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注注涕泪满面,接过布袋,虔诚地跟着刘少熊走到大街上。当刘少熊撬开邮筒要他把大堆信件往布袋里装时,他几乎绝倒,脱口说道:“这是你要教我的艺啊,原来这么简单!”
刘少熊大言不惭地说:“世界上越是神秘的东西其实越简单,人家就是无法想到。你知道什么叫‘一字之师’吗?这就是。”
张醉与楚香雪在李如有房里密谈,给她分派监视李曼娥的任务。此时,李如有没有回来,丁一卒也识趣地留在门外。张醉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和楚香雪在一起了。他脉脉含情地看着楚香雪……楚香雪嫣然一笑,问道:“你这样看我干啥?”
“香雪,你真美丽……你的样子和特训班读书的时候没有改变,只是变得更迷人了。想起那段日子既可笑又感到幸福,其实从见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了你,可就是不知道怎么表示,傻傻的把对你的爱藏在心底,直至毕业我们要分手了,我才知道后悔,没向你求爱——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来得及,但我实在是太年轻,太不懂事了,没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当我们真正分开的时候,我哭了,骂自己没有用……真的,直至现在我都不能原谅自己。”
楚香雪听着张醉对自己的倾诉,感觉到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因此显得无动于衷,这让张醉更加焦急。
“香雪,快告诉我,我现在向你表示,你是不是觉得迟了?或者你干脆就告诉我,你已经有了归宿——不,这绝不可能,我知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配得上你,而我也需要不懈的努力。你说是不是?”
楚香雪被张醉追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这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张醉十分恼恨,没好气地问道:“谁在敲门?”
“是我,组长。李曼娥好像又要出门了。”李如有在门外报告道。
“她可能有行动,香雪,要辛苦你一趟了。抓紧一些,别让她脱线!”张醉很快恢复了常态。
“我跟楚团长请个假马上走。”楚香雪巴不得快点儿离开房间。
“有消息马上回来,我等着你。”张醉嘱咐道。
楚香雪出去足有三个小时才回来,这时正是食堂开饭的时间,李如有、丁一卒拿着各自的饭盆准备离开。李如有望着张醉和楚香雪。
“要带两份饭回来吗?”
“可以,菜要辣一点。”张醉应道。
“楚秘书呢?”李如有又问。
“不麻烦了,我一会儿还得回去。”楚香雪道。
李如有、丁一卒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二人,张醉最先打破沉默说:“盯上了吗?”
“大致没有脱线。”楚香雪拢了拢头发。
“这样就好。”张醉松了口气,“她去了什么地方?不是买菜吧?”
“她去了一条老街,没带菜篮,提了一个较大的包,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她穿什么衣服?”张醉倒了一杯水递上去。
“新做的旗袍,看上去挺庄重的。”楚香雪很渴,一口气喝干一大半。
“她出去是会什么人吧?”张醉推测道。
“是的,她进了一户人家,跟着又进去了一堆人,没多久那些人都出来了,李曼娥一直没出来。”
“那是户什么人家?”
“我离得太远,没看清楚,那条街老长老长,我又不敢贸然进去,只能躲在街口。后来等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冒险走了过去,那些街坊们正在七嘴八舌大发议论,说是来了个什么媒婆。”
“她去给人说媒?给什么人说媒呢?”张醉紧锁眉头。
“我也不知道,就向她们打听刚才是不是来了一个女人,这一问不打紧,大群人立即围住我问这问那,我怕暴露,立马就逃走了。那些街坊真是嘴碎,一天到晚没事干,就热衷于家长里短。我躲在街尾又等了一阵,仍然没有人出来,我感到很奇怪。”
“她可能从后门走了。”张醉提醒道。
“是的,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回来在她返回时必经之处守候。果然就见她回来了。”
张醉沉吟半晌,然后说:“回去后你去探探她的口风,看她怎么说。那条街叫什么名?”
