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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逞兽性凶残纵毒火 杀无辜凄惨哭冤魂

    火势最旺盛的时候,围墙内几乎没有一处空隙不被火所占领,连水分十足的香椿树都在燃烧。寨中心的火浪如海啸般扬起数十丈高,一些几十斤重的木料被热气高高地抛起,漫天飞舞,烟雾直冲云霄……满耳都是燃烧的炸裂声、木楼的倒塌声,而人临死的哀嚎、猪狗牛羊的惨叫,几乎被密不透风的火浪掩盖得听不出半点声音……

    溪四千寨民及数代所创造的财富就这样化为灰烬……

    书接上回,却说阳立炉佯装答应献易豪首级求和,杨相晚一时未能识穿,待阳立炉离去后大呼上当。

    朱云汉不解,问道:“难道阳立炉求和有诈?”

    杨相晚点头说:“他来此不是求和,而是奉易豪之命探听虚实。我们应该杀了他,这样还能坚持下去,给寨内造成心理恐惧。”

    “探听虚实?我们有什么虚实可探听?”朱云汉仍不明白。

    杨相晚叹道:“易豪不知底细,以为我们有不少人来攻寨。如今,阳立炉只看到我们三个首领,回去后必与易豪商量,动员数千寨民参战。”

    朱云汉捶胸不迭。

    张云卿问道:“下一步该么办?”

    “撤退。”杨相晚只说了两个字。

    “万万不可!”朱云汉反对,“我们远道而来,这样灰溜溜回去,岂不大丢面子?”

    张云卿也附和道:“即使达不到目的,也该攻开一个缺口,杀一批人,弟兄们心理上才会平服一些。”

    见两名头领持相同观点,杨相晚不再坚持,说道:“若要进攻,今晚黑灯瞎火,又无准备,一旦攻进去地形不熟悉,吃亏的是我们。不如把弟兄们撤回来,睡一觉,养养神,待天亮后再行动。”

    朱、张没有异议。当即下令撤围,并差人去邻近小寨借梯子。

    次日一早,张、朱两部合成一股,前头部队扛着梯子,准备从寨子两头攻破缺口,入寨杀人。不想对方早有防备。

    一连发起两次进攻,均告失败。张云卿一时火起,吃过饭后,他手持双枪身先士卒,率部从西头进攻。

    张云卿不怕死的表现鼓舞了一帮亡命之徒,他们以阶梯阵势冲至围墙下。张云卿率先架起竹梯,一边蹬梯,一边喊叫:“弟兄们,血洗陈家寨的时候到了,冲啊!”

    “冲啊——”呐喊连成一片。

    正在攀登,围墙内突然飞出一样东西来,落地时,张云卿身后的徒众立即嗷嗷叫痛,不敢前行。

    “娘卖×!”张云卿骂了一句,正要喝令匪众跟着他登墙,脸上一阵难熬的炙热,痛得他从梯上滚了下来。伸手一刮,炙面更宽,并刮下一片面皮。原来是一些滚烫的稀饭在作怪。

    稀饭和石块雨点般飞出,前面的匪众哭爹叫娘、抱头撤退。

    西头进攻又失败了,还砸伤、烫伤不少人,张云卿右脸亦被烫伤大片。

    撤回驿站,杨相晚认为不宜硬取,改用火攻。

    整个下午,张、朱二匪督促本部匪徒去邻村抢干柴、煤油、松油。

    是夜月黑风高,就着风向,张、朱率部带着干柴等易燃物摸至围墙下,突然点起火把,向寨内抛掷,然后又把淋了煤油的干柴和松油扔过去。这次寨内又有防备。以水泼火,加上5月雨水多,各处潮湿,火攻也告失败。

    匪众再无计可施了。朱云汉只好同意撤退。张云卿担心说:“经过几次交锋,知道易豪非等闲之辈。我们撤退的路只有一条,万一他派人狙击怎么办?”

    杨相晚赞同这观点,决定天亮后仍继续攻寨,不显露撤退迹象。为防万一,又暗中派人去近村抢棉被备用。

    次日天亮,又向正门发起一次小规模进攻,到夜晚,又发起一次。撤退前夕,张云卿提醒:“出发前,相晚兄算了一卦,说近时没有进攻时机,要到10月份方能得到各路神灵相助。想起来确有道理。昨晚,如果是10月份,天干物燥,用火攻定能大功告成了。所以,今晚还要请相晚兄掐算掐算。”

    杨相晚点点头,闭着眼掐着指头算了一番,突然大惊失色说:“今晚东方灾星值日,去必大凶!”

    朱云汉先是一惊,继而说道:“依我看未必。”

    “你有何依据?”杨相晚不满地问。

    “你太年轻,不知晓世上的事。”朱云汉从鼻子里哼出轻蔑声。

    张云卿感到朱云汉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要说,立即追问道:“朱老爷,此话怎讲?”

    朱云汉点点头,说出一段阳立炉在打狗坳大发横财的传奇故事。

    张云卿唏嘘不已:“难怪梅满娘曾对我说,时机成熟她要求我办一件事……”

    朱云汉摸着胡须,得意地瞟杨相晚说:“阳立炉也通晓周易、八封,他身上经常揣一副竹卦,凡遇难定之事,必掐算一番,打几卦,才做最后决定。今晚他要去拦截我们,如此大事,焉有不卜之理?他一卜卦,必知东方头上灾星值日,我们肯定不会通过,难道他会故意去山上喂蚊子、受毒蛇、猛兽滋扰?”

