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军官道:“对面可是少林宗师林山石?”
林山石咬着牙道:“正是。”
军官从马上跳了下来,堆着笑容行了个军礼,道:“我们是耿王庄的亲兵,末将是骑兵副参领文好生。曾在月前见过令千金,侧福晋可能还记得小的。今日奉命来接管粮仓,靖南王——不对——兵马大元帅交代过,林大侠是耿家的亲戚,不得骚扰,也不得无礼。若林大侠愿意,可以从军做个参领,也可以继续掌管粮仓。”
林山石脑袋麻麻地,道了声:“嗯。”
军官扬一扬手,几十号人被绳子绑着从马车里扔了出来。林山石一看,全都是粮仓的旗人,有好几个被他骂过,有好几个跟他摔过跤,还有好几个跟他喝过茶。如今,他们像一群芋头般被倒在地上。当场就有人脊椎骨摔折。
文好生睁圆了眼睛道:“满清余孽,行刑。”
只在电光石火间,耿王庄的马队如龙卷风般刮起来,马刀在阳光下挥起,一片雪亮让人睁不开眼睛。只眨眼间,数不清的血液就如红色绸缎般往天上滚去。林山石自以为见过地狱,今日才知地狱也有十八层。不自主的转过身去,鼻子闻到一股浓郁的腥味。再回头,所有的满人都掉了脑袋,有一个脑袋滚得远远的,已经像西瓜般溜到了粮仓门外。
木头痴软软地摊在地上,和好几个汉人士卒一起,呕吐起来。周驼子练八卦拳下盘最为扎实,也要靠在墙上才能不滑下去。
文好生喜道:“螃蟹阵杀俘虏还是挺快。不知道鸳鸯阵会是什么效果。”又扬了扬手,索主管的家眷被推到了马阵前。女孩和孩子的哭声响彻仓库。
林山石颤抖着道:“慢!”
文好生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问道:“林大侠有何见教?”
林山石道:“将军名叫文好生?在下读书少,大概说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这家眷就放过吧。我们学武之人,也有一些在打家劫舍,啸聚绿林,做了土匪。但土匪都有个规矩,那就是祸不及家人啊。”
文好生拉着马绳转了几圈,道:“林大侠,这可不是江湖恩怨,是民族大义啊。莫非林大侠不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满人杀了我们多少同胞,末将的父亲、叔叔、堂叔一家十余口,都死在扬州。就因为不肯蓄满人的辫子。莫非林大侠要做东郭先生,救这满族的野狼?”
林山石不敢说话了,当时满清定鼎未久,在江南杀汉人尤多,林山石倒没有亲人死在满人手中,但听还是听了一些的。这种血海深仇,自己自然也不好多说。况且如今这个状况,只怕再为索大人家眷讲几句,也许一顶汉奸的帽子就甩了过来。只好退在一边默不作声。
文好生豪迈道:“满汉不两立。我等此日已经二十余年了,汉族的好男儿们,给我剁了这群杂种。”马队又扬起了刀,这次变成了鸳鸯阵。
阵前绑着的都是女眷和孩子。几个女人都已经吓得不敢哭泣,只有一个穿得华贵一些的夫人,悄悄把大儿子推在身后,又把小儿子压在身下。那小儿子一两岁模样,胖乎乎的,突然钻了出来,转着眼珠子冲着母亲咯咯地笑,伸手要奶喝。
马队徐徐转动。头马向人群冲过去,扬起前蹄,如马踏飞燕。
林山石忍不住又大喝道:“慢!”一招白鹤三抄水,越到了头马前,头马骑兵有些发愣,林山石跳起,只轻轻一掌,便把他打落马下。
文好生跳下马来,手握马刀,直勾勾地望着林山石,一肚子疑惑。身后的马队又列起阵来,战马发出长嘶,真比少林狮子吼还乱人心魄。林山石悄悄打量了一会,不需别的,只要这些马一起冲过来,自己练的什么拳都没用了。他转身看了眼那个孩子,顿生一种豪气。悄悄走到文好生前,道:“文将军,借一步说话。”
文好生知其身份特殊,不敢发火,皱着眉头走到门外。
林山石道:“这儿可有在扬州杀过将军家人的凶手?”
