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含含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竟然在这三天里从了三个男人。幸亏那时她的爹和娘已经死了,要是人死了真的有灵魂,他们非得从土里拱出来再死一次不可。
楔子
含含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竟然在这三天里从了三个男人。幸亏那时她的爹和娘已经死了,要是人死了真的有灵魂,他们非得从土里拱出来再死一次不可。
若干年后,含含临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并没有看到小鬼们来索拿她的命,她看到的全是昔时家里的富丽。要过年了啊,后院儿里挂满了剥得赤条条的猪和羊,就像它们是从地底下一丛丛地长出来似的,一串串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挂在瓦檐下,吃惊地看着陆地上袖着手游动的人们。含含听下人说,光礼花和炮仗,就得花去几百个大洋,张灯结彩的铺张更不知要花去多少金银。新油漆过的门上,窗棂上,树上,都结着花灯,就连院子里每个防火用的大缸都系上了大红的丝带。
含含她爹才四十几岁,不老。爹穿着崭崭新的缎子棉袍,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窝着一把精致的紫砂小泥壶,不时地对着壶嘴儿吸溜一口,故意钝着脸其实是透着满腔得意地冲含含的娘吼:哎!我的太太啊!买的鞋子都可以开铺子了!
也冲含含吼:含儿啊,不许再乱买东西了。否则送婆家的时候可就没有嫁妆了!
含含的爹是南京城里的大丝绸商人。他饱读诗书,被儒雅之气和财富滋润着,随便往哪儿一站,都能让人看出他的不同凡俗来。但在家里,他还是喜欢做一个传统的老太爷,娇妻宠儿,倚老卖老。他的喊其实是一种卖弄,在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面前,堆砌男人的骄傲和成就感。如果她们真不去买东西了,他就会亲自大包小包地买回来,哪怕买回来堆在那里没用,他还是要买。他喜欢看着票子大把大把出去,然后又大把大把地回来。就像一个养鸽人看着鸽群呼啦啦地放飞,又扑棱棱地回来一样。那个得意啊!
含含认定那天是该有喜事发生的。
一大早还没有起床,就听见窗外的桂花树上有两只鸦雀儿在聒噪。那是南京城最多的一种鸟儿,普遍得就像那些穿着长袍马褂起早遛鸟的老爷子一样。爹的那些商道上的朋友总是说,这些个鸦雀儿!爹就会接着他们说,唉!这些个鸦雀儿!要是她的奶娘活着,她就会跟含含说,乖乖儿啊,要有喜事了。或者说,今天可得当心,看这鸦雀儿叫的,早报喜晚报忧啊!这鸦雀儿一大早的叫,正合着含含掩饰不住的喜悦心情。
含含瞒了爹和娘,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说是日本人要打到城里来了,满世界的人都闹哄哄的,谁家有闺女也不会这会子放出去。听说总统府里的人都躲出去了,有钱的人家也都急惶惶如丧家之犬,纷纷找地儿藏起来。王老板也想走,可太太怕出去受苦。她说的也在理儿,到哪里还不是做我们的生意?再打再闹,还能不穿衣服了?想想也是,他们两家人都是好几代之前漂到城市里来的,在外地都没有了亲戚,更没有个满意的去处。女儿含含不知道为什么是死活不愿意走。儿子去年刚在总统府捐了个事,好歹是有公差的人,走不了。眼看着仗一天天打起来,炮声恍惚就响在耳边,王老板要走的打算就给耽搁了。
王老板且不说顾及自己的生命,若是他能知道一点点后来女儿的结果,就是拼
尽家产拼了命他都会逃出去的。
含含这几日快要急疯了。她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被她的娘看着,到茅房都恨不得跟着去,更不要说是出去找同学玩儿了。可是今天她说什么都得出去,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特殊的人。