    杨相晚觉得朱云汉说的有道理,把目光投向张云卿。

    张云卿说:“还是今晚走吧。”

    三名首脑统一意见,即开始撤退。匪徒都穿布草鞋,这种鞋系布条做成,比普通稻草鞋耐穿十几倍,但价格昂贵。由于时间不够充足,棉被一共只抢来五六十条。

    午夜时分,队伍进入雪峰山最险要处。脚下是万丈深涧,头上是千丈悬崖,有飞瀑倾泻而下,轰然作响。置身其中,胆再大者也会毛骨悚然。张云卿心里一惊,情不自禁道:“如果有人在这里关羊,一声吼叫,有谁敢不乖乖就范?”

    朱云汉接过话说:“当年阳立炉正是在这里发迹的。”

    “前面就是打狗坳?”杨相晚问。

    “是的。打狗坳过去是一个狭长的山谷。”

    杨相晚回过头对张云卿说:“前面是最危险的一段路,要弟兄们把棉被用水泡湿。”

    张云卿于是退到后面,组织匪徒把棉被放在飞瀑下浸水。棉被浸了水,叠起来顶在头上,可以抵挡枪弹。

    走过绝壁就是打狗坳。过打狗坳未遇敌,匪徒们放松下来。谁想刚进入打狗坳峡谷,突然枪声大作,走在前面的匪徒猝不及防,倒在血泊中。

    张云卿下令躲藏,但山谷两侧是绝壁,无处可躲,一百多号人马全部暴露在射击范围内。

    朱云汉捶胸,大叫“天要绝我了!”,张云卿与杨相晚商量,决定两人共顶一条湿棉被,没有棉被的就只好光着头向前冲,能活多少算多少。

    杨相晚提醒:“死几个人问题不大,但枪不能丢!”

    张云卿下命道:“凡顶了棉被的弟兄,都有拾枪的义务!”

    就这样,前面的光着头冲,后面的顶着被子走。枪弹在头顶上呼啸,有的虽打穿了棉被,但杀伤力已大大削弱。

    峡谷就是生死门,冲过去就能活下去,冲不过就永远留在这里。幸好易豪这方人数不多,武器也不够精良,加之黑灯瞎火,损失不算大。过了谷,张、朱各自清点本部,总共只有七八人没有过来,另外丢三条汉阳造步枪。

    第一道危险已过去,张、朱、杨仍不敢怠慢,一路小心提防,湿棉被不离身。直至拂晓,来到双壁岩,在自己的地皮上,匪徒们才恢复了常态,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上午,张、朱二部在洞口镇打尖(吃饭)、休息。三名首领在客栈包房内饮酒。酒过三巡,朱云汉对张云卿说:“溪太难攻。顺路你若不死心,以后你自己去攻打算了。”

    张云卿一听,心里颇不是滋味,求助地望着杨相晚。

    杨相晚以不满的口吻说:“朱老爷,亏你还是绿林前辈,这种话若让弟兄们听到,会有什么奔头?传到外面,不说你要被人嘲笑、小瞧,连你祖上已经拥有的英名也要毁于一旦!”

    朱云汉被说得红了脸,叹道:“迫不得已我才如此说。溪离我们太远,远征在历史上都是很难取胜的,当年连诸葛亮都是无功而返。”

    杨相晚冷笑道:“我们打溪也算‘远征’?朱老爷的目光也太短浅了。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像秦始皇,在他的心目中就没有‘远征’的概念,因为他把普天下都看做自己的疆土。更何况溪只是武冈县的疆域。”

    张云卿:“相晚兄说得好,大丈夫胸怀宽广、放眼天下,既干了这一行虽不敢把全中国看做自己的领地,起码也要把湘西看成家园。这次我们攻打易豪,从浅处说是复仇,深远一点说呢,是扩大我们的领地!昨夜的经历使我深深地感受到我们太需要扩大地盘了。在别人的地盘上那份提心吊胆、心惊胆颤的狼狈,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发誓要血洗陈家寨,把溪控制在手里!有了这块地盘,我们就可以向黔阳、怀化、吉首扩充!”

    “有气魄!”杨相晚击掌赞道。

    “吃一堑,长一智。”张云卿接着说,“有了这次经历,对攻打溪就有了足够的把握!我可以向朱老爷立下军令状,保证在今年春节前把陈家寨拿下来!”

    朱云汉放下酒杯,翘起胡子说:“你有锦囊妙计了?”

    “妙计谈不上,”张云卿望着杨相晚,“我俩各把自己的破寨之计写在手板上,然后拿给朱老爷看,如果相同,那就决定实施此计。”

    朱云汉来了兴趣,立即唤酒保去账房取来笔墨,让张、杨二人各在手心处写字。果然,两人写的是同一个字——火。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朱云汉不得不点头认同,“那就用火攻吧。”

    张云卿又说:“不过,我们已经用过一次火攻,对方必然有防备,说不定还会从寨外建水寨。这样,我们火攻的难度将会增加。”

    朱云汉皱眉道:“我们用火攻岂不是又白忙一场?”