文好生摇了摇头,又冷哼一声,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林山石想了想,勾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兄弟——那孩子其实是我的,嗯,你懂的——还请高抬贵手,也不要外传。我家里那个醋坛子实在受不了。”
文好生一愣,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伸出大拇指道:“好!明为满人当差,实为干满人的女人。那才是炎黄族的大好男儿。末将也觉得坐过清朝牢房的少林宗师,不至于做满清走狗。现在我知道了。大侠放心,一定不会外传。”转身走进粮仓大门,又做了个手势。
刹那间,整支马队就风卷残云般离开了,就如从没来过一般。古一粮仓的黎明,一片静悄悄。满族守卫都死了,汉族守卫都逃了,几个索大人的家眷还在发着抖。数只乌鸦从高墙俯冲过来,叼一块腐肉就往天空飞去。墙外的野狗,绿了双眸。
木头痴道:“师父,这——这——这些尸体怎么办?”
林山石走上前,一个一个辨认,忍不住眼睛潮湿,道:“都是熟人,埋了吧。”
木头痴道:“是,师父。只……只是外边正在抓汉奸。我们在这帮手埋满人,会不会被……被当汉奸收拾?”木头痴稍一紧张,便会结巴。
林山石睁大眼睛骂道:“埋!”
被救的家眷走向前来道谢。那护着孩子的夫人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说道:“林大侠侠肝义胆。大恩不言谢,若有来日,必当重报。”
林山石挥一挥手道:“快点逃吧,我也不是为了救你们,只是为了救自己。免得自己以后心里太难受。报答啥的就不用讲了。乱世之中,各自保重吧。”
夫人道:“镶蓝旗勋旧佐领硕尔惠便是家兄,他的驻地并不算远,我这就出城。山不转水不转,来日一定有重逢之日。告辞。”便对着索大人的尸首磕了几个头,带着众人离去。
袁氏道:“当家的,这外头闹哄哄的。真要打战了啊。会不会死人啊?”
林山石忧心忡忡地放下饭碗,今日的五花肉滑,一块也没吃,道:“我今日就见到几十个。”
袁氏睁圆了嘴巴,道:“我听说黎知府也逃跑了。明日会不会有人把我们的辫子剪掉?会不会有兵匪来抢掠我们家?”
林山石道:“头发先盘起来再说吧。这一打仗,还不知谁胜谁负。我们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不知道希娣会怎样。他的丈夫既是皇帝的心腹,又是靖南王的弟弟。难啊。”
袁氏道:“我的眼皮直跳,总觉得有大灾发生。”
林山石道:“呸,这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啊——人的命运也不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乱世里人压根就不是人。若放在以前,就算碰上昏官,就算黑幕重重,要杀个百姓,好歹还要过一下堂,还要请个讼师做做样子。今日杀了几十口人,谁说了一句话了?好像只要打战了,只要有个反清复明的借口了,杀人就无所顾忌了一般。”
袁氏道:“就是,昨日还在说要爱大清国,今日又说要爱大明国,我看都是打个爱国的招牌,一群强盗拼来拼去。为啥老百姓就不能过个安生日子了?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就做个太平人不行吗?我就想不明白了,耿王爷家大业大,房子妻子银子车子啥都有了,还要折腾什么?”
林山石想起了监狱里的黑木洞,道:“我倒是能明白他。因为人就是要折腾吧。站在我们这个位置上,为了吃和穿和房子大一点折腾来折腾去。在他那个位置上,不愁吃,不愁穿,甚至不愁功名了,也只要抢皇帝做这个戏好玩了。总之,人是一定要折腾的,人忍受不了无聊。”
袁氏道:“你们这群男人就是混蛋,忍受不了无聊,就编这么多借口,让这么多人陪着你们玩,陪着你们掉脑袋。无聊了,不会逛街看衣服啊?”
