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宾馆,坐北朝南,矗立在宽阔的复兴路边,俯瞰着长安街浩荡的汽车流。路对面是革命军事博物馆,往东一站地是木樨地。这里被称为中国的“皇家宾馆”,中央及全国一些高规格的会议常在这里召开。现在开放了一些,有些具一定规格的会议也在这里召开。
人生咨询所及两家报刊联合召请的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讨论会在此举行。
七八十位学者济济一堂,每日会上争论,会下还烟雾缭绕地争论着,时常面红耳赤。人人认为自己在探讨最重大的问题,认为自己最智慧。
陈晓时对此觉得很有意思。他想起一个梦,有个年轻女性问他: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他说不知道。他隐约记得他原是个快乐的小生物,在江河里快活地游。天地突然合一了,一片混沌,像晚霞一样暖融融的。他被融化了,变成一个美丽的梦,稀薄缥缈。过了好长时间,才又看见自己,变成一条小鱼,懒懒地游着。突然,天地重开,他看见这个世界了。他看见天空在摇晃,大地在摇晃,周围的房啊树啊在颠簸,黑色的大鸟可怕地呼啸而过。无数慌张的面孔在周围闪动,惊惧的眼睛像一群群流星掠过。他只注意面前这双经常俯视自己的善良的眼睛,她被夹在人流中,正怀抱着自己匆匆走着。天黑了,拥挤不堪的狭小空间。满地的胳膊、腿,到处是呻吟啼哭,是臭烘烘的气味(只有她身上的气味让他感到安心,好闻)。一双吓人的大皮鞋底从头顶上迈过,又一双瘦小的脚从头上迈过。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粗黑的胡子,细弯的眼睛。他睡着了,又觉得自己在颠簸中……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年轻的女性微笑凝视着他。他笑了:我知道你爱我,希望了解我,我这才开始给你讲我的故事。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你的吗?……
大会议厅,豪华的吊灯,大玻璃窗,天鹅绒窗帘,红地毯。沙发两排,围成两个正方形,一个“回”字。大会讨论: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和核心精神,如何评价它在现代的价值和作用?
一位历史学老教授扶了扶黑框眼镜讲话了,他显得儒雅睿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是“礼”,或说“礼教”,“礼治”。克己复礼。从周公制礼,世世代代沿袭了下来。“礼”在中国既是社会等级、社会关系、社会制度,又是伦理道德的规范体系,还是生活方式的准则,具有一体化、普遍化、根本化的特点。我们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模式就是它。
“礼”的核心内容是等级隶属关系。三纲五常,尽忠尽孝。这种隶属关系从政治、社会、经济、伦理、家庭等诸方面严格确定一个人在社会关系网中的地位,而且严格规定了在这个地位上应遵循的政治、伦理、生活的思想行为准则,不可逾雷池一步。整个社会构成了上支配下、下服从上的严密整体,没有任何个人的独立意志。现代经济、政治生活所要求的民主、自由、平等、个性以及爱情、婚姻上的独立自主,都是与之相悖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礼”是保守的,是我们现代化的巨大阻力。
但另一方面,“礼”有没有积极意义呢?“礼”所包含的隶属关系,加强了整个社会的整体性,加强了人与人之间,人与家庭之间,人与国家之间的联系及相互依赖性,这难道不有助于加强中国人的集体观念和爱国主义?不有助于加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自古以来抗击外来侵略,中国这种传统文化不是起了团结人民的巨大作用?哪个民族英雄不都是在这种传统文化熏陶下出现的?
一个青年学者坐在对面激烈反驳了。他叫晁南江,像棵不胖不瘦的树。我同意把“礼”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他挥了一个手势,像树枝伸出一杈。然而,正因为如此,应对它进行无情彻底的批判。对它不存在一分为二的问题,它只有保守性,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真正一分为二的辩证法是:社会处在这样的对立中:一方面是“礼”为核心的传统旧文化;另一方面是现代的经济、政治进程以及相配合的现代意识。“礼”起什么作用?任何一个人都被嵌在社会的一个网络点中,毫无独立性,没有自由权利,左右不能移动,更不能犯上。对上是绝对服从,对下是绝对支配。符合这规范的是“礼”是合理,违反的是非礼的人欲,要灭绝才对。这造成国民性的主奴根性。人人都有当主子的一面,又有当奴才的一面——除了最高的皇帝,只当主人,除了最低阶层的妇女,只当奴才。
现代化进程与“礼”处处冲突。一,平等原则与等级制度的冲突;二,法治和人治的冲突;三,民主与忠孝的冲突;四,个性与绝对整体性的冲突;五,竞争与封闭的冲突;六,创造性与保守心理的冲突;七,人生自由与封建隶属观念的冲突;八,爱情、婚姻、家庭中的新观念与旧道德的冲突;九,政治上求实的新理性与旧的政治伦理规范的冲突;十,公民意识、参政意识与奴性的冲突;十一,个人奋发进取与旧的道德形象模式的冲突。你们看看,现代化进程的哪一支矛不指向传统的“礼”?中国人现在愚昧就愚昧在“礼”上。
那日本呢?有位年轻学者瞪着凸出的眼睛反诘了:日本现代化了吧?但它的企业中、社会中,不是吸收采纳了许多源之中国的儒家文化?
