑:“呵呵,还是我宝宝懂事,干净袜子嘛,哪里会臭?是不是呀,妹妹?”
“细。”
爷爷穿好了衣服,又去洗脸漱口,妹妹知道这些都是必须的手续,所以耐心等待。一切都搞停当了,爷爷才牵起妹妹的手说:“走,我们到楼下去唱,别把你爸爸妈妈都吵醒了。”
爷爷打开拦着楼梯口的“栅栏”,妹妹脚朝下趴在楼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溜下楼去了,吓得爷爷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儿啊,你慢点溜撒,爷爷都追不上了。”
两爷孙下了楼,先到厨房,打开冰箱,找点东西吃,用爷爷的话说,叫做“调养调养,润润嗓子”。两人“调养”好了,妹妹请求说:“爷耶,骑马拉鸭。”
于是爷爷清清嗓子,小声唱道:
“喜马拉雅山啊
再高也有顶啊
雅鲁藏布江啊
再长也有源啊
藏族人民再苦,啊——
再苦也有边啊
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啊
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啊
苦变甜啊——”
据说这首歌是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玛的经典曲目,而爷爷是最佩服才旦卓玛的,说她的声音如清泉般润耳,听她唱歌,就有一种身临青藏高原的感觉,仿佛四周空旷,毫无遮拦,而才旦卓玛的歌声穿过云层,上抵天堂,下抵人心。
我们妹妹当然还不能达到如此成熟的欣赏境界,也不知道歌词的意思,但她天生喜欢这类抒情歌曲,总是听得很动情的样子,仿佛触动了她的某根心弦,令她如醉如痴。
爷爷唱的第一遍,妹妹是用来欣赏的,所以不插嘴,静静地听。但从第二遍起,就要跟爷爷一起引吭高歌了,当然她只会“吭”每句结尾的那两个字,而且她总把“啊”唱成“喔”:(括号里是爷爷唱的部分)
“(喜马拉——雅)先喔——
(再高也有)顶喔——
(雅鲁藏布)江喔——
(再长也有)云喔——(“云”好像比“源”更能跟“顶”押韵哈?)
(藏族人民)再土——(向藏族人民道个歉先)
(啊,再苦也有)宾喔——(“宾”也比“边”更押韵,妹妹很懂音韵的说)
(共产党来了苦变)停喔——
(共产党来了苦变)停喔——
(苦变)停喔——”
唱完最后一句,妹妹自行鼓掌,鞠躬,对爷爷说:“爷耶,呛!”
“呛什么?”
“骑马拉鸭!”
现在妹妹正跟爷爷在楼下“骑马拉鸭”呢,如果你尖起耳朵听,听到了谁家在唱才旦卓玛的名曲《共产党来了苦变甜》,你就知道那是我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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