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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陈光中失防苦肉计 张顺彩命丧笑里刀

    细狗向张光文报告道:“那天晚上,我们刚刚上床,突然屋外火光四起,一群土匪明火执仗,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高喊要粮、要钱。火老爷连忙起床,准备和他们讨价还价。就在这时,一伙人冲了进来,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连仆人也不放过,杀完人又放起火来。”

    却说民国17年正月初一,陈光中与张云卿歃血为盟后的一天,张光文径至县政府陈光中住地,与其会晤。

    张光文提醒陈光中,张云卿是一位狡诈奸猾的惯匪,一旦离开武冈,仍会中途哗变。为说服陈光中,张光文历数张云卿自1921年为匪以来的各种传奇经历。陈光中大惊,不敢小觑张云卿。张光文趁势献计:“若要制服张云卿,惟有在离开武冈时,将其匪部分割开来,用包饺子的办法,把他们安插在司令的亲信队伍中,然后严加看管,严防他们聚在一起。”

    陈光中喜道:“不愧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如此一来,就不怕他途中哗变了!”

    6月下旬,陈光中奉何键之命北上围剿井冈山的朱、毛红军,张云卿及其匪众亦被带走。

    张云卿走后,武冈百姓顿觉头上的乌云驱散,奔走相告,共庆太平。

    从7月份开始,赵融将朱云汉、张顺彩两部召回县城,充做铲共义勇总队,刘异任总队长,朱、张分任大队长。

    其时,易豪闻讯率部从雪峰山腹地出来抢占地盘,与刘异的义勇总队打了几次小仗,最后赵融为了省事,派出代表与易豪言和,划出西起枫木岭、东至山门镇的大片地盘,供易豪收取人头税、地税、山林税,以养活其匪部。

    1928年6月至1929年5月,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武冈境内虽然小抢不断,但像当初大规模的打家劫舍却是少有了。

    5月中旬,北乡及石背乡一带突遭群匪袭击,各家各户的牛、羊、猪、鸡、鸭和所有值钱之物,被抢劫一空。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亦屡遭蹂躏……告急信如雪片般飞往县政府,堆满了赵融的案头。

    其时,正值蒋桂战争爆发,何键分摊给武冈县为数不少的饷粮尚未筹措,县境就闹土匪,长此下去,百姓为匪患所累,如何能完成饷粮任务?

    赵融万分焦急,与义勇总队长刘异商量。刘异道:“赵县长,目下最首要的问题,就是查清这股悍匪的来龙去脉,有多少人枪,是外地来的还是本地土匪。如果连这个最基本的问题都弄不清楚,急有何用。”

    赵融觉得有道理,点头道:“说的也是。只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着手。”

    “很简单,只需从告急信着手就能看出头绪。”

    赵融道:“告急信也不定准,有的说有五六百人枪,有的说只有一百余人枪。”

    “这就对了,我们已经知道悍匪人数在一百至六百之间,另外告急信有否提到土匪操何方口音?”

    赵融摇头:“没有。都是诸如今天抢了东村、明天又抢西村之类的枯燥数字。”

    听到这里,刘异也感到无计可施,他提议:“不如通知各乡团防局头目来城里开会,集思广益,共商对策,或许能理清头绪来。”

    赵融依言,立刻下通知,令信差火速送往各乡。

    两日后,各乡团防局头目来到县城,一起在县衙召开会议。

    奇怪的是,除了直接受害乡团知道匪患的事,其他团防局头目竟然还蒙在鼓里。他们听说武冈境内最近来了一股悍匪,个个惊恐万状,害怕危及到自己,叽叽喳喳,纷纷要求赵融出兵征剿,会场上乱成一锅粥,哪里还谈得上商量对策。

    赵融大失所望,草草遣散各乡团防头目。正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对刘异说:“刘总兵,黄桥铺团防的张光文是保定军校毕业生,文韬武略,很有一套。今日怎不见他发表高见呢?”

    刘异道:“或者是人多嘴杂吧。要找他也不难,可能才出城没多远,我派人追他回来。”

    赵融依言。刘异令心腹金丝猴骑上一匹快马,出去一阵功夫,才只身回来向刘异禀报:“老爷,小人追出城外很远,碰上了各乡团防头领,独独不见张光文。经打听,才知道他没有回去,仍住在迎春客栈。”

    刘异转对赵融道:“他留下没走,可能想单个与我们会商。”

    “不是,”金丝猴说道,“刚才我从迎春客栈路过,特意找到张光文,请他进城,他说他在等人,如县长、总兵有事,可于夜间去客栈会他。”

    刘异与赵融面面相觑。赵融叹道:“也罢,我们屈就一下,晚上去一趟。”

    刘异道:“你去就够了,我就不必了。”

    赵融知道刘异架子拉不下,也不勉强。

    是夜,赵融率一班亲随出城,去到东门外迎春客栈,果然张光文就在那里。

    赵融驾到,令张光文颇感意外,掩上门谢罪:“张某怠慢县长了,其实用不着县长劳驾,一旦张某办妥一件事,会找县长商量。”

    “在等待一位重要人物驾到?”

    张光文笑道:“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是我的一位副手。”

    “邓联佳?他去了哪里?”

    “我让他去打听一事,估计近几日回来。”张光文道,“我和他约好是在这里见面。”

    “你要打听的事跟东北乡闹匪有关吗?”

    张光文点点头。

    赵融望着张光文:“你认为这伙悍匪是什么来头?”

    张光文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帮新出现的悍匪当然只能是武冈人,否则,外乡人摸不清底细,谁敢跑到这里来?”

    赵融点头:“说的也是。不过,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呢?如果是新出现的,不可能一下子啸聚数百人。是原本有的么?张云卿随了陈光中,朱云汉、张顺彩招了安,剩下的易豪也和官府达成默契,各不相扰。这事确实令人颇费思量。”

    张光文提醒:“张云卿虽然随了陈光中,谁敢保证他中途不哗变?”

    “这种可能当然有,不是说,张云卿的部下被陈光中做了‘夹心’么?”

    张光文叹道:“这事确实蹊跷,所以我才差邓联佳往北乡打听。临出门,我接到县长的通知,吩咐他若刺探到重要情报,来迎春客栈碰头。”

    “他能探出什么名堂吗?”赵融的口气颇有几分不信任。

    张光文道:“邓联佳虽是我的副手,但聪明能干不在我之下,事情交给他去做,可千个放心、万个放心。”

    赵融起身:“我等着听他的好消息。”

    数日后,邓联佳从北乡来到迎春客栈,这次他探听到很多情况,在客栈房间里详尽地向张光文汇报。果如所料,这伙土匪就是张云卿的旧部,张光文虽然思想上早有准备,但还是吃惊不小。当邓联佳说到张云卿仍在桂林时,张光文立即赶至县衙与赵融商量,决定亲赴桂林,与陈光中面洽除去张云卿。

    1929年6月初,张光文将团防局事务交给邓联佳,只身一人从县城出发,经城步、龙胜抄旱路步行至桂林。

    6月12日,张光文与在桂林驻防的陈光中接上了头。对张光文的来到,陈光中颇感意外,但很快明白对方一定有要事面谈。

    其时,陈光中部奉何键之命。正部署进攻柳州,与桂军伍廷飏作战,军务十分繁忙。见了面,陈光中拍着他的肩说:“你好好在桂林呆一段时间,桂林有很多好玩之处,待我攻下柳州,有什么事再详谈。”

    张光文道:“我知道司令军务繁忙,本不该打搅,但事关重大,我不能不来。司令尽管去忙,忙完后最多只会占用你不到十分钟时间。至于要等司令攻下柳州,恐怕就来不及了。”

    陈光中皱皱眉头:“既然只需十分钟,那现在就说吧。跟我来,到屋里小叙。”

    陈光中的司令部在象鼻山对岸的一套公寓里,这里原是桂军官佐的私人别墅,湘军攻下桂林后,用作办公用地。张光文随陈光中进入客厅,甫坐定,便直奔主题问道:“司令,张云卿现在何处?”

