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粮是在第二个年头被赶出水家的,水二爷把英英失去身孕的罪过全怪给了他。
其实,不用水二爷赶,拾粮也想回西沟。英英失去骨肉,拾粮比谁都痛苦。但痛苦不能当饭吃,他必须找一个排泄痛苦的办法。
这办法就是种药。
次年开春,拾粮眼见着岭上种药无望,就悄悄来到西沟,跟爹爹来路密谋了几个晚上,他的计划赢得了来路的支持。趁水二爷躺炕上起不来的空,拾粮跟爹爹来路,还有二婶几个,公然在西沟种药了。此举最终激怒了水二爷:“滚,你给老子滚,留下你这个祸种,迟早要害了我一家!”
红军越过黄河时,西沟的坡洼里已长出嫩嫩的药芽儿,工夫不负有心人,拾粮硬是狠上心儿,在西沟不长庄稼的地上,种出了药,尽管这药没法跟青石岭比,但毕竟也是药。
药吐绿芽的日子,英英套着一辆牛车,车上拉满了过日子的家什,吱吱来到了西沟。
英英一开始是舍不下爹,把爹一个人放岭上,她不放心。后来爹絮絮叨叨,实在把她絮叨烦了,才一狠心,将爹托付给吴嫂,赶着牛车进了西沟。
其实,她更多的是放心不下拾粮。拾粮被爹轰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天,狗狗就夹着包袱,嘴里哼着小曲儿,喜气洋洋到了西沟。
这死丫头,到现在不嫁人,成心要把她往疯里逼!
从青石岭到西沟,英英想了很多,她想起了跟仇家远带上银子私奔的那晚,想起了仇家远二番到水家大院后发生的一切,想起了被冯传五欺凌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迫不得已嫁给拾粮的那段荒诞岁月。想来想去,水英英把啥也想通了。以前年轻啊,年轻得压根就不知道岁月两个字怎么写,日子两个字又怎么写。只以为自己开心的事才是好事,自己顺眼的人才是好人,现在才明白,人和事,复杂着呢,有些东西能看明白,有些,压根就看不明白,得经过了才知道。仇家远是好,但他飞在空中,离地太远,而过日子,两只脚就得踏踏实实踩在地上。还是二姐说得好:“女人嫁的是啥,嫁的是依靠,你得有一个肩膀,一辈子靠住它,靠住心里才踏实。”
现在她才懂,能靠住的,还就拾粮这个肩膀,像仇家远何树杨这种人,甭指望他给你遮风挡雨,靠一时行,靠一辈子,难。
想到这,英英心里泛上一层酸酸的东西,觉得,这些年,欠了拾粮很多。
欠不怕,她还年轻,有时间还。这趟到西沟,她就是还帐的。她已打定主意,往后,再也不胡闹腾了,死心塌地,跟拾粮这冤家过一辈子。
过一辈子。
英英到了西沟,才发现,院里跑着一院娃,除月月外,狗狗又把小伍子丢下的两个,也抱了过来。娃们见了狗狗,一口一个娘,叫得那个亲,好像她是这院的主人。英英这次没敢跟狗狗使性子,毕竟,这不是在岭上,她默默地收拾东西,默默地承受着一院老小向她投来的那怪异的目光。后来拾粮打地里回来了,先是站院里,使劲地盯住她望,望半天,无声地走过来,帮她把红木箱子抱进窑里。
窑尽管很破,跟水家没法比,英英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踏实感。
如果不是红军西进,拾粮的心愿没准就能在西沟的土地上完成,可紧跟着响起的枪炮声断送了这一切。枪炮声彻响的那些日子里,拾粮忽然间忙起来,比沟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忙。先是东沟有人来找他,求他看病。东沟冷中医被尕大救走后,这一沟几百号子人,有个头痛脑热,就找不到吃药的地儿,想来想去,人们把目光投向了西沟的拾粮:“你给瞧瞧吧,好歹你也务弄过药,这看病不就是为了吃药,你药都会种,还怕治不掉个病?”拾粮先是推辞,后来找的人多,再想推,就难。等红军被马家兵打散,沟里崖里藏的尽是缺胳膊少腿的,拾粮再想视而不见,就难上加难了。
治病的地儿悄悄设在西沟垴子一孔破窑里,离人庄子远,离藏区却近,往南翻过一座岭,就是藏区。藏区马家兵是不敢去骚扰的,藏民们手里的刀和马鞭是为藏区的安宁准备的。再者,自打孙六被打破脑瓜丢下西沟桥,这西沟,就突然间变得寂了,哑了,成了马鸿逵的一块放心肉。马鸿逵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条被自己一枪震哑的西沟,有人会秘密为红军准备下一条逃生的路。
