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前出现一条波光闪烁的河,它弯弯曲曲地绕过一座城堡似的灰色建筑流向远方。焦鹏远痛苦地意识到,这里就是他事业、生活、命运的尽头。
他对安岭监狱太熟悉了,在河畔还是一望无际的金灿灿丰收的麦田时,他就知道这里将盖起一座高级监狱。那时,他还很年轻,担任这里的县委书记。安岭监狱盖在他的辖地,他作为行政区划的主管,对建造监狱给予了积极地配合。除了拨出建筑面积外,还征用了监狱周围的农田和村舍,作为闲人免进的空旷区域,以确保监狱的安全。建造监狱时需要大批的劳动力,他特别指示从附近两个人民公社抽出政治可靠的贫下中农两千多人,在监狱工地日以继夜地奋战。他还亲自用大抓笔书写了激励军民斗志的大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监狱如期完工后,他应监狱主管部门邀请前往参观。他代表县委县政府接受了监狱上级单位赠送的锦旗,旗上绣着金色的毛主席语录: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当时,他绝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他成了这里关押的最重要的案犯。
他没想到的事情,历史想到了。今天凌晨,他在似醒未醒时被宣布依法逮捕,立刻从别墅转移到安岭监狱。没有人告诉他要去的地方,但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的河让他明白,安岭监狱到了。
两辆警车在完成了护送的任务后留在了停车场,他乘坐的奥迪与另外一辆奥迪在接驶入了监狱一道又一道的大门。
两辆车停在一幢U字型的楼前。与他同车的押解人员先下车,打开车门,搀扶焦鹏远下了车。另一名押解人员用钥匙打开他腕子上的手铐。
他被带进了一层人口处的一间屋里,在这里对他进行全面的搜身。
两位五十岁左右穿制服的警察面色严峻,声音低沉。
“把手表、打火机、钢笔和所有的金属物品掏出来。还有香烟。”
以往,他乘飞机时,从特殊通道进入候机厅,有对汽车直接开进停机坪,从来不接受例行的登机检查。而在这里,尽管他内心觉得受到了侮辱,但不得不照办。
另一名警察对焦鹏远掏出来的物品进行登记。
警察用金属探测器从焦鹏远的花白头发扫到他的脚下。探测器在他的腹部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焦鹏远苦笑说:
“可能是炮弹片吧。一九四八年国民党的炸弹留下的纪念。不疼不痒,一直也没把它取出来,算是国民党的残余吧。”
警察把牙科医生用的小木条塞进焦鹏远口腔。检查是否有异物。
“把上衣兜和袜子史所有的东西掏出来。”
焦鹏远把一小包纸巾从上衣兜掏出,放在塑料盘上,此外再无别物。
“你的钱呢?没有随身携带的钱吗?”
“没有。我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需要的东西,由生活秘书去买。”
“把衣服扣子解开。衬衣的扣子也解开。”
一个扣子,两个扣子,焦鹏远极不情愿地解开了外衣和衬衣的扣子。这时,他才明白,在收监的程序上他与小偷、流氓没什么两样。
一名警察用手指沿缝合处捏他的外衣领、衬衣领、中缝。下摆缝,所有可能藏有纸条和异物的缝合处都捏了一遍。
所有的兜都翻出,连兜的缝合处也捏了一遍。接着,让焦鹏远松开腰带,警察的手沿裤腰、中缝、裤角的缝合处又捏了一遍。
最让焦鹏远不能忍受的是,警察用剪刀把他的裤权剪了个小口,然后抽出了松紧带。他觉得自己最后的尊严连同裤衩松紧带一同被抽走了。
“脱鞋。”
警察拿过一双塑料拖鞋,放到焦鹏远脚下。
焦鹏远穿的是双软胶底的运动鞋。他松开鞋带,抽出左脚,又抽出右脚,穿上了拖鞋。
警察抽出鞋垫,仔细地捏了一遍,接着把手伸进鞋里捏了一遍,把鞋帮也捏了一遍,最后抽出了鞋带。
“脱袜子。”
焦鹏远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袜子脱下。警察接过,把袜子翻个里朝外,又还给他。
“穿上吧。”
他穿好袜子。气得他手微微颤抖。把脚伸进被抽去了鞋带的鞋。
警察把焦鹏远的裤子上的扣带解开,向前挪了个扣眼扣好,然后抽出了他的皮带。
另一名警察把两件新衬衣、两件新背心、两条带扣的裤权、两条毛巾、两双袜子,整齐地摆放在一起。上面全印着红色的字:安岭监狱。
警察又把塑料皮的牙膏、两个塑料小饭盒、一把儿童用的塑料勺、一卷手纸、一块香皂,放在衣服上面。
焦鹏远木然地看着分配给的日用品,怔怔地说:“牙刷呢?怎么没有牙刷?”