    陈光中狡黠地笑了笑,抱着胸道:“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他的事而来,既如此,你一定知道有关他的不少情况,是不是这样?”

    张光文不从正面回答:“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不过,依我之见,此话并不全面。”

    “嗬,有何不全面之处?我倒想请教。”

    “我认为‘身临其境’和‘隔河观山’,各有长处、各有不足,如果合二为一,我想,这样对一件事物就会有更全面、更客观的认识。”

    陈光中明白过来,望着张光文道:“我先听听你‘隔河观山’——对张云卿的认识。”

    张光文道:“最近张云卿负了伤,而且伤得很重,是不是这样?”

    陈光中奇怪道:“你才从湖南来,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光文雄性的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我不但知道张云卿伤势重,还知道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负伤,他在施用‘苦肉计’!”

    “苦肉计?我怎么不知道?”

    “要是让你知道,能叫苦肉计吗?他的苦肉计正是针对你来的!”张光文道,“我说过,‘不识庐山真面目’此话并不全面,为彻底认清张云卿,我就把我‘隔河观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这次是奉武冈县政府之命前来找陈司令接洽的。前一段时间,县城内突然冒出一股人数近五百的悍匪,横行乡里,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奸淫妇女,为所欲为,百姓备受践踏。当时我就估计很可能就是张云卿回来了,结果,没过多久,我从《申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的是陈司令奉命南下讨桂,途经平江发生哗变,有千余人向武冈方向逃去。如此一来,我的估计就更进一步证实了。当时我想,陈司令也是一位十分了得的人物,发生那么大的事难道事前就没有一点察觉?更使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么多人逃跑,居然没有抓住一个逃兵。陈司令更该知道我的副手邓联佳是一位十分精明的人物,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我派他乔装潜人张云卿的老巢打探。得知所有内幕后,对张云卿的精明我从内心佩服。”说到这里,有意停下来。

    “什么内幕?你快说!”陈光中被吊上了胃口。

    “原来张云卿自招安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返山寨,迫于司令虎威,他不能不忍气吞声,采取从长计议之法。他在司令面前充任警卫营营长,一直老老实实,从不乱说乱动,从而麻痹了司令。当他取得司令信任,就蠢蠢欲动,利用司令外出开会的机会,暗中与旧部勾结,策动哗变。蒋桂战争爆发前夕,张云卿知道这是个哗变的最好机会,于是有意用蜂蛰伤大腿,再搽上似脓的草药,用苦肉计迷惑司令,以便在他的部下顺利脱逃后,再名正言顺离开司令,回去统领他的队伍。”

    “他妈的!这个畜牲!”陈光中瞪望着张光文,“你知不知道他是采用何种办法让他的部下顺利逃掉的?”

    “当然知道。”张光文提高声音,“行动前,张云卿差人从各药店购买了大量巴豆,辗成粉末,4月7日那天,悄悄把巴豆粉倒入新买的两桶食油里。这事除了尹东波、张钻子、谢老狗几个心腹知道,其余人等一概不知。吃饭时,才临时通知要逃的人不要吃菜。”

    “他妈的!原来他玩了这一套,难怪连我也差点泻死。这些内幕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我的助手邓联佳打听到的,那些土匪回到家中,把这些当成得意的事四处吹嘘,连当地的小孩都知道。”

    陈光中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问道:“你还听到什么?”

    “我的助手还听到当地人说,张云卿要不了多久就要回来。打仗时,他有意把自己打伤,然后买通医生,说他的伤无法医治,如此一来,陈司令就会主动要他回家。”

    “他想得还真周到!”陈光中一阵冷笑,“这样也好,老子就成全他——让张钻子运他的尸体回去!”

    张光文感到大功告成,轻松地舒了口气,进一步问道:“司令打算怎样除掉他?”

    “你说呢?”陈光中望着他。

    张光文摇头:“我没有‘身临其境’,连张云卿现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当然不敢言该怎样除掉他。”

    陈光中道:“他在桂林名医李逊家里医治。”

    张光文道:“这个好办。司令派一位杀手,一粒子弹就解决了。”

    陈光中摇头叹道:“问题哪像你说的这样简单,张云卿跟着我的这段时间,一直循规蹈矩,不曾有任何违法行为,我怎好公开杀他?况且我的部下,多数是绿林出身,杀一个张云卿,说不定就乱了全师军心。要是能真正抓住张云卿是那次哗变的幕后主使,杀了他,名正言顺。问题是,你说的即使都是事实,但无真凭实据,我拿什么服人?”

    张光文沉吟:“这问题确实值得考虑……他既然用‘苦肉计’,司令何不将计就计?”

    陈光中道:“你是说我也买通医生在药里做手脚?”

    “正是此意!”

    陈光中道:“真有你的。好吧,我就将计就计去了。”

    “司令不必如此焦急,反正他跑不了。你不是有要事办理么?”

    陈光中摇头:“部队就要出发,也不是什么要事,无非给士兵们训训话、打打气,还是免了吧,把张云卿除掉再说。愿不愿意跟我走一趟?”

    “当然愿意。只是到了那里,我不能进去。”

    陈光中又拍他的肩:“也行。我去附近替你租间房子住下,这几天你就守在那里,张云卿死了便罢,若没死,我连医生也一并除掉!副官,备车!”

    张光文随陈光中在门口上了一辆别克小轿车,半个多小时,来到一处环境幽静、景色宜人的欧式建筑小区里。车停下,陈光中指指前面不远处的一块招牌:“那里就是张云卿治伤的地方,我走后,你注意这里的动静就行了。”

    陈光中和他的副官下了车,张光文和司机仍留在车里。透过茶色车窗玻璃,他认出那块牌子上写了六个字——“李氏伤科诊所”。

    在车里等了十几分钟,陈光中和副官回来,声称事情已经办妥。车子在附近绕了一圈,又折了回来。陈光中原打算租一幢房子,恰好就在“李氏诊所”的斜对面有一家旅社,张光文就在临街处租了一个房间。打开窗户,李氏诊所及周遭住宅尽收眼底。

    临行,陈光中拍着张光文的肩道:“好好在这里盯着,不许乱走动。攻下柳州,我会回来找你的!”

    陈光中走后,张光文开始一心一意在窗口监视。在这里,他不时看到张钻子走出诊所去街上买香烟、小吃什么的。开始两天无事,第三天一早,只见张钻子哭哭啼啼从诊所出来,几个本地人随后围住他问些什么。人堆散去,一会便有殡葬工人用平板车推来一具红色的桂林式棺椁。这种棺椁与武冈的不一样,体积小,轻便,外形像一朵梅花,到了山上,可用一根长竹棒穿起来抬至墓地。

    张光文此时精力高度集中,眼睛一眨不眨,直至认出抬出来的人确是张云卿,才放下心来。

    这一天,恰好湘军与桂军在柳州郊外激战,双方均伤亡惨重。消息传来,留守桂林的后备部队十分紧张。

    又过了两天,坏消息传来——桂军伍廷飏部突破了湘军的联络线,湘军大败。此时,桂林守军人心惶惶,不得不做出撤退的准备。

    1929年6月20日,湘军被迫撤出桂林,张光文因来不及跟上队伍,仍滞留在旅馆里。

    陈光中自6月12日离开桂林,一直没有回来,直至7月初,才遣副官化装成商人,潜入城内与张光文接头。

    张光文见副官这番打扮,不安地问道:“情况很不妙?”

    副官摇头:“现在桂军已经彻底失败,白崇禧、黄绍竑都逃到越南去了。”

    “那陈司令为何不进城?”

    副官道:“这是蒋介石的命令,令我们不要入桂,部队在郊外停止待命。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司令要我乔装进城与你联络。那位张云卿死了没有?”

    张光文点头,把他所看到的向副官述说了一遍。副官点头道:“如此最干净,我就回去向司令复命了。”

    张光文提醒道:“不去跟那位叫李逊的医生见见面么?”