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和核心究竟是什么?
众说纷纭。
是“实用理性”;是“典型的理想主义”;是“人本主义”;是宋明时期的道学;是对人伦关系的重视,“互以对方为重”,“以社会整体为本位”,完全不同于西方的“自我中心”和“个人本位”;是“作为主导心理的入世思想”与“以伦理道德为中心的精神支柱”;……
是“人文主义”。这种观点有不止一个人提出。又有激烈争论。
有人说:中国的人文主义是与西方的人文主义迥然不同的。西方的人文主义,把人看成是独立的,有着思维、行动、情感、意志自由的个体;而中国的人文主义则把人看成是群体、社会整体的一分子。中国传统文化也强调人的价值,人的理想境界,但这一切要在整体中,在确定的位置上,以确定的伦理道德关系来实现。我们至今讲理想,不都讲与社会、国家、民族的关系吗?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主义。如果说西方的人文主义强调自由,平等,民主,权利;中国的人文主义一贯强调整体,和谐,义务,贡献,牺牲。我认为东西方这两种人文主义应该取长补短相结合,这样才能形成既具有独立的人格(东方所缺少的)又具有社会的人格(西方所缺少的)的完整的人文主义。
又有人反驳说:我反对这种抽象的、非历史的比较和结合理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文主义是建立在小农为主的自然经济基础上的,它不能产生任何民主思想,而只能产生家长主义,最终导致的或者说供奉起来的是王权。一盘散沙的小农经济没有任何横向的经济、社会联系,只被王权的统治网“组织”起来。全部人文主义思想就是人的道德的自我完善,视此为最高幸福。净化自己,规劝自己,改造自己,适应社会整体,说到底是献身于王权。所以,人失了血肉,失了个性。这种传统文化不还在影响现代生活?“文化大革命”中“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不都是它的翻版?
杜正光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烁着笑意。他也发言了,极力显得豪爽,对所有人都挺哥们儿似地:我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应该一分为二,对于封建礼教应该批判,可另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三合一吧,这是深刻的宇宙观,完美的人生观,独特的美学观。还有,强调“刚健有为”,“崇德利用”,“和与中”,这也都是我们民族文化中有价值、有活力的方面。
陈晓时眼睛突然亮了,看见“她”来了。挺拔的身材,晨光中透亮的小树。“她”拿着暖壶沉静地走过一个个座位,往茶杯里倒水。他觉得自己该发言了。看见“她”倒完水,背着双手静静地靠墙站住,目光朝这儿。他接过了话题。
电影剧本初稿写好了,交导演看,杜正光跑来参加京西宾馆的讨论会。他喜欢交际,石英也跟着他。她不是会议的正式成员,哪个房间有空她就在哪儿睡。整天在兴奋中。
石英来北京次数少,杜正光却对北京十分熟悉,领着她逛。军事博物馆?不感兴趣?就在宾馆对面,转转吧。堂堂皇皇一座大楼,东西两翼,四层,中央,七层楼,上面一座尖塔,顶托“八一”军徽。一进大门,中央大厅是毛泽东纪念馆,伟人的石膏像,几百幅照片。前厅东侧,一楼,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馆,二楼,抗日战争馆,三楼,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馆,一共五千多件文物及图片:照片,文件,手稿,毛泽东等领袖们用过的油灯,手枪,望远镜,八路军的臂章、胸章,各种武器装备,蒋介石逃跑留下的总统办公室的印章。前厅西侧,一楼,综合馆,二楼三楼未开。中央大厅门外,左右两个广场,陈列着历次革命战争中使用和缴获的大炮,坦克,飞机。
杜正光讲了一圈。他的历史知识有限,可在石英面前足以充当权威。然后呢,他领她去坐地铁。北京站——崇文门——前门——新华街——宣武门——长椿街——礼士路——木樨地——军事博物馆——立新路——万寿路——五棵松——玉泉路——八宝山——八角村——古城路——苹果园。到头了,到地面看看。然后再往回坐。天黑了,他们在西单找了个小吃店随便吃喝了一点,又坐地铁,在一个人少的站下了车,坐在站台长椅上说话。
两个人发生了冲突。石英随身背的小皮包内放着杜正光先后写给她的几十封信,鼓鼓囊囊一包。杜正光发现了:“你怎么随身带着,不怕丢了?”