    张云卿继续说:“总体条件对我们是有利的。陈家寨七八百栋房子都是木结构,多数屋顶盖是杉树皮,且相互毗邻,只要火势蔓延到一定地步,他们要灭也灭不了!关键是开始必须使他们无法扑灭。如果用传统的办法,似乎不可能——”

    “是呀!”朱云汉插嘴,“别说我们只有百几十人,就有一千多人向寨内扔火把,凭他们四千多人泼水,也成不了火势。”

    张云卿鄙笑着对杨相晚说:“相晚兄,你肯定有了破寨之计,可否说出来?”

    杨相晚欲言又止,最后,他认为还是不说为妙。精明如张云卿,不可能不想到那一步,说出来,反显得自己要强出头似的。他摇摇头:“相晚才疏学浅,说不出来。”

    张云卿点点头。他本意就是要试探杨相晚,如果杨相晚是那号喜欢表现自己的人,就不适合做别人的手下。

    朱云汉问张云卿:“顺路,你有何妙计,何不早早说出来?”

    张云卿笑了笑:“现在过早,等到那一天朱老爷自然会知道。”他有意让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散了席,已是傍晚,朱云汉、张云卿各自率部回老巢。

    张云卿回到燕子岩,与蒲胡儿少不得一番卿卿我我,颠鸾倒凤。次日,又叫来张亚口过问宅院的进展情况。

    张亚口一一作答,答完仍愣在原地,张云卿问道:“还有事吗?”

    张亚口说:“少爷太调皮,每天不是打人就是抢东西。才八岁的孩子,他要十几岁的孩子听他指挥。前几天佃户谭立成十二岁的儿子谭小虎与少爷打架,少爷输了,少爷就跑到谭家把锅灶打烂;一只石水缸砸不烂,他就蹲在上面屙了一泡屎。我教育他,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张云卿瞪起眼。

    “他还说他是东家少爷,他只能管我,我没资格管他。”

    “哈哈!哈哈哈……”张云卿大笑不止,得意地转对蒲胡儿说,“你听清楚了?我的儿子从小就这般有出息,这叫虎父无犬子!”又板起面孔教训张亚口,“你以为老老实实像木头一样才是好孩子?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老实受人欺侮!他不肯吃饭、不愿穿衣你可以提醒他,他在村里闹出事来找我好了!”

    张亚口讷讷地退出。

    张亚口走后,负责留守的尹东波过来向他汇报燕子岩的情况。张云卿将这次攻打易豪的前后经过从头说了一遍。尹东波听后点头道:“火攻当然最好,只是对方防备太严,土办法根本起不了作用。满老爷有何妙法?”

    张云卿反问道:“若把任务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尹东波沉思片刻,说:“除了用煤油引火,别无他法!”

    张云卿点头:“你比朱云汉聪明,我正准备用煤油焚烧陈家寨!”

    尹东波又道:“焚烧那么大的寨子,我们去哪里找到这么多煤油?”

    张云卿很自信:“到时候自然有办法。梅满娘那边有什么消息?”

    尹东波悄悄瞟了蒲胡儿一眼,答道:“前两天她差管家邓集华来寨子找你。说是有要事商量。”

    张云卿点头:“今夜你陪我去一趟。”

    张云卿说要去梅满娘那里,蒲胡儿从椅子上站起来,高跟鞋有意把地板踩得很响。

    尹东波退下,张云卿来到内房,扳着胡儿的肩:“你吃醋了?”

    蒲胡儿白了他一眼:“这不叫吃醋,是自然流露。顺路,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别的女人,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乃静,你提起的女人是那么令人恶心!”

    “恶心?”

    “还不恶心?一大把年纪还风骚如故。不说了,我都想吐了!”

    张云卿摸着蒲胡儿的头发:“你说得对,我年纪轻轻,是不该和半老徐娘上床。但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在最我困难的时候,她帮助过我,至今仍欠她一万大洋。这次我又要求她。”

    蒲胡儿目光闪烁地望着张云卿:“你别说她好吗?我不爱听。只要你离开我一丈远,你愿意说什么、干什么,我都无话可讲。”

    张云卿点了点头:“那好,我们谈点别的。”

    蒲胡儿又问:“你儿子八岁了?”

    “是的。你愿意见他吗?”

    “我迟早要见他的,看把他惯的,不知他肯不肯认我这个后妈。”

    “有我在,他不敢不认。你认为我那样的教育方法不好吗?”

    蒲胡儿不语。

    张云卿叹道:“人我算是看透了,比畜牲还混账。比如说,我过不下去了,向富人要钱粮。如果乞讨,他会从骨子里小瞧;如果去借,他会考虑我对他有何好处;如果去偷,捉住了一顿皮肉之苦少不了;如果去抢,会遭到反抗。如果我手里拿着刀杀他,他会跪下来求饶,主动把东西送给我。”

    蒲胡儿点头:“人确是世界上最贱的一个物种。”

    “因此,我的儿子宁肯他变成杀人如麻的魔君,也不愿让他变成可怜的乞儿或小偷。”搂住蒲胡儿:“你帮我生一个儿子,让他将来继承我的事业!”