林山石道:“唉,你骂得对,但没啥用,该抢天下的还是会去抢天下,该被当成傻子的还是会被当成傻子。上次听阮先生在书院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就在想,兴和亡百姓都苦。那说明哪朝哪代折腾的都不是好人,曹操是个白脸,刘备也未必好到哪去。清朝杀了人,明朝也未必少杀了些。这老百姓自身只怕也有点问题,否则为啥总受欺负?南少林和尚讲业报业报,这只怕就是所谓的共业共报。”
袁氏听得云里雾里,道:“当家的,坐了一趟牢,你就老能想到一些怪话了。听起来瘆得慌。”
林山石自豪道:“阮先生也这样说,死过一次的人,自然透彻一些。”
袁氏道:“嗯。你透彻,去挑一缸水来,顺便把碗洗了。”
太阳还没升起,街上就敲锣打鼓。林山石和妻子赶出去一看,原来是闽南诗社的人正在游街,欢庆耿大元帅收复漳州。不少诗人痛哭流涕,哭得最狠的一个边走边痛斥满清朝廷沐猴而冠,还把鳌拜杀江南文人的账统统算到康熙的身上。旁边有一个落第童生满脸钦羡道:“这个,刚升了诗社社长。”
林山石依旧去古一粮仓,他只是觉得自己收了这个月的俸禄,就该待到月底。虽然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以前有个朝廷,他还明白是为了谁在假装辛苦,如今他连假装的对象都不见了。粮仓里倒是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原来的汉族士卒,也都一脸迷惘。相顾无言待了几个时辰,周驼子道:“就待在这儿吧,好歹守着粮仓不会饿肚子。”
晌午时分,一个军官带着几十名步兵跑了进来。军官见到林山石便拜,自称是新任的漳州知府牛富汗。牛知府道:“林大侠,我也是行伍出身,练通臂拳。如今福建正在激战,所有州府都暂由军官管理。我受大元帅的委托,来粮仓调三千石粮食去前线。这是元帅府的公文,元帅也想知道粮仓具体有多少粮食。”
林山石和周驼子面面相觑。林山石沉吟了一会,道:“条子什么的就不用了。知府需要多少,直接去仓库搬运好了。至于粮仓数目,你们得问总计吏。但计吏是满人,昨儿已经被你们杀了。”
牛知府道:“这就好,这就好。林大侠跟大元帅是亲戚,以后还望在大帅前多美言几句。这粮仓往后就交给林大侠管理了。按大元帅的意思,我们这补充几十号步卒,当然也归林兄指挥。这都是王府精兵,防个刁民土匪定无问题。我是带兵之人,打战打得就是粮草,还拜托林大侠辛苦一些。”
几十号步卒里走出一个精壮的汉子,道:“末将廖子凯,听从林总管的安排。末将曾练过三拳两腿,最崇敬少林英雄。”
林山石一看他眼里露出的精光,便知此人功夫不低,看来该是耿王府安插在古一粮仓的人了。当下扶起道:“都是自家兄弟。我是一介武夫,除了打拳什么都不懂。以后粮仓的事你多费心了。有空闲了就陪我喝喝茶。”心里打定主意,过了这个月,就回家教徒弟去。人都有一条命,这江南织造做的金丝绸鞋,穿在自己脚下,就是没有芒鞋穿着随意舒爽。
粮仓里跑来一个汉子在牛知府耳朵轻语了几句,牛知府道:“这么少?”转身拱了拱手,离开了粮仓。林山石跟廖子凯聊了几句,发现他对功夫很有见解,人也豪爽的,顿生几分好感。再问其为何到了耿王庄,廖子凯回答耿家开的薪水最高,就在这卖命了,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林山石见其坦率,顿时充满了好感。心想:这人是条汉子,没饭吃的时候自然谁给饭吃,谁就是东家。
回家后,袁氏兴高采烈道:“反清复明还是不错的。今日很多家都发了十斤油,二十斤大米,只要下午集合在江东古桥前唱首歌就可以了。”
林山石道:“什么歌?”
