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全国都在搞大串联,坐火车不用花钱,但是挤上车很难。我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等猴子身体好一些,就和他硬挤上了去兰州的火车。好在大家都去北京,去西南的人并不多,我和猴子赶得好,还落了个座位。这种老式的绿皮火车,坐到兰州,需要两天两夜。我们放好了行李,又将两个大茶缸子灌满开水,挨着坐下了,谁都没说话。
这次去若尔盖草原,猴子一定有事情瞒着我,我又不好意思问,气氛就有些尴尬了。我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车上的报纸,猴子也一直往窗外看,躲避着我的眼神,估计心中也乱成了一锅粥。
火车叮叮当当响着,我望着外面一望无际的农田发呆,外面不断掠过农田、土房,还不时能见到墙上刷的革命标语。我心里乱糟糟的,好多东西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猴子的脸也随着外面的灯光忽明忽暗,我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坐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不是猴子。
“猴子……”我开口,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猴子却站了起来,示意我跟他去车厢的接口处。
火车咔嚓咔嚓响着,猴子自顾自点了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终于开口:“老白,你是不是想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情?”
我点点头。
猴子狠狠吸了一口烟,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问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了想,问他:“你潜入水下后,到底发现了什么?”
猴子愣了一会儿,终于在黑暗中缓缓说道:“老白,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当时在水底下究竟见到了什么……”
我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兄弟。”
猴子明显有些激动,他先自嘲地摇了摇头,缓缓吐了一口气,然后有些迟疑地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
“你自己?”我吃惊地喊了起来。
猴子苦笑着:“你现在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你了吧。我竟然在水底下看到了自己,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我想了想,问猴子:“你看到的那个‘你’,当时在做什么?”
猴子脸色渐渐凝重了,说:“当时的‘我’,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我忙问他:“另一个人是谁?”
猴子摇了摇头,说:“当时我很害怕,水底下也很黑,我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样子。”
我想了想,也是,任谁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会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敢仔细看看另外那个人是谁呢?
我又问他:“你当时说,在山洞中捡到了黄七爷的荷包,那是不是真的?”
猴子铁青着脸,说:“当然是真的。我说过,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要不然不说,只要说了,肯定就是真的!”
我又问他:“那你怎么能举起那么重的刀?”
猴子说:“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但我想你应该能猜出来。我祖上欧治子是着名的铸剑大师,我们欧治家后人从小打铁,力气要比一般人大一些。况且我从小就学刀剑之术,能举起唐刀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我说:“不对呀,小时候打架,你怎么打不过我?”
猴子冷哼道:“那是我故意让你而已。我们欧治家善铸剑,但是剑乃利器,铸剑者多不得善终,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也就装得像平常人一样。”
猴子这话倒是合情合理,欧治这个姓确实不普通,没想到我被这死猴子骗了那么多年。我又问他:“那你从水潭中出来后,为什么要说‘没时间了’,还要拼命往里走呢?”
猴子表情凝重了,说:“老白,我当时在水下看到了一个人。”
我问:“谁?”
猴子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你。”
我说:“啊,是我?那我在干什么?”
猴子顿了顿,说:“你……你死了……”
我一下子怒了,说:“你小子太他娘的坏啦!你看见我死了,还乐呵呵地站在一边!你怎么不看见你自己死了?”
猴子急得脸都白了,说:“你看,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算了,那我就不说了……”
我一把拉住他,说:“别介,你快说,你快说!”
猴子说:“我当时看见黄七爷在水底下,把龟葬城给弄塌了。水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旋涡,你当时落在了水里。一条蛟龙蹿过来,一口就把你给吞了……”
我一下瞪大眼睛,忍不住骂道:“我操,敢情小爷我死得还挺惨,还是被龙给吃啦?”
猴子尴尬地挤出点儿笑容,说:“老白,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但是我当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情况。”
我被他气得够呛,挥挥手说:“好吧,好吧,那你接着说,接着说……他娘的!”
猴子有些犹豫,他眯着眼回忆:“当时我也搞不懂怎么回事,眼前就跟过电影似的,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水里面好像一下子钻出来一大堆人,我都不认识。他们都往外跑,边跑还边喊话——”我一下子打断他,说:“他们喊的是‘来不及了’?”猴子脸色大变,问:“你怎么知道?”我说:“当时你小子从水里钻出来后,像中邪了一样往古桑树底下跑,嘴里就不停念叨着这句话。”
猴子讪讪地笑着,挠了挠头,说:“原来是我说的,原来是我说的……”
我撇撇嘴,说:“看你小子那点儿出息,要是换成白爷我,一准儿冲进去,逮住那蛟龙抽筋拔骨,筋头巴脑正好涮火锅吃!”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猴子却紧张了,一下子站起来,愣愣地说:“那可不行!”