“暂时不给你牙刷。刷牙的时候,把牙膏抹在手指上,用手指头刷牙,一样。”
“你们是怕我用牙刷把自杀?放心吧,我不会自杀。尽管这是一起政治冤案,我也不会自杀。我需要牙刷。”
以前,焦阳远多次听市监狱向他汇报,税犯人用牙刷把捅进了自己的喉咙自杀,有的犯人把不锈钢勺子吞进了肚子;在劳改工厂的犯人有的吞钉子;把工业酸喝进胃里。他记得他在狱方的报告上批示过:采用有效手段,防止犯人自杀和自残。
警察把衣物放在焦鹏远的怀里。
“捧着这些东西,跟我走。”
这一番例行的搜身纯属于狱方的安全措施,并无精神压迫的任何含义。但焦鹏远深切地感到他的一生都被压扁了,压成了一张薄纸。
押解人员拿出一份文件,请看守签字,大概是个收条,证明狱方已经验明正身接收了焦鹏远。两名押解人员没有对焦鹏远说话,径自离开房间,回去复命。
晋察用钥匙打开一道铁栅栏门的领,先进到里面。焦鹏远双手捧着衣物跟进,他身后的警察最后进来,把铁栅栏门重新锁好。
在铁栅栏咪当一声撞上后,焦鹏远的心也跟着吭嗤一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从党的系统被剥离出来,他与他曾经担任过高级职务的中国共产党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等待他的是另一套系统——刑法!
楼道很窄。这里的楼道不叫楼道,叫筒道。依街道的不同位置,划分成一简、二筒、三简…夺不同的区域。他被带到一筒的尽头一间四室——一筒8号。
警察用钥匙打开8号的外层门,这时两名武警战士走过来,分立门的左右。
外层门是厚重的实木门。与眼睛平行的位置有个小孔,把眼睛贴上去能看清囚室内的一切,视线没有死角。门的下方有一扇能伸进一只手的门,那是送饭口。打开外层ltl后,里层是一扇铁栅栏门。铁栅栏ti的下方也有一个送饭口。这道铁栅栏门除非提审,永远也不打开。看守对犯人进行训斥时,也只能打开外层木门,隔着铁栅栏门说话,而无权打开它。
警察打开铁栅栏门,脖子一斜,意思是进去。
焦鹏远捧着衣物刚进去,铁栅栏门就关上了,跟着外层木门也紧紧地关闭。
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了,焦鹏远快快地想。他像老虎一样,目光巡视这个水泥笼子。它长三米多,宽不到两米;但空间不小,从地面到顶棚有三米多高,是个竖立的火柴盒状;在齐眉高的地方有一扇窗,阳光斜射进来,要想往外看,两手要扒住窗台把身子抽起。所谓的床是水泥地面上高起三公分的一块床板,几乎占了全部地面,床板擦得非常干净,叠成豆腐块状的军被整齐地摆在靠墙的地方。这个他懂,以前他到市监狱视察时,对犯人把棉被叠成豆腐块状,好像军营一样,表示很满意。现在轮到他了,他知道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叠被子,也达不到狱方的要求。陶瓷抽水马桶紧挨着床脚。马桶没有盖,是有意拆除的,防止犯人利用马桶盖自残,也防止犯人在马桶里藏东西。紧挨着被水马桶是洗手瓷盆,水笼头擦得很亮。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台灯。他知道,一街8号不是监狱最高级的房间,但也并不是最差的。
非常寂静,寂静得连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刚好是七步。他读过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伏契克用脚步测量的牢房也是七步。曹植在死亡威胁下的七步诗也是七步。七,难道是走向死亡的数字吗?可能,太可能了,七字和匕首的匕字只差那么一点点。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七字的奥秘。
蓦地,他发现门上的圆孔有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
他愤怒地走到铁栅栏门前,拍着铁门叫道:
“去,告诉你们的头,我要一只沙发!”
