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说起古桑园,那话可就长了。俺们上河村是个古村,村志上明明白白写了,上河村祖辈为了躲避唐朝的安史之乱,才举村迁过来。这样看,这个村子可就长了,但是咋说呢,村志上也写了,在俺们上河村迁过来的时候,那片桑园已经是古桑园了,谁也不知道它是啥时候有的,也不知道是谁给修的。
古桑园在黄河大峡谷里,顺着黄河古道一直走,过了老裤衩湾就能看见它。老裤衩湾是著名的黄河险滩,不知道坏了多少人的性命。老辈们常说,老裤衩湾,死人湾,鬼门关中闯一闯,阎王来了都难挡。待黄河涨了水,那老裤衩湾的石头缝上,密密麻麻卡的全是死人。
不过最邪的还是那棵古桑树,每次黄河发大水,古桑树都要被大水淹没,但是等黄河水退了,它还是在那竖着,淹多久都淹不死,就像那棵不是木头树,是棵石头树一样。
上河村的祖辈刚来到这里,就去了古桑园,他们发现古桑树上吊着个物件,不管河里的水涨得多满,都淹不过那个物件。他们觉得奇怪,临走时就把那个物件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说来也是怪了,那黄河水第二天就退下去了,正好退到那个物件处。他们才知道,敢情这物件是个宝贝,不管黄河水怎么涨,都涨不过它。他们就取走了那个物件,在上河村修了一个黄河大王庙,将这个物件供奉在庙里。从那以后,不管黄河再怎么发大水,都涨不过黄河大王庙,这样上河村才能在这黄河滩上过了好些年。
老支书说,你看见村口那个破庙了吧,前几年破四旧的时候,公社调过来一个年轻书记,他带人砸了庙,又把庙里那个物件扔到了黄河里,还要带人荡平老裤衩湾,铲除古桑园,把桑树都伐了,用来炼钢铁。这书记见大家都不肯去,便说了狠话,说谁要是不去,谁就是现行反革命,就是人民公敌。大家没办法,只好跟着他去了。
那个书记倒也不傻,临去前请教了高人,让人拉了几辆牛车,装了满满几车硫黄、生石灰,到了古桑园河湾,将硫黄、石灰都倒进河湾里,那水底下的大蛇、怪鱼早跑干净了。他让人顺着古栈道爬到山崖上,将卡在石缝里的尸体弄了下来,集体焚烧了,然后顺着老裤衩湾一路去往古桑园。
那古桑园就在大峡谷里,三面都是大悬崖,望也望不到头,那时黄河水大,古桑园被淹在了水底下,谁也不知道在哪儿,大家都说回吧,回吧。那个支书偏不回,说这里三面是山,中间还能过黄河,山底下一定有暗河,说不定还有一个山洞,这黄河水就是流到山洞里了,就要让人去暗河里看看,说不定就能找到那片古桑园,可以用炸药炸掉古桑园。
大家当然知道那古桑园旁边的岩壁上就有暗河,每当黄河涨水,那古桑园中的水就会通过暗河排出去,当地人将这暗河叫做阴洞,也叫做黄河鬼窟,传说是住着黄河大王的地方,这地方人怎么能进去?
大家拗不过他,只好做了好多松明子和小舢板,松明子就是用多油脂的松木做的火把,阴洞里湿气大,手电筒照不了几米远,只能用松明子才行。然后找了几个水性好的人,在头上蒙了个猪尿脬,用绳子将人绑在小舢板下,让小舢板顺着黄河水一直流到阴洞里。
用这种方法进黄河鬼窟,自然是九死一生,谁也不知道水底下的阴洞有多大,也不知道阴洞里有什么,万一小舢板被水下的石头卡住,或者猪尿脬里的空气用完了,人就被活活闷死在水底下了,连尸体都捞不上来。
眼看着那一只只舢板流入了黄河鬼窟中,到最后,进去的一共有一十七只舢板,回来的却只是一个,那个人浑身是血,已经疯了,一直喊着“有鬼!有鬼!”按都按不住,所以一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黄河鬼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家好容易将他打晕了,给他脱掉衣服止血时,才发现他背上嵌进去了一片大得惊人的鱼鳞,那片鱼鳞足足有草帽那么大,你想想那鱼能有多大!