    副官回过头:“司令要我提醒你临走时抽空去诊所看一看,若那位医生不在那里,就可能有假。”

    “这个我自然要去看看的。”

    副官走后,张光文因惦记家里,再者也觉得没必要留在桂林,恰好他的腿上有一处小溃烂,装成看病,去了李记诊所。

    医生李逊看了张光文的伤,又问了几句话,给了点药就完。

    次日,张光文仍抄原路风尘仆仆回家。逢山过山,逢水涉水,这条路常有往返武冈桂林的盐贩,他们肩上经常压了百四五十斤担子,仍健步如飞。张光文体弱,在途中行走半月有余,才回到武冈。

    离乡前,曾与赵融约好回来两人先在县衙里见面,来到正南门,正要入城,忽见城门外有一大堆人围在一处看热闹。

    张光文正想知道他离家后城里有什么变化。于是挤了进去。原来这些人正在看新贴的公告。张光文不看犹可,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布告上写道:

    兹有张文、张彪兄弟二犯,系石背乡张顺彩之子。二犯本随其父张顺彩招安多时,因匪性难改,于六月某日率部袭击黄桥铺团防局,夺机枪二挺、步枪三十余支,杀团防局兵勇三十余人,洗劫黄桥铺一百余门店铺……已被擒获斩首,特此公告!

    中华民国××年×月×日

    县长赵融

    张光文心里一惊,没料到离家不到一个月,他惨淡经营的团防局竟毁于一旦。他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公告上白纸黑字,两颗人头也挂在城楼上。

    张光文急着要进城向赵融问个究竟,转念一想:这年头风云突变,说不定赵融受到什么蛊惑,正在擒拿我也未可知,我还是小心为妙。

    如此想着时,张光文绕道来到迎春客栈,在这里开了一个房间。他相信一旦真的发生了意外,邓联佳一定会来这里找他。

    住了两天,从一些来往的客人口里零零碎碎地听到一些消息。这些消息证明,他的团防局已经不存在确是事实,另外他还听到一个令他万万接受不了的噩讯……

    第二天傍晚,张光文正凭着客栈楼上的栏杆发呆,突然,他的肩被拍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胡先生,你也在这里住店呀?”

    张光文回头,认出是他的管家细狗,连忙把他拉进房里,掩上门小声问道:“细狗,你来这里干什么?为何不在家里伺候老爷?”

    细狗未曾开口,泪水便先流出来了。张光文心底涌起一股寒意,明白他这两天听到的噩讯可能已成为事实……

    “细狗,你不要瞒我,我不在时,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细狗望着他,只顾流泪,不肯说。

    “你不说,我已经知道……”张光文心里一酸,“是不是我哥哥他们被土匪杀了?房子也烧了?”细狗点头。

    张光文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哇——”的一声,刚刚哭出了声,细狗慌忙捂住他的口,压低声音道:“文二爷,千万别声张,如今县政府正在四处缉拿你!”

    张光文一口闷气未出,又怄了新气,双眼翻白,口里吐起白沫来。

    细狗焦急,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如此折腾了好大一阵功夫,张光文才回过神来。

    “细狗,我不在时,家中发生了什么,你详详细细向我道来。”

    细狗紧张地四处望望,附着张光文耳朵道:“此处不能久留,邓联佳要我在这里找你,找到后立即离开。去到一个地方,我自会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告诉你。”

    张光文只好跟在细狗后面。到了楼下,细狗高声地对客栈老板说:“我去玉带桥有点事,老板,请帮忙看看房子。”

    老板说:“二位放心好了,房里的东西保证丢不了。”

    主仆二人离开客栈,一直向西行走。走了约六七个钟头,来到山脚下,虽是黑灯瞎火,但张光文很快还是认出来了,

    对仆人说:“细狗,这里是黄茅了,爬过一座山就是枫木岭,我们去找易豪?”

    细狗道:“不投靠他谁收留你?”

    张光文叹道:“说的也是。可是,到现在你还没跟我讲家里的事。”

    “我这就告诉你。”细狗道,“就在大前天晚上,我刚刚伺候火老爷上床,突然屋外火光四起,一群土匪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高喊要钱、要粮。火老爷连忙起来,准备和他们讨价还价。就在这时,一伙人冲进来,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连仆人都不放过。杀完人又放起火来。当时我在屋里,情知不妙,躲进地窖里,逃过一死。第二天我从地窖出来,好好的大宅已成了一堆瓦砾,火老爷他们都被烧成火炭……我估计是仇人报复,去找邓联佳。到黄桥铺,团防局的房子也成了瓦砾。一打听,才知道晚上团防局遭袭击,兵勇大部分被打死,只有少数从后墙逃走。”

    “邓联佳逃出去没有?”

    “当时我不知道。估计他若活着,一定会来石背找我。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们见面了,他告诉我,现在情况复杂,很难在一两天把问题弄清楚,当务之急是等文老爷回来,不能让他遭敌人暗算,他要我去迎春客栈找你,没想到还真找着你了。”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在搞我们?”

    细狗摇头:“我也不知道。”

    “文告上说,攻打黄桥铺团防局的是张顺彩的两个儿子?”

    “文告上是那样写的,可事实到底怎样,只有天才知道。若真是张文、张武兄弟,杀害火老爷的事又作何解释呢?”

    张光文仰天叹道:“这两件事确实太蹊跷了。会不会是尹东波他们?”

    “文老爷,邓联佳猜想,可能是张云卿回来了。”

    张光文摇头:“不可能,张云卿已经死了。”

    主仆二人边说边走,行至山腰,林子里突然窜出一条汉子,举起快慢机,用黑话喝问道:“蘑菇溜哪路?什么价?”(什么人?哪里去?)

    细狗后退一步,从容答道:“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妈,想娘家的人,就来了小孩他外公。”(我是来找你们当家的。)

    大汉再问道:“野鸡钻刺蓬,哪能上枫木岭?”(我看你是个假的。)

    细狗答道:“地上有的是米,有根也有底,小孩子他外公见过的!”(我不是假的,我认识你们当家的。)

    对方见细狗回答从容,收了枪,走近前来问道:“深更半夜的,上山找哪一位?”

    细狗指了指张光文:“他就是黄桥铺团防局的文老爷,上山来找易大哥。”

    小匪一听是“文老爷”,客气起来,躬躬身道:“文老爷请,我们易老爷正念叨您呢。”

    张光文、细狗随着小土匪在山林里七转八拐,一路遇不少盘查,对了很多黑话,最后来到一个大岩洞口。小土匪与洞里对了暗号,对张光文说:“文老爷,小的要回去上岗,稍等片刻,会有人来领你们去见易老爷的。”

    一会,果然从洞里走出三个人来,前面的照着手电,后面的打着火把。张光文一眼认出中间是周连生,叫道:“三弟,是我!”

    周连生喜出望外,与张光文拥抱:“果然是二哥,我们可担心你了!”