冲动中他忘了,即使给他搬一只沙发来,这里也没有地方摆,总不能把沙发摆在地铺上。
门外负责监视他的武警战士很奇怪,他们不知道八号里关押的老头是什么人。这里关押的犯人提过各种各样的要求,但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要沙发。这个老头真是怪怪的,他以为是住进了招待所吗?
已经夜里十二点了,陈虎还以在桌子上,制造一个长六公分的微型提琴。桌子上摆着木片、胶水、沙纸、刀片、木铃等杂物。
昨天,去安岭监狱的路上,他找打火机时从杂物箱中发现了焦小玉不知什么时候遗忘的银制小提琴发夹,回来后就萌发了做一把微型木制提琴发夹的想法。
他的手很巧。虽然是微型提琴,但龙骨、琴板、琴弓,应有尽有。由于是空心的,居然能发出声音。
流畅的曲线,光滑凸起的琴板,简直是精美的工艺品。他轻轻地涂上漆片,愈发显得精致。漆片很快就干了,他架好五根根细的钢丝。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他竟有这么神奇的手艺。琴弓是用竹筷子加工的,只有两毫米粗,但很有弹性。弓弦用的也是细钢丝,闪闪发亮。他小心翼翼地拉动琴弓,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烦恼、愤怒的情绪,在加工这把微型提琴发夹时全消失了。圣洁的情感遮蔽了他眼前丑恶的现实,他人生最大的愿望似乎就浓缩在这个提琴发夹上。他第一次知道爱能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心灵,这是任何其它力量所做不到的。
他轻轻吻着提琴发夹,仿佛吻着焦小玉的秀发。
他拨动琴弦,把提琴发夹放到耳畔,仿佛听到了心爱姑娘的心跳。
等他感到这把微型提琴加工得已经尽善尽美时,橘黄色晨海已经抹亮了玻璃窗。
陈虎驱车到了公安医院。他两次住进这家医院。第一次是侦办财政局易新骗汇案时,被人用摩托车撞昏后,脸部被严重割伤。第二次是吉野山坡返回路上月对吉普的刹车被破坏,他滚落到坡下,脑部受到撞击,陶素玲在事故中当场牺牲。现在,住院治疗的是焦小玉。每一回合的较量,办案人员都付出了精神和肉体的重创,但这种奉献和牺牲换来的是什么呢?陈虎的心中产生了疑问,因为他看到的是腐败更加猖狂的蔓延,腐败分子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一个何启章倒下去,千百个何启章站起来。他怀疑仅仅靠加大反腐力度是否真的能阻止腐败像瘟疫一样蔓延?没裂缝的鸡蛋不生蛆。体制就是个大鸡蛋,裂了缝的大鸡蛋,而后才生出蛆来。鸡蛋为何出现裂缝?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泄气,这个带根本性的大问题绝不是一个小处长所能过问的。他知道,充其量自己是一把割韭菜的镰刀,不是握着镰刀的手;什么韭菜能割,什么韭菜不能割,他这把镰刀说了不算,握着他这把镰刀的手说了才算;但握镰刀的手说了也往往不算,真正说了算数的是大脑。大脑要软化,手和镰刀都没有办法。他想起了周森林对体制的比喻,周局是磨房的驴听喝的,而我陈虎是磨房的磨听驴的。陈虎苦笑着登上台阶,不管我是磨房的磨也好,是割韭菜的镰刀也好,今天我先当一回人吧,当一回我自己;再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陈虎捧着几束鲜花还没有走到焦小玉的病房前,就看见病房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职业经验使他立刻作出判断,此人虽身穿休闲服,但一定是个警察。焦小玉发生了什么事,病房门外竟然没了便衣警卫?