昨天傍晚王家来了个姑娘,说是含含的同学。含含的娘原来也见过,知道是城北吴家的小姐。那吴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城里好多条街上都开着铺子,文庙后面有半条胡同都是他们家的宅子。吴家的姑娘挺招人喜欢的,说话一板一眼,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出来的女孩儿。含含娘不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也并非嫌贫爱富,她只是觉得女儿和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交往让她更安心。娘忙着去张罗点心,那姑娘却只待了不大一会,没等娘端着点心过来就走了。娘还直纳闷,问含含,这大老远的从城北跑到城南来,怎么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含含是有了秘密的人,她的爹和娘都还不知道。并不是她刻意隐瞒着不说,她只是觉得这事要由别人来说,由她说不合适。含含虽是被金枝玉叶地捧着长大,却还是个懂得分寸的孩子。
吴家的大公子克凡本来是在上海读书,这几日因为上海吃紧,家人要商量出去避难的事情,特意被父母召了回来。他已经给含含想法子送了几回信约她出来见面。但含含被母亲监视着,一直不得脱身。妹妹昨晚看哥哥焦急的样子,心里比他还急,仗着父母的几分宠爱,半娇半嗔地过去把这件事情跟父母说了,还直催着让他们出面去找含含的父母提亲呢。父母听说是绸缎庄王家的女儿,对这件荒唐的婚事倒还真的没什么意见,只是这个时机让他们犹豫。爹说,兵荒马乱的,哪里是说亲的时日?仗打完了再说吧!
见他们这样说,克凡也没什么可说的。但他却坚持让家人先走,自己和含含见一面,再去找他们。
那含含出门就叫了黄包车直接往夫子庙那里奔去。车轮滚滚,含含的心情也像车轱辘似的忽忽悠悠。她的头发被风一缕一缕地吹到后面,衣服也灌满了风,她感觉自己快飞了起来。夫子庙过去就是他们见面的老地方,那里人杂,不起眼,而且离家不算太远。
少女含含的心一路嘣嘣地跳,马上就要见到克凡,她都要开心死了。她只想着去和她的情郎相会,她却丝毫都没有料想到,就在这么短短的一天,她的家,还有整个中国历史将要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含含下了车,一眼就看到高大俊秀的克凡立在那里等她。她立马就碎着步子跑起来。克凡也迎着她跑,跑到一处却又笑着嗔怪她:这么大的姑娘不知道羞,这般疯跑成个什么样子
了!
含含不说话,很娇羞。过去就在他的背上偷偷掐了一把,说,今儿带我到什么地儿玩?
克凡把含含的肩膀搬过来朝向自己,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爹娘和弟弟妹妹们昨儿晚上已经走了,因为惦记着你,所以才留下来了。
含含揽着克凡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许久才说:我爹也一直说走,我坚持不走。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啊!
然后又变得快活起来:快说,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怎么玩儿啊?
克凡叹了口气,说,国破尚如此,我们还能怎么玩儿!说不定今儿明儿的就得
分开一阵子了,我可是只想和你说说话儿。他手指着一个方向说,我四舅舅家离这里挺近的,他们前天也走了,家里只有下人,还说让我在走前帮助照看着。要不我们就去他们那里?家里又安静,又有茶水点心什么的。
这天的风很大,风一吹就把远处的枪炮声给刮了过来。含含凝神听,好像要算算这声音距离他们有多远。虽然她的心里对于要打的仗没有一点实际概念,但被他们故意弄出来的生离死别的忧伤气氛,还是充塞在两个青年的心头。
她点了点头。两个人就拉着手去了克凡的舅舅家。
那天含含穿了粉色织锦缎子旗袍,迈了小步,走得娇喘吁吁的,越发把一个十七大八的女儿家招摇得娇娆万分。克凡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了。
到了舅舅家里,含含已经出了一身小汗,撒着娇喊口渴。克凡等不得下人走开就在她的粉脸上啄了一口。等茶水和点心上来,克凡就吩咐下人,不招呼不要再过来了。
掩了门,两个人马上偎在一处。含含喝了水,嚷着要看新房。这舅舅是外婆家的老儿子,上个月刚结的婚,屋子里的喜气还很浓郁。东厢房里婚床还是崭新的,铜床是西式的,不带顶,床头架子上面镂刻着一对搂着亲嘴的外国小人儿。含含赞他们新派。克凡就说,我们就买一张比他们还新的。
含含噘着嘴说: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天天想你,好像这一天漫长得永远也来不了一样。
我的父母已经同意了,等仗停下来,他们就去提亲。赶得快了说不准明年还来得及抱上BABY呢!
