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彤走到京城运河边,也有刹那的不知所措。只要是个常人,都会有恐惧失落的时候,何况林芷彤还这么年少。她只是从小被父亲捧在手心,又听惯了武侠、打惯了功夫,多出一些野性和不愿奴化的自尊而已。如今真流落江湖,一个亲人也没有,也有些黯然。就在庙里祈了一下福,写上几个歪歪曲曲的汉字,然后登上了南下的客船。
突然听见身后“噗通”一声,纳兰性德从桥上跳进了冰凉的运河中,奋力把林芷彤刚丢下水的瓶子捡了回来。他一身湿透地爬上船来,满脸微笑地打了个喷嚏道:“林姑娘——你掉的瓶子。”
林芷彤望望天空,哭笑不得。
纳兰性德摇摇手道:“没关系的,我喝点姜汤就好了,倒是林姑娘身子骨弱,要小心身子,好在终于把姑娘的瓶子救起来了。”
林芷彤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擂了过去:“谁让你捡的?这是我的许愿瓶!”
纳兰性德独立寒秋,一身是汗。
林芷彤努着嘴道:“你怎么过来了,谁准你过来的?”
纳兰性德道:“京城都闹开了,说耿聚忠休掉了侧福晋。你是为了我闯府的缘故,遭此大难。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
林芷彤道:“呆子——这不关你事,真不关你事。而且也不是耿聚忠休了我,是我休了他。不想做他婆姨了,就走了呗。哪个地方还缺男人不成。”
此言一出,全船的人都怔住了,有几个老人便露出鄙夷的脸色。
纳兰性德深沉地道:“妹妹不用骗我了,也不用拿这话来护着我。别人怕这个太师,我偏不怕。大不了陪你去死,我才欢喜了。我窃了家里好多本书,《浮生六记》也有,《西厢记》也有,就是想过来跟你私奔,我们一起去西湖弄艘小船,你采莲我采风,好不好。”说完后,从身上拿出几本书来,却不知刚才在河里,书已经全湿了。
林芷彤握紧拳头,道:“私奔,你同我私奔?哈哈,你凭什么同我私奔?《西厢记》看多了吧。这天下怎么有你这样没皮没脸的人。而且你还带几本书私奔?你要真想私奔,也该偷点银子啊,偷书有什么用?本女侠还真没有像现在这样服过一个人。再说,纳兰大公子,你爹是兵部尚书,你觉得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追上我的船,能私奔得了多远?”
纳兰性德一拍胸脯道:“不怕的。我还是有些兄弟的,这京杭大运河管航运的是我同窗蒋义气,与我最要好,他还曾送一条大红汗巾子。在这条河里,没人能通知到我爹。”
话音未落,只见纳兰明珠带着几个人走到了船上,里面有纳兰揆叙与钗儿,也有穿着水运专服的人员。纳兰性德一见他爹,浑身便颤抖起来,又愤怒地看着爹爹身后那个面若寒星的男子。
那男子大大方方走出来,对着船上客人大声道:“都下船。我是京城水运司蒋义气,奉命搜查贩卖私盐,所有人下船搜身。没有命令不许上来。”
纳兰性德居然也想低着头混着出去,被他爹一把抓住。林芷彤看得哈哈大笑。
纳兰明珠对着林芷彤施了一礼,尴尬道:“侧福晋——不,林姑娘。犬子荒唐惯了,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我这就把他带走,林姑娘不介意吧。”
林芷彤道:“没关系。你带回去吧。”纳兰性德死活不走,杀猪般地叫着。两个大汉牢牢把他抓住。
钗儿过来施了一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舍来。如论何时,钗儿都是这般温文尔雅,任谁也挑不出他的错。钗儿道:“林姨——你和爹怎么闹成这样?”
林芷彤见纳兰揆叙痴痴凝望着钗儿,便笑着伸了个懒腰,道:“没什么,只是潮来潮去,还有你们写诗时常说的那云什么卷舒。我跟你爹故事讲完了,讲完了就不该强行续,强行续的就不是缘而是孽了。但我同你还可以是好友,若钗儿你嫁人了,嫁到纳兰家了,还是可以请我喝杯喜酒的。”
钗儿脸红彤彤的,道:“林姨就会取笑,江南女子,就是这般辣嘴玲珑心吗?”