这件事影响很大,上面派人来调查时,带走了那片草帽大小的鱼鳞。后来那个领导就被调走了,我们这里也得到了指示,以后关于黄河祭祀等活动,不算封建迷信,可以不用废除,黄河鬼窟也再不准人进入了。
第二年,黄河发大水,就将上河村淹了整整三个月,俺们村子里的人,也被淹死了一大半。等大水退了,俺们回来一看,那个上千斤重的石碾子已被水冲走了,只剩下了一个大碾盘。
据村子里的老人说,那个大石碾子是老祖宗建村子时,从黄河古道中挖出来的,镇住了村子的风水眼。大石碾子这次被黄河大王收回去了,来年村子就要被淹死一半人,还说下一次发洪水,石盘子也会被收回去,到时候整个村子怕都要给黄河淹没咧!
老支书望着窗外的黄河,最后叹息道:“你知道不,那唯一一个从黄河鬼窟里出来的人,就是孙傻子!”
“孙傻子从阴洞里出来后,就被吓傻了,说是上河村的风水被破了,要去古桑园取一个物件回来镇住才行,可是谁还敢去,就算是有人去,怕也过不了老裤衩湾。”
“所以说,这几年来,上河村从不接收知青,这原因实在是没法说出口呀!俺开始就想让你们自己走,你们这些娃娃,偏要刨根究底,俺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个神神道道的孙傻子,竟然是进入黄河鬼窟的唯一幸存者。
他究竟在黄河鬼窟中遇到了什么?
听老支书说完,我心中顿时有了个不祥的预感。
孙傻子是黄河鬼窟的唯一幸存者,他为何那么热衷让我们去古桑园?
我又想起老支书说的,孙傻子自从从黄河鬼窟回来后,就成天想让人去古桑园,莫非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撒腿就往回跑,跑进知青点,就看见金子寒盘腿坐在床上,头上戴着一顶军帽!
我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你的帽子没丢?”他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缓过来一口气,才问他刚才去哪儿,我差点以为他被孙傻子拐到古桑园里了呢。
他这才开口,说他刚才去黄河滩上转了一圈,这刚回来。
我松了一口气,想着一定是被孙傻子给骗了,不过那顶破军帽不是金子寒的,又会是谁的呢?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宋圆圆她们三个人来的时候并没有戴军帽,难道说这竟然是另外一拨人的?
我想起孙傻子当时说的,这里还来过一拨知青,还有老支书对这个问题的躲躲闪闪,看来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问金子寒:“你看见宋圆圆她们了吗?”
金子寒奇怪地看着我,说:“孙傻子不是带着她们去找你了吗?”
我当时脑袋就大了,把事情和金子寒一说,金子寒让我赶紧跟老支书说一声,我们这就去把她们追回来。
老支书听我说完,一下瘫倒在地上,喃喃自语:“造孽呀,孙傻子又送去了三个,又是三个!”
他焦急地来回踱了几次,皱紧了眉头,说村里的壮劳力都去沙沟子背铁矿石了,他还要留下照看老人孩子,不能陪我们去。他想了想,火急火燎地叫了个人,陪我们一起去。
他叫来一个半大小子,脑袋很大,眼睛却很小,额头上吊下来两条苦瓜眉,名字就叫大脑壳。
大脑壳的身世很传奇。有一年黄河发大水,一个封得严实的大木桶冲到了河滩上。有人打开木桶一看,里面一层层的花袄里,裹了一个婴儿。这个婴儿被抱回了上河村,吃着百家饭长大,也许因为营养不良,脑袋才长了那么大。
老支书说大脑壳小时候老吃不饱饭,有次顶不住饿,竟然自己偷偷跑去古桑园摘桑葚子,他认识去古桑园的路。老支书严肃命令他,这次必须要给我们带好路,不然要让他偿还这几年偷大队食堂的馒头。
大脑壳听说要去古桑园,脸色刷一下变了,但是见老支书神色严肃,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哭丧着脸答应了。
我们临走前,老支书让大脑壳背上一杆猎枪,又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香包,说香包里裹着硫黄和龙骨,黄河里的大蛇、鳖精最怕这东西,闻到就会远远避开,让我们时刻揣在身上,千万别拿下来。
他解释着,按照老辈人的说法,人漂在黄河上,身上总要带点辟邪的物件。现在解放了,不提往年的事情了,但是老辈人都这样说,肯定有他的道理。说我们这些学生娃娃,不知道黄河深浅,还是带上保险。
我听说这香包里是龙骨,想起爷爷曾说过,这龙乃水族之王,别说是在黄河中,就算南洋跑船的老海员,都会千方百计找一些龙骨、龙鳞做成香包,带在身上辟邪。当时我就想打开香包看看,老支书脸色有些不大自然,说这龙骨只是一个叫法,就是龟甲研磨的粉,哪能是真的龙骨?