陈虎故作不知,走到病房门口,要伸手敲门。
年轻男人伸出手臂,拨开了陈虎的手。他更加确信对方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动作幅度很小,但力量很大。
“你找谁?”语调冷漠。
‘看病人。”
“病人姓名?”
“焦小工。
“对不起,清等一会儿。现在不能进。”
“咦,你有什么理由阻止我?”
“你是干什么的?”对方语调生硬。
“你又是干什么的?”陈虎反唇相讥。
门房开了,焦小玉伸出头。
“怎么回事?陈处长?你怎么来了?”
“你好,小玉。这位先生不让我进去。”
焦小玉点点头说:
“我介绍一下。他是纪副部长的警卫小张,这位是我的顶头上司陈处长。我看让他进来吧。”
警卫让开,陈虎说了声“谢谢”。
陈虎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医院的条纹服。
“小玉,把花插在哪儿?”
“给我吧。陈处,你也学一把浪漫了。”
焦小玉把鲜花插进一个玻璃杯。转过身来说:
“你们不认识吧?这位是纪副部长。这位是陈虎,反贪局的。”
陈虎伸出手。
“你好,纪副部长。”
“你好,陈虎同志。我不打搅你们了,一会儿大夫该查房了,我上去。”
“对不起,”陈虎歉意笑笑,“是我打搅你们了。要不,我过一会儿再来?”
“不客气。我也是在这里住院,其实没什么病。例行的体检,怪烦人的。小玉,你们谈吧。再见,陈虎同志。”
又一次热情地握手后,纪副部长出去了。
“小玉,你真是神通广大。你一住院,连副部长都来看你。”
“他不是专程看我。在医院小花园里偶然碰见的。当然,原来也认识。”
“你身体好点没有?”
“好像好多了。你那么忙,还来看我?”
“再忙,也没有你重要。你是重中之重,别的都靠边站。小玉,你气色好多了。”
“是吗?我倒没觉得。陈虎,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对女人献殷勤了?”
“我说的全是心里话。不过,也可能是有点变化,我现在瞧见你,不像以前那么发怵了。从柬埔寨回来后,我想得很多。越见不到你面,你在我面前越清晰。咱俩的生活,不能让工作给毁了。整天弯着腰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把家里的自留地都给荒废了。小玉,你给我一次机会,咱俩重新开始。”
焦小玉讥笑说:
“你说我是你的自留地?”
“就是这么个意思。附庸风雅一把,你是我的精神家园。”
“嗯,比刚才有点进步。自留地上长出点草呀花呀,又围了一道栅栏,成菜园子了。”
“小玉,我送你一样东西。”
陈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红绸子包,打开,是他用了两个晚上制造出来的提琴发夹。
“给你,喜欢不?”
焦小玉把微型提琴放在手心里端详。惊讶地说:“还有琴弓呢!”
“你拉一下,还能出点声。我给徐拉。”
陈虎两个手指捏着微型琴弓,在钢丝上来回蹭了几下。
“真出声了。快给我,别给我玩坏了。”
焦小玉把提琴发夹翻过来掉过去地欣赏。
“原来是个发夹,你在哪儿买的?”
“买?全世界也买不着。我自己做的,用了两个晚上。”
“吹牛,我才不信呢。你手有那么巧?”
“连我自己也不信。我一边做一边想着你。晦,真做出来了。”
“真的?”