    “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遭到暗算。走,进去再慢慢叙。”周连生让张光文走在前面。

    这是一个天然的大溶洞,名黄龙洞,洞口较窄,仅能容两人并排前行。进入到洞内,宽得像一座大宫殿,如果不点灯,其黑无比。这个洞原是易顺满的窝巢,他为匪数十年一直盘踞此洞。外面山险林密,布上层层暗哨,官府来剿,总是屡屡吃亏。洞内则是四通八达,遇上大规模围剿,向西可走城步,向北上绥宁、黔阳,往东可经七步石逃往武冈。

    易豪自从那年与湘军十七团分离后,一直驻扎此处。因三百多张口的给养不易,除了在县政府的默许下向附近各乡索要“保护费”,每隔数月,都要倾巢出洞,去会同、新晃、怀化等地抢劫大户、钱庄,用以增添枪支弹药,加强实力。

    却说一行人在洞里行走了约二十余分钟,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大洞里,此处灯火通明,面壁的上首是神位,点上蜡烛、香火,供奉的不知是哪一路神圣。神位下是一排虎皮做的椅子——这也是易顺满遗留下来的。坐在神位右侧的易豪一见张光文来了,连忙起身,把他拽到神位下,手指空着的虎皮椅说:“张二哥,这是首席,我特意给你留的。”

    张光文哪里肯坐,易豪说气话,张光文只好说:“大哥,这个位置我是不会坐的。我是保定军校的毕业生,同学遍布军界,一旦传出去别人都会嘲笑。现在为形势所迫,不得已暂时落草,纵如此,我还要隐姓埋名,不让外界知道我在此处。”

    易豪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还是没福分,也罢,我不强求。”

    恰在此时,邓联佳进来,内疚地对张光文说:“光文兄,我没有保护好你的家人,连团防局也给我丢了……我、我对不起你……”

    张光文又是一阵心酸,含着泪道:“天灾人祸,这不能怨你……老邓,我们还是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吧。”

    邓联佳抹了泪,望着他:“你看到县政府张贴的文告没有?”

    张光文点头:“文告上说,是张顺彩的两个儿子袭击团防局。从表面上看,这两个人年轻气盛,好出头,一时做出鲁莽事来也符合情理。可是,我全家老少又是谁杀的呢?这两桩事发生在同一天,不能说毫无联系。更令人感到蹊跷的是,两桩事恰恰发生于我不在武冈的时间里。很显然,对方了解我底细的——这一点,张文、张武做不到。”

    邓联佳特意问道:“文老爷这次去桂林,事情办妥了没有?”

    “办妥了怎样?没办妥又怎样?”张光文反问。

    “如果办妥了,我觉得这两件事发生得颇令人费解。如果没有办妥,一定就是张云卿回来实施报复。”

    张光文心里一惊,很久才道:“这事连我自己都很难肯定。当时虽亲眼见张云卿的尸体从诊所拖出,但是,我又不能出去检查。”

    众人听完张光文的讲述,都认为鉴定张云卿是否死亡,惟一的办法是再派人潜往桂林,找到李逊,对他酷刑拷打。

    张光文也认为只有如此。次日一早,张光文写了李逊的住址,令邓联佳带上两位小弟兄,赶往桂林。

    邓联佳走后,周连生从城里探得一个重要情报:张云卿匪部已接受县政府收编,充做保安大队,驻防在洞口、山门一带。

    张光文听到这消息,叹道:“早知如此,我不该打发邓联佳去桂林,这一遭算是白忙了。”

    周连生说:“没有白忙。这次收编的只是张云卿的匪部,尹东波任保安大队队长,谢老狗任副队长,张钻子等人任中队长,张云卿没有名字。”

    “张钻子回来了?”张光文问道。

    “他比你早几天回来。”周连生咳嗽一声说,“另外我还听到一个重要情报,这次袭击黄桥铺团防局及杀害你一家老少的人就是尹东波他们。说是张钻子从桂林回来,带回张云卿的临终嘱咐——张云卿临死前说,张光文是他的仇敌,要尹东波杀了他全家、暴了他领导的团防局,他才会瞑目。尹东波有招安的打算,不敢公开出面。在暴了黄桥铺团防局之后,又把张文、张武的头砍下,提到县政府嫁祸于人。”

    易豪叹道:“尹东波果然歹毒,看样子与张云卿相差不远。”

    张光文沉思良久,说道:“此事从表面看像是滴水不漏,看不出任何破绽。若认真反思,我觉得尹东波还不够这个档次。”

    “二弟,你是说张云卿还没有死?”易豪望着张光文。

    张光文的喉结蠕动着:“好歹等邓联佳回来——那时,我们方能做出判断。”

    两个月后,邓联佳回来。他这趟去桂林没有找到李逊。

    张光文问道:“你找对地方了吗?”

    邓联佳道:“我按你写的地址在象鼻山附近找到了那幢房子,写了‘李记伤科诊所’的招牌还挂在那里。房子已经易手,新住户也不知道李逊的下落。恰好那天象鼻山附近死了人,我去向那些殡葬工打听,在6月下旬,李记诊所是不是死了一位外乡人。他们先是不肯说,但从神色已看出了几分不对劲,然后盯上其中的一位,给了十几个大洋。那殡葬工才说出那段时间曾有人请他们去李记诊所拖出一位死人。抬到墓地,没想到棺椁里的人是活的,给了他们一笔钱,要他们千万别声张。”

    事情已经证实,如今躲在暗处的张云卿比从前更凶恶,更难对付。

    邓联佳回来的第二天,周连生也从城里打听到一个重要情况:赵融、刘异发出命令,决定遣派尹东波、朱云汉、张顺彩三部来枫木岭合剿易豪。

    书接上回,却说6月12日这天,陈光中看望了张云卿,随后又把李逊叫去。张云卿感到陈光中的形迹可疑,连忙递眼色给张钻子。

    张钻子本想跟出去,又怕冲撞了,只好隔着墙从门缝里窥视。陈光中和李逊说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到,但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得一清二楚。张钻子回过头对张云卿说:“满老爷,我听不到,只看到陈光中给了李逊什么东西。”

    张云卿道:“找个借口出去一下,如果他们神色紧张,说明就有问题。”

    张钻子照办,一会,李逊神色慌张地回来,张云卿于是哼哼卿卿,说胡话。

    张钻子在门口直等到陈光中乘别克小车离去,才回过头来,对正在给张云卿换药的李逊说:“刚才陈司令跟你商量什么?”

    “没、没什么。”李逊口吃道。

    张云卿悄悄向张钻子眨眼,张钻子于是不再盘问。

    一切恢复常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这时,镇定下来的李逊转对张钻子说:“你主人的伤最近又恶化了,恐怕难以治愈,你们还是另聘高明吧。”

    张云卿又向张钻子递眼色。张钻子会意,哭着脸求道:“你是桂林最好的医生,你治不好,还有谁能治好?”

    李逊圆股股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叹道:“好吧,事到如今,死马只能当活马医了,我家还有一个秘方,不过剂量太重,虚弱的人可能受不了。你是他惟一的亲人,这事全由你做主。如愿意用这剂药,后果我不负责。”

    “后果不用你负责。”张钻子说。

    “那我今日配制,明天敷塞病人伤口。”李逊转过身,摆动着肥大的屁股进药房去了。

    次日一早,李逊拿着配好的一剂敷药来到张云卿床前,要张钻子拿出张云卿受伤的大腿来。

    张云卿干咳一声,张钻子掩上门,从衣兜里拿出一支手枪、一把利刀,向李逊走来。

    李逊吃了一惊,连向后退:“你、你这是干什么?”

    张钻子阴笑道:“没什么,我家主人可是万金之身,药是不能乱下的,非得由你本人先试一试。”

    “我没受伤呀,怎么试?”

    “不难。没受伤我可以从你大腿上割一块肉下来,然后再熬上这剂药,若效果好时,再用在张老爷伤口上。”说着,晃动着利刀,步步紧逼。

    李逊跪下来,求饶道:“我们无怨无仇,别、别这样……”

    “既然无怨无仇,为何要害我性命?”张云卿翻身坐起,冷笑道,“你现在该明白了,我和陈光中是什么关系!实不相瞒,老子的伤都是本人自为的,为的是早日脱离别人管辖,都是表皮伤,并未伤及到肉深处。老子什么时候想让伤痊愈,只需停上两天不撕伤口上的痂就行了。昨天陈光中给你金条,买通你下败药,我的兄弟听得一清二楚!”