我当时留了个心眼,问老支书多要了一个香包给金子寒,金子寒摆摆手拒绝了,虽然还是没对我说什么话,好在对我的态度也不那么冷了。
出发前,我问了问大脑壳古桑园的事情。大脑壳这人一紧张,就爱结巴,他结结巴巴地说,老裤衩湾不光死人多,水底下也不太平,有人说那水底下有个吃人的怪物,专门候在水底下吃人。他听一个从水里逃出来的人说,大白天在老裤衩湾里行船,本来走得好好的,天突然就黑得像墨汁,啥都看不见了,黑雾里就出现了两盏红灯笼,然后咔嚓一声响,一个物件劈头打下来,将他们的船打翻了。他运气好,被巨浪冲到了岸边,捡了半条命,不过这辈子再也不敢下水了。
他结结巴巴扯了半天,最后才说了去古桑园的路。古桑园在黄河下游的峡谷深处,要去古桑园,先要过老裤衩湾,那里是黄河上的一个关卡,四周全是悬崖峭壁,就老裤衩湾中间一条缝,黄河水从石缝里穿过去,水里漂的东西就卡在石缝里,待洪水退下,就看见石头缝里卡的都是死人。
大脑壳心有余悸地对我们说,那些悬崖上挂的死人,尸体都被水泡烂了,经太阳一晒,肿得像口水缸,谁撑船从底下过去,有时候尸体会突然爆开,烂肉飞溅,肠子能缠到船夫的脖子上!
比起这些悬崖挂尸,大脑壳更怕古桑园。他说自己虽然去过古桑园,但是只摘了一些桑葚子就出来了,没敢多待,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
三人沿着黄河古道走了大半日,就到了老裤衩湾。老裤衩湾地处深山峡谷中,水流很急,河水中看不到一点浮冰,老远就听见河水冲刷在岩石上的轰隆声。
到了老裤衩,我往四周一看,发现这黄河水顺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一路奔腾而来,到了这里,群山渐渐合拢,只留下了一线入口,那狂暴的黄河水便在这里聚成了一条高高的瀑布,往下倾泻,一时间水花四溅,声震十里。
我们贴着岩壁小心走了一程,脚底下是轰隆隆的流水,飞瀑直溅,好容易走过了这段飞瀑,却发现前面的岩壁已经崩塌了。大脑壳说,我们可以沿着河道过去。但是我们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河道全是满满的黄河水,水中还竖起了一丛丛的尖石,尖石阵中散落着船板、船篙,依稀还看得到大堆大堆的骨头。
这到处都是乱石的河道,我们怎么可能走过去?
大脑壳也直呼奇怪,他结结巴巴地说:“俺们……俺们当时来的时候,这里没那么多大石头……”
金子寒这时突然停下,说道:“这路不能走了。”
我们顺金子寒望着的山梁看去,不觉大吃一惊。
黄河古道两边都是数千米高的悬崖,悬崖仿佛刀劈一般笔直,石缝中顽强生长着许多苍松。最古怪的是,那些枝丫斜出的苍松上,竟然吊着一具具死状可怖的尸体。
这些悬挂在松树上的死人,应该是汛期时死在黄河中的人。那时黄河水大,整个峡谷都被水填满了,尸体顺着黄河一路冲下来,最后流到这个峡谷中,被挂在了悬崖上的古松树上,成为了独特的悬崖挂尸。
我看了看,那些悬尸身上黑糊糊的,像披上了一件大黑袍子。这些尸体不知道在山崖上挂了多久,皆是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干尸,外面裹着件烂成破布条的衣服,还有些尸体被老鹫啄开,肠子流在外面,拉得老长。
我以前也听说过这悬崖挂尸,但是真见到那一具具流着肠子的干尸,心中也是忍不住一阵恶心。大脑壳更是死死捂住嘴,脸色苍白,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金子寒却很平常地看着这些悬尸,说:“我们走黄河栈道过。”
他说的黄河栈道,是古人围绕着悬崖修建的一条古石道。那古栈道荒废多时,好多扶手和石板没有了,有的地方甚至和黄河水齐平。黄河水咆哮着冲过栈道,我心里直发颤,不知道这栈道能不能走得通。
金子寒没等我们回话,自己先翻上了古栈道,在前面带路,我和大脑壳只好跟在他身后走。
这古栈道不知道已经修建了几百年,栈道旁的木头扶手早腐烂了,好多处石路也崩坏了,踩上去碎石乱滚,落到奔腾的河水中,瞬间就被冲到了下游。
大脑壳两腿发软,战战兢兢走在古栈道上,看着下面奔腾的河水,几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下去。
我和他相互鼓励着,两个人战战兢兢走了一程,终于到了悬尸下。我走在晃晃悠悠的古栈道上,越想走快,腿脚越迈不开步子,我想着上面就是一具具惨不忍睹的悬尸,禁不住要往下看。到了这里,黄河水已经趋近平缓,呈现出一派黄褐色,水上漂着一丛丛的水草,顺着河水缓缓流着。
金子寒这时候回过头说了声:“别看水里。”
我一愣,收回眼神,紧赶了几步,走了过去。