    天黑后,张云卿领着几名亲随摸进梅满娘的大宅。

    张云卿把亲随留在外面。只带尹东波入内。

    梅满娘坐在烟榻上抽鸦片,老管家邓集华忙于烧制烟泡。

    尹东波知道张云卿带他进来无非是掩人耳目,并非有事情要他办。他知趣地向张云卿打了个招呼,跟着邓集华走了。

    厅堂里剩下两个人,梅满娘抬起眼皮望张云卿,放下烟枪,起身走进内房。

    张云卿会意,悄悄跟上。

    先进来的梅满娘斜躺在红木长沙发上。张云卿问道:“听说梅满娘差邓管家去燕子岩找过我,不知是何要事,今日特来讨教。”

    梅满娘说:“我知道你被骚狐狸精迷住了,我没事,你就不肯过来?”

    张云卿笑道:“满娘多心了,我再没心肝,也不会忘了你呢?实在是前些天我去了一趟溪,真的不是有意怠慢你。”

    “去溪?为什么你的手下不说你去溪?”

    “实不相瞒,这次去溪是秘密行动,怕走漏风声。”张云卿于是把去溪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梅满娘一言不发地听着,当张云卿提到“打狗坳”时,她脸上露出悲苦之状。张云卿说完,试探地问:“满娘,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梅满娘稍稍点头。

    “时至今日,我还欠你一大笔债。你曾经说过,什么时候我能了却你一桩夙愿,我俩之间就算扯平了。请一定告诉我你的那桩夙愿到底是什么。”

    梅满娘叹了口气:“我说过,当你成为一条真正的男子汉时,我会告诉你。”

    “你嫌我太嫩,恐怕难以担当重任,是不是这样?”

    梅满娘不语。

    张云卿笑了笑,说:“其实你不说我已知道。这次我在溪听到一个很惊险的故事:若干年前,山门镇有一位举人在怀化任知府,卸任回家途经溪打狗坳遇上了关羊……”

    梅满娘吃惊地望着张云卿:“你……你听谁讲的?”

    张云卿平静地说:“这故事在溪一带广为流传,妇幼皆知,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梅满娘忍不住泪水涟涟说,“那位知府正是我的公公。他一辈子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受到那样大的惊吓,本来很硬朗的身体,回来没几天就死了。临死前我四处奔走延请名医,还派快马去长沙请过洋大夫。公公说:‘不行的,什么医生也治不了,我的三魂七魄都丢在了打狗坳。能请到道行高的和尚把我的魂收回来,或许有救。’我依了他的话。当时武冈最有名的和尚是悟了,我费尽周折把他请来。谁知他根本不会作法,只到我公公病榻前谈心,说什么‘三魂七魄乃存于己心,心病心医,别人无法收魂,惟靠自己解脱,忘掉恐惧即是康复。’我问他为何不作法。他说:‘作法并无实际作用,只能安慰心灵,令尊乃知书达理之人,不信那一套骗人伎俩。’几天过后,他又告诉我:‘令尊执迷不悟,老说三魂七魄已不附身,此病恐怕难医。’我一怒之下,辞退了他,没多久,公公就一命呜呼了……”

    张云卿皱了皱眉头,问道:“那悟了和尚是马鞍山的那位么?”

    梅满娘点头:“正是他。我看他没啥本事,但他名声却大得很,近到南岳山,远到峨眉山都有名僧赶来学经、参禅,他不胜其烦,就收了几个徒弟隐居马鞍山。我认为,他是空名在外,实无道行,才退避荒山野岭。不然,我公公怎会被他医死?公公临终,还一再叮嘱,一定要把那笔财产找回来,不然死不瞑目。公公死后,就剩下我一门孤寡。”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如今提起,梅满娘仍伤心如故。张云卿感到颇为蹊跷,盘问道:“你公公死后,你有没有去找过那笔财产?”

    梅满娘点头:“当然找过。但一直没有下落。几年过去,那里突然冒出一巨富,我心里就明白,派人去打探,知道劫财的匪徒叫阳立炉。他做贼心虚,害怕我报复,就借防匪之名,在陈家寨修筑了围墙,砌了碉堡,买了十余条枪成立自卫队。”

    “你家势力雄厚,上层也不乏重兵在握的亲戚,何不凭借势力下令把阳立炉法办?”

    梅满娘摇头:“我公公的那笔财产是不义之财,此事绝不能捅出去,一旦公开,会辱没祖上名声。实不相瞒,以我家的财势,失去虽然可惜,但还不至于大伤元气。我公公害怕的是,一旦那匪徒把事情张扬出去,他从此名誉扫地。”

    张云卿听到这里,心中已明白八九分,有意设下圈套问道:“如果当时有人替你捉拿到阳立炉,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把他一刀一刀剐死!”梅满娘咬牙切齿,“如果现在你能捉拿到他,我也要亲眼看着他凌迟而死!”

    张云卿狡黠地笑道:“既然你不在乎这笔财产,他又没让你公公身败名裂,如今已时过境迁,你为何还如此痛恨他?”

    梅满娘心里一惊,自知失口,上了圈套,好在她历经风雨,老于世故,并且面对的是情人,就平静地回答说:“这是我的隐私,虽然你已经猜出,但我不能告诉你。”

    张云卿的喉节蠕动着:“我很想你能亲口告诉我!”

    “我会亲口告诉你的,还包括很多你猜不到的秘密。但是,必须要到那一天——我要当着你和阳立炉的面,说出你想知道的一切。”

    “这一天不会太久。今晚上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你有把握破陈家寨?”

    张云卿认真地点头:“我有足够的把握。我准备用火攻,但需要很多煤油,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你需要多少?”