我看着邪门,骂道:“蛟龙又他娘的不是你姥爷,你那么护着它干吗?”
猴子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笑着。
我有些纳闷,猴子这小子平时挺机灵的,看来这次在水底下一定是被大乌龟壳子给砸傻了,说话都神经兮兮的。不过看他终于愿意说话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又问:“你小子昨天死活拽着我,说让我‘别去,别去’的,别去哪里呀?”
猴子一下子紧张了,问:“我真这样说了?”
我点点头:“你肯定说了,说了好几次。”
猴子脸色阴沉,问:“我还说了什么?”
我说:“你这个死小子刚说到这儿就咽气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猴子嘿嘿笑了几声,笑容有些古怪,让我有些搞不懂。
我问他:“怎么了?”
猴子说:“没事,没事。我是没想到,在那个时候,我竟然会说出这句话来。”
这话就有些奇怪了,他自己说的话,自己还觉得奇怪,老子我觉得奇怪还差不多。我于是嗤笑着:“哼,你小子还不是丑人多作怪!快说,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猴子随口说:“没什么意思,我随口乱说的吧。”
我骂了一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他:“对,当时在龟甲城里,你说什么昆仑阴山,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猴子诚恳地看着我,说:“老白,这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保证,我从来没想过害你。等这件事情结束后,我都会告诉你,但是现在不行。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这件事情,因为我现在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你能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谁心里还没有个秘密呢?不过我也有些恼火,敢情那么多年,我都被这孙子给骗了!我擂了他一拳,自己也笑了,这么多天来对猴子的猜疑和顾忌一下子全没了。这时候我嗓子眼儿里突然有些干涩,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猴子,你当时在山洞里,真、真看到……黄晓丽了?”
猴子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说话了。
猴子压着我的肩膀,好久才说:“老白,忘了她吧……”
我明白猴子的意思,没说话,使劲儿点了点头。
猴子递给我一支烟,我点着,使劲儿抽了几口。烟抽得太急,呛得我直咳嗽。我使劲儿咳嗽了一会儿,咳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猴子一直劝我:“老白,我知道黄晓丽的事情你放不下。这事情怎么说呢,放不下也得放下,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出来混,混的是什么?是义气!”
我一听这话就恼火,一把推开他:“去他娘的!”
我别过头去,使劲儿擦了擦眼,用力吸了一口气,问猴子:“这次要去哪里?”
猴子眯着眼看着远方,说:“若尔盖草原。”
“若尔盖草原?”这地方我连听都没听过,问他,“为什么去那儿?”
猴子转过身去,用一种古怪且缓慢的语气说道:“因为,我当时看到的‘我’,就站在那个草原上。”
猴子说到这里,好像有些怕冷,缩紧了衣领子,说:“我看见‘他’站在一片茫茫的大草原上,大草原上有一座高大的雪山,雪山峡谷中有一座石碑。我要去看看那个石碑。”
我哈哈大笑,说:“这可真够有意思的,自己看到了自己!你当时啥样啊,还是那么瘦吗?”
猴子愣了愣,好像回忆着什么恐怖的事情,犹犹豫豫地说:“我当时看见另一个我,也愣住了,搞不懂自己是做梦还是怎么回事。这时候……这时候……”我听着都着急,催他:“这时候怎么了?”
猴子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说:“那个人,他、他好像也能看见我……当时他突然扭头对着我,然后……然后他娘的朝我笑了一下!”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猴子也苦笑着:“老白,现在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你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慢慢缓过气来,回想着当时的一幕。难怪猴子从水底下出来后,像变了一个人,死也不肯说,原来他在水下曾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一幕。
在那样古怪的水潭下,遇到那样的一幕,换成谁估计都要吓得腿脚发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更何况还在水底下见到了“自己”,这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难怪猴子当时死活不告诉我,就算他告诉我,我也不会相信。
不过,当时猴子看到的真是他自己吗?这也太扯淡了吧!再说了,要是按猴子的说法,“他”站在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那猴子怎么能一口咬定那地方是若尔盖草原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想不明白这些,就问猴子。猴子也说不上来,他说他就是知道那里是若尔盖草原。后来被我问急了,他索性跟我装傻充愣,说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去那里看看,我要是不愿意跟他去就趁早下车,我们两个一拍两散!我见他竟然耍无赖,顿时大怒,恨不得立刻从车窗跳下去,扔这孙子自己在这儿!后来想想,算了,这死小子回来后,就有点儿神经兮兮的,我何必和这个精神病患者一般见识?管他娘的什么情况,待老子先过去再说吧!