走过去一看,大脑壳竟然在摇摇欲坠的古栈道上停了下来,惊恐地看着水下,浑身颤抖,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从古栈道上坠下去了。
金子寒一个箭步跳过去,一把拽住他,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轻松就背起了他,三两下就走过了栈道,将大脑壳放下了。
大脑壳依旧眼神迷茫,看看水里,又看看金子寒,露出一股不可置信的眼神,他叫道:“咋?这……这水底下有水倒!”
金子寒冷冷说道:“你再往下看,下一个水倒就是你。”
大脑壳的脸一下子白了,再不敢说什么。
我拉着大脑壳紧跟着金子寒的步子走,想着不管怎么样,先过了这个邪门的悬尸栈道再说。
又走了一会儿,栈道越来越陡,我偷眼看了一下上面,上面的悬崖仿佛是一线天,树上吊着的干尸在随风摇晃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我不敢再看,强迫自己收回心思,只跟着金子寒疾走。
这时,前面的金子寒突然停下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急忙停下,差点和后面的大脑壳撞在一起。
金子寒低头看着黄河水,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
我看看黄河水,黄河水像一匹黄褐色的缎子,缓缓流着,水上漂着些树枝、水草,河水异常平静,甚至连个水泡都没有,他为何那么紧张?
大脑壳看了看水,神色大变,在我耳边神神道道地说:“水……水底下有东西。”
我问:“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到?”
大脑壳说:“你……你看,看水上的东西。”
我看了看,水上漂着树枝、水草,这有什么问题呢?
大脑壳说:“这……这些东西在逆着水走!”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往水里仔细一看,水上漂着的东西竟然像长了腿脚一般,缓缓向着上游漂过去。
这事情就邪门了。
这里本是深山峡谷,两座大山中间裂开了一条口子,供黄河奔腾流过,而且水面落差很大,绝不会出现黄河倒流现象,这些水上之物为何能逆水行走呢?
难道真像大脑壳所说的一样,这水下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水下之物又会是什么呢?
这时,平静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串气泡,又是一串,紧接着一嘟噜、一嘟噜大水泡一起涌了出来。整段黄河就像开了锅一般,咕嘟咕嘟响。
我紧张得要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水下会突然冒出来什么邪乎物件。
我偷眼看了一下,发现浑浊的黄河水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动。我仔细看了看,漂在水上的是一些黑色的水草,也在逆着水往上走。
我总觉得这水草有些古怪,转念一想,哪有黑色的水草。等我揉了揉眼再看,那些水草却隐入了浑浊的黄河水中,再也看不见了。
我正奇怪,这时突然吹过来一阵大风,悬崖上的沙石纷纷滚落,啪啦啪啦落在地上。我怕被山上掉下来的石头砸着,也学着大脑壳蹲下身子,双手护着脑袋。只听见扑通扑通几声响,我偷眼一看,却是那山崖上的悬尸被风吹落,跌入水中。我赶紧站起来,把身子紧紧贴住山崖,想着祖宗保佑,宁可淹死在黄河里,也不愿让悬尸把我砸死。
随着悬尸落到水里,半空中突然卷起了一股黑雾。黑雾四散开来,又慢慢聚拢,重新回到了山崖上。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些黑雾竟是成百上千只大蝙蝠。原来山崖上挂了好多具悬尸,招来了好多蝙蝠,蝙蝠好吃腐肉,平时就以悬尸为食,这些蝙蝠被惊得飞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片黑雾。好在这时候刚开春,天还较冷,蝙蝠还没从冬眠中完全醒过来,不然就这些铺天盖地的蝙蝠,我们都够呛能过去古栈道。
我看着这些蝙蝠,想着悬崖上不知道挂了多少具悬尸,才能养活那么多蝙蝠。心中也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这些悬尸会不会是被人专门安置在山崖上,用来饲养这些大蝙蝠的呢?