纳兰明珠点点头道:“‘七出’之妻妾,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能像林姑娘这般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老夫还是生平仅见。林姑娘的胸怀令我佩服。放心,纳兰家不是势利之人,若有机会,一定照顾好钗儿。”
纳兰性德一听又误会了,忙道:“林姑娘。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我是不愿娶钗儿的。”
此话说出来堪称无礼极了,钗儿喜怒不形于色之辈,闻言后也脸色微白,转身走到揆叙身后。纳兰明珠一巴掌打在纳兰性德的脸上,骂道:“你这牲畜,你也配!”纳兰揆叙悄悄抓住钗儿的手,钗儿脸一红,本该挣脱,此时却低着头紧紧牵住。
纳兰性德道:“爹你别逼我。你再逼我,我就遁入空门。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林姑娘啊林姑娘,你还记得你亲手葬的那棵玉兰花吗?”
纳兰明珠又要去打,林芷彤突然想起了什么,挡住道:“纳兰大人,我和令郎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今日他来送我,就让我俩多说几句吧。一炷香,一炷香后他会跟你们回去的。”
纳兰明珠想了一想,一声长叹道:“真不知怎么生了这个孽障,若不是嫡长子,他祖母又护犊,早就把他灭了。麻烦姑娘多劝几句,免得他乱了伦理,成了登徒子。”说罢,带着众人离去。
纳兰性德眼似寒星地望着她。
林芷彤裙裾一动,万福道:“纳兰公子,多谢你喜欢我一场,但我想你真把我当成另一个女子了。我实话同你讲吧,我和你不是同道,你的那些诗词世界,我一辈子进不去,而且也不想进去。你们读书人喜欢虚构,你把我虚构成什么模样,我就不知道了。我这次会离开太师府,也完全与你无关,是因为我怀了别人的孩子——这点,你不用在外面讲。我无所谓名节,但太师有所谓——就当成我俩的秘密好吧。”
纳兰性德张大了嘴巴浑身如麻,道:“你骗人。你就怕我喜欢你,害得我没了前程。”
林芷彤嗤笑道:“你的前程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怕你喜欢我。谁喜欢我,我都高兴还来不及了,哪还有空害怕。至于坏了伦理,登徒浪子,我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好。你喜欢我没错,任何人喜欢任何人都没错,只要不骗人——只是我确实不喜欢个文弱书生,我要的不是吟诗作对,而是仗剑天涯。”
纳兰性德呆了呆,觉得梦里的林妹妹,那个自己恍惚中有着三世之约的林妹妹,那个葬花的林妹妹刹那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了。
林芷彤道:“我也不是你心中的弱女子。我的功夫不错,太师府该还有我练功的木桩。这一点钗儿也知道,就在京城的武当尤掌门也知道,他如今在你爹门下做教头,你可以去问问。我的‘紫霄影形’就是他教的了。我只是刚堕完胎,否则现在就可以练出来给你看看。”说罢,不运气地做了几个白鹤拳的姿势。
纳兰性德一声长叹,然后就轻声哽咽了起来。
林芷彤一耸肩道:“你看,本女侠也不喜欢哭鼻子的男人。”
纳兰性德忙停住了眼泪,拿出手帕,擦干后,才想起这是佳人所赠,犹豫片刻,就真的把帕子退还给林芷彤。林芷彤也怕这东西又引起他的痴,便点头收回。
纳兰性德失落道:“原来如此,老天终归没有眷顾我。你要回江南了,最后送你一首诗吧。你有扇子没有,就写在扇子之上。”林芷彤摇了摇头,她对诗词一向没有兴趣,可此情此景又不好拒绝。只好道:“我没有扇子,就免了吧。”
纳兰性德直接拿出自己的扇子,转身去找笔墨。
京杭大运河素来是贯通江南锦绣与京城达贵之地的枢纽。客船颇为豪奢,文房四宝齐全,甚至还有每日的邸报。纳兰性德很快便找到狼毫,只要拿起笔,那个糊里糊涂的混世魔王就不见了,倒像个身怀绝技的大宗师,他填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一边填写,一边哭泣。
林芷彤随手接过,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被“人生若只如初见”打动了。是啊,若是人生只是初见,那该多么美好。自己将会停在哪儿:凤凰坡的山茶树,还是百花湖的游舫,或者草鱼巷里与师兄们的嬉戏?