“砚池塘街。”
沉默片刻,张醉道:“李如有快回来了,还是一块吃饭吧。”
“不了,我叔叔可能还在等我。”楚香雪起身告辞。
楚香雪走后,李如有、丁一卒暂时还没有回来,张醉抓起话筒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我正在吃饭,你找谁啊?”
“仇参谋吗?我是张醉,旁边有人吗?”
“我刚打饭回来,就一个人。有事吗?”仇雪海在那边说。
“有点事,想和你面谈。”
“我今天值班,明天一定过来。”
“你不要过来。记住,明天晚上八点整,书院路有家老地方茶馆,告诉掌柜的说你找柒老板,他会安排的。”张醉说完就挂了电话。
外面传来说话声,张醉知道那是李如有、丁一卒回来了,他的胃于是条件反射似的咕咕叫了起来。
住在玉龙路68号的油注注是一位特色人物。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吹拉弹唱无所不晓,但艺多不养身,没有一样能给他赚到饭吃。有一次在街头赌博,他认识了一个名叫刘少熊的无赖,混熟以后,发现他不仅无一技之长,而且也不做甚事,日子却过得很滋润,油注注于是又萌发了拜他为师的念头。刘少熊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但就是只打雷,长期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孝敬”。就在油注注几乎绝望,有一天准备放弃的时候,刘少熊突然遍体鳞伤地来到他家里。刘少熊对他说:“老油,这次我打算真心教你。你伺候我几天,待伤好之后绝不食言。”
油注注满心欢喜,去街头买来治跌打损伤的膏药,为刘少熊敷伤口。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油注注对待刘少熊,绝对比《二十四孝图》中的孝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孝心最终打动了刘少熊。当刘少熊的伤好了,身体也养肥了,在一个深夜,刘少熊正式开始“传艺”——他送给油注注一条带锁口的黄布袋,像高僧传授衣钵似的说:“这就是我们的讨吃工具。”油注注涕泪满面,接过布袋,虔诚地跟着刘少熊走到大街上。当刘少熊撬开邮筒要他把大堆信件往布袋里装时,他几乎绝倒,脱口说道:“这是你要教我的艺啊,原来这么简单!”
刘少熊大言不惭地说:“世界上越是神秘的东西其实越简单,人家就是无法想到。你知道什么叫‘一字之师’吗?这就是。”
油注注觉得很亏,虽然他也干上了这一行,但从骨子里不把刘少熊当师父。刘少熊却四处吹嘘,说油注注是他“最孝顺”的徒儿。
这天油注注从床上起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洗完脸,炒了一大盆剩饭吃了,就准备去赌场看看,正要出门,刘少熊来了,手里还提着那个从不离身的黄布袋,布袋里鼓鼓的装着东西。
“老油,你准备去哪里?”刘少熊拦住他问道。
“去外面走走。”油注注爱理不理说。
“还没吃饭吧?你去菜场割两斤肉回来,今天我请客。”刘少熊咧开满嘴黄牙笑道。
刘少熊见油注注久久没有动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怀里摸出一个大洋:“拿去,打两斤酒回来。”
“老刘,真请客呀。不过我刚刚才吃得饱饱的。”油注注懊丧不已。
“你这人真是没福气,那就改天吧,反正我也不饿。”刘少熊把大洋收回口袋,“你把门关上,我和你谈点事。”说完径直往屋里走去。
刘少熊坐在里屋,将黄布袋放在桌上,打开,一块一块数着大洋,还时不时将大洋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再放在耳边听听,脸上绽放着贪婪的笑。
“哇,老刘你发财了!”油注注失声尖叫,“这么多现大洋!”
“不多,也就36块而已。”刘少熊把银元一块一块放回口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哪里弄到的,可不可以告诉我?”油注注眼睛放光。
“所以我敢说,这辈子我永远是你的师父。”刘少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油注注。
“是啊,你从来就是我的好师父。”
“刚刚还叫我老刘,你改口还真快呢。”刘少熊冷笑道。
“师父,徒儿以后不敢了。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快告诉我,这财是怎么发的?”