正想着,就觉得脚脖子一阵发痒,我挠了挠,觉得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发现脚腕上缠了一束黑色的水草。我使劲拽开水草,发现水草很坚韧,拽了几下才拽断。刚想往前走,大脑壳也叫起来,原来他脚上也缠上了这种古怪水草,吓得他嗷嗷直叫。
这时悬崖上的干尸还在不断往下落,古怪的水草也源源不断从水中蔓延出来,直往我们脚上缠。我见大脑壳傻在那里,想是吓住了,忙大声叫着他,两人捡了河滩上的碎石割水草。可那水草韧性十足,怎么也割不断。这时金子寒转回身来,手一抖,手中多了把金灿灿的短刀,他用金刀一挑,缠在一起的水草齐刷刷被切断,他拉着我和大脑壳往前急走。
我走在后面,看得真切,这些古怪的水草只朝我和大脑壳缠过来,并不往金子寒身上缠,金子寒待在我们身边,水草也老老实实伏在水边,一动也不动。我怀疑金子寒身上戴了什么辟邪的物件,这些古怪水草才会怕他。
我和大脑壳终于摆脱掉这些古怪的水草,也顾不得害怕,撒腿就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冲过了老裤衩湾,才松了一口气。大脑壳手搭凉棚四下里看了一遍,说古桑园就在这附近了,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
这时已是半下午,三人又累又饿,坐在地上休息。大脑壳刚坐下就蹦了起来,惊叫道:“糟了,糟了,刚才跑得太慌,咱们带的吃的都掉在路上了!”他站起身就要回去找,我一把拽住他,说:“不就一点吃的吗,你小子舍命不舍吃呀,回去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大脑壳从小饿怕了,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安慰大脑壳,三个大活人,饿不死,总有办法。但肚子这时也不听话的咕咕叫。
金子寒看着远处的山梁一直不说话,我用胳膊碰一下他,意思让他拿个主意。
金子寒看了我一眼低声说:“保持体力。”
大脑壳一听从地上跃起来,我不赔你们去送死了,说着往前方的河滩跑去。
我怕大脑壳出事,他可是我们中唯一知道路的人,便匆忙对金子寒说了句,你等我们回来,就朝大脑壳跑的方向追去。
大脑壳越跑越快,像有意甩开我,很快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这时已经拐过了好几个河湾,我前不见大脑壳,后面也望不到金子寒,如果这是一个阴谋怎么办?我心里突然一阵发凉。为什么老支书派这个人来带路,我们会一点怀疑都没有?就因为他年纪小?我心里越想越怕,决定还是追上去看看,但愿金子寒那边别出什么事。
刚跑过一个弯,迎面吹来一股冷风,在一片阔大的沙滩前,我看到了大脑壳。
大脑壳正朝沙滩里走,能明显看出他的身体在慢慢往沙子里陷,可是他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一样继续往沙滩中央走。
我大喊一声“大脑壳你停下!”大脑壳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
我急忙猛跑几步,冲进了沙堆,想拉住大脑壳。大脑壳回头朝我嘘了一声,指着沙堆里的一个碗大的黑洞,黑洞周围的沙子上都堆着烂草、淤泥,黑洞周围几米内的沙子却很松软、白细、干干净净,像被人专门打扫过一般。
大脑壳走到洞旁,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根胳膊粗细的棍子,蹲下身就开始呼啦呼啦扒开沙子。我想阻止,但见他那么从容,也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便看着他往下掏。
一会儿,大脑壳从沙子里挖出了一层黑糊糊的东西,这东西怎么看起来像是烧过的煤渣一样,而且越挖越多。
大脑壳哼哧哼哧挖了半天,也不说让我帮忙,不一会就挖了个半米深的大坑,招手让我上去看,我上前一看,发现坑底有一堆蛋。那些蛋有十多个,一个个洁白浑圆,不过却是大得惊人,差不多有小排球那么大,满满堆在坑底下。
大脑壳脸上掠过一丝笑,脱下衣服铺在地上就把坑里的蛋一个一个往衣服上放。他要吃这些蛋。
我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在北京见过鸵鸟蛋,还没它那么大,不管这个是什么动物产的蛋,以刚才过老裤叉的邪乎劲,我怕碰这些蛋会引来不好的东西。
我问大脑壳:“你知道这是什么蛋吗?”