猴子见我没说话,以为我生气了,忙赔着小心跟我说话。扯了一堆闲话后,他来了一句:“事情吧,就是这样,你越想弄明白,就越想不明白。等你不去想它了,突然有一天自己就明白了。”
我被他说得想笑,他却认真地看着我,仿佛这话大有深意。
我被他这话堵得够呛,想找根烟,却找不到。那年月物资紧张,猴子那盒烟还是偷他父亲的,总共也没几根。现在我烟瘾上来了,难受得团团转。这时候列车缓缓停在一个站台上,好多人着急上车,好多人着急下车,全堵在了门口。我被挤在人群里,下不去,也出不来。这时候,旁边有个人一晃,挤在拥挤的人群中不见了。
我猛然一愣,刚才那个人的样子,怎么有点儿像死人脸?
我赶紧伸头去找他,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哪里还有他的影子。而且刚才就那么瞅了一眼,也没注意他是要下车还是要上车,这还去哪里找他!
我苦笑着,说不定是我自己看花了眼,看谁都像死人脸。在太行山脚下那个晚上,我还觉得看到他了呢,结果呢,我还不是没有看到他的半个影子?
就这样想着,我恍了恍神,背后就有人轻轻撞了我一下。
我的身子一僵,然后很快恢复了自然。
那个人一直低着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迅速走到了人群中,我没看到那个人的样子。
我跟猴子说去一下厕所,见左右没人,展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张纸条。
这张纸条,就是刚才那个人塞给我的。
我展开这张纸条,发现上面写了一句话:小心他。
我心中突然一沉。
小心他?“他”是谁?是猴子吗?他娘的,竟然有人跟踪我!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猴子,看看情况再说。但是同时我也预料到了,这次的旅途一定不会轻松。
我看着外面的田野,车灯照在茫茫的原野上,原野漫上了一层白雾。雾气弥漫,仿佛黄河一般浑浊,让我怎么也看不清楚前方。
再远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几盏灯忽明忽暗,轰隆隆的列车寂寞地行驶在荒芜的黑暗中。我缩紧了衣领,想着我到底是离真相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了呢?
回到座位上,猴子正在那儿翻看一本破了边儿的旅游手册。我心里乱糟糟的,又怕猴子跟我说话,便把头歪到一边,装作睡着了。我眯着眼看大山在黑暗中隐约露出的轮廓,荒无人烟的草原,忽明忽暗的灯光,胡思乱想着。我有些拿不准,猴子当时让我来若尔盖草原的理由简直荒谬透顶,一看就是瞎掰的。但是我当时为什么想都没想,一下子就答应了呢?
我和猴子之间的深厚友谊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是说老实话,我在内心深处好像对那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好像我曾经到过那里一样。其实,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那就是,我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能在那里找到黄晓丽。
在这些天经历的所有人物事件中,黄晓丽是最让我搞不懂的。可以说从一开始相遇,一直到她离开前说出那句古怪的话,都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想从猴子嘴里套出点儿什么,但是这小子也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出生于军人世家,父亲是四野的一个头头。她前几年才来黄委会,为人很低调,很少和别人谈论家里的事情,所以猴子知道的并不多。
我一个人在那儿闷头想了又想,越想越不明白,索性不想了。火车轰隆隆响着,在这单调的环境下,我的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了,脖子往衣领里一缩,靠在座位上,就呼噜呼噜睡着了。在火车硬座上睡觉是最痛苦的事情,你刚刚要睡着,头一歪,身子就差点儿摔倒在地上,立起来再睡,要睡着了,身子又要歪倒。就在这半醒半睡之间,我看见猴子站了起来,从行李中掏出一个破本子,小心查看着。我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他吓得赶紧把本子藏起来,朝我傻傻笑着。我胡乱骂了一句,接着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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