林芷彤收下扇子,在纳兰性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道:“走吧,呆子。若是忘不掉,就永远记得我。我虽是你编出的一个影子,但其实谁又不是谁编的影子?只有日子是停不住的,你老想留住初见,这多辛苦,且也只好再也不见了。”
纳兰性德道:“我不觉得辛苦,只是伤心。我看到了很多的美,却又统统碎掉。我弱冠之年,就被人称作大清第一词人,当然也被人讥笑到不务正业。其实只是不愿务他们的正业罢了。”
林芷彤道:“碎了也好。就像人,人若不死其实就跟石头、空气一样了,那也就没太多意思,就像一幕戏啰里啰嗦了,还能看吗?只有想到会死,我才敢这样放肆地活。”
纳兰性德喜道:“放肆地活——这话真迷人。他们都说我疯疯癫癫,糊里糊涂。想来你也有你的疯癫。”
林芷彤道:“呵呵,这些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凭什么你要跟别人一样呢?跟别人一样了,又有什么好?既然没人能代替你去死,就不要让谁代替你去活着。”
纳兰性德抓着林芷彤的袖子哭了一会儿,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转身离开了运河。
林芷彤终于往福建归去。纳兰公子拿出胭脂胡乱吃了几口,痴痴地站在桥头,望着远方。
夜泊天津,耿聚忠坐着船追了过来,可是到了林芷彤船前,又掉头而走,赖三公道:“三爷,为何不上船一述。”
耿聚忠叹气道:“大雪飘进庭院,人最好不要在上面走过。雪要融成水,也就随她去吧。纳兰性德也好,耿聚忠也罢,都是无奈中人,何必拖着别人跟着无奈。放手是种成全,放生是一份功德。”
林芷彤觉得以前老娘啰嗦,后有夫君羁绊,直到今日才有种走江湖的痛快感。她总记得费迪南德所说最多能打四场架的话。打皇帝已经用了一场。剩下三场不打完,总觉得亏了。
林芷彤心想,这一路上不用着急,慢慢地行侠仗义。打死三个魔头,等回到了漳州,跟爹爹炫耀一下,再去客栈说成书,那多威风。于是每到一个渡口,就上去听听有没有恶霸,每到个府县,就走街窜巷一阵子,看有没有人被欺负。
可这江湖魔头还真不好找,贪官倒是遍地都有,但都贪,也就不知该不该打了。黄河以北还算安宁,到了济宁府,才遇见一个卖油条的,全船的人吃过后,居然都在拉肚子。林芷彤义愤填膺,逼着船长把船开回去,要找小贩的晦气。
船长说:“算了,这点小事,我还见过用尸体熬油煎烧饼的,这算什么?”