袁氏道:“你不知道啊?你太落伍了,今日里整个漳州府都在唱。就是那几句‘巍巍辽东,大明永昌。蓝衫威武,汉家江山。虎兕泪洒山海关,何日重返乡!巍巍辽东,大明永昌。蓝衫威武,汉家江山’。”
林山石道:“都有谁在唱?”
“都在唱啊。三岁小孩到八十岁老人都在那唱。对了,清晨那个爱哭的诗社社长唱得最凶了。还道唱了这歌,以前的肺病也跟着好了。”袁氏看着那瓶油道:“要是每天搞次反清复明就好了。”
林山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木头痴冲个进来,道:“师父……父,外边好……好鬼热闹。东门口正在行刑,抓到了十多个满清余孽,连……连东八街的婊子都在看热闹。”
林山石觉得很残酷,骂道:“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知道死的人也都有家人儿女。而且你以后也不要叫婊子了,那也都是被逼得没办法穷人的女儿。”
袁氏瞟了一眼道:“你很熟悉她们?不叫婊子叫什么,难不成还叫小姐?木头痴,走,我们过去看热闹去。”
林山石不想去,但又觉得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也慢悠悠地一个人踱到了东门口。果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每杀一个人头,便有人大声喝彩。
突然有人道:“少林宗师林山石来了!”一群人就自动让开一条路,迎接这个在满清牢里“恶斗狱卒”的英雄。林山石讪讪地跟那些仰着脖子望他的人作揖还礼。心道:阮如梅,你可把我害苦了。
边上人还在议论纷纷。
“这就是大英雄林山石。”
“他在牢里打死了四个狱卒。”
“不对,是五个,我叔叔说的是五个。”
“四个。”
“五个。”
“你们讲的都对,也都不对。其实是四个狱卒,五个倭寇,都是被黑虎掏心一招取了性命。我是听他大弟子肥猪康说的。权威吧!”
林山石遮住了耳朵。往前一看,心中一惊,这前方已经杀了十多人,这台上还有十多人。漳州府哪来这么多满清余孽?这余孽又是如何个算法,若是拖个辫子的就算余孽。这满城的人不都该杀掉。这牛肉巷的胡屠户怎么也被抓,他做生意一直都挺厚道的啊。上次杀了自己家一头牛,还特意跑来解释了几次。
林山石问旁边一个老者:“老人家,你是读书人。这满清余孽都干了什么?那胡屠户你认识吗,他怎么也成了余孽?”
那老者道:“不知道。按人头分的吧。大元帅有令,每个巷子必须选出一个余孽,下面乡镇是每个村子两个。靖南王还是很仁义的,既震慑了敌人,又杀人很少,是个成事的料。这个屠户我也认识,他不算冤。昨日元帅府有几人过来牵走他几头牛犒军?他居然跑去要账,结果耿家军的人说先赊着。你猜怎么着?”
林山石急道:“怎么着?”
老者道:“他居然说小本买卖概不赊账。耿家军的人自然不理他,他居然还敢说镶蓝旗去他那买牛肉也按时给钱。他知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你说他不是余孽,谁是余孽?”