“看在养伤的那段日子,你曾经对我尽心伺候的份上,这次我还是收你为徒。这回啊,我不仅不要你‘孝敬’,还管你的吃喝玩乐。”
“师父,你对徒儿真是太好了,你真是我的亲爹!请受徒儿一拜!”油注注叩头如捣蒜。
“起来吧。不过,这次学艺可跟上次不一样,难度可能要大一点。”刘少熊卖着关子说。
“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特聪明,不怕难度大。”油注注爬起来说,“师父,你就吩咐徒儿吧。”
“这个玩意儿你会用吗?”刘少熊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不就是照相机吗,会用啊,我过去跟一位富家公子当随从的时候就玩过了。哈,这还是个好相机呢,蛮贵的。师父,您从哪儿弄来的?”
“我收徒弟没有太多要求,就一点必须做到,”刘少熊板起面孔说,“今后不许问这问那,我要你做什么去干就行了,没必要知道得太多。如果做不到这点,你就不要跟我了。”
“做得到,做得到,今后我保证不问。”油注注连声说。
“今天你先去办一件事,”刘少熊把相机收起,“宪兵团你知道吧?大门口斜对面有一家便利店,老板姓叶,你就叫他叶老爹,提我的名字他就知道的。你要他到书院路‘老地方茶馆’的一家亲包房,我在那里等他,你就不要跟在他屁股后头过来了。”
“要我走路去?好远……”油注注不肯走。
“够了吗?”刘少熊拿出零钱递上。
“够了。”油注注拿了钱欢天喜地走了。
刘少熊回到砚池塘,邻居老太婆老远就迎上去:“成了吧?”
“差不多吧。”刘少熊随便敷衍道。
“差不多就好,哪天见面呢?现在都是新社会了,男女可以见面,我那一辈可惨了,拜堂成亲做了他的老婆还不知道他长的啥样,到第二天天亮了,才知道他一脸的麻子……”
“王奶你忙,我进屋去了。”刘少熊极不耐烦地说。
“喂喂,你还没告诉我哪天见面哩。”王奶追了进去。
“过几天。”
“过几天呀,三天?还是四天?日子要定准,最好找钟半仙查个黄道吉日……”王奶正没完没了,接着又拥进来一群街坊。
“少熊回来了?成了吗?你可走桃花运了,你跟那个媒婆才走没多久,又来了个年轻女的……”
街坊们七嘴八舌,刘少熊回来是为了藏钱,现在却招来一屋子的人,一下子怎么脱身呢?他真后悔不该从前门进来。想着还约了叶老爹,急得如百爪抓心……
李如有、丁一卒从食堂打饭回来,张醉就和他们一起吃,还聊起上午楚香雪跟踪李曼娥的情况。一说到“砚池塘”,大家都有印象。连丁一卒都说:“这地名好熟的,我好像有哪位熟人住那里。”
“如果你有熟人住那里最好,向他一打听,李曼娥在那儿干了些什么就一清二楚了。”
“你有什么熟人住在砚池塘,叫什么名字?”张醉关切地问。
“我……”丁一卒搔了老半天头皮说,“我忘了。”
“连名字都忘了,还熟个屁。张组长应该还记得,我们抓的一个偷邮贼就是住在砚池塘。”李如有说。
“对对对,我说的就是他,名字叫,叫……”
“叫刘少熊,对吧?”张醉接口说。
“对,就是刘少熊,我还打了他!”丁一卒说。
张醉已经吃饱,最先撂下碗筷,掏出手巾揩着油嘴说:“下午还要辛苦二位,去砚池塘找刘少熊。”
“这个不难,我去翻一下刑讯记录就能查出他的门牌号码。”丁一卒说。
“那你还不快点去。”李如有催促道。
张醉叮嘱说:“我发现这个地方有一大特点,市井中人闲得无聊,都喜欢管闲事,而且极爱传播,你们去到那里万万不可惊动了街坊。”
街坊的好奇心好不容易才得到满足,刘少熊打发走他们,把钱藏好,风急火燎赶到老地方茶楼坐进了“一家亲”包房。尚未喘过气来,茶博士推门而入,笑吟吟地向他鞠了一躬:“刘先生,不好意思,你认识的那位太太已经订了隔壁的‘同路人’。”
“她为什么要改呢?”刘少熊坐着不动。
“‘一家亲’已经有人先订了,这是我的失误,我表示道歉。”
“等一会儿有人来找我,你带他到隔壁。”刘少熊只好起身去了“同路人”包房。
茶博士动作麻利地沏了两壶茶,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刘少熊探头一看,正是他要等的人,于是招呼道:“叶老爹,这里坐!”
