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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马羚从西欧回来了,买了台手提电脑给我做手信。我拿起那东西把玩了半天,真有些爱不释手,可我故意说,这玩意儿是好,可我不知道该不该收,要是有人上纲上线,别说处级没指望,这科长大概也没得做了。马羚说,谁敢干纲上线?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说,是什么关系?马羚说,至少在热恋中吧,尽管还没订婚,但说不定哪天就结婚了。我说,你原来还真起了嫁我的心思呀。马羚说,让你高兴一下嘛,反正我说过的话也没有几回当真。她还把这个当成她的优点了,沾沾自喜。接着她说,你几时有空?我说干啥。她说我哥想见你。我说你哥见我干什么,有什么事吗?马羚说你少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要带我去见她家人。我说,除了你哥,还有多少人在这里?马羚说,就我哥,咋了?我说不咋了,我的意思是要见就一次见完,别今天见一个,明天见一个,让我负担太沉重。马羚说,还真得一个一个的见,我妈在上海,我爸在北京,我姐在美国,我……

    我说打住打住,你们家可是城市的,也不搞计划生育吗?马羚说,我说我表姐,还有我姨妈,我姑妈,我舅。我说还有七大姨八大姑。马羚笑了,她说,想把我娶回去可不容易。我说,当年这么多人把关,就给你挑了那么个六点钟?马羚也不恼,说当年就是没有把关,是我独裁,所以这次一定要严格把关。我说,那咱们还是这样算了。要是合得来,就这样过一辈子,合不来,分开也容易。马羚说,你倒是想得美,再过几年,你还是一枝花,我却成了豆腐渣。你一旦起了异心,我岂不是人财两空。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财两空的是我,你是富婆,结了婚,我就可以分你一半财产,这么没名没分的,我啥都没有。碰上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还说我受贿放私。

    马羚大大咧咧地说,本来就是吗?在她心目中,我不仅是个贪官,还是个跟走私分子同流合污的人。

    我们见了面,就拿这事扯得口干舌燥,马羚抓起茶杯,喝了口水。说,说真的呢,我跟我哥吃饭,你一起去吧?我说,不是相亲就去。马羚说,那今天就不算相亲。我说,你哥还是要见的,听说他是口岸办的一个小头目吧?马羚说,管了一个小部门,处级,外面都说处级干部比处女还多。我听了吓了一跳,这话前两天才听夜总会的小姐讲过,这会儿又从她嘴里冒出来了,我去夜总会唱歌的事不是让她知道了吧?看看她的表情,似乎不像有弦外之音。我一颗心才算踏实下来。其实让她知道我去歌厅唱歌也无所谓,我就担心马仁龙把什么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这婆娘平时大大咧咧的,有时候较起真来,真让人受不了。在学院里,我可是体会深刻。

    马羚从柜子里拿了个袋子出来,那袋子很精美,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高级的东西。我说,什么宝贝呀?马羚说,给我哥买的一套西装。我说,好家伙,给你哥买西装,给我就买一堆乱铁,你也太偏心了。马羚说,这西装还真比你那堆乱铁贵,我是这样想的,你再好,也好不过我哥吧,所以你也不用想不开,再说,把你打扮起来了,对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让你多一些花心的本钱,我才不傻呢。我把钱花在你里面,不花在你外面。

    这婆娘真是诡计多端,原来她给我买电脑,好让我整天呆在家里跟电脑掐架,就没有时间去外面找女人了。亏她想得出来。她不光想得出来,还敢说出来。真让我小瞧她。

    马羚把东西收拾好了,拎着手袋就往外走。我空着手跟着。走到门口,马羚说,你两手空空的,也好意思?我只好走回去拿起那个外国袋子,一点也不掩饰满脸的不乐意。其实我知道我免不了要当她的挑夫,可我就是想她开口求我。到了楼下,马羚说,开你的车吧,你的车不用钱。她真会算账,去一趟南州,路费加油费,五六十块呢。她们可以吃好几个快餐。我把车发动,嘴里嘟哝着,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儿。马羚说,喂,我省下的钱可是有你的一份啊。好像我这辈子非她不娶了。我心想牛逼什么,要不是冯子兴和军伐捣乱,我早跟周怡一个被窝里睡觉了,哪儿轮到她这会儿满脸的优越性。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周怡再好,也架不住山长水远啦。

