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八日,北京。
天气很冷,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天空一片迷朦,大地像铺了一层轻柔的绒毯,整个城市在白雪的点缀下犹如天国少女一般华贵而美丽。
北京梅园阁饭店的中型会议厅里,由华润出版公司、万宝影视制作公司和铁鹰集团公司三家联合主办的“夏英杰作品研讨会”正在象征性地举行。所谓“象征性”,就是说这不是一次纯学术性的研讨,而是发布新闻消息所必须的程序,完全是出于制造沸点、扩大宣传、刺激发行量的商业需要。会议包括三个内容:
一、从思想性和艺术性讨论《沉默的人》一书的创作得失,探讨在中国体制大转轨的特殊时期文学创作的新视角、新方法、新观念。
二、就原作改编成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的再创作过程中应注意的问题进行讨论。
三、举行三方合作签字仪式,明确责、权、利,并发布消息,将组织最强的演员阵容,部分演职员还将前往布达佩斯、维也纳和罗马进行实地拍摄,投资预算为两百万美元。
铁鹰集团的行为当然要符合铁鹰集团的规格,更必须符合高天海的规格。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他必须呼风唤雨地搞一场,必须成为企业形象和经济效益的真正赢家,否则,重金买断书稿后的沉默必将会引起社会各方面的猜疑。高天海今天没有参加会议,自从厦门文稿交易之后也再没有与夏英杰联系,他需要保持一种姿态,针对作品,而不针对人。
大音息声,是高天海的战略。四两拨千斤,是宋一坤的构想。这些内幕在场的专家学者不知道,夏英杰更不知道。
夏英杰仪态端庄地坐在责任编辑旁边,静静地听着与会者们的发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并不想参加这个会议,首先是感觉自己名不符实。她自己就曾经是记者,非常清楚:新闻媒介在往上捧你的时候是从来不给你留梯子的,惟恐棒得不高,惟恐跌得不快,怎么收场那是你自己的事。另外,当今各种名目的研讨会已经开俗了、开滥了,只要有钱,什么三教九流都能开,而且绝对不愁没有评论家捧场,因为千篇一律的发言之后必定是千篇一律的吃喝和非常实惠的纪念品。这时候的研讨会已经变质了,完全失去了严肃性和神圣感。
但是夏英杰身不由己。在商品社会里,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无论作者还是作品,都将成为商家手中的工具。
研讨会原定从九点开到十一点。十点多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看表了,只盼着酒足饭饱之后拿上纪念品早点回家。会议主持见夏英杰一直沉默不语,便站起来说:“据我所知,夏小姐从不接受任何采访,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们请夏小姐谈谈她的感想,在座的记者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提出一些问题,因为今天是专题讨论会。”
夏英杰站起来,大大方方地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三十多个人,诚恳地说:
“在座的大多都是我的前辈,有些则是我的师长,从这一点来说我是没有发言权的。我认为我得到的东西已经超越了我的价值,这使我感到受宠若惊,我把这些理解为是社会对我的鼓励和培养。在此,我感谢那些曾经和正在帮助我的所有人们,谢谢你们。这就是今天我要说的。”
这段话符合在场所有人的口味,于是会议厅里响起一阵掌声。
有位记者问:“你为什么一直拒绝采访?”
夏英杰答道:“三年的职业记者工作使我有机会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我得自己留好梯子随时准备走下来,而不是摔下来。”
不少人笑了起来。
又有人问:“为什么你从不谈论自己的作品?这似乎不太符合惯例。”
夏英杰说:“作品发行前,出版公司策划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发行后,各地报刊也发表了不少评论。包括我在作品里根本没考虑过的问题别人都替我分析到了,我再说什么都多余了。”
一位女士问:“有些评论文章指责你的作品是一部高智商犯罪教科书,你个人怎么认为?”