林芷彤道:“你要是不开回去,我晚上就把你的船凿个洞。”船长一惊,又知道此女跟纳兰家有关系,不敢得罪,忙把船开了回去。林芷彤把小贩当街打了一顿。又知道他的油都是潲水里过滤出来的,林芷彤抓住小贩的耳朵,穿过半个济宁府将开潲水油作坊的几个贼头鼠脑的货打了半死。很多都赶来看热闹,几乎每个百姓都在喝彩,也有两个衙役面面相觑,觉得此女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点小问题也不放过,不是存心扫自己这样“父母官的官”的面子嘛。只是看着这船是京城过来的,拿不清此女来头,才讪讪作罢。回到船上,林芷彤的腹痛又加重了,更心疼的觉得打架机会又少了一个。
清晨起来,林芷彤身子稍微舒服了点,不自觉地又打了一套拳,发现练武时若速度快点,身体就没有问题。林芷彤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样说只要不运内功,不大开大合,打多少次架也都可以了?这世上不会功夫的坏人总是多数,要运气、拼命干什么?林芷彤一拍脑瓜,有些懊恼:早知道打皇帝,打小贩都不用使用内力了,白白废了两次跟高手交手的机会。练家子打这些木头般的男人,又需要运哪门子气?单凭招式,三两下就可以拿下。林芷彤心情大好,饭也多吃了两碗。路上无聊,便开始研究起不运气,单凭招式快速制敌的法子来。水路不比陆路,风浪颠簸,难免有些不稳当。林芷彤为了在船上站稳,试了好多种法子,又翻出西洋姐姐的几何书看了看。发现若自己两脚齐肩宽,大腿并拢,膝盖微曲,两脚内扣。这样的马步最稳定。两脚、两小腿、两脚跟到头顶,就构成了三个环环相扣三角形,三角形总是最牢固的。林芷彤非常得意,心想自己该是中原第一个用数学练拳法的吧,这套拳法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站着自己发明的马步,林芷彤又将白鹤拳的杀招,混合着八极拳的肘法添加进去,变成了一门凶悍怪异、短桥窄马的功夫。这时恰见沙洲上两棵歪脖子树,长得跟自己马步一般模样,夹住了一只想穿过的羊。林芷彤笑道:功夫叫什么名以后再说,我这步子,就叫“二树钳羊马”吧。有这马步,至少船上打架,会天下无敌了。
船到枣庄,第一次有捕快上来检查路引。林芷彤才想起出门还需要这玩意儿。心想我一个好好的人,好好地行走,坐船又出了船票。凭什么还要你出示证明?这就是把本女侠当成嫌疑犯了。当场也不理会,就趴在船舷上睡觉。出京日久,那些太师府带出来的绫罗绸缎都穿厌了,林芷彤就在沿岸府街淘点花花绿绿的便宜货穿。现在穿的就是还价成四十个铜钱买的普通布衫,任谁也不知道她曾是当朝一品的侧福晋。小吏见有草民胆大如此嚣张,二话不说,一鞭子便挥了过来。这可把林芷彤乐坏了,三两下将小吏扔进了水里。这就等同于捅了马蜂窝,物伤同类,一堆衙役都往甲板上冲。
小吏爬上船,本来一脸恐惧,见兄弟们都到了。顿时胆壮,恶狠狠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芷彤笑了,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吏一怔,这姑娘出手便打,见了我们这么多官差也不慌,只怕有点来头,说不定是县令、主簿的干女儿。当场也怕把事情搞复杂了,就用鼻子轻哼了一句:“你是谁?”
用鼻子轻哼,这是小吏们不太清楚状态时惯用伎俩,“轻”表示了谨慎与卑微,“哼”又不失官吏体面,堪称进可攻退可守。
林芷彤叉腰道:“我是老百姓啊。”
小吏们哄堂大笑,道:“这丫头是个刁民,不懂得轻重贵贱。抓起来!衙门里说话。”
林芷彤环顾左右,见这儿这么多人,打赢他们自然没有问题,但必须费一番周折,还要使用掉一次内力。为了这些不会功夫的运掉一次气,想想有些舍不得。便决定用语言吓住他们,林芷彤久在帝都,当然知道眼前是一群什么样的动物,便故意轻蔑地一瞥,把手主动伸出来,轻笑道:“过来绑吧——最好绑紧些,免得事后不好意思处置你们。”
群吏本已拿出了绳索、镣铐,见她主动伸手,优雅笑着,便都站住了。凡属犬类,一般只咬怕它们的人,无论藏獒还是柴犬,这几乎是定律。
几个老成些的衙役迅速挡住一个有些冲动的同僚。望了一眼客船,见客船前行的方向,高深莫测地交换了下眼神。老衙役怯怯地问道:“这姑娘气度不凡,可是赶去知府家拜寿的歌女宋丽?”
