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英杰打心眼里喜欢白雨。他喜欢白雨的单纯,勇敢和执着。每一个人都是从单纯走出来的,当生活和岁月在我们的生命里刻下复杂的印痕之后,才更体会到青年时代享有单纯人生的一份幸福。
他也单纯过,他也勇敢过,他也执着过。可是谁也无法预料生活的凶险和灾难。这些凶险和灾难就像海底的涡流和暗礁,它们有时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地改变了一个人生命的流向,或者它们让你深陷于此无以自拔……
他常常在自己的内心孤独痛苦地苦苦争斗苦苦挣扎。现在他想来,人在最初触碰暗礁时并不以为那是暗礁,暗礁深处的涡流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人在随波逐流下陷的那个过程是带着飘然、晕眩的快感的,他不就是在一种不自知的状态滑向了无力返身的渊底吗?一个人,是很容易被一种暗黑的力量所吞噬,因为在暗黑处行路的时候,往往辨不清暗黑深处隐藏的底细,而当你在顿悟的亮光里看清那底细时,你自己已成为暗黑里的一部分。
他曾无数次回望他最初陷落的那个痕迹处,他曾无数次地假设过,妻若不生病,妻若不做那样一次手术,手术若不用十万元费用,他就不会走进别人事先为他铺设的那个圈套里,而在当时,他怎么能够断定那是一个诱他陷落的圈套吗?当他为手术的那一大笔费用发愁时,他不也在心里祈求能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当女院长赵兰找到他,说她已想办法先垫付了那笔手术费时,他真是心存感激,而并不以为那帮助是隐含着某种功利的……
手术顺利而又成功。他也成了咬了诱饵的那条无法脱钩的鱼。
赵兰并没有告诉他那笔钱实际上是徐山大支付的。她在两个月之后替她的表哥求他帮忙批一下转运站业务。权限之内批谁不是批。何况人家赵兰帮了他那么大一个忙。中国人喜欢在抹不开面子的有来有往里抹来抹去,这一来一往中,他帮着办理了包括运管、工商、税务一应俱全的手续。徐山大从此也成了省城地界上干转运业务无人敢与之相抗衡的“老大”。而社会上流传更甚的却是郑英杰是徐山大的“老大”。
徐山大每年送给郑英杰多少红利只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收受贿赂的人就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最初都是胆战心惊的,不知这东西会不会咬了自己。而吃起来却是鲜鲜的,内心很受用。这种新鲜保持不了几次,日久天长,即使天天吃,这鲜劲早已不复存在,像喝凉水一样味道寡然。多了,也仅是数字的一种码集,只是习惯成自然。这习惯中当然是含着保有权力的那样一分自然。钱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一种粘合剂,他跟徐山大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但钱的功效消弭了陌生也消弭了人性里的是非。他是在不由自主中开始护起徐山大来的,他也并不以为这种护触犯了什么,有一种“护犊子”样的亲情在里面掺合着,慢慢地于不知不觉中背离了自己本性里的健康和向善……
或许人的命运都是有劫数的。南浩江在公安局跟他算是最有旧交的人。南浩江秉性中多憨厚、朴实之质。平日里少言寡语的,是他可以信赖和一吐心事的人。人在任何境地里都是需要可信赖的朋友倾诉烦恼的,他喜欢约上南浩江一起喝几两小酒。有时在自己家,有时在南浩江家,他已忘了是在哪一次酒后说到过负有十万元债务的烦恼和苦衷。这事或许只是像一个受过苦的人忆起过去的苦那样,当向人展示时,那苦已成为过去。但对听的那人来说又是不能忘怀的。
在干部处长升迁的那个苦恼的缝隙里,南浩江的老婆说:“你为什么这么多年在副处长的位置上趴着不动?你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人家都暗示过你了,你为什么就不能领悟人家的暗示呢?”南浩江懵懂地说:“人家暗示什么了?”
“十万元负债呀?人家为什么要跟你说这十万元负债呢!”南浩江的妻子说。
“我们之间,还要这样吗?他说的那事儿是真的,他并不是你说的那层意思!”南浩江固执地反驳着。
“这年头,有什么是真的?谁认真情谁认朋友?没听说社会流传的那些顺口溜吗?我看呀,你这次听我的准没错,我先朝我妹子借点钱,她们这些年跑买卖手里有些积蓄……”
南浩江是脸皮儿很薄的人,他是在去郑英杰家喝酒的那次带上那十万元现金的,他说你把这钱给人家还了吧,省得以后生出事端来,现在银行利息低,我放着也是放着,你就拿去用吧,用我的总比用别人的放心……
他本来是可以早还这笔钱的,他本来是可以用徐山大分给他的钱还这笔钱的,他本来不还也没什么。可是他感动于南浩江对他的真诚,他一根筋不转弯地就把这钱原封没动还了赵兰。赵兰的聪明就在于她始终没有挑明那钱是徐山大的。她把自己横在他和徐山大之间,垫付的那笔钱就像一个“第三者”,无法甩脱。而赵兰的最早用心就是怕她的挑明会令他拒绝和推脱。
赵兰把那笔钱又原封不动还给了徐山大,徐山大这回才把这事情的端委跟他做了挑明。并说,你还给我,我还是给你入到你的折子里。他把钱交给会计李志时,李志清点时发现那一摞一摞的崭新现钞全部是假币……
人心的发霉发潮就像墙角的霉斑,都是从一小块一小块的霉点开始,一点一点地蔓延然后连成一片一片……他的霉运应是必然的,势不可挡的……
宿命感便是从这接二连三的大事变中产生出来的。
人在下滑的坡道上奔跑也如脱僵的马匹,即使意识到了前路的危险也无力刹住步子。所以只好用危险填补危险。
如今他所做的一系列的弥盖不都是拿更大的危险填补眼前即时发生的危险吗?
他喜欢白雨但从心底里又惧怕白雨。他的惧怕是停在第六感里的,那不是后生可畏的那种惧怕,而是怕被看穿了的那种。他给白雨打手机电话,是在接了徐山大的电话之后,徐山大在电话里急赤赤地嚷嚷:“你别让那小子再查下去了,再查下去,你我都被查个底儿掉!”他说:“我现在哪儿是个局长呀,我简直成了你的专职消防队员天天给你扑火!”
他虽不情愿当这样一个消防队员,但那火不扑灭会引火烧身,他还不得不做扑救。
他在白雨推门进来时尚没想好该怎样说服白雨放弃对假币的追查,而就在他们仅停留在开场的这个时段里时,手机电话再次响起来,白雨从接电话的郑英杰的脸上看见了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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