“我就是放在家里不放心,怕他们翻,才带出来的。”
“给了我吧。”
“不,你又销毁。”
“我这次不销毁还不行?等离开北京回去了,就还给你。”
结果,杜正光当着石英的面就把刚要到手里的信一封封撕碎,扔到站台的果皮箱内。两人吵了起来。“伪君子,我越来越不相信你。”石英气急了。
“不相信,咱们就拉倒。”杜正光转身一个人气呼呼走了,一溜上台阶出了站台。他站在街边,背对着地铁出口处用眼睛的余光注意着。过了一会儿,看见石英低着头上来了。他装作没看见,急匆匆朝前走着,要甩掉什么一样。走了好远,在街边一张石凳上坐下。不出所料,没多会儿石英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面前了。
“你跟着来干什么?”他恶狠狠地问,他知道怎么治她。
“我错了……”
目前,对中国文化兴起了一股研究的新热潮。陈晓时讲道。各个领域都在大谈“文化”,可以说是“文化热”吧。文化热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呢?简单说,是民族有了生存危机感,所以有了全体性的自省,但更深刻、更具体地说呢?这就是我想谈的第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考察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近代史,1949年解放以后的历史,“文化大革命”史,以及这几年的发展,就可以看到答案:
一,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影响着中国近代、现代的经济、政治、社会生活,在“文化大革命”中集大成地发展到了顶峰,走不下去了,破解了,中国各阶层,特别是思想文化界都痛感需要重新认识中国文化。
二,西方文化的引进,分解了中国文化,又树立了一个全新的参照系,造成了研究中国文化的新角度和热情。
三,现在开始的经济、政治改革,必将触及文化,改革文化。
四,因为西方文化的巨大渗透及影响,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受到冲击,出现一种恐慌:怕失去中国传统文化,于是就有人去寻根。
五,由于想在世界文化交流中显示个性,显示影响,而日益重视民族文化。
六,西方文明在精神上的危机,使得世界上有一批学者把目光转向东方,中国。
研究文化,“文化热”,其实是一场斗争,动力是由那些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者提供的,他们激起了捍卫者的反作用。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者都渴望改变自身及民族的处境,这种文化批判的本质是“维新”。文化的批判含着对旧的经济秩序、政治秩序、社会秩序,包括旧的伦理道德秩序的批判。既是观念上的斗争,也是利益的斗争。这就是我谈的第一点。
我要说的第二点是……
“她”是宾馆的服务员,叫邹芮琴,二十岁。他们怎么认识的?他第一次发言时,她就这样远远地背手靠墙站着,眼睛明亮地朝这儿看着。散会了,人们说说笑笑往会议厅外走,她看见他了,冲他笑笑,他也笑笑,站住了。有了最初的交谈。他发现她是个非常开朗质朴的姑娘。他喜欢上她了。
第二次,早晨他在宾馆的院子里散步,她迎面走来了,穿着短袖运动衣,短运动裤,满面汗津津。跑步去了?“我们要赛篮球,我练球去了。”你打得好吗?“我是我们这儿的主力呢。”她快乐地笑了。他更喜欢她了。
晚饭后,她来电话了:“你看电影吗?”如果你陪我一块儿看,我就看。要不我就不看了。她在电话中笑了:“是一块儿的票。”俩人看电影了。她挨着他坐,不断看着他。她出去了一趟,暗黑中回来,塞给他一支雪糕。电影散场了,随人流往外走,他热了,脱掉外衣。她伸过手:“我帮你拿着。”然后挽着他出了影院。不少熟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大大方方地致意,并不理会他们打量她挽着一个男人的目光。他们来到了复兴路上,在夜晚的街道上散步。
“你挺大方的。”他说。
“挽着走路怕什么?”
“你恋爱过吗?”