    李逊一听,连连叩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是陈司令让我做的,小人不敢有违。”

    张云卿板起面孔:“饶恕你也可以,但你得帮助我们逃出桂林。”

    李逊道:“只要肯饶恕,你要我怎么做我都照办。”

    张云卿道:“这些天陈光中若派人来,你就说败药已下,少则二天,多则三日,病人就会一命呜呼。到第三天一早,去附近雇几个殡葬工、购一具棺椁,把我运出去。”

    李逊如鸡啄米一样点头:“我照办。”

    第三天清早,李逊出门办事,张云卿叫住他:“还有一事,我走后你可能要离开此地,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不离开,陈光中知道底细我会完蛋。”

    “不,你不离开反而安全,一旦他从柳州回来不见了你,必认定你心里有鬼,要满世界寻找。如果他回来你仍在这里,你向他解释一番,再找几个证人,自然可以蒙混过去。”

    “可是,长住这里,我心里总要害怕的。”

    “这事好办。什么时候陈光中或他的手下来过这里,你就可以走。”

    李逊依言。出门买了棺椁,又在棺材铺雇了殡葬工,来到诊所,七手八脚把张云卿装人棺内,用平板车拖至郊外的乱葬坟岗……

    张云卿、张钻子脱险后,立刻起程回武冈。一路上,两人猜测,陈光中对他下毒手一定是有原因的。张钻子道:“莫不是陈光中已经知道平江哗变的内幕?”

    “一定是这样!”张云卿说,“尹东波他们回了武冈,有一些口门不牢的小弟兄肯定会当成得意的事吹嘘,如此一来,很快就会传到张光文耳朵里。”

    “你是说张光文到桂林来了?”

    “正是这样!”

    “啊呀!”张钻子恍然大悟,“那天我看到别克车里除了司机,还留下一个人,后来,陈光中离开,好像没过多久,那辆车在诊所斜对面的旅社停了下来。我估计,这些天张光文可能就住在旅社的房间里监视我们。”

    “混蛋,你怎不早说!”

    张钻子道:“那时我的脑子还来不及转过来。”

    张云卿两人一路风尘仆仆,于6月下旬回到武冈。

    回来后,张云卿既不回石背张家,也没有去老巢燕子岩,而是化装成商人,在洞口的雪峰客栈租了包房住下,又派张钻子去把尹东波找来。

    张云卿虽然已经脱离樊笼,但他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因为获得自由不易,害怕到手的东西再失去。摆在眼前的问题有很多,每一件都很棘手,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解决。

    次日傍晚,张钻子领尹东波来到房间。张钻子留在外面望风,尹东波掩上门,急不可待地说道:“满老爷总算回来了,弟兄们正等着你回来一起干呢。”

    张云卿问:“老尹,我回来的事还有什么人知道?”

    “就我们几个骨干知道。”

    张云卿松了口气,吩咐道:“我回来的事,除了你们几个,其余人等都不能告知。”

    “这是为啥?”尹东波不解。

    张云卿避过话锋,问道:“老尹,最近张光文有什么活动,你知道么?”

    “他去了桂林。我们是他离开武冈之后才知道的,弟兄们都在暗中替你捏了一把汗。张光文还没回来呢。”

    “我回来的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从明天起,钻子可以公开露面,散布谣言,说我害痈毒死了。”

    “纸终是包不住火的,一旦张光文回来,这个秘密还是会露馅。”

    “我们走一段算一段吧,争取在他回来之前,办好几件事情。”

    “哪几件?”

    张云卿目射凶光,望着尹东波:“第一件,杀掉张光文全家;第二件,暴掉黄桥铺团防局;第三件,与赵融谈判,争取招安,取得合法身份——队伍还不能进城。”

    尹东波搔着首:“杀张光文全家问题不大,至于暴黄桥铺团防局——虽然这也算是直接打击了张光文,但团防局是县政府的下属,这样,岂不要影响招安?”

    “我已经考虑过了。你觉得张顺彩的两个儿子怎么样?”

    “你是说张文、张武吧?这是两个草包,父亲招了安,他们仍带着一帮小混混四处打家劫舍。你问他们是什么意思?”

    张云卿道:“我的意思是要你怂恿他兄弟去攻打黄桥铺,许诺一旦攻下,枪全部归他,然后暗中向刘异报告。”

    尹东波终于也明白过来,赞道:“此计甚妙!那时,我再假意保护,悄悄地把他兄弟给刘异。”

    张云卿满意地说:“正是!今后,我的目标仍然不变——吃掉张顺彩,兼并朱云汉,挤走易豪,最后独霸湘西南。若不是发生这么多事,张顺彩早就该消失了,先搞掉他的两个儿子,再伺机干掉他。”

    尹东波道:“经满老爷如此一说,这几件事都不难了,只是‘招安’一项,恐怕不那么容易。”

    张云卿道:“你去办好前面两件事,我自有安排。”

    尹东波依言,数日后的一个深夜来向张云卿禀报,同时讨问“招安”的机宜。

    张云卿道:“我们‘招安’并非是目的,只是权宜之计——一旦张光文回来,肯定要和易豪接洽,那时,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讨伐他。”

    “问题是赵融愿不愿意接受我们。”尹东波锁着眉头说,“我们是从平江逃出来的,这些事,张光文肯定知道内幕。”

    张云卿脸上掠过一丝阴笑:“这就看我的手段了!你留在这里,明天一早随我到城里去。”

    次日一早,张云卿领着尹东波化装成商人进城。

    洞口离武冈县城约五十华里,张、尹二人赶到时,正是傍晚,城门已关。两个在迎春客栈住了一夜,次日再随第一批进城的菜农进城。

    张云卿先去正南街与刘异见面,送上一份厚礼。刘异对张云卿的突然造访十分吃惊,很久才试探地问道:“我儿,你这趟回来陈司令若知道,不怕他动怒么?”

    张云卿笑了笑,说道:“我这次回来,是经陈司令特许的,他让我带给赵县长一封密信,干爹能引儿见他么?”

    刘异见张云卿说得有板有眼,不敢怀疑,差心腹金丝猴去问赵融。一会金丝猴回来,报告赵县长愿意与张云卿见面,并要刘异陪同一起去。

    当张云卿出现在赵融面前,虽然早有准备,但赵融还是吃了一惊,屏退左右,叱道:“张云卿,你好大的胆子,何键早就下文饬令各县缉拿平江哗变的逃兵,今天你竟送上门来了!”

    张云卿把双手一拱:“赵县长认为把我缚住扭送省府能得到奖励,张某这就束手受擒。”

    赵融嘿嘿地笑道:“都是外面的谣言,我们在这偏远之处坐井观天,不知真伪。”

    张云卿大咧咧一屁股坐在赵融、刘异的对面,认真道:“你所听到的谣言并无虚假。”

    刘、赵面面相觑。

    张云卿接着说:“不过,好在张某做得巧妙,没有露出破绽,陈司令仍对本人信任有加。只是赵县长很不够朋友,听信张光文谗言,派其潜至桂林揭我老底。”

    刘、赵大惊失色。

    张云卿冷笑道:“好在我命不该绝,张光文未跟陈司令见面就先撞上了我——我在问明情况之后,把张光文杀了!”

    刘、赵打了一个寒颤。

    赵融回过神来,问道:“你说陈司令有密函,在哪里?”

    张云卿笑指自己的肚子:“在这里,陈司令说写成文字恐有闪失,要我带口信给你——要你加紧时间筹措粮饷。”

    赵融受了捉弄,一阵脸红,欲下逐客令:“你来县衙,有事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我来找你干什么?”张云卿跷起二郎腿,“我虽仍得回陈司令那里去,可我的弟兄已经回来了,关于他们的吃饭问题,县长打算如何安排?我想,与其逼他们打家劫舍、滋扰乡里,还不如就地收编,这样省得双方动干戈拼个两败俱伤。”

    赵融把目光投向刘异。刘异道:“我觉得若收编他们,还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给养负担不起;二是他们毕竟是从陈司令处逃跑回来的,一旦让陈司令知道查问起来不好交差。”

    张云卿道:“这两个问题不足为虑。先说后面一个,如今知道内情的张光文已死,陈光中不会追究此事,还有,真到了招安的时候,我会让尹东波他们更名换姓。这问题解决了,给养更好办。西北乡不是有易豪盘踞么?何不利用我的弟兄及朱云汉、张顺彩三股力量共剿枫木岭?”