“百分之百真实。”
陈虎从兜里掏出银制发夹。
“这个发夹,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忘在我车里了。我就是照着它做的。这个,也还你。”
焦小玉的心深深地受了触动。她转过身,怕陈虎看见她的泪水。
陈虎的出现,她不奇怪,她知道他一定会来医院看她。但他亲手制作了如此精美的发夹,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像他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能做出这么精巧的玩意儿,需要多么巨大的耐心和爱心啊。
“小玉,还不戴上试试。不好用,我再改改。”
焦小玉擦干泪水,转过身来。
“我舍不得,掉下来摔坏了,多可惜。我要永远珍藏它。”她把银制发夹塞到陈虎手里,“这个,送给你吧。也许还能激发你什么灵感呢。”
陈虎抱住焦小玉,想吻她。这是天空对大地的渴望;这是海潮对沙滩的拥抱;这是雄风扫过树梢的呼唤;这是细雨滴入花蕊的浸润。
在嘴唇按捺不住饥渴,就要相触的那一刻,焦小玉把嘴闪开了。
“别,别这样。陈虎,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工作,是毁了咱俩的生活。我现在是个蜗牛,躲在硬壳里,还好受些。再也不敢把身子伸出来。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陈虎双手按住焦小玉的肩头。他觉得只要自己的双手松开,如同放飞了爱情鸟,她再也不回来了。
“我说过了,你才是重中之重。让工作靠边,不能让工作再毁了我们。”
焦小玉摇摇头。
“你能吗?我叔叔已被捕,东方的案子还在侦查。发条已经上紧,停不下来。你是发条的一部分,由不得你。更由不得我。我们俩还得继续让工作给毁下去。陈虎,你没有自留地。我呢,更是一无所有。你让我去爱一个继续办我们家案子的人,对不起,我做不到。”
陈虎松开了手。焦小玉像猫一样蜷缩在床上,样子很可怜。
沉默了半天后,陈虎冒出一句:“我等着你,等到阴影散开的时候。十年,二十年,我都等着你。”
“要是我结婚了呢?我是说我和别人结了婚?”
“别人?谁?”
“谁知道,听天由命吧。我越来越信命了。九一年,有个人给我叔叔算过命,还是个作家呢。他说我叔叔不出四年有牢狱之灾,惹得我们一阵大笑。这回真应验了。”
“你和别人给了婚,我照样等着你。”
“那你还等什么?”
“等你和他离婚,等你嫁给我。”
眼泪涮地流出来。焦小玉扑在枕头上哽咽。
陈虎鼻子一阵酸,也掉下了眼泪。他控制住自己,拉开门,准备离开。
“你等等。”焦小玉翻身起来。她看见陈虎挂在睫毛上的泪水。这时,在她内心深处,也已对陈虎以身相许。
“你坐下,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陈虎回到椅子上坐好。
“这件事,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说。”
“嗯”
“我想调工作。离开反贪局,离开检察院。继续参与这个案子调查,对我是个折磨。其实,我也是刚下决心的。是你说了我跟别人结了婚,你还等我,等我离婚,等我嫁给你,我才下决心调离。我离开反贪局,对我好,对你也好,咱们的关系也许能有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你说呢?”
“你想调到什么单位?”
“你来之前,我跟纪副部长流露了调工作的想法。他说,我要真下了决心,他一定帮忙。我想调到公安系统。纪副部长分管打击走私,是打击走私犯罪领导小组的副组长。我想调到他那儿。只要他点头接收,调动不会遇到什么阻力。”
“你这个想法太突然了,让我好好想想。”
焦小玉突然笑出了声。
“你笑我?是太突然了嘛,简直是突然袭击。”
“我不是笑你,是觉得这事好笑。我不调走,和你结婚,反贪局侦查处不成了夫妻店?亲属回避制度也不许可呀。我是笑这个。”
陈虎挽着刀疤,也乐了。
“恐怕也不能说调就调,局里要批准,方浩同志让不让你走,也不一定。”
“那你同意了?你是第一关。”
“出于公心,我不同意。出于私心,我同意。俩口子不能在同一部门工作。我也来一把以权谋私。等伤治好病再说。反走私比反贪还累,东跑西颠的,你现在调过去,还不把你累死。你先安心治疗,周局那儿我去说。你刚才说得对,工作还真是停不下来。你还记得何启章保险柜失窃的美元,有一笔是连着号码的吧?”
“记得,是何可待告诉我,他记下了美元的号码。”
“经中国银行鉴定,这是一笔假钞。周局让我查这个案子。你好好回忆一下,何可待讲过记下美元号码的细节没有?是何可待记下的还是何启章记下的?”
“当时,没有问这么细。你从中发现了什么?”