林芷彤觉得好笑,故意不说话,眼珠子往上一吊。
那老衙役恍然大悟,不住地作揖。掉水的年轻小吏哆嗦起来,道:“赵知府身子骨还好?”
林芷彤心道这八成是把本女侠当成知府的女人了,呵呵,也真不要怪女人势利。一个女人在这世上会不会被为难,还要看身后是哪个男人,能不势利吗?便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问这话——你们头是谁,县令还是巡抚?”
船舱后迅速走出一个男人,众小吏纷纷行礼让路。那男人拱手道:“这位姑娘好。俺们是陶县令的人,在下是本城押司朱进,要维护一地平安,职责所在,不能不多问几句。姑娘气度不凡,为何没有路引。可真是要去知府家祝寿的宋姑娘?若是,卑职好安排些人护送。”
林芷彤走上去,轻轻在朱押司耳边道:“你那知府左臀部有块青胎。”
这押司又怎么可能知道知府的臀部,闻言却再也不敢怀疑,半跪着道:“得罪姑娘了。撤。”只在几秒里,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满脸笑容离开了。林芷彤心中暗乐,觉得下次回去,得把这个什么知府的屁股踢青才行。
船泊丰县,见有满人把农民的房子强拆了,做成了几十个达官富商的豪宅。林芷彤把强拆民房的二十多人打了一顿。
船泊沛县,当地有个聋子因行侠仗义,上京城揭露县令抢占民女,被县里衙役们无端囚禁在村中,饥寒交迫。林芷彤假装邮差,救出聋子,把县令打了一顿。
船泊淮南,当地有人开煤窑,拐卖上百名十来岁的小孩,逼着下到巷道内,背煤卖矿,经常活埋几十个孩子。林芷彤义愤填膺,救出一批童工,把几十个矿主打了一顿。
船泊常州,有人街头筹款,说自己是福建人,家乡受灾,流浪至此,想筹些粮食回去救乡亲。不少善良百姓捐赠,林芷彤正要捐银子,忽然发现他们不会讲福建话,逼问下才知是四川刚下台的贪官,捉过来又打了一顿。
但有北方来客告诉她,自她走后,丰县拆房更厉害了,沛县聋子全家都被抓了,淮南拐来了新的童工,常州又有了新的骗子。林芷彤觉得自己不像个女人,也不像个侠客,像个傻瓜。
终于到了杭州,浙江已是藩王与清廷作战的前线。昔日繁花似锦,如今断壁残垣。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拱宸桥旁,也已冷清了不少,唯有浓妆淡抹的游莺娼妓多出了一群,吸引些人气。
林芷彤突然觉得身体内有种邪恶的东西在流淌。
其实一出京城,林芷彤就隔三差五地想找个男人玩玩,如果说行侠仗义是自己的阳面,这种想法就是阴面。她有时也觉得此念头很是低俗,但再低俗,仍然忍不住去想。有时还觉得很怪异,难道其他女人就没有自己这种欲望吗?为何从未听书上说起过,还有女侠想玩男人的?