    我这声叹息太过明显,让马羚感觉到了,她说,怎么啦?不就让你见见我哥吗?值得长吁短叹吗?我说,你不知道。马羚说,知道,我啥都知道。你不愿意见人就算了,我家的人都不用见了,等生米煮成饭再说吧。我把车停下了,就停在马路中间,盯着她看。她说,怎么啦?我说,这事怎么怪怪的?马羚说,怎么啦?我说,你跟谁结婚啦?马羚笑了,她笑着说,谁愿意我就跟谁呗。

    后面的喇叭响成一片。有几部车从我旁边绕了过去,有一部车停在我旁边,司机从窗口向我挥拳头。马羚说,开车啦,你想等着差佬来抄牌吗?我说,还没人敢抄我的牌呢。我松开刹车,加了脚油,说,感觉就像旧社会老爷把丫头收了房。马羚笑得前仰后合,拼命捶我的大腿。然后她挽着我右手,头靠在我肩上,轻声说,不是在逗你吗?说真的呢,你愿不愿意娶我吗?我说,愿意,不娶你娶谁?不过你可是要想清楚,我这人花心,不太爱负责任,不一定守得住。马羚说守一天是一天,我好想得开。说完拉住我的耳朵,死命往她胸前拉,好像耳朵是条兰州拉面,要拉多长就拉多长。幸亏我在开车,她知道不能真把耳朵拉成拉面,否则面还没下锅,人先进了医院。尽管如此,我的耳朵还是火烧火燎的。我摸了摸,说,你真下得了手。马羚说,总算是替咪咪报了血海深仇。原来她还记得那单子事,而且一直想着报仇雪恨。

    过了一会儿,马羚把头靠过来,抵着我肩膀,说,咱们的冤仇算是结清了,从今以后要相亲相爱。她这是怕我打击报复呢。我说,咱回头也养只什么怪物,想办法让你把它弄死,怪在你头上,也找你报仇雪恨,完了咱们再相亲相爱。马羚说,想得美,我告诉你,除了养女儿,啥也不准你养。

    马羚让我把车开到南海渔村,这就是说她哥在南海渔村宴请我们。那地方又贵又不好吃,我说,一定又是吃阿爷的。马羚听了不高兴,说吃谁的都是他哥请我。我把车停好后,她说,我哥已经到了。原来她看到了她哥的车,她哥开的是一部黑色的宝马。我心里说奶奶的,咱政府机关的人不是说不给坐宝马吗?我原来开的是部烂本田,现在开的是部烂三菱。这省城的人就不怕人议论?

    马羚给她哥打电话,问他在哪个房间。那时我们已经走进了大堂,有个人站在二楼对着我们招手,我就知道那也是个姓马的家伙。马羚说我哥。拉住我的手往楼梯上疾走。

    马羚的哥跟我握手,说,你好,我是马烽。我说,大佬好,小姓江,单名一个摄字。

    马烽在前面带路,我和马羚后面跟着,这丫头抓住我的手指,不时在我手心里挠一下。我心里却想着这一家人真是好玩,不知她姐叫什么,大概不是虫就是鸟。她父母一定是绿色组织的成员。

    进了包房,马羚把我手里的袋子接过去,交给马烽,说,是小江送你的。马烽看了我一眼,说,多谢有心。我说不客气,心里知道这三个字一点底气也没有。马羚这臭丫头,也不给我打声招呼。她把西装当我的礼物送了,她拿什么送给马烽?大概兄妹俩犯不着这么客套。谁知马羚从手袋里掏出个精美的盒子,说,哥,我从西欧带给你的。我瞅了一眼,估计是劳力士一类的名表什么的。马烽说,就会乱花钱。接过去,放在装西装的袋子里。

    落座后,马烽给我名片,我一看不是马烽,是马烽。我说哎呀。马烽说怎么啦。我笑笑,装做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乍一听你的名字,还以为跟马羚一样,是那个马烽。马烽说,你这是变着法子骂我呀,我可没得罪你。我说,小弟不敢,咱还指望你把小妹许配给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马烽说,我小妹的事我不管,谁也管不了,她自己做主。不过我看你不讨厌,如果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这句话。马羚瞪我一眼,我明白了,赶紧说,承蒙大哥看得起,我这里先谢谢你了。马烽说,你也别谢我,我这个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是吃得消就好,将来要是吃不消,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我笑笑说,我领教过了,现在的情况是,明知是火海刀山,也得往里面跳。马烽说,这么快就把自己套上了,那你的苦难才开了个头哇。马羚说,你们有完没完?马烽说,多担待些,咱们聊些别的。最近有没有看意甲联赛?我说有,都灵对AC米兰那场赛真他妈的精彩。马烽说,我对AC米兰有些失望。那场赛我估计会平,结果输了。谈起足球,马羚就插不上话,她说讨厌,讨厌,快点上菜。