你要死呀你!含含去打,克凡顺势把她搂倒在了床上,两个人就在床上滚,把个铜床弄出一片好听的当当的声响。
含含后来想起,是克凡解了她的旗袍扣子。她拒绝他,克凡就在她身上疯狂地吻,眼泪都下来了。他说,含含,现在是战争啊!说不定我们永远都不能再见了啊!如果得到了你再死,我就算有了一个完美的人生了。
含含就去捂他的嘴,然后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事儿完后含含就哭起来。她不是为着自己失了贞洁,也并不是担心后来的事情,她只是疼得哭起来。含含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含含其实还只是个孩子。
床上弄得如鲜血梅花。克凡把含含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说,含含!我的含含!我的!
含含停住了哭泣,骄傲而又壮烈的笑容出现在脸上。她看着克凡的眼睛,嗲着声音说:你的爹娘一回来你就得让他们去我家提亲!
哦。克凡这才想起来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湖绿色的翡翠镯子来,戴在含含的手上。他说,这是母亲让我送给你的。放心吧我的小傻瓜,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小妻子了。他们等得及我还等不及呢!
两个人抱在一起疯疯癫癫地说了大半天的亲热话,说得动了情,就又疯着做了两次。一次是克凡要的,一次是含含要的。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最能表达彼此的热
爱。在将被战争的洪水淹没的前沿,他们的做爱更具有了誓师般的悲壮意味。含含搂着他,被他的激情浇灌得死去活来,觉得她和他是透了骨的亲,她这一辈子都只做他的女人了。
含含是被枪炮声震醒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克凡的怀里睡着了。她醒了,身边却不见了克凡。
含含走到院子外面,她看到了城南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她立刻就哭起来,那是她家的方向。家里怎么样了?爹娘他们在干什么?从来都是爹和娘为含含担心,含含还没有为他们揪心过,现在她突然间知道这种滋味了。她想她得赶紧回家,她甚至有些后悔偷偷从家里跑出来。
她看见门口挂着的克凡的外套,想着刚才两个人的缠绵,想着刚刚说过的上刀山下火海都不能阻止他们的话,脸兀自红了起来。
舅舅家里的下人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连忙出来拦着她说,克凡少爷交代了让你等他。他出去办点急事,办完就回来接你。
那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我的父母,哪怕再回来都行。拜托你们给喊辆车好吗?
小姐,到处都在打仗,满大街都是日本鬼子。车夫跟着少爷呢。外面哪里能叫到车?
我多给你们钱,好吧?她走到下人们跟前。
哎呀我的小姐,你给金子都没人敢拉你啊!
对突然而来的变故,含含这才害怕起来。她不知道所谓的战争,竟是这个样子——这么具体,这么不近人情,这么不好玩儿。
含含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因为她是个千金小姐,所以她的哭在那些个下人面前更具有了穿透力,或者是震慑力。她的眼泪让他们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压力,可是谁也不肯说出怎么办是好。
含含把泪眼定定地盯在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身上:求求你,送我回去好吗?
那是一个木呐的看起来很善良的男人,黑红的脸膛,阔背宽肩,像个北方人。
汉子不说话,心被她的眼泪泡得软软的。也说不定,家里同样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他转身看了看其他几个人,末了下了决心似的说:来吧,家里就只有拉煤的板车,你就迁就一下吧!