夏英杰笑了笑,说:“这个问题刚才在座的各位已经从知识层次和社会深度两个方面进行了讨论,但我个人仍然不敢对这种观点妄加评论。我只想说一点,如果作品真是一本犯罪教科书,那么无论新闻出版署还是国家司法机关都不会允许我们拥有这次讨论机会。”
研讨会在三方代表签字仪式后的掌声中,在摄像机的灯光里圆满结束了。
当众人向餐厅走去的时候,夏英杰按自己的计划离开梅园阁饭店。出版公司的一位负责人跟出来,再三挽留她吃饭。
夏英杰只得再一次解释:“对不起,我确实没时间了。下午要参加签名售书,晚上离开北京,走之前我必须去看一位老师,只有现在有点时间。”
负责人问:“那你留个地址,我派车去接你。”
“不必麻烦。”夏英杰说,“我保证下午两点钟以前一定赶到书店,误不了事。”
负责人仍不放心,提醒道:“消息几天前就发出去了,你可千万不能出差错。”
“你放心。”夏英杰又一次保证。
负责人这才放她走了。
夏英杰左手抱着大衣,右手提一只旅行包,刚一出大门,门童就帮助她进了一辆“奥迪”轿车。夏英杰将王文奇的地址让司机看了一遍,汽车便驶离饭店。
王文奇的家住在农展馆附近一座居民区里,这里的高楼全是一个模样,只能根据编号来辨别。司机按地址将夏英杰送到一幢楼前,夏英杰付过车费,从一个单元入口登上三楼。
王文奇一家正在吃午饭,夏英杰将价值三千多元的四盒高级人参和两斤茶叶送给王文奇,以表示对老师的感谢,礼品经过一番推让之后,王文奇还是愉快地接受了。
夏英杰看着客厅里的一桌家常便饭,笑着说:“王老师,您不介意我和你们一起吃饭吧?”
“哪里话。”王文奇高兴地说,“你放着研讨会的宴席不吃,专程到我这儿吃家常便饭,那是我的面子嘛。先吃饭,有话回头再谈。”
夏英杰落落大方地与王文奇一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并无拘束之感。饭后,王文奇的妻子和女儿收拾桌子,端上茶水后就出去了。
王文奇客气地笑着说:“看稿子的时候,我只知道作者是位女性,却没想到这么年轻,不简单哪。”
更英杰说:“我今天来一是看望老师,二是希望继续得到您的指点。您是权威,依您看我现在的状况正常吗?”
王文奇心里一怔,他没想到夏英杰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往往是目空一切的。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你自己感觉呢?很多人写了一辈子,也没写出这么走红的场面。”
“我感觉不踏实。”夏英杰不能把宋一坤扯进来,所以只能用另一种方式说,“如果这本书算作成功的话,除了它自身的特点之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商业需要的偶然性,有赌的成份和运气的因素。我想,对现在状况不能太当真,两只脚还得放到地上来。”
王文奇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能保持头脑清醒,这才是真正的不简单。既然作者本人对问题有清醒的认识,他也就不必客套了,于是说:“你的作品确实有独到之处,但它的价值之高,反响之大,也确实有商业作用的因素,你能认识到这一点,这很难得。行家都知道,一个人在艺术功底和心理准备都不充分的情况下,过早出名并个是一件好事,很多极有天赋的人往往昙花一现,无一不是倒在这个误区里。”
“不过,”王文奇话锋一转,接着说,“现在的局面毕竟对你非常有利,这对任何作者来说都具一个难得的机遇。我认为,保持清醒头脑具体到作品里,就是保持和强化作品质量,沉下心来争取在近几年内推出两三部有分量的作品,抓住机会形成气候,争取一批相对稳定的读者群。而这个读者群将是你今后的生存基础。”
夏英杰说:“我对女性比较了解,对男女平等问题也有一些看法。基于这种考虑,我想写一部妇女题材的小说,并且做了一些准备。我想请教您,写这个题材应该侧重什么?应该注意哪些问题?”
王文奇说:“我注意到,你的作品有明确的社会主题和政治倾向。所以,我想知道你对男女平等的基本看法。”
夏英杰说:“我认为抽象讨论平等问题则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平等问题首先不能回避男女的生理特点,其次,不能抛开生产力的发展水平;第三,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其男女平等的具体内容也各有不同。另外,平等问题有些属于法律范畴,有些属于道德范畴,不可同一而论。简单地说,不承认差异,就不可能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绝对平等的直接后果就是摧残妇女。”
“这个题目说小可小,其实是太大了,而且写好了很不容易。”王文奇思索了一下,接着说:
“写这个题材的作品很多,但上品为数很少,不是假大空的形式化,就是流于平庸,局限在无病呻吟的小感觉、小家子气里,这是应该注意的问题。至于侧重什么,我认为你的作品最大的特点在于故事的大手笔、快节奏和强对抗,在于较高的艺术品位和较强的可读性,你应该发扬这些优点,形成你的硬派风格,在女作家里独树一帜。”
“能得到您的指教,我太幸运了。”夏英杰说,“我尽力去写,写完后还希望您能给看看。”
“没问题。”王文奇说,“指教谈不上,提点参考意见还是可以的。”
夏英杰看了看表,站起身告辞道,“真对不起,打扰您中午休息了。我两点钟要赶到华润书店,得走了。”
王文奇把夏英杰送出门,临别时说:“回去以后,代我向宋先生问个好。”
“谢谢。”夏英杰笑着告辞了。
华润书店是华润出版公司的下属单位,位于北京海淀区繁华地段,四位作家同时在此签名售书的消息几天前就发布了,所以这里聚集了许多购书者,其中多数是年轻读者。
夏英杰几乎是正点赶到书店的,但还是略有迟到之嫌,因为签名售书已经开始了,四位作者各占一个专柜。夏英杰是作者中惟一的女性,也是年纪最小的,但生意却十分红火。开始时,她与读者偶尔还有几句交流,后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一本接一本地签,不停地签,右手由酸到疼,由疼到麻木,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字体了。书店经理却高兴了,满面笑容地指挥职员搬书,维持店内秩序。
签名售书活动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才结束,夏英杰签了近两千本书,营业额两万多元。离开书店时天已经黑了,按照出版公司的安排,晚上大家将一起吃晚饭,夏英杰再一次谢绝了负责人的邀请,只让公司的轿车把她送到预定地点——北京师范大学门口。在她的日程安排里,离京前有一个人是必须要见的,所以她早上就提前电话预约了。她现在离上火车还有四个小时,时间并不富裕。
小雪依然下着,呼啸的北风将空中的雪花刮得上下翻舞,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生硬地摇晃着,路上车来人往,灯火通明。
夏英杰穿着大衣站在路边的雪地上,不时地看看手表。
七点钟,一辆白色豪华皇冠驶来,在夏英杰身边停住,从车里下来一个小伙子上前叫道:
“夏姐!”