    服务员开始上菜,第一道菜是鱼翅,一个大花瓷盆装着,满满的。马羚说,夸不夸张点?马烽说,今天我们就吃翅,这里的翅又便宜又好吃。以后你们要想吃翅,就来这儿,在别的地方,花多几倍的钱也吃不到这水平。马羚说,是不是呀?便宜没好货啊,别把胃吃坏了。马烽说,是啊,胃是自己的,吃不吃自己拿主意。我说,信不过你,但信得过你哥。夹了一筷子吃了,感觉真是不错。连说好吃好吃,舀了一碗。马羚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于是自我解嘲地说,看成色是不错啊,咱也别亏待自己吧。

    边吃边聊,马烽问我现在东平海关的关长是谁。我说冯子兴。马烽说,啊,知道,跟他一起参加过培训。我跟你们何副关长很熟,跟他一起出过几次国,大家比较聊得来。我说,何副关长是全国最年轻的副厅级关长,很有水平。马烽说,他的水平是很高,上次国务委员吴仪来检查工作,他在会上做专题汇报,吴仪表扬了他好几次。马羚说,哥,你跟何关长那么熟,干吗不把我介绍给他认识?马烽说,你老老实实做生意,别想着搞歪门邪道。马羚说,谁搞歪门邪道了?我可是正当的生意人。马烽说,正不正当不是你说的,你在东平码头进出口,小江在码头主政,你得注意点,别害了他。马羚说,哥,看你说的,好像我天天在走私一样,告诉你吧,我把钱看得很轻的,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知道我需要什么。马烽说,知道就好。

    吃完了饭,马烽说去活动一下吧。我还没出声,马羚说,不去,跟你活动有什么意思?我跟江摄回东平了。

    马烽就跟我握手告别,叫以后多联系。上了车,我不由舒了口长气。马羚说,没给我哥压得喘不过气来吧?我说,给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马羚开始撒娇,谁给谁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像一座山一样,次次都把我压扁了。然后要我快点开车,说等不及了,十多天没跟我在一起呢。我逗她说,那你还拉我出来见你哥,还不如一见面就上床?马羚说,以为个个都像你?没时没候。

    进了大楼,等保安看不见了。马羚就把自己吊在我脖子上,要我抱她上去。她说这是一个仪式。我说天啦,二十六层啊,你还想不想跟我做爱?马羚想了想,说,这倒是个问题。这样吧,你抱着我坐电梯,咱们就万事从简,象征一下就行了。结果我把她拦腰抱起,从一楼升到二十六楼,好在那电梯很快,不然像她这么丰满的女人也够让我受的。

    接下来的工作有些程式化,冲凉,上床,想着花样把自己搞出一身臭汗,双双累到趴下。又快乐又累。我是真的累了,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倒是马羚这臭婆娘身体好,一会儿又爬起来,坐在电脑前面,不断地敲打键盘。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大声问她干什么。她说,做单,明天有八条船呢。这婆娘万事亲历亲为,她不在的时候,公司就放假,进出口业务全停了。也只有她做得到,要是别人,客户早跑光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摊上这种女人,也够受的。