“这件事不正常。当初,线索太多,没重视这件事。现在想想,问题很多。正常情况下,没有人去特意记下美元的号码。而何家父子记下来了,一定有特殊的动机。为什么别的美元号码,他们不记,只记下了这一笔钱的号码?我怀疑,当时何启章就知道这笔美元是假钞,才特意记下了号码。”
“如果你的推理成立,那何启章把假钞锁在保险柜里,也应当有特别的动机才对。”
“你说到了问题的关键。这涉及到假钞的来源和去向。我怀疑何启章可能在他的黑皮本里记下了与假钞有关的事。这个黑皮本你也翻过,你能记起什么线索吗?”
“只草草翻了翻,像是一些暗号,什么也没记住。郝相寿已经缉拿归案,黑皮本应该有下落了。拿过来,好好破译一下。”
“唉!难就难在我们根本看不到黑皮本。周局说黑皮本不是我们侦查的范围。我感到以后我们也就是做些边边角角的收尾工作。其它的,轮不到我们插手。割韭菜改成锄杂草了。”
焦小玉托着腮想想说:
“我去找何可待谈谈?”
“不用。你现在除了养病,什么也不要想。我找何可待谈过一次,他不太配合。这小子,把他爸的墓碑修得快赶上人民英雄纪念碑了,还建了个碑亭。压得我喘不出气来,他这是向我们示威。冲他这么狂,我得给他下点手段。”
“陈虎,你别滥用权利呀,”焦小玉摇摇头,“你以为何启章那么高大的一个碑摆在那儿,市委市政府不知道?肯定知道。他们都放任不管,你的权限更管不了。别看报纸上说何启章死有余辜,背地里给他烧香的人多着呢。你要真有能耐,把千钟拉下马。市委、市政府哪件坏事少得了他?他摇身一变,反倒成了好干部。天天还在电视里露面呢。连咱们检察院说千钟好话的人也不少,说要不是千钟大笔一挥,检察院宿舍楼就泡汤了。为这个,我跟周局吵了一架。”
陈虎办不到的事,千钟办到了,而且办得干脆利落,合理合法。
何可待接到了公墓管理处邮来的通知,让他立刻去协商何启章墓地迁葬事宜。他到了公墓管理处,被告知市里征用公墓高处的一部分土地,建造农村电视插转台铁塔,何启章的墓地在征用范围之内,一周内必须自行拆除。逾期将强行拆除。何可待据理力争,说已缴纳了十年的土地使用费,不同意拆除。公墓负责人告诉他,国家有权征用任何止地,包括已经缴纳了土地使用费的土地和地面上有建筑物的土地,并让何可待看了建造电视插转台铁塔的文件和土地红线图。如果墓主自行拆除,可以退还部分已缴纳的土地使用费;逾期不拆,后果自负。
何可待气炸了肺,他指着公墓管理处负责人的鼻子大骂:“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的主意?我操他妈!我就是不拆!谁敢拆,我和谁拼命户
第八天午夜零点刚过,早已预备好的起重机和推土机在一声哨音过后,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推倒了碑亭和石碑。石碑碎裂成七八块。
上午十点,何可待赶到的时候,墓碑的原址已经成了铁塔工地。
何可待抱着块碎裂的石碑,边哭边骂,阿四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捅进一名工人的肚子。他立刻被三名工人按倒一阵暴打。何可待见他的马仔被欺,便抄起一根三角铁横扫过去。民工们蜂拥而至,把阿四与何可待绑起来,扭送到公安局。主仆二人被依法拘留。
何启章墓碑被强行拆除的消息,是周森林告诉陈虎的。周森林用牙签剔着牙缝说:
“这回你知道千钟的厉害了吧?官场诡异,让人齿冷啊!何启章的石碑没保住,千钟的职务保住了。连方书记也反复说,千钟同志揭发有功,在大是大非面前千钟同志的头脑是清楚的。我命令你,停止对千钟所有的侦查,凡涉及到他的,卷宗要抽出来,不能列入。”
“这是上级的决定?”
“这是我的决定。你无条件执行就是了。我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好在平生无大过,我对得起良心。陈虎,我担心你呀。你照此莽撞下去,迟早要落入别人的陷阱。那时,我退休了,想救也救不了你。”
陈虎给周森林倒满酒。是周森林下班非要上陈虎家喝小酒。
“周局,你说实话,你当反贪局长以来,有没有该抓的你没抓?该立案的你没立案?”