来人正是马志国。
再看那辆车,除了换上了北京的牌子之外,一切都没变,让人看着那样眼熟。
小马穿着皮茄克、牛仔裤,好像又长高了点,还是那副朴实的样子。夏英杰看着他笑道:
“开车来的,这么气派。”
“邓总批准的。”小马接过夏英杰手中的旅行包,打开车门让她坐到前面,“快上车,里面暖和。”
车里开着暖风,的确比外面舒适多了,但是夏英杰坐进去还是感觉不自在。自从上个月邓文英往海口汇出了十五万元借款之后,这辆车就名正言顺地成为邓文英的个人财产了。
“去哪儿?”小马问。
“那要看你想吃点什么了。”
“吃什么都行吗?”小马想了想说,“还是吃烤鸭。”
二十分钟后,小马将车停在离烤鸭店不远的停车场里,两个人步行向店里走去。夏英杰注意到,小马手里还提了一个黑皮包。
烤鸭店里几乎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服务员将他们两人安排在花池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坐下,不多时,一套京城名吃便摆上了桌面。
小马吃得津津有味,在夏英杰面前一点也不拘束。夏英杰等他吃了一会儿,这才说:
“小马,这次我来北京开会,一坤让我借这个机会和你当面谈谈,了解一下你的生活。现在海口那边开始出现转机了,想知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马对这个问题显然有所考虑,说:“我在时装队呆了一段,后来又开车了。这一年我对北京有些适应了,还交了个女朋友。总的说我还是听大哥的安排,既然你们征求我的意见,我想,如果条件允许,我希望能留在北京。”
“你指什么条件呢?”夏英杰问。
“我是这么想的,”小马说,“邓总待我好和大哥待我好不是一回事,真正管我的是大哥。东方人时装公司是邓总跟别人合股搞的,将来怎么样很难说。我的女朋友是独生女,人家要招上门女婿。万一我在公司不能干了,我和女朋友打算开一个小餐馆如果大哥能帮我一下,我留在北京就有可能。现在我们正在攒钱,她父母也答应给一点。”
夏英杰说:“一坤会尊重你的意见,也希望你能稳定下来你什么时候用钱?用多少?早点给一坤打招呼,让他有个准备总之,你有困难随时就提出来,不要问在心里。”
小马说:“我现在都挺好的,也不想给大哥添麻烦,我是怕万一遇上迈不过去的坎。有夏姐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
夏英杰问:“你为什么离开时装队了?”
“自尊心受不了。”小马说,“一个男人油头粉面地站在台上,和女人一样扭腰调屁股,简直像个男妓。我当司机凭力气吃饭,站在人堆儿里总是条汉子。”
“是工作就总得有人去干嘛。”夏英杰不禁失笑,又问,“今天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
“她还不够级别。”小马得意洋洋地说,“夏姐现在是什么人?能随便就见吗?我故意留一手,给她制造点神秘感,让她感觉我比她高一个档次,这样才保险。那天她买了一本书,我一下子就从照片上认出了你。我故意不在乎地说,那是我姐写的。开始她不信,后来你猜怎么样?把她给震了。”
小马说着,从黑皮包里拿出四本《沉默的人》放在桌上,接着说:
“这些书有她一本,还有三本是她女朋友的,你给签上字,我露脸了,她也有面子了,我得证明给她看,要不然我成什么人了?没准儿她会跟我吹了。”
“有那么严重吗?”