王家一大早丢了女儿,两口子还没有来得及对门房审问清楚,就听到了枪炮声。一会儿,儿子穿着平民的衣服惊慌失措地回来了。两口子立刻就像疯了,拉着儿子的手一连声地说,你的妹妹去哪里了?你的妹妹去哪里了?好像儿子这个穿官衣吃官饭的小人物能代表国民政府,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案似的。他们哪里知道,随着国军在凇沪战役上的节节失利,守军已经奉命撤退。国民政府的各级官僚,已经提前知道上海失陷的消息,打点金银细软作鸟兽散。儿子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自个儿早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一家人犹如遭了大难,乱成一团。屋里院里,院里屋里,活脱三只热锅上的蚂蚁。
娘一下子垮下来,瘫坐在门槛上,被泪水浸透的哀伤的脸,好像是在笑一样。她反复地说,含含啊,你只要囫囵着回来,让我给谁下跪、把脑壳磕烂都行!然后就真的把头往门框上磕。
爹站在院子里,扶着女贞树的那只手,不住地颤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深秋的天空,无奈地叹气儿。儿子过来搀住他,才发现他也是满脸的泪水。
他努力地抑制着眼泪,问儿子:我们的军队真的撤了?
儿子说,撤了。卫戍司令唐生智,还有他的部队,全都走了。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外面就像炸了窝,炮声、枪声还有鸡飞狗跳的喧嚣声。鬼子们真的进城了。含含的娘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在枪炮的背景里,她的哭声像歌声一样悠扬。
在含含娘悠扬的哭声里,南京城的天都应声变得老眼昏花、昏昏欲睡了。
含含是傍黑的时候被克凡舅舅家的煤车子送回来的。含含到哪里去了,含含都有了些什么故事,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了。含含到家时他们家的院子已经差不多烧完了,黑乎乎的断墙里面还四处冒着黑烟。含含哭都不会哭了。活的都走了,剩下的都已经死了!她首先看到的是哥哥横着躺在院子里,脑袋开了花,身子都已经硬了。含含看了,仍然是不哭。她让自己的身体在大门的旁边软下来,她想不软都不行了。她开始吐,把个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了,最后连黄疸水也吐出来了,还是吐,肠子都恨不得一节一节地吐出来。
含含吐完了想站起来,这时候她根本就站不起来了。有一个人从残墙边过来扶她。那人全身上下全是黑的,整个人像是被火烧过了一次,成了黑炭一样。他可能一直躲在熄了火的黑暗的墙边。含含根本没有看到院子里有活物,她用了微弱的力气问:你是谁?
我是你们家的厨子王栓保。
含含想起了那个每天一大早就颠儿颠儿地跑出去买菜,总是一脸谦卑的乡下人阿保。
人都到哪里去了?
死的死了,活着的都跑了。
我爹我娘他们呢?也跑了吗?
王栓宝扑通一下跪在含含的面前,哭丧着声音说,老爷太太为了等你,说什么都不走,他们现在还在房子里埋着。
含含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她把头抵在墙上,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我在等小姐,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不等你,你去找谁啊?
含含用了微弱的力气呵斥他:放肆!你不知道这样说话要挨打的吗?
我知道,但是小姐您就是打我,我也得等你!
含含爬了两步才凑到跪着的王栓保的跟前,用了全身的力气打过去。
你这乌鸦嘴!你刚才说什么啊!你的爹娘才在房子里埋着!我要你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告诉我!
小姐,是在房子里埋着,我刚才已经快要把他们挖出来了。
又一巴掌扇在王栓宝的脸上,含含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用什么挖的?你没有把他们弄疼吧?他们还活着是不是?
不,他们死了。房子都烧焚了,人哪有烧不死的?
含含又开始打:是你烧的,是你把他们烧死的。你为什么把他们烧死?还有我哥哥,他的头是被你打烂的!
别打了,你打死我也救不了老爷他们了,小姐。不是我,我怎么敢把老爷和太太他们打死,你就是再借给我一条命我都不敢。是鬼子,鬼子把家里的东西都抢了,抢完了就把房子点了。太太那时还藏在屋子里的阁楼上,老爷进去救太太,鬼子就把他也锁进去,把房子点了。
我哥哥呢?