周森林有些醉意,他又喝了一口。
“你让我说实话?”
“没外人,当然说实话。”
“那我告诉你,该抓没抓的人,比我抓的人多。该立案没立案的,比我立了案的多。要不然我能平安退休?等你将来接了我的班,你也照样。”
陈虎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
“我已经步你后尘了,对千钟停止侦查。”
“这你就对了。对着干,跟上级顶牛,把你往那个山沟沟里一调,说是正常的干部交流,弄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乖乖地去。给你安个罪名,关起门来打狗,你就更惨,永远也无出头之日。老包死了,混了个烈士,算是善始善终。当初,因为王彩凤那件案子,陶素玲也参与了那件案子的调查,老包和焦书记的指示对着干,要不是我死活保着他,早给安个酗酒闹事,搅乱社会治安,下大狱了。陈虎,你和我不一样。你不说假话,我这辈子说了不少假话,但我一辈子没害过人。”
“周局,你是好人,大家心里都明白。”
“何启章是有罪,何可待给他老于立那么大的碑,是不对。但像千钟那样巧立名目,挖坟掘墓的事,我绝做不出来。何启章活着时,千钟和他称兄道弟,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哎,不说他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让你停止对千钟的调查,是死命令,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要是千钟走在大街上,出了车祸,那是老天爷有眼。你不许和他斗,你斗不过他。我怕他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他数钱呢!”
“周局,那焦小工调动的事?”
“我同意。我还一直发愁怎么给小玉换个环境,调整一下情绪,就是找不到好办法呢。不过,既然调动,又何必去反什么走私呢?反走私一点不比反贪轻松,甚至更难。现在都是法人走私、权力机关走私、军队走私。案子牵涉面更广,阻力更大。再想想吧,能不能找个轻松点的工作,检察院的预防犯罪处、宣传处就比较适合小玉。内部调动,我说了就算数。跨系统调动,要上面下调令。这个事不急,我有目的安排小玉住三个月医院,就是为了帮她渡过这一段最困难的时期。”
“周局,黑皮本有没有下文,有关部门从香港什么银行把它取回来没有?”
周森林眯着眼睛打量了陈虎好一会儿,用筷子指点着说:
“陈虎,别以为我喝了你几口小酒,我就犯糊涂了。告诉你,你要再提什么黑皮本,不管你跟谁提,我立刻让你调到信访室,天天看人民来信,不许你办一件案子。”
“有那么严重?”
“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该作知道的,你就不要打听。你真以为我嘴馋,上你这里喝小酒来了。是方书记让我对你进行考察,看你适合不适合接我的班。”
陈虎爽朗地笑起来。
“那你这回有结论了。显然,我不适合接班,适合到信访室。”
周森林放下筷子,神色黯然地说:
“你要真调到信访室,天天读人民来信,那真是你的福分。我担心的是方书记瞄上你了,非让你接班。对你这种不会说假话,只会说实话的人,怕是祸不是福呀。”
“这好办,你在方书记那儿多多美言几句,说我不成熟,还需要锻炼,不就帮我躲过了这一场祸。”
周森林操了揉发困的眼睛。
“陈虎。你要记住我一句话,即使以后我死了,这句话你也不能忘。”
“那一定是至理名言。”
“别要贫嘴。听着,五个字——实话分批说。记住没?”
“记是好记,就是不太懂。说话还有分批的?”
“因为你说的是实话,就得分批说。一古脑地把实话说出来,别人接受不了,你想办的事情也办不成,搞不好乌纱帽还得让人摘走。实话分批说,根据当时当地的情况,根据别人的承受能力,把实话分成批量;这一批说完了,看看效果;效果好,再说一批实话;效果不好,就不说第二批,等条件成熟了再说第二批。这就叫实话分批说,是好官的当官之道。”
“我的妈呀,周局,那这实话得分多少次才能批发出去呀?”
“嗯,五年,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能把实话批发完。”
“那也太累了。”
“想省事。不信你试试,你一次把实话全说完,就会有人出来剥夺你说话的权利。那你剩下的就只能讲假话,一句实话也说不出来了。记住没,陈虎?”