“当然有。”小马说,“我大哥是了不起的人,我夏姐是名人,那能一样吗?”
夏英杰笑了,取出钢笔,一边往书上签字一边说:“什么时候打算结婚了,早点告诉你大哥,我们都来北京,得当个大事给你操办。”
小马更高兴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夏英杰自作主张,改变了去玉南油田探望父母的原定计划,带着宋一坤交给她的两千美元从北京直抵山东,她要去大山深处探望宋一坤的姐姐。这决不是她突发奇想,而是去北京开会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了。
她知道,自己出国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了。当邓文英如期归还了十五万元借款之后,一百二十万元的人民币被兑换成美元汇往罗马,这比原定数目要多。叶红军派专人来海口取走两本护照带进意大利,无论通过什么手段和什么代价,拿到入境签证都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出于大局和长远的考虑,宋一坤把能够汇出的资金尽数汇出了,只在国内留了五万元现金,扣除他的一万元生活基金和她的出国路费,可供机动支配的钱非常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宋一坤拿出两千美元让她探家,她是不会坦然接受的,宋一坤只有姐姐一个亲人,而且两年多没给家里写信了。她觉得,出国之前去山东看望宋姐比回玉南油田更有必要,也更有意义。
夏英杰下了火车换乘长途汽车,六个小时后来到一座县城,这时天已经快黑了。县城不大,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主要街道,几乎看不到像样的建筑,所有的店铺都小而破旧,人们的衣着介于土洋之间,似乎普遍缺少某种精神。这里到处可以感到乡村气息,到处可以感到贫困、落后,往往汽车一过,马路上扬起的尘土便使人什么也看不到了。
走出破旧不堪的汽车站,早有几辆人力车迎上来抢生意。夏英杰需要向导,便坐上其中的一辆车,一名壮汉拉着她朝指定地点奔去。
在县中学附近的一座普通民宅前,夏英杰被告知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她付过车费,站在原地将房子打量了一会儿,上前敲门。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拉开门问:“你找谁?”
“请问,这是宋宝英老师的家吗?”更英杰客气地问。天气太冷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宋宝英就是宋一坤的姐姐。
男人上下打量着这位衣着不俗的女人,答道:“她不在家。你是谁?”
“我叫夏英杰,是宋一坤的未婚妻。”
男人的眼睛立刻警觉起来,他停了片刻,话中有话地问道:
“一坤还没结婚吗?”
“结过,又离了。”夏英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离婚证书递给男人。
“哦,是这样。”男人看过证书之后放松了,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他妻子叫邓文英嘛,就是没见过,怎么会又冒出来一个呢。”
夏英杰又累又饿,冻得嘴唇都紫了,说:“我能进屋再谈吗?”
男人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快请进。刚才我是被你搞糊涂了。”
这是一座砖瓦结构的老式平房,有三间屋子,厨房是门口搭的一个简易棚。房子里几乎看不见一件像样的家俱,全是十几年前的款式。屋里生着火炉,一进门便闻见一股煤烟味。整个房子因长年失修显得过于破旧了,却仍不乏浓厚的文化气息,书籍、报刊和教材随处可见。
夏英杰从墙上的结婚照片可以看出,眼前这个人便是姐夫了。坐在饭桌旁端着碗的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用问就知道是外甥女。小姑娘眉清目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客人。
姐夫对小姑娘说:“小芳,这是你舅妈,快去打盆热水让你舅妈擦把脸。”
小芳站起来礼貌地叫了一声“舅妈”,就转身出去打热水了。
姐夫接过夏英杰的大衣和皮包,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夏英杰将手放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又洗了脸,身上觉得暧和了许多。她见小芳要收拾饭桌,说:“别收哇,一起吃嘛。”
姐夫说:“哪能让你吃这个呢?呆会儿我去街上买几个菜去,给你蒸米饭吃。”
“我吃这个就很好。”夏英杰说着便坐到饭桌旁,伸手拿起一个馍咬了一口。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和一小碟咸菜,碗里是小米稀饭。
姐夫是中学教师,不擅应酬,嘴里只不停地说:“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
夏英杰的随和大方缓解了大家的陌生感,姐夫问:
“你是从上海来的吧?一坤怎么没一起来呢?”
