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彤原来以为漳州朱家的门挺大的,到了福州耿王庄才知道真正的朱门有多奢豪!走进大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这些自不消说。单就后院各圈出两个大场子,分别饲养着一大群的大象与白鹤,就不仅显得主人富贵,而且品味诡异了。
林芷彤练了十多年白鹤拳,但真正见白鹤,也就野外邂逅过一回,还倏尔远逝,何曾见过这般百鸟争鸣?不禁心存喜悦,看着白鹤慢慢地挥舞着翅膀,自然也做出膀手的动作,看见白鹤尖嘴进食,又自然想到“鹤取其锐”的拳谚,情不自禁地打出一招“标月指”来。
林芷彤正望得痴呆,前庭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哈哈,这就是弟妹了吧。三弟多年未起纳侧福晋之念,哪怕多年无子继嗣也不曾点头。连和硕公主相劝也不理会。这次回闽,居然喜结良缘,莫非真有那‘美人漳州’!哈哈,本王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沉鱼落雁的仙子?”
耿聚忠拱手道:“大哥又来取笑。芷彤,见过大哥。”
林芷彤抬眼望了望,也笑着叫了声“大哥”,心道:这就是传说中比闽督还大的靖南王耿精忠了,居然这么年轻,也就三十不到吧。只是这眼神,真是咄咄逼人,有些像鹰鹫。兄弟俩长得就如街角大叔做出的两个煎饼一般相像,但定睛一望就觉出不同了,耿聚忠更一个像玩世不恭的忧愁公子,这王爷却像个气吞万里的霸气枭雄。
林芷彤也是一拱手,爽朗地叫了声:“给大哥请安。”
耿精忠一愣,这女子怎能这般行礼?连个万福都不会?这不太像个大家闺秀,倒像个江湖卖艺的。论长相也谈不上国色天香,不知怎么个狐媚法把三弟给勾了魂。当下豪气笑道:“林姑娘啊,在大哥家里你一定随意。等你去了京城,进了太师府,这侧福晋的规矩就多了,大哥送你几个干练些的丫鬟,一边陪你解闷,一边也可以帮你熟悉下王公太太的习俗,如何?”
林芷彤认真道:“不用了,大哥,你要送就送几个练过功夫的姐妹给我,陪我打拳就最好了。”
耿精忠一呆,打趣道:“呵呵,弟妹还是女将军?失敬,失敬,这是要做花木兰还是穆桂英啊?”
林芷彤道:“我娘说打仗不好。我就做只白鹤,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被人欺负,帮帮被欺负的人就行了。”
耿精忠微微笑了笑,心道:这打仗不好,怕是三弟故意安排你说的吧。当下不露声色对耿聚忠道:“老三,这次回福建省亲。就住长一些,跟弟妹在此过个一年半载的,别急着回京城了。”
耿聚忠笑道:“谢大哥美意。只是身在庙堂,自然身不由己,我又深得万岁爷的信赖,委以大任。这公务缠身的,能来闽数月,已经是难得的恩宠了,岂敢恃宠而骄?三日后我便同芷彤启程赴京了。”
耿精忠叹气道:“难为你了,汉姓藩王必须有子在京为质——谁让我们是汉王呢?本来这事应该大哥去的,结果连累二弟同三弟你们背井离乡,留在了京城担惊受怕。每思至此,心里痛惜啊。”
耿聚忠微笑道:“大哥此言差矣。如今君王对我恩宠有加,对耿家也是皇恩浩荡。本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又哪儿谈得上为质不为质的?”