拾粮的行踪变得诡谲,一度,就连水英英,也琢磨不透他神神经经在弄啥。白日里,他照样去药地里忙,忙着忙着,抬起头四下一瞅,趁沟里没人的空,一个溜秋就钻进了破窑。窑里除了他自个弄的草药,还有一大包值钱的药品和棉花,是某个早晨尕大的人扔到药地里的。靠着这些药品和棉花,拾粮先后为六个红军战士治过伤。惨啊,这些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红军,居然在枪林弹雨里滚了十多年。最小的,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嫩娃,一条腿让马家兵打断了,在石崖下趴了一天一夜,后来让同伴救下,一同搀扶着到了西沟。拾粮为他们洗了伤口,贴了止血的草药,从火堆里扒出两个烤山药。两个战士捧着山药,感激地问他,是不是地下党?拾粮摇头,说他只是一个药师,师傅教过他一些救急的法儿。窑洞里养了半月,那嫩娃竟能捞着一条腿走路了,拾粮连夜将他们送过山岭,指给他们通往藏区的路,看着两个黑影儿消失,拾粮心里,竟有一种难得的自豪。
身为药师,任何时候你想到的都是救人。喜财叔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儿子的行踪引起爹爹来路的警觉,这天他偷偷摸摸跟在了后头,拾粮刚要往破窑那边拐,来路一把拽住了儿子:“娃,去不得呀,要是让马爷的兵知道,这命,丢了都没个响声。”拾粮的步子似乎僵了僵,瞬间,他就学水二爷那般吼起来:“你跟来做什么,害怕没人知道么,回去呀!”来路哪听过儿子这般吼,当下揣着一肚子恐惧回去了。
谜底最终还是东沟的水大梅揭破的。这天拾粮刚给伤员换完药,正在替她洗绷带,就听破窑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再想跑出去就已来不及。他抱起草上躺着的伤员,就往窑里面跑。为防万一,拾粮在窑垴处挖了几个偏窑,有一个还打通了天窗。但这天的伤员是个女的,拾粮在沟里捡到的,伤不重,饿昏的。女伤员一看情形,知道是暴露了,挣着要跳出他的怀抱。“你跑吧,我不能连累你。”女伤员情急地说。拾粮却猛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这辈子,还没给女人洗过衣裳,知道么,刚才我就像做梦一样,真把你当成了自个的女人。”
年轻的女红军一脸羞臊,但她相信拾粮是个好人。两个人正在你推我让,大梅的脚步就到了。见是大梅,拾粮怔住了,大梅也怔住了。来自东沟的大梅怎么也没想到,拾粮会抱着一个女人!沟里已有几个光棍暗中将落难的女红军锁在了家里,拾粮该不会?大梅没空多想,怯怯跟拾粮说:“我是来求你的。”
“求我?”
“我……”大梅欲言又止。打目光里,拾粮相信大梅是遇到了难事,可东沟何大保长的儿媳妇能有什么难事呢?
夜色遮掩了大地后,拾粮安顿好女红军,跟着大梅上了路。沟里极其安静,这份静是拿枪炮声换来的,一到天黑,整个西沟便陷入到比死还可怕的寂静中,没有人敢轻易往外送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阎王桥上。两个人走得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张口说话。后来过了西沟桥,大梅才说,她救了一对红军。拾粮不信,何家的媳妇怎么可能救红军呢,她家现在可是马家兵的热窝子啊。
拾粮半信半疑跟着大梅走,约莫半夜时分,两个人的脚步在东沟何家祠堂前停下来。大梅四下瞅了瞅,见没啥异样,才快快地拉了拾粮进去。在祠堂里绕了一大圈,拾粮看到一个小门,穿过小门,沿着山崖往里走十余步,又冒出一个小柴房。大梅吱呀一声推开门,悄声道:“就在里边。”
柴房里藏的,不是啥金银财宝,是一对夫妇。男的跟拾粮一般大,女的,看上去比大梅还显老。拾粮这才相信,大梅没说谎,她确实救了一对红军。这对红军,原本是主仆关系。女的,是四川某财主的小老婆,男的,是院里的长工。两个人日久生情,竟萌生了私奔的念头,不料事情败露,差点让财主双双丢进河里。两人逃出魔掌后,投奔了红军,这一路,生生死死,却动摇不了他们相伴到死的那份决心。
女的伤不重,只是头上磕破了两道口,眼下已痊愈。危险的是男人,他的肠子让打断了,大梅在沟里遇见他时,跟死了没两样,女人的哀求起了作用,大梅还是将他抱到了牛车上,趁着夜黑送进了柴房。也真亏了大梅,竟学沟里劁猪匠那样,拿麻匹子将肠子缝了起来。人的命,说贵也贵,说贱也贱,他竟就没死。拾粮手摸到他肚皮上时,他还笑。
折腾了半宿,总算把肚子上的脓疱给折腾掉了,拾粮给他换了云南白药,又敷了些消痛化肿的草药,抹把汗道:“人是一下两下死不了,不过这肠子,怕是永久留下病疾了。”
男人笑笑,硬撑起身子道:“我的命大,当年打府上逃命,山崖上摔下去,竟连皮也没破。”
一句话,让拾粮想了好多天,命到底是啥玩意?大梅,二梅,还有青石岭上水家一老一少,合上自个,这命,咋就这般不同?
但自此,拾粮跟大梅,心里却多了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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