夏英杰说:“一坤离开上海一年多了,我们一直住在海口,我是趁着到北京开会的机会来的,一坤不知道。这次可能得罪他了,他两年多没给家里写信,是想干成点事业对家里有个交待。”
姐夫点点头,然后又说,“你先住下,你姐不在家,家里也太乱,呆会儿我和小芳送你去县委招待所,那里条件说不上高级,但是干净,也有暖气。明天我去山里把你姐接回来,你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和你姐说说话儿。”
“不用麻烦。”夏英杰说,“我这次来,就是想专门去山里看看大姐,看看山里的学校和大姐的工作。”
“那可不行。”姐夫忙说,“县里的汽车只通到山下,上山到学校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呢。”
“我一定得去,只要有向导就行。”夏英杰说,“大姐能走,我年轻身体好更能走,还能看看山里的风景。”
“这样的话,”姐夫放下碗筷沉吟了一下,说,“我有个远房亲戚是跑运输的,开一辆农用三轮车,人也可靠,可以让他跑一趟,既能当向导还能保证你的安全,你也能节省点体力。只是山路不好走,一般没人愿意去,收费要高一些,来回八十多里路,得一百元吧。另外,车上颠得很。”
“行,就这么定了。”夏英杰说。
“要去就早点走。”姐夫说:“我今天晚上联系好,明早六点你们就动身,天黑前赶回来。”
夏英杰从身上取出两千美元放在饭桌上说:“我这次来什么都没带,这两千美元你们收下,可以到县人民银行兑换成人民币,贴补一下生活。一坤说大姐把家里的积蓄全都用在办学上了,这钱最好先别告诉她,给孩子添几件衣服,置点家俱,总之一定要用在家里。”
两千美元等于一万六千多元人民币,姐夫算得出这笔账,他说什么也不肯收。
“别争了。”夏英杰说,“一坤的心思我知道,他一直惦记着这个家,他考虑的是长远问题,所以这点钱我都拿不出手,只能表示一点我个人的心情。”
姐夫无奈,只好说:“那就先放这儿吧,怎么处理以后由你大姐决定,我可以把你的意思转告她。”
夏英杰问:“姐夫,当初大姐辞了工作用家里的钱去山里办学,又不能照顾家,周围的人都怎么看待这件事?你自己抱什么态度?”
“现在的人都抓钱,闲话总是难免的。”姐夫平静地说,“我个人倒没什么,自己本身就是教师。我了解宝英的身世,很少有人像她那样对山里的孩子渴望上学体会得那样深刻。”
夏英杰又问:“如果当时一坤没往家里寄那笔钱,大姐还会离开县城吗?”
“我想不会了,至少她没这个能力。”
夏英杰点点头,说:“我想,这正是一坤保持沉默的原因,他考虑最多的还是大姐,是这个家。他说过,大姐的事情不是几万元钱就可以解决的,这里指的可能更多的是大姐和姐夫的晚年生活。”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饭后,更英杰喝了一会儿茶水,便由姐夫和小芳陪着去县委招待所登记住宿。
夏英杰在这个县城最高规格的旅馆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停在招待所门口的路边,姐夫和司机在楼下等候,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朴实壮汉。夏英杰穿着大衣坐进车里,姐夫又递给她一顶大棉帽子,然后三轮车拉着她便向山里进发了。
车箱是露天的,呼啸而来的寒风钻透棉衣冻得人无处躲藏。
从县城到山下的路比较平坦,上山后便全不一样了,车箱像一个大簸箕,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剧烈地颠簸,直颠得夏英杰东倒西歪,下跌上跳,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那滋味真让人一辈了都忘不掉。而更可怕的是山路的险峻,往往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山谷,既有大山压顶之惊,又有一落千丈之险,时时让人冒冷汗。
这种时刻,多美的山色也无心暇顾了。
二十多里的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到达了目的地——马坊村。这就是宋一坤出生的地方,也是宋宝英创办小学的地方。
夏英杰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马坊村坐落在一面较为平坦的山坡上,四周又被群山峻岭围绕,村里分散地居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农家宅院屋顶多是茅草,土墙下面露着石基。农田的分布十分散乱,形状各异。这里没有电灯电线,使听惯了机械噪音的城里人会感到一种质朴的宁静。
走近小学校,渐渐可以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了。学校建在村头,五排石瓦房被四面土墙围起,校门是木制的,门旁挂着一块木板,上写“马坊村小学”。
这么小的学校,这么简陋的设施,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是无法想象的。夏英杰一踏上校园的土地就感到了一种沉重的震撼,一股敬意油然升直。尽管这些建筑似乎不足以用“建筑”一词来形容,但它出自一个普通女性的肩头,出现在这个贫穷到被人遗忘的山村里,它所包含的爱心、勇气和牺牲精神可想而知。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用“伟大”一词也决不过分。
夏英杰根据牌子所示走进校长办公室,确切地说只是单人宿舍多了一张办公桌。屋里没有人,只有桌上的教材、课本和角落里的一些简单生活用品。她从办公室走到一间课堂,用眼神招呼一位正在给学生上课的年轻女教师。
女教师出来问:“你找谁?”