林芷彤觉得自己八成不是个好姑娘。她还觉得放纵的日子很有魅力,若能浪迹江湖,身边伴着一堆好男人,那就最好不过了。这京杭大运河上,也碰到过几个青青子衿。但想归想,总没敢真抓几个男子玩玩。偶有书生过来搭讪,但个个庸俗不堪。经历过徐精的青梅竹马、耿聚忠的权势滔天,恋过闾丘丹逸的风流潇洒,又被纳兰性德的柔情深种错爱,如今一般的男子,真难入林姑娘的慧眼。
林芷彤突然想,要不要做几日妓女玩玩?这样就可以找男人,又能过几日坏女人的生活。
林芷彤一向说做就做,再加上对灯红酒绿的地方一直好奇。扭捏了几下,就彪悍地走进了杭州一家最大的妓馆越风楼。老鸨高兴坏了,但故意道:“你这模样是很不错的,但这一双大脚,只怕客人都不会喜欢。会弹琴吗?会作画吗?那就按照第二档的姑娘收费吧。如今世道不好,你这么大的脚,有饭吃就不错了。赚来的银两,你四我六——既然进了这儿,就需要签个契约,一个月内不能离开,当然,你干得再差,一个月内妈妈也养着你。”
林芷彤好奇地看着这儿古色古风的摆设,觉得到处透着新鲜。里面的人也都是欢歌笑语,倒比皇帝的紫禁宫有生气多了。老鸨道:“你别看风尘女子。从古到今只怕比良家的可爱得多,也活得自在得多。都说婊子无情,其实婊子比满口道德的士子还讲义气些。待久了,你就知道了,我们这儿还真没有什么坏人。柳如是就是我们这儿出去的,她不比她那夫君钱谦益有气节吗。可惜‘士贰其行’的半辈子都在庙堂,她却半辈子都在庙里了。”
林芷彤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道:“好,这儿好像挺好玩。就玩一阵子,银子无所谓。弹琴作画我不会,谈情做爱还可以。”
老鸨满脸笑容地帮她梳妆打扮。
才过了五日,西湖第一烟花寨越风楼就快没生意了。林芷彤一个客人都没伺候过,倒前前后后打伤了三十二个嫖客。这群人,有的是一进门二话不说就动手动脚的;有的是长得丑还动手动脚的;有的是喝醉了一身臭味还动手动脚的;有的是七老八十了还动手动脚的;有的是扔一把银子过来就动手动脚的;还有的是逼着她先喝鞋酒再动手动脚。最不能忍受的是,有一个根本就不打算动手动脚,专门跑来让她磨墨写诗的。林芷彤觉得这群男人真没有意思,就不能谈谈感情找找感觉吗?于是几十号金主全部当成木人桩尝试自己的新拳法了。
老鸨刚开始还以为是打情骂俏,直到一个个客人鼻青脸肿,骨折脱臼,才又惊又气。派出一群大茶壶教训这不听话的“女儿”,结局就无需赘言了。打完之后,林芷彤觉得自己不运气打架的法子越来越成熟了,二树钳羊马加上自己挑出的手法,即使去参加擂台赛,也能进前三十。可惜事业这么成功,找不到一个好的男人满足自己的欲火,又有何用?
林芷彤觉得就冲这一点,做男人还是比做女人好,男人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在床上凑合,可让自己伺候个不喜欢的男的,就真是不愿意。偏偏心中的邪火照样也有。林芷彤把大茶壶们全部绑了起来,见中间有一个眉清目秀的长得还不错,一时火起,就将他扔在床上,然后就把他办了。
老鸨只好道:“妹妹,我的好妹妹。你来此是为了什么,是要银子吧。我就给你一些,你行行好,就走了吧。”
林芷彤道:“银子我就不要了。你再帮我找几个像样的男人,玩一玩我就真走了。”
老鸨张大嘴巴道:“我这家店在钱塘江边几十年,见过无数世面。柳如是就是从这走出去的,再往前点,出过九个花魁。但真没见过姑娘般别致的女子,你该是父母没落后刚流落江湖的大家小姐吧?你还是快走吧,小店横跨明清两代,没有毁在战火,不能毁在一个女人身上啊。”
林芷彤笑道:“不是一个月内不准走,养着我吗?”