旁边一个癞子道:“这不想活的,死了也好。”
林山石望着台上的胡屠户涨红着脖子,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巴自然被抹布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终于被杀掉了。
回到古一粮仓,林山石忍不住对廖子凯道:“叫你们的将军少杀点人,人不是白菜,会哭,会疼,亲人会难受。”
廖子凯不以为然道:“这才杀了几个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们军师说了,福建有自己的省情,完全不杀不现实,复兴汉室江山没有其他法子,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倚翠楼玩姑娘。”
林山石叹了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反驳。
廖子凯仰着头得意道:“林大侠,打架你是行家,打仗你就不懂了。仁者不掌兵,妇人之仁是最要不得的。对了,你为何不去大元帅府要个参领做做?当军官,比窝在这儿好处多多了。”
林山石沉默了会,道:“我就是知道当官好处多,才不敢去的。怕晚上睡不安稳。”
月亮圆得瘆人。城中突然大乱,袁氏关上门对林山石道:“当家的别出去,买菜时听菜贩说,镶蓝旗正在跟耿家军凤凰坡大战。”
翌日,伴着一堆乌鸦,林山石走回粮仓,闻见一股浓浓地焦臭味。一看,廖子凯已经死了,身子被烧得只剩下一小团,只是剩下的半边脸还依稀可见原来的容貌。林山石心想:这也是一条好汉。抬头一看,屋顶又换成了清朝的镶边蓝色旗。
往前走几步,看见大坪里烧着一堆木炭,木炭把上面的铜管弄得通红。一群满人正逼着耿王派驻粮仓的士卒们,光着脚从铜管上走过去。林山石想去救他们,但看着满人满眼的恨意,想起这堆火不远处那些刚埋的满人的坟,握紧的拳头便又松开了。
若历史真能变成一个戏台,好人、坏人都写在脸上。再来个快意恩仇,多好。
一军官下马跪着道:“末将镶蓝旗偏图?钮钴禄氏拜见林大侠。”
林山石奇道:“这位什么咕噜,你如何认识我的。”
军官道:“偏图?钮钴禄氏。是我们镶蓝旗勋旧佐领的妹妹觉尔察氏手绘了您的肖像。觉尔察氏说您是我们满人的大恩人,不仅救了她一家妇孺,还帮着埋葬了满人兄弟。还道,在这个粮仓里,全部听你的命令。”
林山石道:“听我命令?能把这些汉人放了吗?”
偏图一愣,气鼓鼓道:“这些是前明余孽,手上都有满人的血。”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耿王士卒掉进了火里。
林山石咬牙道:“将军,那也别弄根铜管让人死无全尸。再说,这是仓库,若起火了,你们镶蓝旗不用吃饭吗?”
偏图道:“喳!把火灭了,把这群混蛋弄出去吊死。大侠仁义,要给全尸。林大侠,您现在记得末将的名字了吗?钮钴禄氏,末将也是学武出身,也会个三圈两腿,最崇敬少林大侠。”
林山石眼里闪过廖子凯的身影,刹那间仿若时光重现,一切都熟悉得恐怖。
林山石道:“记不记得住又有多少区别。若是正常年景,你我或许能做几十年朋友,名字算是每个泡沫的代号;而如今,兴许连泡沫都不算了,代号又有何用?粮食在库里,计吏已经死光了,你再派人点点吧。这些日子除了耿军与你们,没有土匪来过。我只是个看仓库的,过了这个月,就回家耕田。不用通知我了。”
偏图道:“喳!早听说了林大侠淡泊名利,是个真正的世外高手。不像我,呵呵,不瞒大侠说,就想争个军功,多搞几个女人。没法子,八旗子弟,从小喜欢骑马射箭,不管对敌人还是对女人。这仗打得真好,只要打仗,我的血就热起来。”
林山石长吁了口气,道:“我不是淡泊名利,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偏图道:“林大侠真有意思——对了,黎知府跟着镶蓝旗又回来了,您的徒弟徐精在耿匪作乱时,拼命保护朝廷命官转移,为此丢了一只胳膊。此人真是条好汉,忠义可感天地,他也被刑部嘉奖了。据说很快就要封他为江南十大战獒。这十大战獒,福建才两个。”
林山石道:“什么是战獒?”
偏图:“一种又忠心,又凶狠的狗。”
林山石苦笑了一会,觉得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袁氏道:“还是满清好。这次黎知府回来,每家发了十一斤油,二十一斤大米,而且还不用唱歌,只要在一张纸上按手印就可以了。”
林山石道:“纸上写什么?”
