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的聚会散了,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李海山在自己房间里来回踱着,时时站住,叉着腰看看窗外暗黑的院子。
快半夜了。整个北京城的灯火大概都稀落了,天空中那种被灯火映照的灰白微亮被冥冥深碧的黑暗淹没了。能看见对面院角屋檐上一块三角形的夜空中有几颗青亮的星,还有一颗暗红的星。青亮的星,是正在以几亿度以上高温燃烧的年轻的恒星吧。它们在夜空中耀眼地闪烁着,自信而又骄傲。暗红的星,大概是已经燃到后期的恒星了,进入老年了,衰落了,只剩下几百万度的温度了。它在夜空中显得孤寂朦胧。闪烁着青光的几颗恒星竞相辉映着,各自夺取着它们照耀的空间,它们似乎并不理会那颗年老的恒星,它们的青光在相争中融成一片。暗红的老星在这片弥漫的青光后面孤零零的,它终有一天会熄灭的。
李海山垂下眼帘,微微叹了口气。他感到孤独。
子女们房间的灯窗把一方一方的光亮投射在院子里。他们也都没睡。他心中很有一种想和子女们亲近的愿望。可是,他们中间似乎总隔着什么。这或许是自己的脾气造成的吧?他对子女从来都保持着威严的距离感。或许,是子女们对和他谈话不感兴趣吧?他们并不关心他在想什么。这是他住在这个有儿有女的院子里却仍然觉得孤寂的又一个原因吧?老年人需要子女们的礼貌,但最需要的却不是礼貌。
他又踱起来了。
“爸爸,我可以进来吗?”门帘外李向南的声音。
“进来吧。”李海山站住了。
“爸爸,我看见您还没睡。”李向南走进来。
“年纪大了,觉少了。你坐吧。”李海山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他很想让儿子坐一会儿。
“我不坐了,我这儿有个稿子,想送给您看看。”李向南说。
李海山顺手从写字台上拿起老花镜戴上,看了稿子的封皮一眼:“《古老而贫困的土地的灵魂》,”他慢慢念了一下标题,抬起眼,“写谁的?”
“爸爸,您还记得我去古陵前,您交代给我的一件事吗?”
“我让你帮我找一个人,赵小闷。他四十多年前救过我。”
“这篇稿子中写的闷大爷就是他。”
“他还在?”
“他已经死了。”李向南说。
“因为什么,病吗?”
“不是。闷大爷几十年来一直在凤凰岭种树,最近在一次哄砍森林的混乱中,为了阻拦闹事的人,摔死在石头上了。爸爸,您看了以后就知道了。”
李海山把稿子往写字台里面推了推,摘下老花镜放在稿子上面:“那我仔细看看。”他在屋里神情恍惚地慢慢踱起来。
“爸爸,您早点休息吧。”李向南轻声说道。
“不不,我还不睡,你坐会儿吧。”李海山招呼儿子和他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坐下。“抽烟吧。”李海山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儿子。
李向南连忙接过来。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让过烟,他有点诚惶诚恐。
夜很深,也很静,父子相对而坐。李向南看到父亲鬓角明显增多的白发。房间里笼罩上一种深沉安谧的气氛。
院子里传来向东开关屋门的声音,听见他站在台阶上对着院子刷牙,很响地漱着口。
“向东明天一早要和同学们去爬香山。”李海山打破沉静,“你去吗?”
“我不去。”
“爸爸的脾气太大了吧?”李海山温和地问。
“您一贯就是这个性格。”
“不。”李海山微微摇了摇头,“文敏说得对,我最近的脾气是有点不好。”
“可能是您累了。”
“不是。我最近看到一本杂志,上面有句话:‘脾气暴躁,是身体失去健康、心理失去自信的表现。’这句话有道理。”李海山感叹道。
“什么道理都是相对的。”
“不,老年人常常不理解年轻人,年轻人也不一定理解老年人。”李海山慢慢站起来,在屋里缓缓走了两步,在窗前站住了。
“爸爸,我理解您。”李向南望着父亲的背影说道。
“你理解什么?”