“我找宋宝英。”
“她正在上课。”女教师说,“请你在校长室等一会儿。”
跟在夏英杰身旁的司机见状便说,他去村里的亲戚家串门,顺便看看能不能找点顺路的生意,并约定下午五点来学校接她。
校长室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给人最大的感受是一个“冷”字。夏英杰不可理解,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教学。即使是铁人又能坚持多久呢?中国解放几十年了,何以还存在这种现象呢?
九点钟,校园内响起了一阵金属敲击的声音,下课了。学生们一窝蜂地从几个教室涌出来,在校园里玩耍,大约有六七十人。孩子们天真欢快的笑声给寂静的大山注人了活力。
一位年近四十的妇女拿着教材走来,她面容端庄,目光慈祥,脸上的轮廓依稀可以看出宋一坤的影子,清瘦的身材穿着厚厚的棉衣显得不太合体,齐耳的短发里过早地出现了几缕银丝。这就是校长宋宝英,让人看上一眼就感到文雅和亲切。
“你找我?”宋宝英问。
“我是一坤的未婚妻。”夏英杰自我介绍,又得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
“是这样。”宋宝英明白了,她将夏英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心疼地说:
“从海南绕到这儿,这冰天雪地的,真难为你了。走,我带你去伙房暖暖身子。”
伙房紧挨着教师宿舍,有十几平方米,靠墙垒着一个大炉灶,上有一口大铁锅,烧的是干柴,旁边有两口大水缸,有几袋粮食,宋宝英点燃炉灶,往锅里倒进水。
“用这种方式取暖吗?”夏英杰问。
“让你取暖是捎带的。”宋宝英说,“天太冷,给孩子们烧点儿开水喝,不然孩子受不住。”
夏英杰听着心里堵得慌,说:“希望工程搞了几年了,这里没有得到捐助吗?”
宋宝英淡然一笑,说:“看来你缺乏这方面的常识。咱们国家有两亿文盲,全世界每四个文盲中就有一个是中国人,近十年来我国平均每年有一百万儿童因贫困而失学,希望工程最多能使四十万儿童重新上学,对整个教育贫困地区只是杯水车薪。拿我们县来说,全县13%的学生没能读完小学,18.7%的适龄儿童没有入学,县、乡、镇所在地情况相对好一些,具体到边远村落,情况就十分严重了。”
这时,校园内再次响起了金属敲击声,上课了,夏英杰说:
“大姐,你去上课吧,我来烧水。”
“这节没我的课。”宋宝英说。
夏英杰帮着烧火,身上也暖和了,她问:“学校的经费怎么来?教师是哪里的?”
宋宝英说:“经费嘛,乡里出一点,村里拿一点,少数男生家里交一点。你可能没注意,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女生,是免费入学的,不然家里不让上学。农村观念陈旧,女童不受重视,可人们不知道,将来她们是要为人之母的。耽误一个男生只误他一个,而耽误一个女生就要影响一代人。这里只有四个教师,都是志愿来的,他们每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元,没点献身精神是坚持不下去的。”
夏英杰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把这里和一坤联系起来,距离太大了。”
“你觉得不可思议?”宋宝英笑了笑说,“比起我和一坤上学时,这里条件好多了。那时我家就住在村里,这里根本没有学校,我们每天早晨五点多就得离开家门,步行十多里山路去学校,上小学的几年从没吃过一顿中午饭。即便如此,我们还算是幸运的。”
“大姐,”夏英杰问,“你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过晚年怎么过?我指身体和经济状况。”
宋宝英笑了,说:“如果考虑到那些,谁还敢到山里来呢?我父亲就是为了让我们上学而累死的,人嘛,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这里的孩子没有知识就走不出大山,走不出大山就没有希望。我想,总得有人去累死。”
这话讲得那样平淡,那样随意,就像城里人的礼貌用语一样简单,而对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却有着催人泪下的冲击力。现在到处都在讲“妇女权益”,到处都宣传“妇女为自己活着”,那么宋宝英这样的女人又该为谁活着呢?
夏英杰的眼睛潮湿了,她真想流泪却抑制住了,她觉得在下一部描写女性平等权益的小说里有些问题还需要深思,至少她感到“妇女为自己活着”这句口号开始出毛病了。
夏英杰只有在这种时刻才真正理解了宋一坤,他之所以不往家里寄钱,是因为有多少钱也不会改变姐姐的个人生活,他是要保证姐姐的晚年生活不能成为未知数。一个宋一坤救不了整个穷山村,却救得了一个姐姐。
毕竟,他们姐弟之间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弟弟有狮子般的冷静和胆识,有那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男性风格,而姐姐则更趋于朴实和善良,其中也不乏职业品格和故土意识。
夏英杰说:“大姐,听说父亲就埋在附近的山里,我想去看看,给老人添把土。”
“怎么好让你去呢?不必了。”
“这么说,大姐是不认我这个媳妇了?”