    “多多益善,起码也得有三千斤。”

    梅满娘想了想说:“在邵阳我开了一家替石油公司代售煤油的店子,三五千斤不成问题。从邵阳到溪四五百里,这一路上安全吗?”

    张云卿满有把握地说:“只要你舍得,我自有办法运回来。”

    梅满娘仍不放心道:“从邵阳到隆回,是陈光中的地盘。他是大军阀,他允许你随便通过?”

    “我会去拜他的码头。我认识一位朋友,他可以引荐我去见陈光中。”

    梅满娘点头道:“就这样说定了,我用五千斤煤油换一个活着的阳立炉。不过,若事办不成,我不但煤油要收钱,你以前欠我的也要双倍偿还!”

    “一言为定。”张云卿伸出右手食指与梅满娘拉勾。

    “一言为定。”梅满娘重复一句,谁想手指没勾成,她全身一酥软,融人了年轻男人的滚滚热浪中……

    次日天亮前,张云卿率亲随回到燕子岩,即召尹东波、谢老狗、张钻子开会分派工作。

    张钻子负责潜往溪打听情报;尹东波监视张光文的动态,提防他暗中与易豪勾结;谢老狗负责守寨。石背张家的一摊事自有张亚口打理。

    当晚,张云卿吻别蒲胡儿,一个人摸出燕子岩,悄悄到梅满娘家里牵了一匹枣红马,怀揣从西乡抢来的十根金条,星夜飞奔武冈城。

    两个多钟头后,张云卿出现在城东迎春客栈。叫开门,对掌柜的说:“老板,我家里人得了急病,要进城抓药。我的马麻烦你牵进去喂点料,两个钟头我就来。”

    掌柜的说:“现在城门已关,你如何进得去?”

    张云卿也不多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塞了过去,掌柜的就不再说话了。

    武冈是座历史名城,约两千年历史,早在宋朝就立为州治。当时匪盗横行,宋代名将杨再兴在投奔岳飞之前就曾率一帮绿林入城打家劫舍。为抵御匪盗,宋代开始修筑城墙。以后几经修葺,城墙开始初具规模。明洪武年间,朱元璋第十三个儿子封藩武冈,称“朱王”。从此,朱王在武冈扎下根来,世代承袭。至明崇祯八年,十二代朱王朱企钵征用十万民工,历时三年,在武冈筑成一道长十五里、高五丈、厚两丈的雄伟城墙。

    这道城墙在湘西重镇武冈耸起以来,历经战祸数百起,却从未有过一支军队能攻破城墙。太平天国时候,石达开曾率十万大军围城,激战半个月,也只能在城墙下丢下成山的尸体败逃。

    闲话休提。却说张云卿离开迎春客栈,径至东门口大叫城门。城墙上的守门丘八大声叱骂:“大胆野种,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开城门,滚开,不滚开老子开枪把你当匪盗打死!”

    张云卿哭求道:“大兵老爷,请发发慈悲,家母突染疾病,生命垂危。我知道城门一旦关上不可随便开启,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爷若肯开恩,小人定有酬谢!”

    上面的丘八一听有酬谢,骂骂咧咧从城墙上走下来,在城门一侧启开一扇仅能容一人挤过的小门,用肥大的身子堵在那里,没好气道:“有乡公所的证明吗?”

    张云卿道:“小人因急于救母,不曾去乡公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六块大洋,塞了过去。

    丘八打量张云卿一番,拈起一块大洋,用嘴吹了一口气,再放在耳畔听听——有“嗡嗡”的声音,又吹了另一只,见没有假,才口气缓和道:“看在你是个孝子的分上,破例让你去抓药,但抓了药得快点返回,若被查更的查到了不许说是我放你进来的。”

    张云卿一边答应,一边说着感激的话,急急奔赴小皇城。

    武冈城分外内二层城墙,内城墙在城内东北一角的高处。1607年,武冈发大水,水淹了半个州城,朱王为了安全,就把王宫迁到高处。在王宫周围再造一堵城墙。正门口朝南,城门上修筑宫廷式八角楼一座,名曰“宣风楼”。“宣风楼”三字为崇祯皇帝御书,“小皇城”原名“小王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杀后,一班遗臣拥扶永历皇帝登位(史称“残明”),居住武冈小王城,从那时起,遂改名小皇城。因此地有王者之气,历代统治者都把这里作为政府首脑所在地。

    小皇城宣风楼下是惟一进出之门,有重兵把守,夜晚戒备更严,幸好刘异的家居在小皇城外的正南街——一座一正两横的四合天井,槽门有心腹马弁持枪日夜守卫。

    张云卿来到刘家槽门已近子夜,他向守门卫兵称是刘总队长的好友,很快便由两名马弁送至厢房客厅。

    刘异初时不知何人深夜造访,极不情愿地松开怀中的小妾,从床上爬起,一边穿衣,一边骂骂咧咧。来到客厅,一眼认出是张云卿,吃了一惊,屏退左右,指着张云卿的鼻子说:“你好大的胆子,敢自己送上门来。不怕我捉住你向上请功么?”