少爷冲过去弄门,被一个鬼子用枪托子砸了一下。那个脑浆啊,可怜得很,流出来老半天还冒热气呢。
王栓保还在说,那边的含含已经没有一点热气了。
含含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克凡,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克凡
,克凡你昨天为什么不管我了?她用手去抓他,克凡却躲开去。我不是克凡,小姐你醒醒,我是你们家的厨子王栓保。含含这才清醒了,她不再哭了。含含扯掉盖在自己身上王栓保的破衣服,她要去找她的克凡。即便是爸爸妈妈哥哥这个世界上的亲人都死了她都不能哭,她得找她的克凡去。想到她的克凡,她好像突然生出了非凡的力气。她一下就站了起来,看都没看王栓宝一眼。她走出院门的时候,才发现王栓保在后面跟着。她立马紫着脸喝一声:回去!王栓保连忙低下头说,小姐,不能……啊!
回去!含含又瞪她一眼。王栓保伸了伸手,可他不敢拉含含,他守了含含一夜都没有敢碰她一碰。他说,小姐你去吧,你找不到人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小姐已经走出去老远,她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王栓保没有跟着小姐走,他不敢,他也不能走,他还得留下来掩埋主人的尸体。他是个厚道的乡下人,他不能看着主人一家三口的尸体在院子里发臭。
含含被突然而至的那股力气支撑着,她觉得只要找到她的克凡,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那只不过是因为克凡不在,别人欺负她的一个恶作剧罢了。她以从来都没有过的速度走得飞快。她是在飞,脚不挨地,她的身体没有一点份量,她根本就没有了肉体。
含含走啊,走啊,她就快要走到克凡家的胡同去了。两个穿着像道具一样土黄色衣服的孩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过大过胖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更衬托出了他们俩的孩子气。黄色的帽子两侧垂下的帽耳像大象的耳朵一样扑扑闪闪地拍打着他们年轻红润的脸,连眸子里流出的都是有些孩子气的清纯,像她的那些淘气的同学一样拦在她的前面。他们看到含含就笑起来,他们笑得很温柔。他们的笑如同含含的哥哥、也如同克凡的一样,让含含觉得很亲近。含含糊涂了,但她没有时间与他们周旋。她着急地告诉他们:我是找克凡的!
两个黄色的孩子相互看看然后冲着含含摇头。
含含说,我是找我们家克凡的!
含含说我们家克凡的时候甚至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她是克凡的女人,找到克凡从此就可以和他永远待在一起了。
他们不再摇头,但是他们仍然是微笑着的,他们笑着把含含朝一个院子里推去。他们弄开了这家人的门。含含终于愤怒起来。
你们要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我要去找我家克凡!
两个孩子仍然在笑,他们笑着把含含朝一面墙上推。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我是要去找克凡的,我去晚了会找不到的。
克凡!克凡——!
有人听到了喊声,院子的大门发出哐哐的声响。含含松了一口气,含含别过头去看,却仍是一个穿黄衣服的人,年龄比他们两个大,大概是这两个孩子的哥哥。哥哥走过来看了看含含,用手替她把额前的一缕头发往后面拢了拢,他的手热热的,很温柔。但是含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手,像一只大蒲扇。他对他们俩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让含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随即她感觉到好象有一股热流扑到了自己脸上,就像哥哥的脑浆糊了自己一脸。
他是笑着说的,眉飞色舞地跟他的两个“弟弟”说的。
含含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含含知道,她遇到了鬼子!