    等马羚做完单,我已经睡着了。她爬上床,把我摇醒。要我坐起来跟他说话。我看了看表,已经两点了,就说,你也太过分了吧,叫我起来做爱还差不多,叫我起来说话,亏你想得出来?马羚说,做我的老公就是这样啦,忍着点。看我真的一脸的不高兴,就说,边做爱边说话也行。真可以把我气得半死。我没好气地说,想放什么屁?快说。马羚说,我想结婚。我说,怪了,怎么突然就想结婚了?马羚说,我怕别人把你抢走了。我说,我有什么好?还抢我呢?马羚说,你是没什么好,要钱没钱,出身贫寒,还一身书生气,惟一的优点就是长得还像个人样子,对我也说得过去。想当年在学院我想尽办法折磨你,你也不生气,不生气也罢了,还对我挺好,咱到哪去找这么好的人啦。我说,敢情你当年就对我虎视眈眈啦?那些对我来说噩梦一样的举动全是在试探我?马羚说,是呀,你一点也没觉察到?真是个木头。我说,咱这辈子算是毁在你手里了。马羚笑笑,说,别那么悲观,我会对你好的,你也别左思右想了,明天就去登记好不好?我笑笑说,你也要登记呀?别登算了,咱们摆几桌酒不就行了吗?马羚说,登记是要的,至于摆酒嘛,我看就免了,要摆回你家去摆,好不好?让你爸妈也风光一下。我的意思还是旅行结婚最好。先到武汉,然后顺着长江一路上,到四川,到西藏,再到新疆,然后是内蒙大草原。我说,咱把工作也辞了,你的生意也不用做了?马羚说,那就坐飞机到重庆,然后顺流而下,总之要有山有水。我是生意人啊,有山有水才行。我说,行,行,咱们先睡好不好?明天你要干什么都行。马羚说;你说好的啊,不能反悔。我说,行,明天早上起来,你不要什么都忘了就行。马羚说,我才不会忘了。微微笑着,把头放在我怀里,闭上眼睛,一会儿找周公报到了。我却无法入睡,觉得马羚出了次国,有些怪怪的,出国前,尽管也提起过结婚的事,但总是以玩笑起,以玩笑终,两人都没太当回事。过了十几天,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合二为一。出一次国还有这个作用,倒让我开了眼界。以后要是有人对婚姻大事拿不定主意,我就劝告她出国好了。好在跟她结婚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早就起了这个歪心。惟一的问题是她结过婚,我不在乎,可是我老娘会很在乎,倒要考虑怎么做她的工作。她要是解不开这个疙瘩,一定跟马羚闹得水火不容。

    我看着怀里的马羚,她脸上还挂着笑意,幸福安详地睡着。我突然起了股怜香惜玉的心思,忍不住用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我们在一起会幸福吗?

    马羚动了结婚的念头后,就开始急急忙忙地操办起来。第二天一早,她就吩咐我回单位开证明,她也回单位开证明,自己给自己开。她走前对我说,咱们来日方长,就不在一起吃早餐了。说完把自己打扮一下,我是指涂口红擦胭脂什么的,然后出了门。以前她可不这样,要么陪我去喝早茶,要么亲自给我做早餐。我心想,这还没结婚呢,已经这样了,要是结了婚那还不反了天了?我只好自己起来,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想着昨天马羚交待开证明,就决定去一趟东平海关,去单位食堂吃早点。吃完了再去码头上班。

    单位食堂的早点真是难吃,每天都是那些品种,吃得胃抽筋。可每天吃早点的人还特多。要是来的不是时候,还得排队,排了半天队,就为了吃两个包子和一碗粥,真是不值得。我随便要了两个菜角,一个白粥,一小碟咸菜。把胃给骗过去了。

    人事科的小赵拿了碗双丸面,看到我旁边有个空位,就挤了过来,挨着我坐下。她嘴里含着一只鱼丸,说最近老见不着我,是不是出去旅游了。我说咱一个穷光蛋,哪儿有钱出去旅游。小赵说呸,我又不找你借钱,哭什么穷。顾着自己吃面,不睬我了。我说,最近也没见着你,你去哪儿旅游了?小赵说,去的地方多呢,就是不告诉你。这丫头喜欢旅游,把全国都跑遍了。正准备往国外走,可惜出国不容易,单位里审批手续特别严,她只好死了心。

    吃完早餐,我跟着小赵去她办公室。要她开结婚证明。小赵一听就蹦起老高,要我交待对方是谁。我说,说了你又不认识,不如不说。小赵把嘴撅起老高,装出一脸的不高兴,然后拿了张表要我填,上面的项目可多了,包括结婚对象的年龄、籍贯、职业、履历,啥都要填。我拿着那张表,傻了眼。小赵说,想跟组织打马虎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说,行了,我老实交待,你可得替我保守秘密。小赵说,这还差不多。