“没有。”
“如果有人吻你呢?”
她垂下眼看着脚面:“不知道,可能会有点紧张。”
他善良地笑了:“你像个小中学生。”
“我是中学刚毕业——前年。你有小孩吗?”
“有,男孩。”
“肯定很聪明吧?”
两个人聊着,他讲了许多,她也听了许多。
“真感谢你这样帮助我,”她说。
“感谢什么?我这样讲话,对于自己也是一种享受。”
“为什么?”
“畅快地讲话,有人理解和崇拜,又是年轻人,而且是个可爱的姑娘,这不享受吗?”
她笑了:“你说话真逗。”
“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知道目的是什么吗?……不知道吧?说穿了,就是企图得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崇拜和爱慕,这是真正起作用的心理动力。和其他男人差不多。我的理智只不过是愿意揭露它而已。”
“我特别喜欢听你讲话。”
“愿意我对你今后的生活提点忠告吗?”
“愿意。”
“你今后一定要防止轻信的错误,你的性格容易犯这种错误。对于那些能说会道的男人,对于那些善于用诉说痛苦来赚取同情心的男人,你都要有所戒备。”
…………
他在梦中对那个年轻女性讲述起自己的故事:他记得四五岁时就见过她,在一张洋画上。她是一个仙女,穿着漂亮的盔甲,舞着双剑,领着无数天兵天将在海上破浪前进。海水没到她的大腿。她后面是无边的天空,滚着白云,是大海,翻着白浪。她破浪而来,英姿勃发。他看着她,感到一种神秘的、隐隐的激动。
你看什么呢?表妹婴婴突然在他身后出现。
没看什么。他放下洋画,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我爸爸来了,你去问为什么吗?
去。
他喜欢问为什么——从会说话开始。
天为什么会下雨、刮风、迷雾、早晨亮、夜晚黑?人为什么有男也有女?公鸡为什么打鸣,母鸡为什么下蛋?树为什么没公母?我是从妈妈身上哪儿生出来的?蟋蟀为什么会叫?萤火虫为什么发光?象棋中为什么车要直走,炮要翻山,马要走日,相士将不能过河,卒过了河才能横走?
他两三岁时,有时一口气就问一上午。大人们常常愕然:是不是中邪了?惟有他妈妈毫不为怪:他生来就是这样。
卒为什么过了河才能横走?不过河横走,就会乱了套。过了河横走就不乱套?过了河就乱对家了。自己家为什么不能乱?不乱才好打仗?对。那车马炮横走不一样乱?他们乱没关系。为什么卒乱就有关系?卒最小嘛。最小就不能横走?这是规定。谁规定的?古人规定的。为什么要听古人的?古人最先说的。那我现在最先说卒可以像车一样走,别人听吗?你说当然不行。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嘛……
他发现:没有一个问题能问到底,大人不可能一直回答下去。
婴婴,我长大了,一定要问下去,问到底。他不止一次看着星空憧憬地对表妹说。一颗流星划破夜空不见了。走,咱们找它去。他们在流星消失的田野里到处寻找。它是亮的,应该能找到。他想知道:流星是不是石头,会不会烫手?然而,整整一个夏天,他们没有找到一颗流星。在夜晚的田野中闪亮的只是萤火虫……
邹芮琴平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的月光遐想着。同屋的几个姑娘都已睡熟。她伸直腿,抬起来欣赏着。大腿,小腿,绷直的脚面,很长,很直,很健美,像芭蕾舞演员。放下左腿,又抬起右腿。反复轮换着,欣赏着。她又站起来,脱下背心只戴着胸罩,走入窗前银子般的月光下,上下左右地端详自己,真干净,真年轻。微笑着,她趴到窗台上看月光。蟋蟀在歌唱,树啊,草啊,花啊,静静的,梦幻的,夜色真美。她心中生出无限柔情,二十岁这个年龄真好。她不希望年纪再大了,永远这样才好。
她眼前又浮现出陈晓时的形象,他微笑着。她想着什么,眼里不时漾出憧憬。过了好久,不知想到什么,微笑消逝了。她目光恍惚了,陷入若有所失的惆怅中……
陈晓时继续讲着话。第二个问题,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剖。第三个问题,深刻全面地估计文化的发展规律。第四个问题,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
我们对传统文化应持的态度,就是历史采取的态度。
在历史上,中国传统文化起过合理的作用。它存在几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而现在,历史对其提出了否定、批判。我们这么多人的批判发言,这几年来各个领域的批判,都是历史在执行对传统文化的批判。