耿精忠低头弹了弹衣袖,道:“嗯——三弟,弟妹,去给父王上柱香吧。”
三人来到耿家大堂,上面摆着耿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前面一排摆着耿仲明和耿继茂的牌位,上写的是先祖与先考,但爵位都是靖南王。
耿精忠道:“自祖父辽东起兵,从龙入关,转战天下,战功赫赫。可惜英年早逝,一世戎马,尽遭横死,真是可恨。”说完流出几滴泪来。
耿聚忠默默地上了一炷香,心想大哥这是在提醒自己祖父耿仲明为满清打下江山,又因窝藏逃犯,被清朝所忌,惧罪自缢之事。本来这开国勋臣,无论满汉,也无论哪朝,能得善终的就极少,作为三大汉姓藩王的耿家,与清朝的是非恩怨就更加复杂。但如今承平已久,耿家也早就是汉军正黄旗,世袭王爵。大哥突然提起这几十年前的前尘往事又欲何为?莫非家恨未消?当下只好默不作声。
耿精忠叹息,道:“上桌用膳吧。我兄弟俩说起来都算位极人臣。但那又如何?臣就只是臣,位子越高,脖子上的绳子就更紧一些。一道荒诞的命令,就可以让我们手足分离,几十年天南地北难得相聚。”
耿聚忠和林芷彤坐好,早有下人跪着捧来金盆净手。林芷彤很不惯,站起陪着笑脸想扯起奴婢,奴婢看到侧福晋冲自己笑,以为犯了什么错,吓得脸色青白,头埋得更低了。芷彤只好坐下来,学着耿聚忠那般,目中无人地将手净了,奴婢才安定起来。
上来的菜都十分华贵。单是一盆芝麻烧鸡,初看也不算什么,林芷彤过年过节也曾吃过几次。但这菜的盘子边都用红萝卜手工雕刻出的貔貅与凤凰,这就已经不属于吃的范畴了,这简直是宠坏自己舌头的同时,宠坏自己的眼睛。林芷彤犹豫了好几秒,不知道该不该把那红萝卜也干掉。这时,又上了一盆不认识的菜,没有盘子,就是一整块火腿放在荷叶上,火腿被雕成湖水的模样,上面挖二十四个洞,每个洞上放一颗小小的鹌鹑蛋,真是红艳似花,白点如雪,一问才知,此菜原来叫做“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不是阮先生教的唐诗吗?耿聚忠告诉她,那火腿全部来自云南宣威,那蛋必须完全一样大,也算是千里挑一。林芷彤一听不忍心下箸了。耿精忠道:“吴三桂家里险山恶水,就这火腿做得好吃。”
倒是那道“红薯、萝卜、玉米”凑在一起的“养生三宝”,最合林芷彤的口味。家里也经常做,只是怎么也不可能把这三个家常菜放到一个碗里,白的、黄的、红的,一块块,一条条,切得如此相似,不像做菜倒像是作画一般。鲍参翅肚挤在一个青花瓷里,该是前些日子在漳州已吃过的佛跳墙了,这香味能否勾引得了佛祖不知道,勾出几个和尚尼姑的该没问题。再剩下的都是闻所未闻的菜了,一连上了好几十道,林芷彤也不好意思多问,只管自顾自的大快朵颐。忽然转头发现,耿家两兄弟好像都心事重重,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细吞慢咽着。林芷彤觉得这富人吃饭不叫吃饭,倒像完成一个什么难受的活计。林芷彤拿起一碗冰镇酸梅汤一干而净,觉得酸甜可人。又觉得这些家伙真没口福,山珍海味吃多了,倒不如爹爹、肥猪康们干完活后,蘸着辣酱吃馒头那叫一个香。于是撕了块鸡腿放在耿聚忠的碗里,耿聚忠笑了笑,终于咬了一大口。
耿精忠轻轻道:“听说三弟与皇上一起长大的,那情分想必很好吧——这些年,不仅授了驸马,弱冠之年就拜了太师,也算是百年间难得的殊遇了。”
耿聚忠道:“这都是天子的隆恩,耿家的福分。皇上年少,初即位时受权臣压迫。确实格外器重我们这群少年时陪着胡闹惯了的伴儿。我和他一是君臣,二也算兄弟。”
耿精忠深深叹了口气:“倒是我们真的兄弟生疏了。近来大哥发明了一道菜,由猪脚和猪手红烧制成,中间镶着些莲藕,唤作‘手足相连’。此菜需要些时间,估摸着现在也熟了。你帮看看,可也大小分量合适?”说罢拍拍手,一个精妙的丽人端来一盆肉菜来。林芷彤觉得这猪手、猪脚倒没啥,就那盛菜的器皿非常奇怪,像是焚香用的铁炉。
耿聚忠看了一眼,手一抖,把酒洒在了桌子上,毕竟久在宦海,脸色倒是没有变化,心中却翻江倒海。这三足两耳的,分明是一个鼎。大哥刚才问我分量是否合适,也就是在问自己这鼎的大小是否合适吧?那就是说大哥是真想继吴三桂之后问鼎中原了?耿聚忠开始流汗,于是当场吃了块辣椒,抹了抹脸,笑道:“大哥,有些菜可以乱吃,但有些玩笑却开不得。说起来我们耿家贵为藩王,世代为将,从辽东到广东再到这福建,也算沾够了血腥。时也,运也,命也。前辈的是是非非且不去讲了。我们后辈就多多行些善,多享些清福,少一些杀孽吧。”