    等我填完了表,她拿过去认真审核了一遍,脸上一脸诡笑。然后她说,江大主任,你坐一下,我去找关领导签字。

    小赵走了没两分钟,军伐进来了。看见我就夸张地叫,哎呀,江主任,久违,久违。跑过来跟我亲切握手。这家伙一双手除了粗糙,还黏乎乎的,我怀疑是吃完早餐没洗手。握着这双手,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石留,她是个有洁癖的人,嫁给这个不修边幅的人,还会习惯吗?难怪要跟他分居。吴进抓住我的手不愿意放,不停地问候我,最近好吗?我去了码头几次,一次也没见着你,都忙些什么呀?我说,瞎忙,白忙,你几时下了码头?我咋不知道呢?下次去一定要去找我,咱们好歹吃餐饭嘛。

    好容易把手脱出来了,却觉得像刚用巴掌擦了屁股,可军伐似乎意犹未尽,还想再嘘寒问暖。我赶紧借口上厕所逃出了小赵的办公室。躲在厕所里洗了手,又抽了根烟,估计军伐应该走了,小赵应该回来了,才慢慢踱了回去。

    小赵正要出门,说要开政工会议,把证明交给我,说,要请吃饭呀。急急忙忙锁上门,手里夹着个笔记本,跑下楼去了。

    回到车上,我才认真看了下证明,发现是石留批的。心想冤家路窄,咋就拿给她批了呢?后悔当时没交待小赵别拿给石留批。不知道石留签字时是什么心情。我想应该是蛮复杂的。这事要是摊在我身上,我还真难以下笔。石留到东平海关已经有几个月了,她在东平借了套房子,很少回东村了。这期间我给她打过几个电话,想跟她吃餐饭,尤其是马羚出国那几天,我特别想约她出来,可她老说没空,要不就说有安排。我知道她在回避我,东平是个复杂的地方,何况她还跟吴进闹冷战。

    我把车发动,叹了口气,如今我快成有妇之夫了,事隔多年,我也终于要找个归宿。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怪不了谁。

    回到办公室,我给马羚打了个电话。我说证明开回来了。马羚说,哇,效率很高嘛,表扬你。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码头查柜,然后问我几点钟去街道办手续。我听了有些不高兴,今天这个日子她居然可以安心在码头查货。真是不放弃任何挣钱的机会。我淡淡地说,你安排吧。马羚忙于看货,没注意到我的口气变化,边指挥手下干活边说,我还有半小时,不如我们十点钟在街道办碰头?我说好吧,把电话挂了。

    坐在沙发里,抽了根烟,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昨天说结婚,今天就去街道办手续,是不是有些疯狂透顶?问题是我没有想着请假,马羚也没有想着把业务停下来。难道就因为我们已经同床共枕?也许大家都相信一句话,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我把工作布置了一下,十点差一刻,我开车出了码头。快到街道办时,我突然想起来,马羚这丫头也在码头,她干吗不跟我约好在码头碰头,然后一起来街道呢?这件事还真让我想不明白。也许这件事太重要,大家该分开冷静想一想。

    我把车停好,在四周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马羚的车,看来她还没到。这丫头向来很准时的,不是要变心了吧?我检查了一下手提包,看证件都在不在,如果缺一个什么证,马羚一定会以为我居心不良。然后我的左腿给人撞了一下,差点把手提包撞出去,好在我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我知道干这事的没有别人。马羚来了,她没有食言。

    给街道办的老太太审了半天,她问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她问我们是不是自由恋爱,怎么认识的?拍拖多长时间了?有没有人逼着我们结婚?马羚一句话也不说,对着我一个劲地笑。我说,咱们这段姻缘,要是说起来就复杂了,起因是我欠了她的债,她老来追债,开始来文的,后来来武的,追得我屁滚尿流,可我一个穷光蛋,哪儿来钱还给她?我这个女朋友算是个明白人,知道债是追不回来了,再追也没用,可不追心又不甘,于是就把我拉来这里了,说是抵债。大妈,我这算不算自由恋爱?是不是给人逼着结婚?