    张云卿笑了笑:“无所谓,如果总队长认为把我捉住比留着更有价值,尽管吩咐左右把我绑起来好了。”

    刘异一屁股坐在张云卿对面:“我没时间与你开玩笑。什么事快点说。若让人知道我与你交往,传出去不得了。”

    “总队长尽管放心。我来这里连心腹手下都不知道。我确实有求于您。”张云卿从怀中摸出十二条金条,放在桌面上。

    刘异看到这么多黄灿灿的金条,立即眼射绿光。但他知道,张云卿拿出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所求绝非小事。他转向张云卿:“什么事?”

    “我最近要做一宗生意,从邵阳运五千斤煤油过黔阳。那里是陈师长的领地,这十根条子算是过道费,另两根是总队长的辛苦费。”

    刘异心下明白,若按时价,十根金条买下五千斤煤油货款已足够了,张云卿运煤油肯定是另有所谋。但只要有好处,他也管不得太多,当下答应下来。

    张云卿待刘异收下金条,又说:“还有一事相求。在我心目中,陈师长是我最崇拜的英雄,如总队长代为引荐,此生必感激不尽!”

    刘异点头道:“这只是一件小事。不过,目下群雄混战,时局动荡,时势难识,一旦有人占了上风一统天下,我会提醒你依时而附,弃暗投明。”

    “那就拜托了。”张云卿起身告辞,“此地不宜久留,总队长留步。”

    张云卿仍从原路出城,在迎春客栈牵出骏马,连夜赶回山门。

    回到燕子岩,见蒲胡儿仍在灯下等候,尚未入睡。夫妻相见,张云卿说了经过,蒲胡儿得知刘异已收下重礼,放下心来,说道:“干我们这一行,与官府搭上线才会长久。刘异、陈光中这两座靠山不能少,日后还要多下本钱。”

    张云卿点头道:“你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是夜无话。过了半个月,张钻子从溪回来,报告了陈家寨动态。果如张云卿所料,易豪料到张云卿会用火攻,正率数千寨民大挖水渠,把水从西头引入寨,在围墙内沿墙脚开挖一条一丈宽、三里多兴的大水圳,还在寨中心挖一条长二丈、深一丈的水沟,以防火势蔓延连累全寨。

    又过了两个月,梅满娘提供的五千斤煤油已从长沙运抵邵阳。其时,张云卿的宅院已经竣工,结构与梅满娘的一模一样,所不同者,内部设计十分复杂,初入如入迷宫,房间难以数计,每间房靠墙一面装有活动板壁,壁与墙之间形成通道,四通八达,一有情况可从容逃脱。另外,在宅院前后修有炮楼,可控制从四方八面来袭之敌。

    原计划在农历十月上梁,大宴宾客。也就在这段时间,张钻子探得情报,说易豪有可能在张云卿宴客之日过来偷袭。于是,张云卿把进香火日期改在春节后。

    农谚云:十月有个小阳春。意即到了十月,天气晴朗,宜于冬种。

    张云卿不搞冬种,从五月间开始,他就等待着利用十月天干物燥的大好机会火烧陈家寨。

    九月眨眼就到了。张云卿悄悄潜往花园与朱云汉接洽,商量大事。杨相晚提议再增加一股势力。这正中张云卿下怀,答应去联合一支匪队。在谈到如何把煤油带到溪时,颇费了一番思考。此事必须小心,一旦让对方发现秘密,易豪、阳立炉很可能弃寨而逃,这就等于白忙一场,达不到预期目的。

    最后,杨相晚想出一个办法来:制造一批特殊的酒桶,下面一截装煤油,上一层装几斤烧酒,然后分批运送。

    五千斤洋油需要一间大仓库,恰好宝瑶驿站附近有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寨。张云卿派人深夜潜人,把村子里的五十余人全部屠杀,就地埋在红薯窖中。这里便成了他们的秘密仓库。

    在运送途中,果有路人买酒喝,这一关顺利地过去了。

    十月初,一切准备就绪,张、朱两部整装待发。杨相晚问张云卿是否联络到协助的队伍。张云卿道:“这种事不宜早,否则会泄露秘密。我答应过的事,必有把握。此次行动事关重大,相晚兄还是查查吉日。”

    杨相晚道:“整个十月兆征都可高奏凯歌。我认真查了八卦,十五日更加大吉大利。”

    张云卿说:“那就定在十月十五!”

    十月十四日夜,张云卿备上厚礼,只身来到张顺彩大寨,一番花言巧语,说得张顺彩头昏眼花,然后二话没说,统领本部一百人枪,随张云卿来到山门镇汇合。

    十五日子夜,张云卿、张顺彩两部计一百五十余人正式开拔,借着融融月色向西迤逦而去。两小时后,与朱云汉部一百人在洞口镇汇集。三方首领稍作碰头,便下令本部人员加快步伐,务必在天亮前赶到溪宝瑶驿站。