    刘异才得过张云卿的好处,也在一旁帮腔,两人一唱一和,最后张云卿使出杀手锏,扬言如赵融不肯招安,誓与之周旋到底。

    赵融无奈之下,答应把张云卿旧部编为保安大队,据防山门、洞口一带,但要求尹东波、谢老狗等头目都要更名。

    事情办妥,张云卿仍回洞口雪峰客栈幕后操纵。张钻子恢复以前的各条路线打探情报。尹东波、谢老狗则率部驻防山门、洞口,不在话下。

    一日,尹东波闲来无事,忽然想起一个重大问题,专门来找张云卿:“我们虽已招安,但仍不稳定——一旦张光文回来,必定和赵融接洽,那时,岂不露了馅?”

    张云卿反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最好是半途拦截,然后,一不做,二不休!”

    “你以为张光文像张顺彩的傻儿子那么好对付?”

    “要不就这样,”尹东波自得道,“张光文回来,会向赵融述说原委,我们干脆派人守在县城,只要他回来随时可下手。”

    张云卿摇头:“他敢去见赵融就好办了。自从我们招了安,就成了和赵融缠在一根草上的蚱蜢,如果张光文回来先去找他,赵融必定大慌,要来找我。那时候,我只用‘通匪’一罪压他,他敢让张光文活下去?”

    尹东波明白了张云卿的锦囊妙计,啧啧赞叹:“原来我们招安,是拉赵融下水,脱不了干系,我现在明白了!如此说来,我们还有哪一样害怕呢?”

    “我只说一样定然吓昏你。”张云卿正色道,“如果张光文回来就与陈光中勾搭,你怕不怕?”

    尹东波失色,道:“陈光中在桂林打仗,应该没有时间来武冈吧。”

    张云卿叹道:“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越是认为不会发生的事,越是会给我们带来大的灾难。你这遭回去,替我办两件事:一是找一份最近的报纸;二是把胡儿悄悄送来。我们现在最值得关注的不是易豪,也不是赵融,而是陈光中的动向及张光文什么时候回来。

    尹东波离开的当晚,张钻子也从县城赶回,告知张光文已从桂林回来。他说:“满老爷果然料事如神——张光文没有去城里找赵融。”

    “他上了枫木岭?”

    张钻子点头:“他很狡猾,回来那天,只在南门口一显身就不见了踪影。我和弟兄们守候在通往枫木岭的路上,一连几天,毫无结果。我们稍一松弛,他就在一个深夜和仆人通过了防线。”

    “张光文回来的事,赵融知道吗?”

    张钻子摇头。

    张云卿吩咐:“你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朱云汉、张顺彩——我要借他们的口向赵融转述。”

    次日,蒲胡儿来到雪峰客栈,久别夫妻胜新婚,张云卿与她少不得一番缠绵,此处不表。蒲胡儿见张云卿愁眉不展,问道:“顺路,我们夫妻久别重逢,本该高兴,为何这样?”

    张云卿道出原委,又问道:“胡儿,怎不把最近的报纸带来?”

    蒲胡儿指指自己脑子:“都装在这里了,你想知道什么?是有关陈光中的下落?”

    张云卿不语,望着蒲胡儿。

    蒲胡儿启朱唇,两腮露出酒窝:“早在四五月间,《大公报》已经复刊,省内的大事要闻,时有披露。有段时间,有一则要闻是报道讨伐桂军的。”

    “报道讨伐桂军怎么了?”张云卿身子前倾。

    蒲胡儿反问道:“你从桂林返回时,讨伐桂军处于何种状态?”

    “在桂林市外待命,等候蒋介石的调遣。”

    蒲胡儿点头道:“这说明《大公报》消息可靠。如今何键巳下令在桂林郊外的部队班师回湘,限定一星期内撤回。”

    “撤回来有什么行动方向?”

    蒲胡儿摇头:“报上尚未刊登,等待日后消息。”

    张云卿全身的肌肉紧张起来。何键班师回湘,意味着陈光中也要回来。张光文如今是深仇大恨在心,肯定会削尖脑袋往陈光中身边钻,怂恿他出兵讨伐。

    张云卿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尹东波等心腹骨干研究对策。他神色严峻地对骨干说:“弟兄们,最关键的时候已经到来了,处于目前的形势,惟一的出路是策动赵融立刻出击,赶在陈光中回湘前置张光文于死地!一会我要进城去,弟兄们有何高见?”

    有人提出张云卿进城有危险。张云卿从容地说:“只要有弟兄们在,赵融就不敢把我怎么样。另外,他扣下我,也脱不了通匪的干系,弟兄们放心好了。”

    再说,赵融自从将张云卿旧部招抚以后,经常召集朱云汉、张顺彩、尹东波在县衙碰头,询问各乡匪贼情况。

    一次,朱云汉、张顺彩说及枫木岭匪情时,特意提到原黄桥铺团防局首领张光文从桂林回来也并入易豪匪部。

    听到这个消息,赵融紧张异常,上前询问:“顺路说张光文死在桂林了么?可能是谣言吧。”

    朱云汉道:“这不是谣言,有人亲眼见过他。”

    赵融情知重大,急与刘异商量说:“总队长啊,大事不好了,原来张云卿在欺骗我们,张光文没有死。如果他向上头反映我们把张云卿收编为保安队,一旦追查起来,如何是好!”

    刘异亦吃了一惊,但他仍侥幸:“县长,或许这是别人有意造谣,先不要轻信,待查实之后再说,按理,张光文若回来,必定进城找我们。”

    赵融觉得有理,稍稍安心。

    数日后,赵融忽接一信,果是张光文从枫木岭写来的。信里谴责县政府勾结土匪,危害忠良。又说,陈光中不日将返回武冈,定要讨个公正说法。

    事情得到证实已是令人不安,这封信更是火上浇油。赵融、刘异如热锅上的蚂蚁,相互埋怨不该收编张云卿旧部。

    恰在这时,张云卿突然出现在两位面前。

    赵融吃了一惊,后退几步:“张云卿,你欺骗本官,该当何罪,今日还敢进城!”

    张云卿毫无惧色,认真道:“二位不必惊慌,张某冒险前来,是有要事禀报。我闻知,何键已下令滞留桂境的湘军数日返湘,如此一来,陈光中司令肯定也要回武冈来。如今。你我已成一条绳上缠紧的蚱蜢,因此特来报告。”

    赵融冷笑道:“你是土匪,我是堂堂县长,我你水火不容,谁和你是一条绳上的蚱蜢?”

    张云卿不亢不卑道:“我承认你是县长,我是土匪,按道理是该水火不容。但事实上你已经收编了我,一旦陈光中到来,无论何种因由,你总脱不了通匪的干系。赵县长,你说,是不是这样?”

    赵融软了下来。

    “还有,”张云卿说,“我既是土匪,又是陈光中部的逃兵,这双重身份本是十恶不赦的。你明明知道,还有意收留,这不是公开和陈司令作对又是什么?”

    赵融惊道:“原、原、原来你有意设置圈套……”

    “是的,我是在设圈套。可是你干吗不早点识破呢?”张云卿道,“你现在才知道,晚啦!”

    赵融如泄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

    这时,刘异开腔道:“我儿,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有没有办法可想?”

    “办法肯定有的。”张云卿望着赵融,“不然,我来这里干什么?”