“记住了。”
“你给我背三遍。不,三遍不行,记得不牢固,背八遍。”
“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
陈虎背了八遍,发现周森林脑袋仰靠在椅背上,他已经睡着了。
何可待被拘押的第三天早晨,陈虎找到了陶铁良。
“铁良,你把何可待放了。他对我还有用呢?”
陶铁良微笑说:
“你也有善心了。”
“这跟善恶没关系。何可待与一笔假美元有牵连,我要他的口供。”
“你提审他不就行了。这小子打了人,上面给我悄话,要判他两年劳教。不好放呀。”
“谁给你带活。”
“蒋局长的指示。听说是千钟坚持要送何可待劳教。”
“来头这么大?打架斗殴,一件小案子嘛,教育教育就得了吧。”
“哼,小事?我看一点都不小。小事有大文章。何启章的墓碑成了千钟的势脚石、上马石了。陈虎,这回你知道市委。市政府的水有多深了吧。”
陈虎绷着脸说:
“我不管水有多深。你把何可待给我放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要不放,非要成全千钟的美梦,咱哥俩的交情就掰了。”
陶铁良掏出烟,给了陈虎一支,用打火机点燃,自己也抽上一支。
“你别着急。这事是够缺德的,要斩尽杀绝呀。何可待放了,他并没有打伤人。但阿四不能放,得留个垫背的交差。”
“你什么时候放人?”
“过两天行不行?”
“不行。今天你就给我放人。我急着要他口供。何启章保险柜里的美元假钞,只有他才能说清楚。我还担心有人杀人灭口呢。”
“好,好,你说了算。我立刻给看守所打电话。”
何可待失神落魄地走出看守所沉重的大铁门。三天没刮胡子,他看上去老了二十岁。
陈虎的切诺基停在看守所门外的停车场上,他靠着车门抽烟。见何可待出来,他招招手。
何可待走到陈虎身旁,尴尬一笑说:
“是你捞我出来的?”
“少废话,上车。我请你摄一顿。”
上了车,何可待从陈虎的烟盒抽出支烟,狠命吸了两口。
“他妈的,不让抽烟,太受罪了。”
“小心别哈死。”
“哎,我何可待是虎落平原被狗欺。”
“我看你是自找。你给你爸立那么高的碑,你向谁示威?你是对我们不满嘛!”
“我真不是对你们不满。我是给那些还在台上的贪官污吏看看,我老爸瞪着眼睛盯着他们呢。妈的,他们一块儿贪污,一块儿腐败,为什么我老爸死了,他们还狗戴帽子装得像个人似的。我是咽不下那口气。对你们反贪局,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得,陈处长,陈大哥,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必有重谢。”
“你害我?以后你夹着尾巴做人吧。”
“我又不是猴子,没有尾巴,夹什么。我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国内混不下去,我一跺脚,出国。十年后再杀个回马枪,看看我老爸那帮狐群狗党的下场。”
陈虎开车把何可待送到了他原来的写字楼,何可待却没有下车。他苦笑着说:
“你还记得我老窝呀。没了,公司快倒闭了,住不起这么高级的写字楼,早搬家了。”
“搬哪儿去了?”
“那地方太寒碜,带你去有损我的形象。我要不是瓢了,上次你换美元,还换什么呀,还找什么人,我当时就点给你了。”
“你小子也有瓢的时候,这叫老天有眼。”
“老天有眼也是独眼,要不它怎么只让我们家倒霉,其他的贪官污吏它就看不见呢。”
“那我给你送哪儿去呀?你小子不会居无定所了吧,以后我抓你都找不着你了。”
“找个公园,晒晒太阳,我怕身上都长蚤子了。陈处长,我知道,你也没那么好心捞我,你还惦记着那笔假美元是不是?人心换人心,陪我洗澡去,我把底儿都交给你。”
何可待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
“我带你去个地方,桑拿、搓背、修脚、脚底按摩。我知道,女性按摩你还没那胆子,我也不忍心拖你下水。你放心,一点毛病没有。”
“你不是嫖了吗?我也没带那么多钱。两个人,得五六百块吧!”
“嫖了没关系,架不住朋友多。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就剩下德高望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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