耿精忠斜着眼睛望着他,道:“三弟,我什么都没说啊。”
耿聚忠心里不安,但愿大哥只是试探,见弟弟们不同意,也就悬崖勒马了。当即敬了大哥一杯酒。
耿精忠愠道:“满桌子菜,却找到可以下箸的地方。不如叫些舞姬伴酒吧。”手指扬了扬,那端牛肉的丽人就退了出去,瞬间屏风后跑出几十号美人来,抚胸弄跨,极为妖艳。林芷彤觉得每个都那么漂亮,这大哥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收集她们,怕是漳州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没这儿多。耿聚忠听着那乐曲,觉得调子十分久远古雅。一阵子后,舞女托起薄纱排起队来。耿聚忠趁机悄悄地数了数,发现一共来了六十四个美人。心头一紧,莫非是传说中的名舞八佾?耿聚忠心惊胆战地又默数了一次,每组八个舞女,整整八组,确实是六十四人。这就是传说中只有天子可以观看的“八佾”了。《论语》道:“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耿聚忠站了起来,拱手道:“大哥,我要先走了,明日就和芷彤北赴京城。但愿他日与兄长沙场相逢,能先会饮三百杯。”
耿精忠嚼着一块鹿筋,缓缓地道:“三弟何出此言?大哥岂能不顾及你和二弟在京城的安危?虽然天下从来都是有力者得之,但大哥能吃几碗饭,自己还是知道的。”
语罢,耿聚忠带着芷彤离去。
※※※
第二日清晨,耿聚忠果然告辞,耿精忠也不多留。吃过午饭,耿聚忠在后院象园桥上路,耿精忠已和手下大将曾养性、白显忠、马九玉前来送行,都督范承谟也带着人赶来。只是说话间,珠宝玉器、人参血燕就堆满了赖三公的马车。
耿精忠端酒相送,耿聚忠却举起一杯茶,悄悄对耿精忠道:“大哥,此去经年,不知会在何处相逢,但愿不会天人永隔。这富贵贫贱,地域人间,天下风云往往在我辈一念之间。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为弟的就敬你一壶茶吧。茶比酒好,该淡时就淡些吧。”
耿精忠微微笑道头,道:“一切顺天应命。大哥知道三弟深谙老庄玄术,这名士气派,大哥记住了。”随手折给弟弟一支柳条,耿聚忠低首接过。
正准备离去,突然隔壁象苑里逃出一头大象,对着人群就冲了过来。众官猝不及防,当场就有一衙役被踩伤。赖三公护住马车,范承谟抽出了马刀,但也只是发愣。林芷彤人小胆大,居然一翻身跳到大象头上,一招标月指直取大象脑门,满以为可以一招击毙。但大象皮厚,只觉得生疼而已,这一招指法反倒激怒了象,背着林芷彤就横冲起来,芷彤大骇,双手紧紧抓住大象的耳朵。
耿聚忠吼道:“保护侧福晋!”说完就想冲上前去,赖三公挡住他,扔去三枚飞镖,结果还未擦破象皮,就被弹在地上。耿精忠道:“快找驯兽师。”林芷彤没料到这畜生竟然这么大力气,就慌忙间想自己跳下来,无奈大象飞速乱窜中,两只脚没有着力的地方。空出一只手,使出十分功力,用拳头向大象身子上捶去。林芷彤这拳头还是有些功力的,但打在象身上,就如砸在墙上,没有丝毫反应。大象突然扬起前面两只脚,大叫一声,身子一扭,就把林芷彤抖飞在地上,转过头一鼻子甩向她。林芷彤慌忙间躲过,见刚才自己躺着的地上被大象鼻子打出一尺余深的印子。顿时涌起一种刻骨的恐惧,当场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吓得闭上了眼睛等死。大象悠闲地走到她身前,抬高了前腿。
“呜——嘘——呜!”路上传来一声怪异的哨声。大象闻声连退了三步,一个下级军官打扮的汉子冲过来,把大象喝到一边,又迅速跪在了耿精忠前,心惊胆战:“王爷饶命。是在下看管不周,惊了各位大人的驾。只是这头大象从天竺运来只十余日,确实未能训练得当。望大人责罚。”
耿精忠拍了怕他肩膀,半晌后道:“此象险些要了我弟妹性命,给我杀了。至于你,能十余日就把一头天竺大象训练成这个样子,也算有些本事。此事只是个意外,好在没有大的伤亡,你不必自责,提拔为副参领吧。”
林芷彤刚才还面如土色,觉得自己小命八成休了,涌起一股莫名的荒诞感,感觉自己刹那间不存在了。现在七窍归位,又迅速活泛起来,一跃而起道:“对,打死这头笨象!”