    大妈开始张着大嘴,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就变了脸色,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两本结婚证明,大笔一挥,大章一盖,啪的一声把证件扔在我们旁边的桌子上。

    我把结婚证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不是假冒伪劣,就说,大妈,谢谢你了,改天请你吃喜糖。大妈老着脸说,喜糖就不用吃了,你好好爱你老婆吧。

    出了大院,马羚憋不住了,笑得直不起腰。她说,你这招还真管用。从包里拿了一包糖果出来,说,赏给你。我说,好家伙,你还想着贿赂那老婆子,有没有红包?马羚说,红包拿出来了,你帮我省了两百块钱,我请你吃饭。这丫头原来一早作好了准备,她说找人咨询过,要想办事顺利,就得来这一手。我心想,难怪那老太婆要问那么些艰深的问题,原来是暗示我们表示一下。好在我反应快,机智幽默,不然背上了行贿的恶名。

    马羚带我去吃饭,她说去一个幽静的地方,吃鸟。我问在哪儿,她不告诉我,让我开车在后面跟着。她就有这爱好,喜欢别人跟她屁股后面。

    小车七弯八拐,到了城市边缘,路边是一条小河。河上架了些木头,上面盖着房子。盖房的材料全是竹子。这地方倒是有些味道。就是不知道里面的东西好不好吃。马羚把车停下,拎着手袋往里面走,也没想着等我一下。她把一个靠门口的车位站了,害得我要走老远的地方停车。

    进去一看,也就那么回事。大排档的布置,大排档的水平。马羚找了个靠窗的台子坐着,正在对小姐指手画脚。我走过去,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感觉那把椅子还算舒服,是藤椅。我说,点了什么菜?马羚努努嘴,说,全在里面。桌上有只沙锅,正冒着热气。我揭开盖子看了看,我的天,里面全是鸟。少说也有四五十只。我说,就吃这个呀?好在有出路,不然的话,还不活活憋死?马羚说,你不要指望我啊,大姨妈来了。我一听傻了眼,说,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咱们无论如何得庆祝一下,别说大姨妈来了,大姨妈她妈来了也不管了。马羚说,你要是把持不住,我劝你还是少吃一点。我说,你也太不人道了,带我来这儿,又不让我吃,是何居心?马羚说,我给自己补一补,顺便也给你改善一下罢了。

    听了她这句话,我就开始猛吃,一刻也不停,也不跟她说话。吃了一轮,我舀了一碗汤,放在一边晾着,又继续吃,后来我面前的盘子里装满了小鸟的尸体。马羚看见我这种吃法,把眼瞪得大大的,直发愣。她吃饭的特点是细咽慢嚼,一顿饭要吃两三个小时。这餐饭,我吃剩下的骨头比她吃的小鸟还多。她又不好意思再要,要一煲她也吃不了,她只好要了碗饭,就着剩汤吃了。她边吃边看着我,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我说,问你件事。马羚说,嗯。我说,后悔不?马羚说,想听实话?我说那当然。假话听来干吗?马羚说,我从码头出来的时候,看见你的车在前面。我就对自己说,咱慢慢开,要是突然想改变主意,我就调头走,结果走到门口了,还没来得及改变主意。后来看见那老太婆把大印盖上了,我就骂了自己一句,真没鬼用,就这么上了你的贼船,后悔也来不及了。刚才看见你狼吞虎咽,我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遇而安吧。

    我傻乎乎地笑着,等马羚把话说完。我说,不就多吃了几只鸟吗?把我想成什么了?回家我给你炖竹丝鸡。马羚说,竹丝鸡我不指望了,你晚上不打我的主意我就多谢了。我说,你还真来大姨妈了?看这日子选的。马羚看我真的很失望,安慰我说,来日方长,咱们要把好日子拉长了过。然后她打了个响指,招呼小姐买单。脸上笑眯眯的,像吃了一窝蜂蜜。

    回到单位后,觉得有些火烧火燎的,看来马羚所言不虚,这煲鸟还真是厉害得很。早知道就不来上班了,把马羚拉到我宿舍,跟她恩爱一回。现在不知道她飞到哪儿去了,而且我回到了办公室,也不太好意思随便离开。我把门关上,把自己放到沙发上,闭目养神。后来居然睡着了。一直睡到四点钟。是石留的一个电话把我吵醒的。她说,还以为你休假了呢。这就是说她也觉得我今天该给自己放一天假。可马羚那臭婆娘不放假,我放假也没意思。我说,我想休呀,恨不得天天休假,你批不批?石留说,你是冯子兴直接领导的,我哪有权批?接着问我在干什么,我当然不能说睡觉,就说看文件。石留说,下了班有没有时间?我心想下了班自然要跟马羚那婆娘在一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嘛。可想想又觉得那臭婆娘似乎没把今天当成特别的日子。说不定她惦着跟人谈生意,早把我们的事忘一边了。不管怎么说,先问问石留想干什么吧。她可是有好多年没问我这句话了。我说,有事吗?石留说,没事,有个画展,朋友送了两张票来,我不想浪费。一个人去又傻乎乎的。我说,那我陪你去,几点钟?石留说,没有时间限制,几点钟都行。我说,那就下了班去吧,五点半我在大楼门口等你。