“哥哥”冲着他的两个“弟弟”挥了挥手,两个“弟弟”很听话地退了出去。含含也很听话,她已经无法不听话了,她在瞬间变成了一根木头。含含被这家伙带到厢房里去了。他让她坐在一张床上,没有铺褥子的床。先是摸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肩膀,后来他开始解她的旗袍的扣子。那么大的一双手去解那么小小的一排扣子,他干得很辛苦,很有耐心,但他的手在发抖。含含想去帮他,可含含那一会突然想睡,她在睡着之前还想着那手,蒲扇一样的大手。那手要是抓住她的脖子动一下,恐怕脖子立马就会被扭断。含含仿佛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有些怕,她于是就让自己睡着了。
她昏厥了过去。
不!含含也许真的是睡了一觉,若干年后无数次地回想起来,仍然是没有任何更准确的记忆。她惟一的知觉就是疼、疼,昨天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今天又重新被撕裂了一次。
含含是被那鬼子“送”到克凡家里的——含含走在前面,鬼子跟在后面。在他后面,跟着另外两个鬼子。含含没有看清楚是不是开始那两个更年轻一点的。
就这样,十七岁的含含,和三个日本鬼子,走在1937年年底的南京,直到走成官方统计的一个数字,一个和她的被杀戮的亲人并排的数字。但那个时候,没人知道这个。含含只记得那只蒲扇一样的大手,在含含停止在克凡家的门前的时候,又替她拢了一次头发,并且在她的脸蛋上爱怜地捏了一下。
含含在克凡家的门外坐了大概有一个时辰,门是从里边打开的。先是有下人喊叫,后来克凡就出来了。含含看到克凡,不但没有哭出来,她甚至有点顽皮地笑了一下。
那种笑,让克凡的脊背凉得彻骨。
他用两手抓住含含的肩膀,不知是心疼还是害怕。我的宝贝儿,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含含不说话,一直盯着克凡的鞋子,好像那上面写着他的问题的答案似的。
克凡是把含含抱到屋子里去的。克凡给含含洗了脸,又给含含换上了妹妹的衣服。克凡不停地亲着含含。克凡一直在说话,昨儿晚去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又因为什么因为什么没有回来,急得如何如何。
含含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只看见克凡的嘴一直在动,和嗡嗡嗡的回声,在巨大的空间里盘旋。在回声的间隙,含含说,我要喝水。
喝了水,含含好象缓过来一点劲儿,那嗡嗡的回声没有了。但又静得可怕,好象是刚刚退了潮的寂静的海滩。含含静静地看着远处,她开始说话了,含含不说爹也不说妈,更没有说死得很恐怖的哥哥。含含只想说鬼子,眼下,鬼子是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
她真的遇到了鬼子,而且被鬼子带到了一所院子里,后来又被鬼子送了回来。
克凡不明白,克凡问,什么鬼子?什么院子?
人家的院子。床上没有铺褥子。
天——!克凡跳起来,鬼子?他都干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干,他把我放到了床上。
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来了。
克凡又一次跳起来。这些该死的鬼子,这些该挨千刀的鬼子——!
他突然恐怖地睁大了眼睛:天哪!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含含过去抱住克凡,含含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克凡不说话,他把头埋在含含的怀里。含含发现克凡在哭,眼泪流得汹涌澎湃。他的面孔扭曲着,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就像昨天在她身上的那个样子。
含含说,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克凡说,含含,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他们污辱了?
含含迷惑地看着克凡。她看克凡盯着自己的胸脯,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系的好好的旗袍扣子。她说,我悃。说完倒头睡了过去,她知道,找到了克凡,她就有了家,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含含是第二天早晨被送到瞻园二娘家的。她就只有一个二娘了。
含含早晨醒来的时候克凡已经走了。下人说,少爷交代了,他要去找自己的父母了,让他们一定把她送到她的亲戚那里。含含没有亲戚,含含想起来住在瞻园那边的二娘。
含含打了半天的门才发现门是上了锁的,含含把二娘家门前的泥地哭成了一条河。含含一边哭一边喊,爹!娘!哥哥!二娘!你们在哪里啊,怎么都不管我了?
她没再喊克凡,她突然之间就记不起克凡了。
含含就这么整整哭了一天,她在那一天里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含含哭的时候连一条狗,一只鸟都没有停下来看过她一眼。人都逃命去了,狗和鸟也都逃命去了。但哭着哭着,含含竟然醒了过来。是清醒。清醒过来的含含仍然在哭,但只有眼泪,半天才下来一颗。扑通一下,砸在她的手上,砸在她的心上。
后来那个显得十分憔悴,但依然很有一点妖冶的女人的车子肯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掉落在含含的面前,说,哎哟!这不是王家的含含小姐吗?