    十月夜晚天气寒凉,沿途两岸的草木挂满霜雾,绊在脚上寒彻心骨。但为了赶路,谁也顾不上这些。翻山越岭十余里后,众人全身发热,有的还把棉衣脱下。

    由于路程遥远,道路坎坷曲折,拂晓时,才抵达打狗坳,与等候在此的张钻子碰了头。张钻子报告说,陈家寨内一切如常,看样子还没有察觉出外面的情况。

    张云卿这才放下心来。他最担心的是对方有所察觉,然后弃寨逃亡,现在必须以最快之速度赶在陈家寨人起床前把三条门堵住。

    前头的朱云汉下达了跑步前进的命令。

    山寨人家一般都有晚睡的习惯,黎明正是酣睡时候。但近来陈家寨特别小心,据张钻子说,一般早晨七点钟左右,大部分寨民就已起来。

    不到一个小时,抵达宝瑶驿站,张云卿下令朱云汉部、张顺彩部火速向东西两旁包抄,如有从小门逃走或从围墙爬越者,一律打死。张云卿率本部人员封锁正门。

    正在此时,寨背后山坡上的号角吹响,寨内立即乱成一锅粥——果如所料,寨民手提装着细软等贵重物品的布袋准备逃走。把守正门的“自卫队”朝他们开枪射击。

    张云卿立即把本部人员作扇形隐蔽,尽可能扩大控制范围。

    与此同时,在宝瑶附近小寨中守煤油的二十余名匪徒听到枪声,即开始把煤油一担一担运往陈家寨正门。

    陈家寨停止了打枪,寨民们也不再慌乱,自知逃走无望,安心听从指挥,与匪帮决战。

    双方沉默了十几分钟,这时,寨内有一大嗓门用广播筒喊话道:“请外面的满老爷、朱老爷听着!本寨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已经做了半年多的准备与防御,你们无论采用哪种攻势都是拿不下陈家寨的。我代表本寨劝你们回去。”

    张云卿用双手做成喇叭:“寨内的易豪、阳立炉听清楚!为了今日,老子也做了半年多准备!请把眼睛睁大,今日我们运来了一万多斤煤油,有足够的火力把陈家寨烧成焦土!”

    寨内一下子哑了,过了很久,传来阳立炉紧张急促的喊话声:“满老爷,有话好商量。寨内四千寨民,多是安分守己的人。如果玉石俱焚,无论道义、良心都说不过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

    张云卿哈哈大笑,问道:“你能满足我什么条件?”

    “只要满老爷不烧本寨,这里是全溪最富的地方,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我和乡亲们全部拱手奉送。贵军远道而来,无非也是为了钱财,我遂了你们心愿,双方免动干戈,岂不两全其美?”

    张云卿拉下脸道:“阳立炉,你听着,今日老子不是冲着钱财而来,为的就是报仇!上次我要你交出易豪就可偃旗息鼓,你们耍了奸,没有照办。这一次除非你亲自陪易豪过来,否则我一把火把寨子烧成灰烬!”

    此时,太阳已高悬天空,把地上霜溶成露水,又把露水蒸成雾。大山寨四周的山上一片红色。南风吹过,树叶零落,发出沙沙的响声。寨内沿围墙种植的香椿树,叶子业已掉光,剩下光秃秃的杆和枝。所有的房屋远远望去,无不裂开一条一条的缝,屋顶上的树皮更是干得炸裂,那样子,仿佛只需用一根火柴就可把整个大寨燃成火海。

    张云卿的话很有威慑性。他的一声干咳足可以令整个陈家寨颤抖。阳立炉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我一定答应你的条件,但请你要给一点时间,可以吗?”

    张云卿意在生擒阳立炉,他知道易豪不会出来,阳立炉也要不到他的人头,因说道:“我可以给你时间,但因为你前一次令人失望,对你的诺言我没有多大期望,如果你真心为你的寨民着想,为亲人着想,你必须出来与我面谈,方能显示你的诚意。”

    这一次,阳立炉没有多少犹豫就走出来了,但他的胆怯和恐惧是显而易见的,他右手护在腹部,左手提着纺绸长衫,走出大门见对方没有开枪,才放开了步子。

    走过一片开阔地,阳立炉因不见张云卿出来,停止了脚步。正在顾盼中,两侧突然冲出几条汉子把他按倒在地。他知道上当,想叫喊几句,口腔早被东西塞满了,手亦被反绑。

    第一步计划顺利完成,张云卿狞笑着走到阳立炉面前,用手抓着他的山羊胡子说:“今天我请你看一出好戏,你要好好地看,看着你的寨子、宅院、寨民,还有你的儿女、老婆、爱妾变成灰烬!”转身下达命令,“开始放火!”

    刹时,早已作好准备了的土匪,或挑油担、或持火把、或抱干柴,绕开正门碉堡上的火力,向西南的围墙墙下逼近……把干柴、火把、煤油一齐泼向寨内……

    寨内,身强力壮的男寨民不再抛掷石块和倾倒稀饭,转向救火。

    接着,张云卿亲自督促第二梯队架云梯爬上围墙,向救火的人群开枪。第三梯队随后把更多的干柴、煤油抛向寨内……

    终于形成了大火势,救火的寨民被逼得步步后退。煤油一桶接一桶倒在墙内的防火渠里,油浮在水面上,沿着渠道向两边扩展、伸延,防火渠反而成了引火渠……当伸延到西北,大火借着风势爬上,上渠坎,舔着临渠的木屋,火借风威,风助火势,寨子开始燃烧……

    寨内的寨民焦急了,不顾一切救火。

    这时,在北门狙击的朱云汉下令手下爬上围墙,用长勺舀起煤油,一勺勺泼向大火……

    不到十几分钟,大火已形成无可阻挡之势,呼啸着如一条火龙,在陈家寨翻滚、狂舞,把大寨变成火海……

    火光冲天,六七百栋木屋构成的火势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啊!寨民在火势未起时仍抱最后希望跑回家救火,可是当知道灭火无望时,已被大火包围……

    一部分守在围墙边的人难耐炙热,不顾一切地爬墙逃命——。他们知道出去也是死,但死在墙外至少留具全尸。火势最旺时,围墙内几乎没有一处空隙不被大火所占领,连水分十足的香椿树都在燃烧。寨中心的火浪如海啸般扬起数十丈高,几十斤重的木料被气浪高高地抛起,漫天飞舞,烟雾直上云霄……满耳都是燃烧的炸裂声、木楼倒塌声,人临死的哀嚎、猪牛羊的惨叫,几乎被密不透风的火浪掩盖得听不出半点声音……

    看着这一幕,阳立炉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老泪纵横,他吐去口中的泥块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和我的家人死在一起!!”