“您有点寂寞。”
李海山微微抖动一下。
“爸爸。”
“太晚了,你刚下火车,我还要看你拿来的这篇稿子,你去吧。”
李向南慢慢站了起来。
“我让你离开古陵的想法并没有变。”李海山依然背对着李向南。
“爸爸,我这几天还要和您好好谈的。”
“你要有思想准备,我还会教训你的。”李海山转身挥了一下手,说道。
房间里很静。李文静坐在靠窗的二屉桌前,在灯下翻着一部长篇小说稿。
夏夜似温又凉的微风习习吹来,轻拂着她松散的头发。她伸手拢了拢,感到自己的头发麻一样干燥,尽管在温热的夏季,仍无一丝润泽。她又习惯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肉也是干燥的,松弛的,感不到什么弹性。她心中照例漾上一种近似麻木的惆怅。她扶了扶眼镜,眯着眼恍惚了一瞬,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她的身心都发干了吧。她用意念把周身都“想”了一遍,能感到整个身体都是那样麻木疲乏。作为一个女人,她已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性的活力与冲动。她才三十九岁,但似乎已不再企望男性的拥抱了。她麻木的肉体与感情甚至厌恶文艺作品中任何这方面的描写。然而,她却常常渴望着能和一个相互理解的男性说说话。
人有时候的最大苦闷是没有一个能相互说话的朋友。
她低下头随便翻看了两页稿纸,这部小说尤其加深着她的郁闷。小说描写了几个单身的知识女性生活。在写女人的苦闷上,这部小说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现实主义。
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随便写上了“前所未有的现实主义”一行字。她通常一边看稿,一边就这样简单做着札记。既为着看完和作者谈,也为着写稿签时有个大概要点。身后,传来女儿红红的响动,不知她在做什么。接着又出去了一趟,是到院子里上厕所去了。回来后又打开箱子拿衣服,像要铺床睡了。
“红红,你干什么呢?”李文静回过头。
红红坐在床上低着头,神情有些慌乱。
“红红,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脸怎么这么红?”李文静站了起来。
红红把头埋得更低:“妈妈,我是不是来了……”
“来了什么?”李文静看着女儿的模样,感到有些蹊跷。她发现被子下压着什么,翻开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里面是条换下来的裤衩。
“你来例假了?”她面对着女儿在床上坐下。
“不知道。”女儿声音很低,她抬头看了看母亲,“妈妈,别人会不会说我?”
“当然不会。这是人人会有的。”
“我有点害怕。我该不是小孩儿了,是吗?”
“是这样。你慢慢就长大了,该成青年了。”
“当大人可不好了,还要结婚、生小孩,可麻烦了。”
“傻丫头。”
“我以后就不结婚。”
“为什么?”
“结婚不好。”
“怎么不好?”
“就是不好。”女儿又抬起头看了看母亲。
那目光使李文静沉默了。女儿是从母亲那儿得到的教训。
“妈妈,我不愿意当大人。我大了,你就该老了。”红红把头轻轻抵在李文静怀里。李文静抚摸着红红的头发。女儿的头发是润泽柔软的。她心中既充满母爱的温情,又漾起女人的怅惘。
女儿很快睡着了。她背靠桌子坐着,久久端详着女儿,竟没有注意到李向南走了进来。
“我刚从爸爸屋里出来,看见你这儿亮着灯。姐姐,你想什么呢?”李向南问。
“没想什么。”李文静勉强笑了笑,“你跟爸爸又谈了谈?”
“我给他送去一篇文章。”李向南坐下来,“姐姐,你还是每天忙着看稿?”
“我还能忙什么?”