那军官本以为闯祸,结果升了官,大为高兴,跪在侧福晋前道了一声:“喳!”笑嘻嘻地走进大象边,轻轻抚摸着大象,跟大象讲着情话,大象扬着头蹭着军官,就在大象抬头的一刹那,军官把一根很细的铜针插入大象脖子里,大象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瘫倒在地上,就像一座山塌了。林芷彤又是惶恐,又是高兴,又是迷茫。她对这军官道:“你功夫这么高?大象这么容易就死了?我又觉得这大象也不该死的,是我先打它的。”
那军官跪下道:“卑职功夫低微,只是熟悉大象弱点。万事万物都有弱点,即使看起来再强大的野兽,猝不及防下伤了要害,也是必死无疑。我日夜和象群一起,知道大象抬头吸气时会有一刻骨肉间存在缝隙,而血脉流动也聚集在那个点上。只要知道这一刻,大象又对你没有戒心,一根针就够了。至于该不该死,惊了侧福晋已是必死了。连在下不死,都全赖靖南王和侧福晋的大度。”
耿聚忠冲上前去,搂过了林芷彤,眼里泛起了泪水,道:“差点想跟你去了。”
众人看得面面相觑,早听说这耿太师是个不拘礼法的情种,没想到竟能光天化日做出这等行为来。当下也有几个官员忍不住摇头哂笑。
林芷彤看了看耿聚忠的担忧的面庞,半时开怀半是感动,这公子倒是心里真有我的。
范承谟走上前去:“林福晋貌美似花,又胆识过人。真是我福建乡梓之光,这美人漳州名不虚传啊。林福晋远去京城,家里只管放心,我们闽地官员自会好生照料。”于是又一阵寒暄,柳枝都插满了车身,马车才缓缓开动。刚离开众人视线,赖三公就把这群柳枝扔在地上。
耿聚忠端起葡萄酒,百感交集,大哥驯这么多天竺象意欲何为?又想起刚才那个遭提拔的军官,突然脑海电光一闪,明白了,这是一支象兵。顿时全身如堕入冰窖,不由地抱紧了林芷彤。
林芷彤端起葡萄酒,百感交集,刚才大象踩过来时,自己练武多年居然连抵抗都放弃了?又回想起刚才濒死时强烈的恐惧和大象倒下的一瞬,突然脑海一闪,明白了,练不练武小命都这般脆弱。顿时全身如堕入冰窖,不由地抱紧了耿聚忠,道了一声:“好冷。”
耿聚忠脱下袍子裹紧了芷彤。
林芷彤往车窗外望去,恰见一棵山茶树开得荼蘼。低着头有些莫名惭愧,迅速地把窗帘子放下。耿聚忠好奇,也往窗外望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眼低着头的芷彤,悠悠地道:“我是过来人,缘来缘去本如天上白云,较不得真。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那叫神话;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那才叫青春。”
林芷彤道:“若我犯错,你会怪罪我吗?”