    张云卿摇头道:“我不能放开你。”

    阳立炉见叫喊无用,转而央求:“满老爷,求求你把我扔到火堆里吧。到了我这把年纪也该死了,但不能和亲人死在一起是多么痛苦的事。求求你发发慈悲吧!”

    张云卿道:“我若让你死,就没必要费一番周折请你出来。不瞒你说,我是受了人之托有意不让你死的。她想见见你。”

    阳立炉摇头:“我不认识任何人,没必要活着见什么人。我的亲人全都烧死了,我只求速死!”

    张云卿阴冷地说:“速死还是凌迟,这都要看她的意思,我做不了主。你我本来无冤无仇,我仅仅受朋友之托。”

    “他、他是谁?我与他有什么冤仇,他干吗要凌迟我?”

    张云卿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大火从上午九时一直燃烧到中午火势才渐次减弱,但寨周围仍如高温火炉,无人敢接近。

    眼见大功告成,张云卿留下张钻子在驿站打探情报,他按计划和朱云汉、张顺彩率部向溪纵深处扫荡。

    一路上,众匪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奸淫。原打算血洗易豪的老家易家寨,但是已人去寨空。张云卿一怒之下,把整个易家寨烧个精光。

    在溪扫荡三天,再回到陈家寨。张钻子向张云卿报告,寨子内的人都被烧成黑灰,防火渠内有百十具尸体。张钻子还说,这几天附近有不少人来看热闹,现场乱了。

    张云卿最担心还有人活着。如此血海深仇,哪怕只有一个人活着,他就会报仇。历史上皇帝用诛连九族斩草除根的办法惩治政敌,正缘于此种顾虑。

    本来有人在看热闹,张云卿一出现在驿站,都吓得躲藏起来。张云卿很得意,别人越害怕,越证明他的煞气和威力。

    在废墟上,张云卿下令挖地三尺,把藏在地下的活人挖出来。他提防寨民把男孩藏在地窖里。

    但陈家寨太宽,一下子哪里挖得了那么多?这时,有人在寨中心大叫“找到了”。

    张云卿火速赶到,发现原来是一条横穿寨中心的深水圳。圳内蓄了水,水中浮了很多人,打捞起来一看,屍体都煮熟了……

    在这一场血洗中,大概要数这条深水圳最为凄惨。为了活命,他们纷纷跳入水圳,谁想火势太大,水温太高,全被煮了饺子。事后,政府有关部门派员调查,粗略数了一下,竟有六百多具被煮成熟肉的尸体。

    看到这些熟尸,杨相晚建议不必再挖,因为在这样的大火之下,即使藏在地窖里也会被闷死。

    离去之前,张云卿回过张望,猛然发现一个天大的疏忽——山坡上,自卫队的木楼依然完好!

    众匪大惊失色,当时由于兴奋过度,加之大火挡住了视线,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里。

    张云卿心急火燎地率先爬上山。木楼中空无一物,只有一条小径穿过一片茅草地通往山后。

    山后是绝壁悬崖,崖下是溪河的转弯处。崖高约百五十余丈,易豪他们除了从这里跳下去别无出路。但是,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能活命吗?

    张云卿把身边的一块石头向下一推,石头在空中飞坠很久,然后“轰”然一声,沉入潭底,由此可知,这下面的潭很深。张云卿小时候经常在河里摸鱼,哪怕只从很低的地方跳下去,若不是头先着去,身子都会痛得难受。

    朱云汉拈着山羊胡子走过来,向下一望,晕得眼睛冒花,连连摇头说:“这么高跳下去绝无路。快回去吧,梅满娘在家里等着要见阳立炉呢!”

    张云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易豪一向老成,若无活命的希望,他干吗要跳呢?”

    朱云汉吹着胡子说,“他横直死路一条,与其死在你我枪下,不如从这里跳下去,还有一具完尸,投胎转世也不缺胳膊少腿!”

    离开悬崖,回到木楼前,又发现开阔地上有不少竹枝,惊叫道:“不好,易豪还活着!”

    走在前面的朱云汉吃了一惊:“这……怎么回事?”

    张云卿指着竹枝说:“他们临走时砍了不少竹子,想必是用来绑枪。枪跟着竹筒扔下悬崖去,不会沉底。由此可见,他们另想了活命之法。”

    杨相晚说:“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我们去下游找一找。”

    他们下了山,从陈家寨东门,沿小路到了下游。目下正是干季,河水很缓。他们沿着河岸向东走,走了不到五六里,在一转弯处的浅滩上,发现了几根绑过枪支的竹筒及几条破旧的棉被……

    张云卿、朱云汉、杨相晚三人面面相觑。杨相晚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第一回合的结局,下一个回合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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