“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
李向南把屋里扫视了一下,一切照旧。还是两张一样的单人床相对放着;还是两张一样的二屉桌,李文静的一张靠窗,红红的一张靠墙;还是那两个一样的书柜,母女俩一人一个。老房子了,墙壁也显得有些灰暗。所有的家具连地方都没移动过。
“姐姐,你的生活应该有点变化。”
“有什么可变的?”李文静淡然一笑。
“总应该更积极些。”
“又来给我说教?”李文静又笑了。在这个家里,她惟有和这个大弟弟能推心置腹地谈些话。
“你也说我说教?”
“什么叫‘也’啊,还有谁说你说教?”
李向南脸微微一热,他想到林虹了:“我在古陵的时候,有人说过我。”
“是那个林虹吗?”
“你怎么猜到她那儿了?”
“很容易想到那儿。你对别人说教,别人又说你说教,这里有特定的人物关系。农民总不会说你说教吧。我猜得对吗?”
“对。”
“你和她关系到底怎么样?”
“我也很难说清楚。”
“她性格有变态吗?”
“有一点吧。”
李文静看了弟弟一眼:“那你要慎重。”
“姐姐,照理说你应该比较同情这样的女性。”
“我站在我的立场上可能是这样。可我站在你的立场上,考虑又不一样了。”李文静略一停顿,“你觉得矛盾吗?”
“人考虑问题本来就有多种角度嘛。”
“你搞政治,别人就用生活上的事情攻击你。什么事一和政治搅到一块儿就复杂了,也令人厌恶了。”
“还不光是和政治呢。”
“还和什么?”
李向南一笑,没回答。
“有什么不好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李向南把乱糟糟堆满桌子的书籍、稿件往里略推了推,把胳膊肘放在了桌上,“省委书记的女儿也在县里,她对我好像也很感兴趣。”
“多大年纪,干什么的?”
“二十二三岁,大学毕业,搞文学的。”
“人怎么样?”
“聪明,可有时候又很可怕。”
“可怕?”
“嫉妒心、报复心都极强,还是个小权术家。”
“她见过林虹吗?”
“岂止见过,林虹过去的丈夫就是她哥哥。”
“这可更复杂了。你和林虹来往,她很受不了,是吗?”
“比这严重多了。”
“那你这次来北京,可以摆脱这个三角关系的纠缠了。”
“她们两个人都来北京了。”
“省委书记的女儿叫什么?”
“顾小莉。”
“顾小莉?大小的小,茉莉的莉?写小说的?”
“是。我刚才告诉你了呀。”
“万事怎么这么巧。她有部稿子送到我这儿了。”
“稿子?”
“一部十七万字的小长篇,通过别人推荐到我这儿的。内容是山村里父子两辈人对土地的不同态度和冲突。我翻了翻,还不错呢。”李文静说着在稿件堆里翻寻起来,“我可能没带回来,在办公室放着呢。她很有点才气。”
“是。”
“那你更该赶快抉择一下,无非是三个方案。”
“嗯?”
“一个是选择林虹,一个是选择小莉,还有一个是谁都不选择。”
“还有第四个方案呢。”李文敏突然站在他们后面说道。
两人吓了一跳。“死丫头,不声不响就来了。”李文静道。
“我早就站在这儿了,你们目中无人呗。我补充一下,还有第四个方案呢。”
“哪儿来的第四个?”
“两人都选择。”
“胡说。”
“一个当妻子,一个当情人。”
“越说越没边了。”
“姐姐,你那是旧观念。”
“要是秦飞越在外面找情人呢?”
“他愿找就找。”
“你心甘情愿?”
“我就和他离婚。”
“闹了半天,你的新观念都是用来对付别人的。”
“姐,我不跟你说了。我找哥来了。你们俩聊半天了,该让哥和我说会儿话了吧?”