“不是说‘一家亲’么,怎么又在‘同路人’?”叶老爹嘀咕道。
“临时改的。来,先用茶。”
“二位请慢用。”茶博士提着长嘴开水壶离开,并职业性地把门带上。
“什么事啊,这么急把我叫来。”叶老爹品了一口茶,放下紫砂杯说。
“想念您嘛,难道不可以?那么刻骨铭心的遭遇,我们成了同路人,这种缘分能忘吗?”
“说的也是。你还好些,年轻,受得住。我一把年纪可就苦了,那时候我真是愿意快点死在仓库里。”
“所以你才恨张醉。”
“不是一般的恨,是切齿痛恨!不是我老了没力气,真恨不得杀了他!”叶老爹情绪激动起来。
“如果有报仇的机会,不知叶老爹……”
“什么机会,你说。”叶老爹认起真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遭殃吗?”
“知道,听说他们在抓一个什么共产党,怕走漏了风声才把我们关起来的。”
“看来你老人家还真不糊涂。这个共产党现在找到我了,请我帮她的忙对付张醉。”
“真有此事?怎么帮她?”叶老爹来了兴趣。
“很简单,我让老油躲在你的店里,什么时候张醉出门,你就告诉他谁是张醉就行了。”
“这事儿还真简单,可是张醉他真能受到惩罚吗?”叶老爹关心地问道。
“那当然,共产党肯定是想要他的命!”刘少熊语气肯定地说。
“好,我干!老油就是今天去叫我的那个人吧?”
“就是他。”刘少熊把一个装着东西的布袋从茶几上推到叶老爹身前,“这东西是给老油用的,由你保管,用完后让他还给你。”
“今天的运气很好,如果再晚点我就出门了,看样子张醉一定能受到惩罚。”叶老爹把布袋放在一旁说。
“你准备去哪里?”
“找你呀,如果老油慢一步,我找你要扑空,你也见不到我。我看是老天爷都不能容忍张醉了。”
“你找我干什么?”
“我有事儿想问你呢,你有位表姐在宪兵团?”
“你说的是……?”刘少熊有点莫名其妙。
“李曼娥呀,楚立言的情人。她说你娘是她的堂姨,我要问你,当初为什么不请她说情呢?”
“这种事谁说情都没用。我表姐跟你说了什么?”刘少熊顺着竿子说。
“她有个熟人刚死了丈夫,说是要给你做媒。”
刘少熊心里一惊,暗道:“不好,李曼娥有急事见我,说不定早就在这附近了,见我约了人才不方便进来。”
“叶老爹,你家里有事吧?”刘少熊下起了逐客令。
“没什么事,店子我已经关门了。”
“时候还早,回去应该有生意。”刘少熊干脆把话挑明。
“你有事吧?”叶老爹终于听明白了一半,但屁股仍然一动不动。
“有点事,家里有人在等我。”
“那好啊,你回去吧,我还想坐一阵,这茶真香,不喝完怪可惜的。”叶老爹品了一口茶,回味悠长地摇着头,一副长坐不起的架势。
“这……”刘少熊有点急不可待,说:“叶爹,这茶就不喝了,我家里有比这更好的茶。”
“好呀,那就去你家里喝去!”叶老爹站了起来。
刘少熊暗暗叫苦,才知道急中说错了话,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人走出茶馆,刘少熊猛然看见乔装的李曼娥站在不远处,于是更急了,说:“叶老爹,你还是回茶楼接着喝吧,我家的茶改天喝。”
“不行,你家的茶我今天喝定了。”叶老爹紧紧抓住了刘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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