“哪能呢?”宋宝英想了想,说,“既然你愿意,中午放学后我带你去,就算你替一坤尽点孝心吧,一坤已经几年没回家了。”
夏英杰立刻更正:“我不代表他,一坤欠的孝心应该由他自己来还,我代表我自己。我想,只是了解父亲生平的人,谁都会敬重老人的骨气。”
“骨气”两个字竟有这般力量,说得宋宝英百感交集,头一低,默默淌下两行泪。她马上擦掉了,挂着泪痕对夏英杰笑笑,问:“一坤两年多没写信,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夏英杰撒了一个谎。
“真没有?”
“真的没有。”夏英杰把谎言又重复了一次,并且解释道,“一坤要面子,想干成点事情再向家里汇报。”
“没事就好。”宋宝英这才放心。她很明智,一句不问弟弟离婚的事,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
就在学生们即将下课的时候,水烧开了,像经过计算的一样,下了课的孩子们蜂涌而至,习惯性地拿着各种杯子前来打开水。宋宝英熟练地给每一只杯子倒上水,嘴里不住地叮嘱:“小心,别烫着。”
这场面对孩子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却让夏英杰非常感动,在她看来,宋宝英这时候更像一位母亲,而不是校长。
十分钟后,教室又开始上课了。离放学时间还有两节课,约一个半小时,夏英杰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四处走走,看看村庄,看看大山的自然风貌。
这里是山的世界,山外有山,山上有山,远山连绵不断,如长龙起舞,如海涛奔腾,千姿百态,气势非凡。寒风吹过山谷,吹过严冬干枯的树枝,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使人联想起超乎自然之外的神秘力量,冷峻而幽深。
这里的山也称之为“泰山”,却完全不同于旅游圣地的那部分,距离旅游区的风水和福份似有万里之遥。但是这里的确比旅游区更具大自然的风韵,如果不是在这里生活的话,如果仅仅是观赏的话,这里更迷人。
夏英杰站在山顶,站在这块贫穷的土地上,感慨万分。
青春、健康、美貌。
爱情、事业、荣誉。
一个女人梦想拥有的东西她全都拥有了,而且超出了她的期望值,就像一个只想掏出几粒金子的人却掘出了一座金矿,她应该是最幸福的女人了。当然,她确实是幸福的,但这幸福里总让人感觉少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安全感?
安全感?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一切都在隐约的感觉之间,在朦胧之间,因为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反差太大了。在她最初的追求里,无论爱人、家庭、事业,那都是普通层次的概念,与普通女子的愿望没有区别,而现在,她完全进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领地,转速之快让她不知所措,她想稳一稳,静下来思考一下,却被一种力量推着,拉着,身不由己地勇往直前。
如果说她缺乏安全感的话,那么这种安全感太微妙、太复杂了,不是语言可以表达的,也不是普通女子所寻求的那种标准,它有更高的层次、更深的涵义,它已经超越了一个人对生存需要的本能。
她看着大山心想,假如宋一坤是眼前的一幅画,那么她宁可守在大山,做一辈子清贫的收藏家。
一架沉重的机器开始转动了,从维也纳到罗马,从江州到玉南,纵横交错的每一个齿轮都在同一根神经的支配下做着不同形式的运动,而操纵这架庞大机器的人却像红尘隐士一样,端坐于素有天涯海角之称的孤岛上,专心致志地做起关于妇女平等权益的学问来。
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集中攻击于某一个点位,不打无准备之仗,尽量避免短兵相接,这是宋一坤的一贯战略。他希望他的文化学问能够平静地做下去,那就意味着机器运转正常。
此时,他走出书房站在敞开的窗前,不知是在思考问题还是严冬季节里这个地区独有的春色,这里看不到冰天雪地,到处是鲜花绿叶。
忽然,一辆驶来的出租车引起了他的极大关注,因为从车里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按计划时间还不该回来的夏英杰。他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问题:是不是因出国一事她与家里发生冲突了?
夏英杰看见了他,仰着脸笑着朝他招招手,提着行李迫不及待地往楼上走。
“不像是出事的表情。”宋一坤想。
夏英杰进门后放下大衣和皮包,不由分说便将宋一坤亲呢和“蹂躏”了一番。宋一坤问:
“十天的假期,怎么五天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多住几天的吗?”
夏英杰笑着说:“给你槁个突然袭击,看你有没有金屋藏娇,瞧,你紧张了吧?这让我怎么放心呢?”
宋一坤无奈地一笑,又问:“那是北京方面的活动不顺利?”