    赵融动动屁股,抬起头望着张云卿。

    “既然我们已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就得团结一致,共同对敌。我的办法是赶在陈光中回来前发表檄文,调集全部力量征讨枫木岭上的匪首张光文、易豪。罪行也是现成的——我们可以把黄桥铺团防局的覆灭说成是张光文借‘覆灭’之虚,图通匪之实。”

    刘异最先反应过来,对赵融说:“县长,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赵融点点头,在张云卿的操纵下一边拟文上报省府,一边召集朱云汉、张顺彩、尹东波开会部署。

    张云卿与张顺彩相见,少不了假慈假悲,安慰其失去儿子之痛。张顺彩不明就里,亦当张云卿是真心关心他。

    三路合剿易豪、张光文计划于7月25日正式开始。战前,尹东波来与张云卿密商趁这场战争除去张顺彩之事。

    尹东波建议用高价收买张顺彩身边人下手。张云卿经过认真思考,否定了:“这个办法不好,一旦张顺彩死去,他的队伍群龙无主,必定四散,达不到兼并目的。我想,应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尹东波搔着首道:“除了弄死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张云卿在雪峰客栈的包房里背着手来回踱了十几圈,站在尹东波前面:“不如这样,你去张顺彩身边收买一位不怕死的,许诺事成后给五千大洋,物色好后,带来见我。”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尹东波很快从张顺彩驻防的高沙镇收买了一位绰号“油注注”的小土匪。“油注注”是武冈方言,如果解释成官话,大约是“好占便宜、惟利是图”之意。油注注原是黄桥铺人,幼年时有兄弟二人,大约在他七八岁时,因见弟弟每一样好东西都要与他对分,觉得吃亏,一次在井边玩耍,突然想:“如果我把弟弟推下井淹死,日后家中的一切岂不都是我一个人的了?就这么一个念头,他把亲弟弟推下井淹死。及至成年,又生性好色,对其年轻漂亮的继母也不肯放过。父亲一怒之下,与油注注断了父子关系,将他赶出家门。油注注无家可归,索性投到张顺彩旗下做了土匪。

    尹东波因了解油注注的为人,找到了他。听说有五千大洋的奖赏,油注注二话没说,跟着来到洞口雪峰客栈与张云卿见面。

    未曾开口,油注注先伸出手来,对张云卿说:“这年头就钱最大,若真的给我五千大洋,别说是杀张顺彩,就是亲爹娘我也敢把他们的头割下!没有钱,抬手拂蚊子我都嫌累。”

    “果然是个爽快人!”张云卿从衣兜里拿出数根金条,“这是一半定金,事成后再付另一半,这样你没吃亏吧?”

    油注注双眼发绿,把金条逐根放进嘴里咬,分辨真伪。然后满意地收起来,抬头望着张云卿:“什么时候动手?时间一到我割下张顺彩的头提来交差。”

    张云卿摇头:“我不要他的人头,26号上枫木岭合剿易豪,只要你趁乱打伤张顺彩一条腿。千万记住,不能打死他!”

    油注注跳将起来:“不打死他我岂不是暴露了?”

    “这无所谓,我已给你安排一个去处。”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字条,“地址就在上面。你去那里找一个名叫李逊的人,提起我的名字,他会接待你的。你在那里安心住下,稍后我再来付你另一半酬金。”

    油注注伸出一个指钩:“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张云卿说。

    1929年7月26日,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三个保安大队在总队长刘异的带领下围剿驻扎在枫木岭的易豪。

    战斗十分激烈,从上午至下午,双方激战,均有伤亡。最后易豪不敌,率部从黄龙洞逃去黔阳。

    就在战争将要结束,张顺彩突然被本部的油注注打了一枪,幸亏没中要害,打在大腿上,血流不止。

    油注注自知闯祸,弃枪逃走。

    再说张顺彩负伤,正值夏末初秋之际,气温酷热,蚊蝇遍地,虽经武冈名医疗治,总不见好。加之设备不全,难以取出弹头。

    其时,张顺彩有一妻四妾,及孙子张中佐。妻子王氏年过六旬,操持家中内务;妾李氏、胡氏、义氏,都年轻娇滴;孙子张中佐年仅十四岁,恰好与张云卿的独养儿子张中怡同年同月出生,张中佐稍长十数天。

    却说张顺彩枪伤难痊,全家老少一时失了主张。张云卿趁此机会以同宗的身份出现在张顺彩的病榻前,劝道:“彩老爷,关于枪伤一项,武冈地方小,是治不好的,不要眼睁睁地给误了。”

    王氏在一旁说:“顺路,你去的地方多,见多识广,若有好办法时,也帮帮忙,好歹也是一家人。”

    “大嫂休要说这话。”张云卿道,“能帮的我当然要尽心尽意。年初我也患了枪毒,肿得比彩老爷的还难看,求了不少名医都没有好转。后来在桂林碰上一位姓李的医生,祖传数代专治枪伤、刀伤、跌打损伤。我去那里果然很快痊愈。不是他的医道高明,如今我早不在世上了。只是有一不便处,桂林离这里太远,不知你们放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能治好他的伤,去云南、四川都放心。”王氏说。

    张顺彩也巴不得早日治好伤,坚持要张云卿陪他去桂林找名医。

    其时,恰逢何键将从广西撤回的湘军二十个团的兵力遣派到湘西北“进剿”红军贺龙部,并限期三个月内完成,提前完成者奖一万元,如期完成者奖五千元,逾期完成者严惩。

    得此消息,无论张云卿、赵融,都松了一口气。对赵融而言,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官,反正他的任期将满,三个月过后一卸任,万事与他无关。对张云卿而言,三个月可以办几件大事,如今最要紧的是陪张顺彩去桂林“治伤”。

    临走前,张云卿放心不下的仍是陈光中,特意吩咐张钻子:“我不在家,你仍得一如既往加紧刺探各方面的情报,三个月后,如果有意外发生,你要按地址来桂林找我,通通消息,不然我在外头不会安心。”

    张钻子道:“为什么要三个月?早一点你自己回来不是很好么?”

    张云卿摇头,望了一眼骑在马上的张顺彩说:“彩老爷年纪大了,恐怕不像年轻人那样易得痊愈。三个月能好,还算是顺畅的。”

    张顺彩的妻妾及孙子张中佐一齐出门相送,送至村口,张顺彩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叫过孙子张中佐,抚着他的头,老泪纵横:“佐儿,你好可怜,小小年纪死了父亲,叔叔也没有了。如今就剩你我爷孙两个,老的老,少的少,爷爷这一去,也不知死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日后谁来照顾你啊……”

    张云卿说:“彩老爷,出门之际,不可以说这些丧气话,怕不吉利呢。”转对张中佐,“佐儿,别哭,你爷爷会回来的。如果在家里一个人不好玩,就去找中怡,他若欺侮你,我回来再教训他。”

    张顺彩向他的妻妾挥手:“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回去吧,好好儿过日子,别多口舌。”

    张云卿、张顺彩启程了,一路晓行夜宿,十日后,抵达桂林。两人先在旅店住下,休息一晚,次日,张云卿对张顺彩道:“彩老爷,医生李逊,原是住在这附近的,如今已时过境迁,不知还在不在这里。我先去探问,回头再来接你。”

    张顺彩点头应允。

    张云卿在街上七拐八拐,来到一幢平房前,扣了三下门,一会便从门里探出一颗人头来,那人一见他,立刻喜出望外:“满老爷,是你呀,我以为你想赖账不会来了呢。”

    “我说过要来,肯定不会食言的。油注注,在这里住得舒服么?李医生呢?”

    油注注道:“有啥舒服的,每天李逊去外面出诊,我一个人守在屋里,怪闷的。有时想出去走走,一想到你万一来这里没碰上人,岂不麻烦?喂,另一半酬金带来了么?”

    张云卿点头,嘴里仍问道:“李医生怎不在屋里看病人?”

    “是呀,他的医术那样高明,一开始我也奇怪,后来打听,才知他原来是开了诊所的,后因得罪了什么要人,才搬到此处,每天只是去医治一些老病人。酬金该给了吧?”