耿聚忠道:“前尘往事,一律不究。一个男人,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林芷彤趴在耿聚忠怀里,到了快走出福建地界的山口上,突然传来了埙声,居然是“玉门叠柳”。林芷彤一震,她知道是闾丘丹逸的曲子,但还是没有起来,终究随着车远去了。
快马加鞭走了大半个月,才赶到杭州。然后从杭州上船,沿着大运河,连着开了十七日船,就回了北京城。两人沿途几乎没有通知官员迎接,但地方知府不知怎么的都明白了太师行踪,每到一府地界,知府同下属各县县令,皆装作正在大运河检查渔业或查办水运,总之一定会“邂逅”到太师。自然也顺便送些土产。耿聚忠见礼物太大就推辞掉,礼小的就收了,一路清评不断。饶是如此,船才到兖州,就已经塞满了礼品。
林芷彤随意挑着首饰道:“没想到你也是个贪官。”
耿聚忠道:“这还叫贪官?这叫清廉。若连这点人情都不收的话,以后在朝廷就混不下去了。”
林芷彤道:“你们当官的银子真多,吃顿饭百姓可以吃一年,回趟家,礼物可以堆座山。你从来没有缺过钱花吧。”
耿聚忠叹道:“嗯,对我们来说,银子不是问题,问题是有没有命花它。”
林芷彤道:“这么多钱,足够几辈子衣食无忧了。你为何还老是闷闷不乐?还有那些知府,见你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用得着这么害怕吗?反正都这么有钱了,大不了不干了呗。”
耿聚忠苦笑道:“你不在官场,这地方岂是你想不干就可以不干的?你知道历来京城什么画卖得最贵吗?一定是山水田园。什么工笔啊,意境啊,都是其次,关键是内容。京城这地界太多达官贵人想过画里的生活了。我,我们,甚至九五之尊,都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囚徒,你见过囚徒会多高兴的吗?那些气势、豪迈、镇定,八成都是装的——我们叫修的。”
林芷彤终于看见京城的大门,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开心了,她想着耿聚忠的话,又想起大象倒下的刹那,感觉自己一瞬间见多识广了。
福建漳州,雨过天晴。
肥猪康跪在林山石前面道:“师父,我真不是个人。您对我恩重如山,被抓时,我几次想去劫狱。但爹娘总是拦着,故意在我的腿上倒开水——自己也确实懦弱,没想到师父会被冤,也没想到官府会放人——总之,我对不起师父。”
袁氏冷笑一声,温柔地端了一碗面放在木头痴的桌子上。
林山石望着肥猪康抬来的八仙桌道:“这事不怪你,谁也怪不得。人不顺时,要记得,没人帮是本分,有人帮是人情。为师已经欠了一大堆人情了,少欠一两个也是好事。你也没有错,一般的人家提到官府就怕了?只是这八仙桌你抬回去吧。我们师徒缘分尽了。”
木头痴想给大师兄求个情,被师娘使了个眼色制止。
肥猪康哭泣着,举起八仙桌往外边走去。
袁氏道:“当家的,这古一粮仓的活计还行吧?”
木头痴兴奋道:“师娘,可好哩。我跟师父一到粮仓,省布政司带着粮仓的计吏就迎了上来。我师父刚要行礼,就被布政司大人挡住了,说不敢受少林宗师、太师丈人的大礼。只肯兄弟相称,还道整个粮仓就交给师父看管了。四十多个粮仓护卫齐齐跪在地上,叫林总教头好,木副教头好。”
袁氏笑道:“哦?我们家木头痴都当了副教头了?”
木头痴很不好意思,红着脸低着头吃面。
林山石尴尬道:“也不知是谁在外边疯传,说我是少林宗师,这说出去不被武林中人笑话吗?阮先生也真是的,既然人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再每天三场戏的胡吹了。什么林山石三打倭寇。我出生时倭寇已经被灭了几十年了,我连东瀛人都没见过,怎么打?”
袁氏敲了一下林山石的头,道:“老爷子,你该高兴才是。你终于在江湖上成名了!什么三打倭寇,那已经是上个月的戏码了。现在流行的少林宗师恶斗狱卒。说你在监狱里大骂狱官,吐狱卒口水,被严刑逼供,筷子夹手指也不叫一声痛的硬汉故事。”
林山石呆呆地望了望天空,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努力回忆,也记不起什么时候自己这么厉害过。
外边又传来了敲门声,木头痴道:“师父,又是一批来拜师的,收不收?”