大脑壳只顾装蛋,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肯定能吃。”
我说:“你以前吃过?”
大脑壳看我一眼:“俺没有。反正不吃也会饿死。”
我一把拦住大脑壳:“你没吃过就放下,我们再到别的地方找。这黑煤渣里埋的东西,也不知道埋了多长时间,是什么东西,我们还是别动了。”
大脑壳看着我,似乎也有些犹豫,我说:“埋上吧。谁知道这会惹出什么事来。”
大脑壳极不情愿地看我一眼:“那你保证能找到吃的?”
我说:“我保证不了。可这个蛋太奇怪了,我们还是别动为好。”
大脑壳热着眼看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重新用沙子把这些蛋埋上了。
天渐渐要黑了,大脑壳还要往前找,我拉着他往回走。
我说:“金子寒也许有办法。”
提起金子寒,大脑壳来了点精神,他说:“嗯,和你一起的这个小哥,倒真有些能耐,水倒头发用柴刀都砍不断,只能用拌了香灰的牛油灯才能烧断,或者用抹上黑狗血的古剑才能斩断,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就拔出来一把刀,咔嚓咔嚓,俺当时眼睛一晃,那头发茬子都被齐刷刷割断了!”
我问:“你说什么水倒头发?”
大脑壳盯住我:“就刚才缠住我们脚下那个。”
“那不是水草么?”我说。
大脑壳费劲地说:“是……是人头发!”
我大吃一惊,这才回想起来,那些黑色的水草还真像是人的头发,不过这人头发又怎么能跑到水底下去,还能逆水行走,甚至上来缠住我们?
我让大脑壳仔细给我讲讲,大脑壳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听老辈们讲过,因为水底下有死人,死人头发漂到水面上,看起来就像水草一样。
我问他:“不对呀,这死人不都要浮上来吗,怎么只有头发漂上来?”
大脑壳说:“这你就不懂了,黄河里的死人吧,好多沉在水底下,尸体也不会浮上来。就像活人一样,还是直挺挺地站在水中,甚至还能看见他在水底下走路,有时候是顺着水漂着走,有时候是逆着水走。”
他接着说:“俺听挖河的人说过,每年挖河时,挖到河中央,都能看到水中间有一行行脚印,顺着河道走。俺跟你说,这些都是在黄河里冤死的人,怨气太大,不肯去黄河大王那报到,就在水底下等着害人!这些在黄河里的活死人,也叫水倒,据说这些水倒能在晚上爬上船抓人,还会用头发缠住岸上的人,一般捞尸人都不敢动它,得请专业的水鬼才能降住它。”
大脑壳说得太邪乎,让我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虽然我以前也听爷爷说过类似的故事,但是这和亲身经历完全是两码事。你想呀,你乘船在黄河上好好走,船行至河心,突然不动了,你往水底下一看,就看到一个人在水下缓缓走着,一边走,一边对你阴森一笑。这是什么感觉?
我又问他:“黄河里的东西怎么又会逆着水走呢?”
大脑壳认真地说:“这个事情吧,老辈们把它叫做黄河大王点兵。”
我问他:“黄河大王点兵又是怎么回事?”
大脑壳说:“俺听村里老人讲,其他挨着水的地方都要沿水修龙王庙,要敬水龙王,只有俺们黄河边上不一样。黄河上供的不是海龙王,是黄河大王,这黄河里的一切都归黄河大王管,海龙王也管不了黄河的事。”
他说:“好多时候都能看见,漂在黄河上的东西,不是顺着水走,却逆着水走,啥东西都有,有死人,有大树,也有各种大鱼小鱼。这就叫黄河大王点兵,让这些水中的物件都去黄河大王府开会了。遇到黄河大王点兵,活人要速速避开,因为黄河大王点兵,召集的是阴兵,活人是不能靠近的。”
说到这儿,他还举了个例子说,从前也有人不信邪,硬是驾着小船跟着逆水的枯树枝走,结果走到一半,船就被水底下的东西给撞翻了,人被扣在船底下,连尸体也找不到。据说撞翻船的就是铁头龙王,这铁头龙王就是黄河大王的真身,这人犯了黄河大王的忌讳,还能不给他沉船吗?!