老鸨作揖道:“一天也不行啊,来这玩的没有能顺姑娘心的,从古到今,那都是姑娘顺着客人来。这一会儿,只怕江南风流才子都把越风楼当成魔窟了。您不愁吃饭,其他穷姐妹还要吃啊。”
林芷彤也玩得有些厌倦,听闻此言道:“好,吃完晚饭我就走,还想赶回福建了。”
老鸨又道:“姑娘啊——你去福建干吗?那儿又打仗又饥荒的。你就是做强盗也没地方抢啊。”
林芷彤扑哧地笑了出来:“本女侠这么像强盗吗?放心,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别人有的吃,我就有的吃。小鸟这么小都有叶子吃,人是用不着担心的。”
睡完午觉醒来,林芷彤打好包正要离开,忽然觉得清风楼怪怪的,偌大的庭院一个客人都没有。老鸨守在门外,抓住她道:“林姑娘,千万再留一晚,有个得罪不起的主,点名要你,已经把这楼包下来了。”
林芷彤翻了个白眼道:“什么大人物啊,他不怕挨打吗?告诉他,本女侠觉得这儿不好玩,已经走了。”
老鸨道:“姑奶奶呀,这一个你怎么也要帮我接了。此人得罪不起啊。”
林芷彤头都懒得回,径直往外走。
老鸨放声大哭,跪下磕头道:“林姑娘,你就救救迎风楼吧,救救这里几百号苦姐妹吧。得罪了此人,这百年老店就没有了啊。”
林芷彤转身道:“谁啊?你们店这么大,每天里不知道来多少知府、县令。这儿上千的进士、举人也都是你们的恩客,还有谁能把这个店给毁了?”
老鸨挽着林芷彤的手,讨好道:“妈妈还真不怕这些账面上厉害的。清朝其实不准官员来这种地方,当然你也知道不来的很少。但当官当士子顾忌多,做不出无法无天的事,妈妈都不怕他。此人不同,如今在江南几乎有半壁江山,惹了他盐都没得吃。听说过天地会吗?此人是——”老鸨压低了声音:“天地会新主子——朱三太子。”
林芷彤道:“他怎么知道我?”
老鸨又跪下道:“听说他情场失意。所以大多时候都泡在杭州,找各种各样的女人,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前段日子又听说他去指挥天地会打仗了,多半是你这几日做的事太出格,惹出他的兴趣了,仗都不打跑了过来。听妈妈话,就算你真是京城没落贵族的女儿,也别惹这样的魔头,要知道他有几十万不要命的兄弟。这满清与汉姓藩王胜负未分,若汉姓藩王赢了,真复明了,这朱三太子岂不是九五之尊?等会儿一定压着些性子啊。”
林芷彤好奇心又起来了,道:“好,我来看看他。压不压得住性子这就不保准了。看他合不合我心意吧,若是不合,就一剪刀把他阉了。”
老鸨站起身,跺着脚转圈,道:“姑奶奶,那你还是走吧。这爷发了脾气,我就一人死了算了。”林芷彤笑盈盈地吃着荔枝。
外边小厮慌道:“红天爷到——到。”
老鸨焦急道:“来了,来了,逃也逃不了了。红天爷就是朱三爷,不称朱是免得满清找麻烦。总之求求您,等会儿,千万耐着点性子。”说完磕了两个头,躲到屏风后面。
林芷彤横躺在贵妃几上正在打哈欠,只见一条健硕的汉子带着两个随从,龙行虎步地走了过来。林芷彤嫣然一笑,然后两人便都呆了。
一随从喝到:“大胆,见了殿下也不行礼。”
这太子反手一个耳光,道:“住嘴。”随从一惊,似从没想过自己会挨打。这朱三太子脸上阴晴不定,显然对身后两人也有顾忌。
林芷彤毕竟在京城名媛堆里转了个圈,知道所谓高层斗争的无聊与厉害。又是一笑,下榻万福道:“民女林氏见过太子。”老鸨前来倒茶,一边惊讶,一边觉得心里放下了块大石头,看来这女儿还掂得清轻重,要知道她昨日硬是把知县打哭了。
朱三对那挨打的随从轻声道:“战场失利,脾气躁了点。刚才的事和香主还请海涵,你们不用陪我了。自己去找乐子吧。”
那和香主捂着脸,阴阳怪气道:“太子要打人,我们做臣的也只能挨着,哪有海涵不海涵的说法。只是跟着万大哥打天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挨打啊,天下未定,还请太子爷少些架子。”说罢跟另一随从,转身走了。
朱三抱住林芷彤道:“你怎么在这儿,这怎么可能?”
林芷彤呵呵笑着:“闾丘师兄,你怎么变成朱三太子了。我在京城就想,什么福建朱三,文武双全,活了十几年都没听说过。十有八九是个西贝货,却想不到是你。”
朱三做了个“嘘”的手势,指指外边,表示隔墙有耳。轻声问:“师妹,你怎么回福建了。那姓耿的呢?”