袁氏道:“就是自觉维护满汉一家,珍惜和平盛世,不被阴谋家利用之类的,有二十一条,记不清楚,反正按了手印,领了油米我就回来了。”
正说着,外边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徐精和另一个老农民一样的男子正站在门外。徐精手里拿着一盒点心,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外。林山石本不想他进来,但看着他空荡荡地一截衣袖,想起那些梅花桩上练武的场景,道:“猴子,进来吧。让师娘给你煮碗粥。”
徐精把点心递了过去,脸色有些苍白,道:“不了,师父!乱世之中,多多保重。有些事还请师父忘了吧。”
林山石沉默了会,点点头道:“人各有志,你也没有太多对不起师父的地方。好歹,最难的时候,是你帮忙师娘、师妹逃脱追捕。你就是心气高了些,不能脚踏实地练拳,也不甘平平庸庸。你的选择也有你的道理。终归,你跟肥猪康是不同的。”
徐精低着头哽咽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那个同来的老农民一边走一边笑着自豪道:“林大侠。我是徐精的同行,我叫姜大牙。我也是刑部的一条战獒。有我和徐精在,大清永远都不会垮。逆贼进了城,也要被赶出去。告辞了,下次再来请教少林功夫。”
每个早晨其实都差不多,太阳底下的事情几乎都是重复,重复得人都跟着麻木。等麻木成了习惯,人就渐渐老去,就像一棵大槐树。
街上敲锣打鼓,一群人又开始庆贺满清收复失土,叫得最大声的还是闽南诗社的人。不过这次换了一个社长,原社长昨日晚已经被砍头了。
林山石疑惑道:“这么多人,干嘛就杀他。”
一成熟的老者道:“总不能都杀掉吧?总不能一个都不杀吧?要不然朝廷怎么立威?”
林山石见这个新的诗社社长很面熟,便道:“现在这个社长上次不就是副社长吗?我记得上次他还在欢庆反清复明了。”
老者道:“瞧人家多聪明啊,什么时候都是爷。清朝一回来,他就又上了一首诗,痛骂耿家上下是王八蛋,上次游街是被逼的。”
十日后,镶蓝旗败,耿军入漳州。杀七十五人,发油十二斤,大米二十二斤。偏图战死,满清捕头姜大牙身中三箭,犹殿后苦战,后重伤而死。
又五日,镶蓝旗胜,清军入漳州。杀八十一人,发油十三斤,大米二十三斤。追封偏图为巴鲁图,大肆表彰清捕头姜大牙。皇上亲下彰匾,黎知府手书一联:生如战獒,死若泰山。强令所有客栈、戏班、邸报大肆讲述姜大牙的故事。
林山石问道:“阮先生,这个姜大牙是什么人?为何为满清如此拼命。此人,我见过一面,丝毫也看不出他有何特别之处,倒像个农民。”
阮如梅道:“此事我略知一二。他本身就是农民,脑子不行,又特别虚荣。若有人肯夸他一句,他就真可以为此人卖命。说起来,姜大牙算是漳州府里第一个被皇帝表彰过的人了。有一次他不知在哪儿拣了个鸡蛋大的宝石欲献给顺治帝。他先交给了县令,县令换成金蛋交给知府;知府一看,换成银蛋交给巡抚,最后到顺治那儿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鸡蛋。顺治帝觉得这怎么也是子民的一番心意,遂奖励农民六千两白银,然后六千变六百,六百变六十,最后变成六两。这姜大牙从县里拿来六两银子的奖励,高兴地大哭了起来,觉得皇上竟看得起自己?有机会就一定要以死报国。所以他做了牺牲,我丝毫也不惊讶。”
林山石道:“这个宝石的事,你该跟他说清楚,或许他就不会这么卖命,也不会这么快丢命了。”
阮如梅摇摇头道:“没用的。人只相信自己愿信的东西。况且,有时真相比丢命更残忍。”
林山石终于从粮仓辞职了。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解脱,城头变幻大王旗也好,罪人英雄一线间也罢,他终归还有白鹤拳,终归可以慢慢享受练拳的快乐。没有目的,没有原因,也没有了束缚,没有了牵挂。练着练着,他又有一种把拳法传下去的强烈冲动了。可惜闾丘丹逸已不登门,肥猪康不提也罢,鬼脚猴奔波于仕途,木头痴又太不成器。自己的功夫经一番狱内狱外的折腾高出了许多,但烦恼却又似回到原点。拉着袁氏练了不少次卧虎功,但仍没有成效。
耿军再次把清军赶出了漳州,这次杀的人少了很多,因为百姓都学精了。连诗社那些意见领袖,也轻易不出来表态。耿军回来,居然米和油也都没发。这让小城的百姓很不满意,觉得耿军多半打不过清廷。
阮如梅道:“只怕藩王有些撑不住了,粮食都不发,可见基础不牢。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某日,林山石正在练功。天地会白栾、马季来拜访。
白栾道:“林兄别来无恙。那一把天降神火,果然让这天下大势变了吧。如今天地会已和靖南王、平西王联手反清了,清朝命不久矣。天地会的老盟友郑经郑世子,也派兵在浙江登陆,你可知晓?我们天地会找到了朱三太子!如今正是用武之秋,万大哥也对你甚为挂念。林兄大好身手,又深孚众望。还是想在这小城教教徒弟就算了吗?”