我听他说得邪乎,想这黄河流淌了几百万年,黄河里的东西要有灵性,也早成了精怪,这老黄河里的事情,还真是说不清。
说到这儿,我忽然又想起刚刚的怀疑,大脑壳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还独自一个去过古桑园。
我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大脑壳说:“不是告诉你俺是听说的吗?”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大脑壳说:“16。”
我有些惊讶,眼前这个大脑壳说话声音像是年纪不大,但他那黑乎乎还爬满纹路的脸上怎么看也不像只有16岁呀?
我问:“你这么小就敢进古桑园?”
大脑壳一脸疑惑看着我:“俺11岁那年没吃的乱跑跑进去的,现在要不是老支书,我才不跟你们来呢。还把吃的都丢了。”
我一愣:“你去古桑园是5年前的事?!”
大脑壳想了想:“差不多吧。”
我一听赶紧拉着大脑壳急走,老支书竟然派了一个5年前去过古桑园的小孩子给我们带路,我得赶紧找到金子寒。
我拉着大脑壳匆匆赶到与金子寒分开的河滩,金子寒却不见了。
我和大脑壳四处找了找,又爬到山梁上扯着嗓子吼了几声,也没找到他。
金子寒去哪了?
河滩上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大脑壳一脸兴奋跑过来,拉着我就跑。
跑到一个小沙沟边,沙沟浅水里飘着几条鱼,每个鱼身上都有被插伤的血口子,水沟里的水也被染红了。
大脑壳兴奋道:“鲤鱼啊,我们有吃的了。”
我抬头看一眼四周,想到了金子寒,这个跟我一起下乡插队的知青,这一路的表现好生奇怪。
从他在船上写下“有鬼”两个字,尽管他不承认,但我也觉得他对黄河禁忌很了解。过古栈道时,他明显熟门熟路,就像来过这里一样,但是他为何又要和我们一起来这里插队呢?
看着苍莽的黄河,我也有些疑惑了,这个金子寒究竟是什么人呢?
天彻底黑了,黑麻麻的黄河水像无数野兽一样奔腾,让人不由多生出几分恐惧。
金子寒还没有回来,我和大脑壳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只能在不远处的一个石洞旁死等。
大脑壳捡了些木头,生起一堆火,将水沟里的鱼烤着吃了,一共四条,大脑壳三两下就吃完两条,我吃了一条,把另一条留给了金子寒。
傍晚,金子寒仍未见人影,大脑壳盯着那条剩下的鱼,说他又饿了。
我说:“这鱼可能就是金子寒留下来的,你还要吃?”
大脑壳不好意思的笑着说:“他能留,就说明他可能都吃过了。”
我说:“晚上就在这洞里睡吧,他肯定会回来找我们俩。赶紧睡,睡着就不饿了。”
大脑壳弓着腰在草丛里找了半天,弄了把干艾草扔在火堆里熏蚊子,说是黄河边上的蚊子有小指肚大,成群结队的,飞起来像朵黑云。有一年村里的耕牛受了惊,晚上撞到了蚊子窝里,第二天找到一看,牛被吸得只剩下一层皮。弄完了这些,他躺在石洞的干草上,没多久就打起鼾来。
刚才一直乱哄哄的,没有时间想什么,现在静下来想想,事情真是完全超出我的认知了。
从我踏上那条怪船,就像是进入到了一个未知世界中,一切显得那么古怪而神秘,先是三个古怪的姑娘,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这三个姑娘又神秘消失在古桑园中,不知道生死;我们在黄河栈道上竟然遇到了那样诡异的一幕,简直就是超出常理,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不由依赖起那个叫金子寒的人,虽然他也很神秘,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无疑是一个可靠的同伴,现在却连他也神秘消失了。
我看着远处黑黝黝的河水,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那巨大的山脉在黑暗中,仿佛一只跃跃欲试的巨兽,悄悄逼近我们,将我们压制在了这个极小的山洞中。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压抑又难过,看着前途漫漫,不由叹息了一口气,不知道明天还会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这样想着想着,夜色逐渐渲染开,远远传过几声鸟叫,我看着不断跳动的火焰,到处弥漫着木头燃烧后的淡淡香气,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到半夜,洞口的篝火熄灭,寒风一吹,窝棚里冷得像冰窖,越睡越冷。我以为自己在梦中被冻得浑身发抖,睁开眼发现自己一直没睡着。
洞外黄河隆隆的流水声渐息,忽然出现划水的声音,哗啦哗啦,很有节奏,这深更半夜的,难道有人在水里游泳?