“顺利,小马也挺好的。”夏英杰答道,“我根本没回玉南,我去山东找宝英姐了,还去了马坊村。”
宋一坤愣住了,也明白了。面对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他还能说什么呢?
“你生气了?”这是夏英杰最担心的。
“有这个道理吗?”宋一坤反问,接着说,“过几天罗马要来人送护照了,出国前你总得回家看看。”
夏英杰说:“不回去也好,免得人家说我刚出点小名就招摇过市。再说,出国的事还不宜让家里知道得太早,万一情况有变那多失面子。”
宋一坤问:“家里有事吗?”
“没有大变化。”夏英杰说,“小芳上中学了,姐夫还在县中学教书,就是大姐的工作条件太艰苦。我真不虚此行,开眼界受教育了,感想不少,对写作也有帮助,回头我慢慢讲给你听。”
“那个不急。”宋一坤说,“这儿有你的一封信,江薇送来的,在写字台上,你先看看。”
“谁来的?”
“我怎么知道?”宋一坤说,“信是从英国寄来的,大概是你大学的校友吧。”
“没听说谁去英国了。”夏英杰自语着走进书房,拿起信封一看,立刻认出了上面的中文字体出自女友林萍的手笔。再看发信地址,确实是英文书写的英国城市曼彻斯特。她很纳闷,用剪刀剪开信封,里面还有四张照片。信的内容很短——
阿杰,你好。
事情发生了变化,法国没去成,糊里糊涂来到了英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现在稳定了,我在一家日本人经营的商场里做售货员,收入不错,请不要挂念。
你还干打字吗?结婚了没有?海口一别半年多了,十分想念,非常希望知道你的消息,请早点来信,别忘了寄上你的照片,一张也可以,千万别忘了。
再见
你的朋友林萍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这封信太短了,完全不符合出国女人的习惯心理,更不符合林萍能说爱道的性格。信确实是林萍写的,却不难看出刻意斟酌词句的痕迹。夏英杰心里升起一股疑团。
照片上的林萍非常美,从发型到服装都与过去有所不同,比过去少了一份艳丽和性感,多了一份朴素和端庄。眼神也不像从前那样傲视一切了,而是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四张照片的背景既没有选择豪华建筑,也没有选择繁华闹市,而是一幢极普通的居民楼。
夏英杰冲着门外说:“一坤,这是林萍的信,你来帮我看看,我感觉有问题。”
宋一坤站在客厅的窗前没动,说:“你刚进门,先吃饭,我不过问你们女人之间的事。”
夏英杰拿着信进来说:“你讲男女平等时一套一套的,可骨子里的东西藏不住,一不留神尾巴就露出来了。你真该去当政治家,照亮了别人,黑暗了自己。”
宋一坤只好接过信,说:“我是尊重妇女,给你心里留出一块自留地,你别歪曲我的意思。”
“咱们家搞人民公社,谁都不能有自留地。”夏英杰笑着说,“我先去洗澡,呆会儿听你解释。”
宋一坤说:“你先给江薇打个电话,她说要把你们的人事档案挂在人才交流中心,你该去了解一下,是不是已经不用上班了。另外,江薇邀请姓苏的书商来海口商量事情,据说还要去北京与什么人见面,像是为以后介人文化市场做准备。我看她对你下一本书的创作很关注,这事你应该在她去北京之前谈清楚,不能让她把重心都放在你的作品上,否则你负不起责任,谁敢保证你每写一本书都是高质量、高效益?”
“行,我和她约个见面时间。”夏英杰说完便去打电话了,然后去厨房开热水器,准备该换的衣服。
宋一坤仔细看了信,边信封都看了一遍,按常规推断,确实有不对头的地方。
半小时之后,夏英杰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穿着宽大的浴衣,一边用于毛巾擦头发上的水,她见宋一坤在书房里用电脑整理创作资料,便上前问:“看出什么没有?”
“我对林萍不了解,所以只能谈直觉。”宋一坤说着拿起那封信,谈了五点看法。
一、信中没有提及最敏感、最关健的合法居留资格问题,身份不明确,有“黑户”的嫌疑。
二。林萍根本不懂英语,更不可能在日本经营的商场里做售货员,她在撒谎。
三、没有正面解释目的地由法国变更英国的原因,没有正面说明付出了什么代价。
四、信中没有留下电话联络号码,回信地址是间接的,由别人转交。这是有意回避。
五、照片上没有林萍的男朋友,信中也没有提及此人,有可能失去责任关系了。
夏英杰关切地问:“你看,是不是出事了?”
“至少有难言之隐。”
夏英杰说:“既然有回信地址,我可以写信问一下,她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宋一坤说:“如果她想告诉你,她信上会讲的。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不要硬打听。”
夏英杰有些茫然,又多了一重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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