林山石道:“先静一静吧。为师还有些事没想明白。”
袁氏道:“爷,黎知府第三次下请帖了,说这次是受范总督之命请你凤凰楼品茶。靖南王长史官又托人送来一些绸缎,说知道林大师不愿收亲家府上的钱,就扯点绸缎做几身衣裳。我原本也不想接的,但这长史官不比别人。当时你还在里面时,就是他帮我们娘儿俩销了通缉。”
林山石抓着短发,道:“明儿去一趟吧。在别人的地界上,好歹女儿现在也是官夫人,免得她难做。另外,也让阮先生别编了,搞得朝廷没了面子,又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哎,老婆子,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名利真看得淡了,现在只想守着白鹤拳过点安逸的日子。”
袁氏道:“你就是太谦让了。你那个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又不是假的,早点说出来,朝廷可能早就放了你。这年头,只要是人都欺软怕硬,都只想捞钱不想摊麻烦。”
第二天,林山石走上凤凰楼时,黎知府和周通判已经迎候在那里,周通判冲过来搂着他,就如失散多年的兄弟。茶自然是最好的云雾绿,甜点也非常精致,但林山石很不适应这种场合,总觉得很拘束。好在知府也似没有什么正事,是专程来找他聊天的,天南地北扯好几个笑话,又说了些为官的不容易,还望林兄体谅云云。见林山石呆呆地笑着,觉得该谈的都谈到了,彼此对一下眼神,就以公务缠身为由告辞。临行时硬塞了几包茶叶给他,这东西价格不贵也不菲,重要的是还真不好推脱。至于抓他放他之事,一个时辰里只字未提,宛若从没有发生一般。
周通判搂着林山石道:“林公,你那个徒弟徐精不错,我要升他为捕头。感谢少林宗师为朝廷培养了个人才啊。”林山石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想起徐精这猴子,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又觉得师徒一场没必要坏人前途,只讪讪地笑着。周通判拍者胸口道:“你放心,一定提拔。”
见林山石远走,周通判走回凤凰楼,道:“黎大人,范总督也太重视这个人了吧,我怎么看也觉得这武夫没啥本事。虽然他的女儿做了侧福晋,但是毕竟在十三衙门挂了号。而且就在这十几天里,广东、福建、台湾十余起暴动,都与天地会有关。我觉得按照大清律,跟此人走得近还是有风险。”
黎知府冷笑道:“大清律,谁管得着这个东西?你记住,当官的没有犯律的时候,只有押错宝或抱错大腿的时候;老百姓也没有犯律的时候,只有钱不够多或关系不够硬的时候。我不管太师府还是天地会,也不管十三衙门还是靖南王府,我只管四处烧香,让他们都不恨我,自然也都不会动我。否则古往今来几个官员能经得住被人盯着找麻烦?只要这两年藩王之乱不到福建来,我就回扬州园林,找齐女奴,做个黎家大院。关起门来我就是神仙。这凡尘中事,岂是我们小官员操心得来的。”
周通判竖着大拇指道:“大人英明。”
黎知府斜着眼睛道:“交代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周通判道:“回大人,那个劫狱的天地会徒,已经给他治好伤,走之前我故意给留了逃跑的钥匙,想他该是知道的;靖南王想修缮于山九仙观,已经从户部特批了专款;范总督那儿今年端午的节敬,比往年多给了一千两银子;十三衙门钱公公那,已经送去了几个懂事的奴婢,供公公对食;贵妃赫舍里氏喜欢福建的龙眼,已快马送进京去了;这古一粮仓的‘火耗’,也交代了送林山石一份;同知大人在县城,已经出了车祸……”
黎知府打断道:“本官不是问这些事。”
周通判道:“哦,已经在女监里找出二十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柳如烟正抓紧调教。大人放心,保管在你那扬州黎家大院内,有足够听话的女奴享用。”
黎知府咽了口口水,道:“嗯——我们当官的不能只顾自己,还是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下面县的水库也修一修,要是黎民吃不饱肚子,我们孔子门生心存不忍啊。”周通判点头称是,心道:滚你娘的球。
林山石和阮如梅坐在酒桌上,一壶米酒,一盘花生米,四个油饼,觉得这才叫生活。林山石道:“先生救了我,又害苦了我,这盛名压得我好累。”
阮如梅道:“盛名什么,本来就是我们吹出来的,你觉得累是因为你还没看透,没放下。你也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就当捡了个钱包,就拿着。好歹你算是个有真功夫的。我见的世面多了,那些当世大侠,其实大半还不如你。不少都花着银子找我们编故事哩。”
林山石道:“还有此事?我的故事还是停了吧。林某无能,但不愿做个骗子,再编下去都实在没谱了。”
阮如梅道:“没谱才正好显出老夫的本事——说书的事你不懂,不假还有谁看?明儿最后一场,剧本都写好了,不讲太浪费。”
林山石喝了一口酒笑道:“不会又是打东瀛人吧。还一人打败九大忍者——真不知道你们这群人的脑子是怎样长的。”
阮如梅道:“这次不打倭寇,讲的是林山石勇斗荷兰鬼畜,跟着郑王爷手下大将万云龙,在海船上勇斗西洋武士、收复海岛失土的故事。”
林山石:“前明国王爷?还是算了吧——我听着都胆战心惊。”
阮如梅哈哈大笑道:“如今你是当朝一品的丈人,在这小小的漳州城里,不用这么胆战心惊。说实话你女婿不倒,靖南王不倒,就算犯点忌讳这小地方谁又能拿你怎么样?若是你女婿倒了,耿家倒了,你当你小心谨慎就没人找你麻烦了?实话同你讲吧,这出新戏是你朋友花了大价钱请我做的,我已经收了订金了,不讲是不成的。”
林山石道:“我的朋友?听说阮先生包个场要三十两银子了,我没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啊?”