我伸了伸腿,踢在了一块硬东西上,仔细一看,洞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封上了一块大石头,将窝棚护得严严实实的。这又是哪来的石头?我看一眼旁边的大脑壳,他倒睡得很熟。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趴在石头边往洞外看,几道绿莹莹的光在黑暗中游走。
“狼!”我惊叫一声。
大脑壳一下坐起身,头碰在了石洞顶上:“你叫啥?”
我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外面有狼,好多狼。”
大脑壳听完也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抓起枪,二话没说,顺着石缝伸出枪管,就打了两枪。
我没来得及阻止,但显然已经惹事了,那些绿眼睛,一见洞里放枪,不跑反而一齐往石块上冲,吓得我们赶紧往洞里躲。可是这洞本身是个死洞,除了出口,纵深也就只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俩人挤在洞里面紧张了一阵,就听见外面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之后,什么动静也没了。
我慢慢睁开眼,洞外月光如注,河滩上什么也没有。我拉了拉大脑壳,示意我们出去看看。
大脑壳大着胆子端起枪和我相互搀扶着走出洞口,月光白亮亮照在黄河滩上,河水闷声流淌着,哪还有半点狼的影子?
大脑壳却扔下枪,跪在河滩上,朝着黄河直磕头,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猛然惊醒过来:“堵在洞口的巨石怎么不见了?”
大脑壳听见了也急忙站起来,看着空空的洞口。
巨石什么时候被搬走了?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对方,奇怪刚走出洞口时,为什么谁也没发现巨石不见了。
幻觉。
我不相信,问大脑壳:“是你临睡前把那块大石头推到洞口挡住外面的?”
大脑壳一愣:“不是你推的吗?”
我们俩原来谁也没有挡。
那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如果是金子寒,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们俩?
一连串问题问得我心里发冷。
大脑壳显然也被吓蒙了,又跪在河滩上,面朝黄河念叨着什么。
冷风飕飕吹来,我站在洞口,浑身冰冷,思绪却渐渐清晰起来。一人高的洞口,一人高的浑圆的大石,我和大脑壳,包括金子寒都不可能推动它,三个一起也不可能。而这块石头就不偏不倚正好将我们的洞口堵住,难道是它自己长腿跑过来的?
而最怪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它竟能无声无息瞬间就消失掉?
我心里越想越乱,索性在地上捡了些树枝乱草,胡乱做了个火把,点着了,朝着窝棚地底下仔细照着,就看到窝棚外的地上有一条深深的爬痕,爬痕后还有一条略细一些的划痕,一直向河滩延伸着。
我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住了,我终于知道那块石头去了哪里:它自己走进了黄河中。
大脑壳也吓得满脸煞白,哆嗦着说:“白,白大哥,这,这,这到底是啥东西?”
我咬咬牙,招呼大脑壳先别管那么多,赶紧生一堆火,等天一亮,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篝火很快烧起来了,火苗噼里啪啦响着,我和大脑壳抱着腿坐在火堆前,看着外面黑糊糊的黄河水,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想着爷爷以前给我讲的黄河怪事,那一幕幕就像是发生在眼前一样,不由发起呆来,大脑壳见我一动不动,以为我中邪了,使劲晃着我的肩膀,叫道:“白……白大哥!”
我回过神,只见大脑壳正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我。
大脑壳毕竟年纪小些,显然是害怕了。
我说:“大脑壳,别紧张,一定是有人在帮我们,否则那些狼早把我们吃了。”我同时也想说服自己不要害怕。
大脑壳使劲点头:“嗯,一定是黄河大王。”
我强挤出些笑摸摸大脑壳的头,对他说:
“大脑壳,你知道铁头龙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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