“谁抢你哥了?”李文静笑了。
“哥,快到我屋里去吧。”李文敏说着拉起李向南就走。“哥,快拿扇子给我扇扇。热死了。”李文敏靠着被子舒服地半躺着,懒在床上。
“又要耍赖。”李向南笑道。
“你对我不像过去好了。过去一到夏天你总给我扇扇子。冬天你坐在那儿和别人说话,我还把脚伸到你棉袄里暖呢。”李文敏撅起嘴。
“那时候你还小呢。”
“我那时候也不小了,都十六七了,反正你现在对我不好了。”
“好好,我给你扇。”李向南说着拿过一把扇子,坐在李文敏身边扇起来。
“好了,不要这么大风。”李文敏一把夺过扇子来,“你真阴险,不想扇,就使劲扇。”
“物极必反嘛。”
“讨厌。”李文敏撒着娇,“哥,我来帮你抉择一下吧?”
“抉择什么?”
“抉择林虹和顾小莉啊。我去找找她们,看看这两个人怎么样。”
“不要你胡来。”
“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力?我最能判断人了。”
“你?”
“我是家庭社会学专家啊。”
“这种抉择你可替不了我。咱俩标准不一样。你喜欢的,保不住我最不喜欢呢。”
“哥,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
“哥,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
“你说吧。”
“你凑过来呀。”李文敏把李向南硬拉过来,在他耳朵边上低声说,“因为我喜欢你。”她调皮地笑了。
“那我也不让你瞎帮忙。”
“哥,这事我要管,帮助我的哥哥建设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我的职责。”
“管好你自己吧。把人家秦飞越也气走了。”
“我又没让他走。”
“这是对你这个家庭学专家的最大讽刺。”
“那你才不懂呢,这是对我的最大证明。中国现在需要的不是强化家庭,而是要淡化家庭。这是生产力和现代文明发展的需要。”
“那你和秦飞越就这样淡着?”
“哥,你帮我把他叫回来吧。”
李向南摇了摇头:“我不帮你强化家庭,只帮你淡化。”
“你最会气人了。嗳,哥,你在县里当县太爷,摆谱大吗?”
“有点吧。”
“各种场面能镇住吗?”
“镇不住还行?”
“在大会上讲话,也是不拿稿?”
“当然。站那儿就讲。”
“底下人爱听吗?”
“反正我往台上一站,会场就都静了。古陵县开会,从来没有像我讲话时那样秩序好的。”
“你还挺得意。”
“有点。”
“哥,报上吹你的那篇文章写得还不错,把你写得特有魅力。怪不得顾小莉要追你呢。姑娘都爱慕强者。哥,你是有点强者性格。”
“不算窝囊吧。”
“给你竿你就爬。我看你在爸爸面前够窝囊的,讲起话来怯巴巴的,一点光彩都没有。”
李向南从妹妹屋里出来,已经十二点多了。王妈妈过来劝他早点睡,又唠叨开了她的老话题:三十多的人了,该结婚了。
李向南笑笑没说什么。他走到院子里,想冷静一下,理理回到北京这一晚上的头绪。父亲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窗帘也没拉上。父亲正在屋里慢慢踱着。过一会儿,他也来到院子里。
“还没睡?”李海山发现了儿子。
“我就睡。”
李海山沉默地走了走,站住问道:“闷大爷临死前,你见到他了?”
“是。”
“老人真了不起。”
“他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好事。临死前还念念不忘用他攒的三千多块钱在山上盖几间房子,给以后的看林人住。”
李海山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你和他提到我没有?”
“提到了。”
“你告诉他没有,我这些年还一直记着他。”
“告诉他了。”
“他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李海山站住了。
李向南看了父亲一眼:“爸爸,他已经记不得您了。”
“不能吧?我在他那儿养过两个月伤呢。”
“确实是。”
“他当时是不是已经神智不清了?”
“没有。他对其他事记得很清楚,可他确实记不起您。”
李海山呆呆地看着儿子,半天说不上话来。站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在院子里慢慢踱起来。“你这两天在北京是怎么安排的?”半晌,李海山又问。
“我要去找找我们的省委书记顾恒同志。”
“还有呢?”
“我还要去看看林虹。”
“她也在北京?”李海山又站住了。
“是。”
李海山看着儿子,儿子也迎视着父亲。
黑暗中无言的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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