阮如梅哈哈一笑,拍拍手道:“出来吧。”
只见两个汉子从屏风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儒雅地一挥扇子道:“林兄,小庙一别甚是挂念,今日终于又见到。真是天佑炎黄,生生不息。”
林山石见是此两人,脑袋剧烈疼痛起来。只好站起回了一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白栾、马季齐声大笑。白栾道:“这满清鞑子倒是送给林兄扬名立万的机会;如今大江以南,说起少林宗师林山石,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阮如梅也哈哈大笑:“世事如棋局局新,多少事机缘巧合看起来如同神话,可就偏偏发生了。”
马季搂着他道:“林兄可知道,你能出来,一是阮先生大造舆情,二是我们天地会兄弟不分昼夜到处传诵,否则茶楼哪能爆满,又哪能惹得民怨四起,让鞑子狗官不好下手?后来我们还曾组织劫狱,万幸没有太大伤亡,但也重伤了五个兄弟。后来你女儿又嫁了这么硬的夫婿,你就出来得更顺理成章了。我们万云龙大哥可器重你了,派我俩来接兄弟去总坛高溪庵共商大事,只怕这香主之位是少不了林兄的了。”
林山石道:“你们真的反清复明?”
白栾与马季对望一眼,白栾道:“木杨城内真威风,万丈旗杆透身红,清朝人复归明主,扯起大旗皆当徒。”
林山石耷拉着脑袋,小时候听村中老人道:这世上最难吃的面,就是情面。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白栾兴奋道:“林兄,你还记得我曾说过岸芷山突然起火的事吧?那是老天给出的兆头,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想来从没有哪个异族能一统中原超过百年。当年蒙古据说占地万里,在中华也就几十年国祚。这天下有血性的汉人,谁又真的心甘情愿做奴隶?若没此兆头就罢了,既有此兆,我们天地会就是要干出番事业来!”
林山石闻言,也觉得心中有个角落在沸腾,他也对这么多汉人对着那么点满人点头哈腰很不满意,虽然从没想过可以反抗。
白栾又道:“也是苍天有眼,送给我们这样一个民望甚高的少林兄弟,林兄还有一个女儿嫁到了鞑子的心脏里。这就等于孙悟空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中,满清还活得长吗?”
林山石听到他们居然把自己女儿也算计进去了,也不管自己女儿同意与否,安全与否,突生反感,便说道:“当年入会,却不知会闹出这么多是是非非。我只是个不成器的武夫,只想过些安分日子,这江湖恩怨,大是大非,真不愿参与。只想女儿平平安安,百姓有安生饭吃,还望白老弟去万大哥那代为转述,这天地会,我就退了吧。”
马季、白栾面面相觑,马季一拍桌子道:“你说什么?你可知我们为了你险些死了好几个兄弟。你可知道不讲义气的后果。对不讲义气之徒,本会要钻刀穿桥!有情有义桥下过,无情无义刀下亡!”
林山石心里来气,心想自己这不明不白的冤狱,也是被他们圈进去的。睁着虎目道:“呵呵,刀下亡,你有这本事吗?”