    “该给你的,绝不会少,李逊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时间没个一定,有时半夜,有时吃了中午饭就回来了。”

    张云卿苦着脸:“真是不巧,现在才早晨,不知要等多久。油注注,你怎么一点礼貌也没有?我大老远来,茶水都不倒一杯。

    “你给了钱我自会倒茶。”

    “我偏要喝了茶才给钱。”

    油注注只好去倒茶,刚转过身,张云卿就卡住了他的脖子……再用力一扭,脖子就扭过来了。确认死了,搬开厕所旁边的一块水泥板,下面是黑洞洞的下水道。张云卿把尸体塞下去,复又盖好水泥板,这才回旅店把张顺彩接来。

    下午,李逊回来,大诉其苦,说张云卿荐来的朋友十分小气,老揩他的油。张云卿笑道:“看样子你也不是个大方人。那家伙已被我打发走了,今天又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他指了指张顺彩。

    “这位朋友跟那位不同,为人是十分的豪爽大方。”说着,把刚从油注注身上搜出的金条拿出一根扔了过去。

    李逊立刻眉开眼笑,以他特有的职业敏感,问道:“这位先生需要医治?”

    张顺彩卷起裤腿,给李逊看伤。

    李逊见伤口溃烂太多,立刻取来消炎药水清洗,说道:“里头的子弹暂时不能取,等外伤痊愈才能动手术。如此一来,时间可能要拖长到两个月后。”

    “没问题,我有的是时间。”张云卿说。

    自此,二人就在李家长住下来,张云卿对张顺彩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喂饭、换洗衣服,甚至连大小便都亲手用便壶端接。令张顺彩备受感动。

    转眼两个月过去,张顺彩在李逊的精心治疗和张云卿的尽心伺候下,伤口已经痊愈,下一步便是开刀取出夹在肉里的步枪子弹头。

    一天,李逊操着手术刀,对张顺彩说:“你的外伤好了,按理取肉里的弹头问题不会很大,但你毕竟年事已高,弹头在肉里伤害了血管。如果不做手术,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做手术,弄不好也有危险。现在我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

    张顺彩一听,如五雷轰顶,经考虑,答应做手术。

    手术很顺利,但弹头取出来后,伤口一直无法愈合。从8月初到10月底,整整三个月时间,张顺彩一直在病榻度过,到了这种时候,他为了解脱痛苦,甚至产生轻生念头,到最后还是放心不下孙子及一群妻妾,为此时常垂泪。11月初,张钻子从武冈来到桂林。张云卿带着责备的口气道:“你怎么挨到现在才过来?陈光中围剿贺龙的任务完成没有?”

    “没有完成。”张钻子道,“湘军在围剿贺龙的同时,又发生了一桩节外生枝的事——桂系的同盟者张发奎从湖北经湘西准备回粤,于是何键就抽调陈光中在武冈截击。直至10月18日,双方在南乡发生激战,打死了两千多人,我才有机会通过封锁线来到这里。”

    “家中情况如何?”

    “大的事没发生。一来陈光中忙于剿共,打击张发奎,抽不出兵力;二来满老爷不在武冈,他对一般的逃兵似乎不很记恨。”

    病榻上的张顺彩吃力地问道:“我家里的情况如何?”

    张钻子摇头:“都很好。只是我出门前,你老婆要我捎口信,希望你早日回去。”

    张顺彩一听,泪流满面。一会,李逊进来换药,张顺彩拉着他的手问:“李医生,你不要骗我,我的伤到底有没有治好的希望?你不说,我就不放手。”

    李逊求饶道:“你放开我,我去外面跟张云卿商量一下好不好?”

    张顺彩松开手,待李逊和张云卿出去,小心央求张钻子:“你帮我去听听,我知道他们在瞒着我什么。”

    张钻子来到门口,听了一会回来,在张顺彩的一再央求下,说道:“李医生说你的伤已经变成破伤风,治不好了。”

    张顺彩听后,反而显得格外平静,挣扎着要张钻子取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十行字,然后又要过印泥,在纸条上按了一个右手拇指纹印。

    张云卿进来,张顺彩拉着他的手,未言泪先下:“顺路,你别瞒我了,我知道自己的事。现在,我身旁惟有你是我的亲人……我的遗嘱都写在这张纸上,烦你带回去转给我妻王氏,她见了我的字迹和纹印,一定相信的。”

    张云卿接过遗书,上面除了一个“张”字,其余一个字都不认识。

    张顺彩道:“这里写的内容:一是嘱我妻扶持孙儿中佐,接管好队伍,那是我一辈子出生入死挣回的家当;二是我的四房小妾,愿嫁人的也不要阻拦,愿替我守节的,供她们一生的吃喝用度;三是这里还写了你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嘱家中有事时,都要请教你。顺路,我去后一切就拜托你了……还有我这具尸首,俗话说落叶归根,我希望能葬回故土。但是,千里迢迢,回去也不易,况且目下虽是冬季,但广西气候炎热,容易腐臭,就不麻烦你了。”

    张云卿转问李逊:“有没有尸首防腐剂?”

    李逊道:“桂林城这么大,防腐剂肯定是有的。”

    “马上给我去买,还要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张云卿说着,便从衣兜里摸出一根金条递过去,“这够不够?”

    本来不愿去的李逊见了金条,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够了,够了!”

    李逊出门,张云卿示意张钻子把门掩上,干咳一声,狞笑着望着张顺彩。张顺彩发现他的目光很异样,就问:“顺路,你要干什么?”

    “我想这就送你归西。”

    “你……”

    “我怎么啦?事到如今,我干脆把什么都告诉你,也让你死个明白。实不相瞒,你的两个儿子张文、张武是我暗算的,你现在的伤是我暗中买通油注注干的,本来子弹取出后就会没事,也是我买通李逊下了败药。你没有得破伤风,也不会很快就死,但我要送你快点上西天!”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张顺彩惊恐异常。

    “为什么?这还不简单?我一想兼并你的队伍,二想要你那四位娇嫩可人的小妾。”

    “我有遗书在此,你休想达到目的!”

    “遗书怎么啦?我难道不会请人模仿?甚至连你的指印,我也可以把你的手砍下来带回到武冈。”

    张顺彩彻底绝望了。张云卿狞笑着,用枕头压住他的嘴,张顺彩挣扎着,脚踢手抓……

    “钻子,你死啦,还不来帮手!”

    “满老爷,卡脖子呀,那样死得快些。”

    “不行,我要扶柩回去,这样才可以感动他的心腹。若脖子上有伤痕,会露出破绽。”

    张钻子这才奋力抓住张顺彩的双手,十几分钟过去,张顺彩不再动弹了。张云卿仍不放心,继续捂了十几分钟。

    确认张顺彩死了,两个人才坐下来休息。张云卿喘了一阵气,对张钻子说:“你回去先与尹东波他们商量,要蒲胡儿模仿彩老爷的笔迹,把遗书从头至尾改过。”

    “具体怎么改?”

    “第一,请张云卿扶持张中佐接管队伍,直至张中佐长大成人,能够独挡一面;第二,四位小妾不许嫁人,有敢违者请张云卿出面,全家诛灭;第三,照原文一字不改,这是彩老爷赞美我的原话,有这一段话,他的妻妾和心腹骨干才会相信。等会儿我把他的右手砍下来,你带回去在改过的遗书上按指印,然后启程返乡。”

    “满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张云卿沉思片刻说:“现在彩老爷既然还能写遗书,说明他还活着。为了使王氏他们更加相信,你回去送遗书时,就说我正在竭尽全力救治彩老爷。无论如何,我争取在过年前赶回来,万不得已时,过年后一定回来。”

    张钻子起身道:“我们开始做事吧。只是,如果把他的手砍断,他的家人开棺看尸岂不穿了帮?”

    张云卿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我自有办法。你把他的衣服全脱了,齐着臂膀把手砍断。”

    张钻子明白过来:“你准备另砍一条胳膊换下他的?”

    张云卿点头。两人七手八脚忙了一阵,把张顺彩的右手齐肩砍下。然后,张云卿来到厕所,撬开一块水泥板,刹那,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两人从下水道捞上一具尸体,张钻子认出是张顺彩的手下油注注,不禁从心里暗暗折服张云卿办事的周到。

    然而,当打开衣服时,油注注的尸首已经高度腐烂。张云卿、张钻子面面相觑,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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