含含停住了哭,瞪着眼睛看着她。
我和你爹可是老相识了,常常去你们店里呢!那个女人低头亲昵地看着含含说。
含含依然看着她不说话。
你爹和你娘呢?
眼泪像一层纱,顷刻之间蒙上了含含的眼睛。她摇了摇头。
死了?
含含点点头,然后说:你能带我走吗?
那女人直了身子,自言自语地说:唉!你爹可真是个好人。好人不长寿啊!这样也好,我再也不会惹你娘烦了。
女人弯腰拉起了含含,叹口气说,来吧,王家的千金小姐,今后我就是你的妈。
她换了只手拉着含含。走吧,跟着妈妈去享福去吧!
含含对这个让喊她妈妈的女人,有一种本能地厌恶。但这个时候,她能这样对自己说话,又让她非常温暖了。谁还顾得了别人啊!只要能逃出去,不管怎么样都行,她现在才有点怕得发起抖来。含含不由分说,就坐到了这个女人的车子上。车子穿过废墟和烟雾,跑了好久好久才停下来。
那女人把含含带到一所破庙里。庙院里到处扔满了垃圾,大殿的地上铺了许多张席子。她们刚进去,立刻就有十几个姑娘围过来喊“妈妈”。
妈妈,外面是不是还放枪?
妈妈,有多少家房子又被鬼子烧了?
妈妈我受不了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城里去?
她们一喊妈妈,把含含的眼泪又惹了出来。含含一边流泪一边想,这个女人不算老,看上去还没有娘的岁数大,她怎么生出这么多的女儿来?
一个小女孩看上去还没有含含大,看到含含流眼泪,就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也哭,后来就不哭了。
她是你们的亲妈妈吗?
一个叼着烟卷的大姑娘嘎嘎地笑起来,插进来说,她当然是我们的亲妈,世上最亲最亲的妈!
说完,仰头吐了一个烟圈,又嘎嘎地笑起来。
含含又哭起来。“妈妈”说,你们都不要闹,谁不怕回城里被鬼子捉去,谁就出去闹!
只要给钱,给谁捉去还不是一样!
刚刚笑含含的大姑娘又笑起来:我才不敢出去闹呢,哪个不知道鬼子厉害呀,听人说和我们中国男人的玩意儿长得都不一样,一个裆里长两个头。
你见过?有人抢白她。
含含想说我见过鬼子呢,可含含的泪流得越发的凶。她现在才知道她遇到了一帮妓女。她和她的那些女同学们说起过妓女的事情,她并不清楚她们是干什么的。在家里是连妓女两个字也说不得的,否则,娘是要撕她嘴的。
含含一辈子都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她从半夜里一直走到天亮。她得回去找她的家人。他们都死了,可死了也是她的亲人,除了他们剩下的那些尸骨她什么都没有了。走着走着,含含的样子猛然间老了起来,就像是个几十岁的老太太,突然就没有了女孩儿家的鲜活劲。她那一路上一下子就把岁月走过去至少五十年。
含含又看到了她家的厨子王栓保。王栓保把她的爹娘还有哥哥都给埋在院子里的一棵女贞树下。但是含含已经没有力气打他了。那棵树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它的一边葱茏地奔向天空,另一边却被战火烧得伤痕累累。树下埋人的那一块还是湿的,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含含跪在父兄的的跟前,把脸紧紧地贴在泥土上。她是第一次这样亲近泥土,她隔着陈腐的泥土,再一次聆听了父母的教诲。她听到父亲告诉她,要好好地活着,因为她是王家唯一的根苗了。
等含含回过头来的时候,王栓保看到的已经不是王家的大小姐了,他看到的是个女人,一个成熟得让他感觉到自己必须是个男人的女人。他弓下腰来,把这个女人像一口袋米一样放在肩上,扛着她走向被夜色和烟雾所笼罩的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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