中国传统文化绵延几千年不是偶然的,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在近代、现代遭到批判,同样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历史首先提出的,我们的声音是历史赋予的。自觉到这一点,就可以更有力地实行这一批判。实际上,西方文明的进入,经济关系、政治关系方面的批判,早就在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了。
历史的发展本质是批判的,就如生命,每时都在批判这一瞬间,在批判中同时发展着新一瞬间。这新一瞬间正是通过批判,吸收并综合了旧的一瞬间。
我们必须对“批判的继承”这个口号的通常意义提出质疑。在这个口号下,辩证法被简单化为机械的一分为二:对传统文化否定一部分,肯定一部分。似乎全部工作只在划一条分界线。好比吃饭,剔除骨头,吃下肉,就是批判的继承。其实,深刻彻底的辩证法表现在:全部吃下去的肉,都要被我们的肠胃进行批判。一切都被分解了,改变了,重建了,更新了,原来意义上的肉不存在了。所以,我们停留在区别传统文化什么该批判,什么该继承,是非常懦弱的,甚至是空洞伪善的方针。我们要做的工作,是对整个文化进行彻底的批判。如果其中有什么因素今后留下了它的影响,那也完全是被重建了、更新了的。
现在惟一要强调的是批判的无情与彻底。……
夜晚,他和邹芮琴又在复兴路上散步。“你小时候什么样,可聪明了吧?”她突然问。他笑了:还没人问过我小时候的事呢。“我想知道。”
可以。我喜欢研究人的童年,那是研究人的好办法。我小时候的事可多了,讲哪方面呢?我很小时住过南京,二层楼上,红色的地板地,家里买了一套新家具。爸爸妈妈一出去就把我锁在家里,有时还把我绑在沙发上。(“为什么绑起来啊?”)怕我调皮呗。我每次被锁在家里,都要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我从来没有安分过。我喜欢把家变来变去,箱子里的东西全翻到地上,床上的东西放沙发上,沙发上的东西装箱子里。我喜欢爬上爬下,攀登一切可以攀登的高度。我不喜欢秩序,不喜欢被管制,不喜欢被囚禁。我至今不喜欢被“囚禁”在任何地方。不管是用锁、用房间、用户口、用工作、用事情、用伦理、用义务、用感情,用一切东西来囚禁我,限制我,我都在心理上反抗。从小养成的。
幼年时,我跟着父母跑了很多城市,经常搬家。
颠簸的火车,发蓝发冷的天空在车窗外掠过着。路边的树掠过着,长堤掠过着,长堤上长满了草。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在车窗外掠过着,大地旋转着,山在天边慢慢旋转着,河流湖泊在大地上移动着。天已经黑了。车厢内的灯光昏黄。在座位之间用箱子搭成了小床,他便睡在那儿。父亲靠着座位瞌睡,母亲在照料他。人们乱哄哄地挤来挤去,一个农村妇女抱着婴儿倚在车窗睡着了。她的嘴半张着,很痴憨的样子。下了火车,又换马车。这是在南京城里了。马在前面拉,车在后面像个小轿,和妈妈坐在里面。马车夫扬鞭赶着。住了没多久,又离开南京了。那一天是夜晚。家里来了许多客人,记得有楼下那个医生。吃饭,忙碌,马车、汽车来了,搬东西,从楼上到楼下,乱糟糟。汽车在街上飞驰,颠簸,路灯在街上掠过,大概是到了长江边的码头。黑暗的大江,灯光闪烁,如梦境一般,觉得它特别大。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夜晚,多少年后,始终如梦般在眼前出现。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影影绰绰的。困倦中好像到了船舱。只觉得江面很高,就在舷窗下,黑色的大江在神秘地旋转着。时间很长,又很短,似乎是过了江,大江在他印象中是那两岸稀稀疏疏的灯火划出来的。后来到了北京,又到沈阳。沈阳在他印象中是一幢陈旧的、没有生气的五层楼房。噢,我给你讲一件有意思的事吧……
他突然停住步,看见杜正光迎面走来。后面远远的,灰影一般跟着石英。
“你们怎么了,拉开距离了?”陈晓时问,他大概猜到了缘由。
“我走我的,她走她的。”杜正光火气挺大地说道。
石英在街边远远站住了,杜正光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陈晓时走到石英面前:“又吵架了?”
石英低着头用脚轻轻蹭着小草,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陈晓时看着她,想到了两年前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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