林芷彤道:“我休了他。”
闾丘丹逸眉头皱在了一起,突然痛苦地转起圈来。
闾丘丹逸凶道:“为什么?你怎么能休了他了?我做这一切,吃了很多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入京城,亲手把你从他府上抢回来。”
林芷彤道:“师兄,你是为了这个骗人的?你还是放不下啊?”
闾丘丹逸咬牙切齿道:“强抢吾妻,奇耻大辱!身为男人岂能放下?”
林芷彤皱眉道:“师兄,虽然我离开了京城,但有一说一,耿聚忠娶我不算强抢。”
闾丘丹逸暴怒道:“住嘴!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外面老鸨闻言腿打起颤来,这姑奶奶不是又要来了吧。
林芷彤也站了起来,翘起了嘴唇盯着他,道:“你想干嘛?”
闾丘丹逸一呆,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师妹,实在是太想你了。耿聚忠或许不是明抢,但他是利用自己的权势,以救你父亲为诱饵,胁迫你嫁给他,实际上当时你是喜欢我的。对也不对?”
林芷彤抓了抓脑袋,想不明白对不对。模模糊糊里点了点头。
闾丘丹逸道:“那时我就发誓。一定要做个比他还有权势的男人,再把你亲手抢回来。可惜要比耿家更有权势谈何容易,他家的地位是他爷爷做汉奸,用几十万颗人头换来的。我要复仇,就只有杀更多的人这一条路了。师妹,不怕你笑话,我是一直送你送到了京城的。在京城里,我曾几次想翻进太师府,但都忍住了。我知道这样没有意义,你欠他人情,他又随时可以把师父送进牢里。所以,我就回来抢江山了。如今,姓耿的把你逼到了这种地方,我更同他不共戴天了。”
林芷彤不知该怎么接话,叹了口气勾了勾手道:“师兄,我给不了你洞房,就给你一张床吧。”
闾丘丹逸一愣,将林芷彤扔进牙床里,一阵狂风暴雨。
林芷彤抚摸着师兄的胸脯,道:“这些日子你还好吧,好似瘦了很多,是不是在天地会做头也做得不怎么顺心?”
闾丘丹逸面露愁容道:“毕竟根基太浅,天地会都是万云龙一手带出来的,暂时说不上太多话,只是个活招牌。慢慢来吧。”
“你是为了我做这假货的,如今我回来了。你又做得辛苦,干脆别做了。你带着我回漳州,或者随便哪个地方,我俩过自己的日子算了。”
“你是一定要带的——这位子却不能丢了。”
“为什么?”
闾丘丹逸沉默了一会,道:“我有苦衷,这位子绝对不是想下就可以下的——况且,姓耿的凭什么要了你,还不是因为有权有势吗?是男人就要有自己的江山!”
林芷彤盯着闾丘丹逸看,烟视媚行道:“如果我和江山只准选一个了?”
闾丘丹逸道:“我要江山。”
林芷彤转过身去:“原来我仍只是个借口——师兄,有多少人都同你一样,只记住了苦衷,忘记了初衷。说白了,你还是更喜欢那些权势。明儿我回福建,你也不用来找我了。”
闾丘丹逸急道:“本太子一言九鼎!你也不准忤逆,既然见到了你,就别想再跑。乖乖做我太子妃吧。”说完,双手便搭在林芷彤Rx房上。
林芷彤生出一股子厌恶来,一个双膀手弹开师兄,转身恶狠狠地道:“你想强迫我,想用你那假货帽子压我?师兄,你可以试试看,还能不能打过你这个师妹。”
闾丘丹逸虽是傀儡,但如今三大藩王、台湾郑经、天地会打的都是反清复明的旗号,他俨然是这半壁江山名义上的共主。这段日子,也过足了颐指气使的瘾,可见这师妹也不由的软了起来。闾丘丹逸道:“师妹,我怎么会强迫你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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