马季就要动手,白栾挡住马季,眼珠子转了几圈道:“都是自家兄弟,都消一消火。我看林兄也是一时糊涂,刚从鞑子的牢里出来,难免有些杯弓蛇影。林兄你再思索几日,大丈夫最重要是恩怨分明,然后是建功立业。我相信林兄是不会辜负自己的好身手的——否则你练了这身好武艺又是为何?若是担心女儿,你放心,我们在京城也有人,会保护好令千金的。她嫁给汉军正黄旗,就是嫁给一个汉奸,按理属于我会举事功成后必清理之人。何不趁机帮着汉人立点功?他日重回汉人天下,也不会成了鞑子的殉葬品,这岂不福泽后人。我不妨直说了,万大哥已有口谕,等攻陷北京城,所有鞑子奴才的女眷,全部弄进军中娼寮,供有功的汉人英雄享用。”
林山石心想:你们连个县都没有,就想着重回汉人天下,怎么处理满清大员之妻妾了,这有些太轻狂了,非成事之徒。于是便更坚定了想法,不露声色道:“我看还是算了。一介武夫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现在百姓都还算安生,多过些安生日子总是好的。”
白栾失望道:“你是被鞑子的监狱吓坏了吧?”
马季冷笑道:“外边还传说,你在牢里严刑逼供下铁骨铮铮,我看这八成是假的了?大英雄哪是现在这般狗熊模样。”
马季本想激怒林山石,谁知林山石如释重负道:“那本来就是假的,他们没有打我,我也没有铁骨铮铮,一直都想求他们早些放我出来。”
白栾一呆,叹息道:“没有英雄的民族,真是悲哀。”
林山石道:“需要英雄的民族,才更悲哀。”
马季气急败坏,道:“我看他就是铁了心要做汉奸,如今父凭女贵,享着大清的好处,哪还记得我们天地会啊。汉子和汉奸怎能同处一室?”说着又要抽出刀来。
阮如梅走向前去,劝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这天下反清者能有几人,不反者又有多少,马老弟是打算统统杀掉?此事还是让林山石兄弟自己选择吧。”
白栾爷拉住马季,拱手道:“阮先生,我们先告辞了。林兄,望你三思,人生一世,白驹过隙,青史留名的机会并不会多,有时错过就是过错。”
见两人走远,林山石突然盯着嚼着花生米的阮如梅道:“阮先生,您到底是何人?”
阮如梅道:“你不是早认识我了吗?一个说书客,一个穷儒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林山石摇了摇脑袋,道:“我虽一介武夫,但在牢里也算见过不少奇人,你不像本分读书人。你的眼神也不是儒生的眼神,你没有儒生眼里的奴气。倒有点像我在牢里见过的一位写野史被杀的先生,但也不完全像,你没他那么纯粹。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阮如梅道:“哈哈,还真没想到漳州府居然有人看出来我不属于儒家?确实,我学的是阴阳纵横家那一脉。不过你放心,鄙人确实不是天地会的,哪个会都不是。我就是想一展生平所学,看看能不能搅动整个天下,然后玩一场有自己参与的大戏。”
林山石讷讷道:“这是为何?”
阮如梅道:“不为何,纵横家学的就是这个,我不喜欢盛世,也可以说是就不想自己碌碌无为地离去,就算当个小官僚离去也不愿意。”
林山石点头道:“阮先生,你真是一个让人害怕的角色,你的舌头就是武器,比少林十八般武器都厉害。你应该被抓起来,因为你比我在牢里面见过的杀人越货的主都恐怖——但我能理解你,你其实根本不在乎折腾的结果,你就只是想折腾。因为你忍受不了平常日子的无味,就如监狱里最可怕的黑木洞一样。有人一辈子去争个村长,有人一辈子去打熬一门手艺,跟你一样,都是害怕自己没活过。”
阮如梅一震道:“这话有些意思。牢里出来的就是不同。死过一次的人,好多东西比我们饱学之士还看得透。你说得对,我就是想一展生平所学,此欲很强烈,经常让我如火焚心,想不到我的知己尽是个草莽冤案的主角。”
林山石叹息道:“有你们,外边也终会是座牢,只可怜那些善良的百姓了,林某告辞了。”说罢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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