林山石喝了口茶道:“一介武夫,至此足矣。”
白栾对着马季望了眼,点点头道:“也好。万大哥说了,牛不喝水不能强压头。如今漳州是天地会的地盘,耿大元帅也是派我们大龙头暂理本地政务。林兄总算跟天地会有些缘分吧,有什么需要帮的地方,我们一定帮,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们万大哥还要亲自过来拜会。当年你在牢里,劫狱的命令就是万大哥亲自下了,为此,我们还差点折了几个兄弟。”
林山石只好笑了笑,他也觉得自己的笑容特勉强,就如一个面具。这世上的很多人很多事,想甩甩不掉,想不甩还做不到。就像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它也是屎。上了天地会的贼船,莫非自己真的一辈子就不能下来?
慢慢地,这漳州也算风平浪静。毕竟是福建腹地,清廷再也没打进来。一些百姓的辫子也终于剪掉了,诗社又敢出来写诗歌了,还搞了个崇祯皇帝三十周年祭奠,全部穿着白色孝衣,哭声震天。
林山石本来在粮仓挣了些银票,可耿家的天下自然不认清朝的银票,逼着全部换成“裕民通宝”。却不知为何,这裕民通宝一天比一天不值钱,昨日还能买头牛,今日就只能买斤牛肉了,不出一个月,连裕民通宝都不剩多少了。林山石回忆起在粮仓的那一小段阔绰日子,还是觉得亦真亦幻,如黄粱一梦。
袁氏道:“当家的,别整日除了练拳,就是瞎想。该出去找点钱了,都好久没吃过肉了,而且米也不多了。如今世道不好,人丁税又高。光种地只怕活不了了啊。”
林山石道:“婆姨你放心好了。耿家挨饿,我们林家都不会挨饿。”他摸一摸口袋里的粮仓钥匙,只有他知道,他有多么阔绰,江南数省的火耗,都在他手里。婆姨一脸不解。
林山石转开话题道:“我们不是有三亩田吗?怎么会过成这样?”
袁氏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粮食都要按比例先交给元帅府,满足军需。元帅府又不怎么给钱,全部都写张条子,上面写着什么兹向某某借粮多少担,某某为复明功臣,光复北京日,双倍退还。然后打张白条粮食就拿走了。不给还不行,说这叫先军善政,是为了最宏伟的民族独立与民族复兴做贡献。”
林山石道:“贡献也得自愿,不自愿就是强抢。”
袁氏道:“没办法啊。他们说你是福建人,自然就要支持福建的领袖;你是汉人,那自然得支持汉人。否则就是背叛乡土,就是汉奸。这西城都开始有饿死的人了,我听说,黑市都有人开始卖自家小孩了。”
林山石愤怒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把桌子拍碎了。
袁氏骂道:“别动不动拿家里的东西撒气。这桌子是新的,你又弄碎。你跟我家的八仙桌有仇啊?”
林山石赶忙赔笑道:“婆姨,是我的错,真是我的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