    放下电话,我去外面转了一圈,咱好歹得做个样子。单位的事有两个副手在分管,一些具体的事我懒得插手,可也得了解情况。我每天就在码头转几圈,看看货,看看船,看看车,看看舱单,了解一下货运量。心里有底,我就不慌。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我不出声也没人理我,倒是货主们看见我出来了,都笑眯眯的,不住地点头打招呼。转了一个小时,我对一个副手说,石关长找我有点事,我先走了。副手说,好好,有事我给你电话。

    到东平海关门口刚好五点半,石留没出来,我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石留说,你稍等一会儿,我批一个手册。石留除了管码头,还管加工贸易,每天批手册批得她头昏眼花。她抽不出时间去理码头的事了,只好让我做山大王。

    趁石留还没出来,我给马羚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税局,可能得请吃饭,接着说,不好意思,顾不上你了,你自己在外面吃点吧。她还对我客气起来了,这就是结婚的好处呀。知道马羚不用我陪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要是跟石留在一起时,她来电话骚扰我,也够麻烦的。可真的知道马羚没有把这个日子当回事,我心里又有些失落。假假的这也是我们的终身大事呀,怎么成这样了?

    石留终于出来了,她把关服脱了,换了套休闲装。头发也没有挽起来,披散在肩。这个样子远比她裹在一身黑色的关服里来得清爽。我在里面替她开了门,石留上了车,对我笑一笑,关上车门,把手袋搁在大腿上。我说,请问领导,往哪个方向?石留说,在文化公园里面,有个艺展中心。我知道那地方,马仁龙在里面搞过摄影展。从单位过去,大概十分钟路程。那条路特别好走,马路很宽,几乎没车,一眨眼就到了。停车场没几辆车,看来没什么人来参观。门口挂了个横幅,写着南方六省中青年画家中国画展。一看这横幅就知道里面没什么料。进去一看,果然很一般,那些画没什么创意,技法也很一般。石留不太会看画,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全都一样,她判断画好不好的标准是像不像。而且她喜欢采菊东篱下的意境,专看那些田园风光的画,觉得那些画就好。我们在里面走了一圈,花了一个多小时,那些画家的名字都不太熟,看来还没出名。这次画展大概也是造名的一个步骤。我说,这种画展搞不搞都一样。石留说,好过不搞呀,也许现在过了看画的高峰期。

    我拿出一支烟,点着火,抽了一口,说,看这种东西,得是恋人才行,而且要热恋的情人,他们志在找个地方谈情说爱,一边走着,一边看,表面上是在看画,实际上眼里只有热恋的情人。石留说,你真刻薄,以前你不这样,是不是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人的在一起的缘故?我说,你别说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前不说人家的坏话。石留说,还不是跟你学的?说完才知道漏了嘴,脸有些红。我不想把这个话题往深里扯,就说,请你吃饭吧,去吃湘菜,好不好?石留说,算了,我回家做。我说,那就你请我,你做我吃。石留说,你还想吃我做的饭啦?下辈子吧。我知道这是罪有应得,我没话可说。咱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不就是吃餐饭嘛,这么晚了,我不能让一个女人饿着肚子回家,何况这个女人曾经跟我关系特殊。石留叫我陪她看画,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专门挑了个下班时间来看,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我涎着脸说,那还是我请你吧,你给我个面子,算是为你来东平接风。石留说,我肚子不饿,就找个地方聊聊天吧。听了这话,我在心里暗笑起来,女人就是虚荣,明明是答应吃饭,却硬要说成是去聊天。我倒要看看等会儿她吃不吃东西。我把车倒出来,这回没有替她开门,石留似乎也没指望我替她开门,车刚停稳,她就拉开车门坐上来了。

    我知道石留不想让单位的人看到我跟她单独在一起,附近的餐厅不敢去了,我把车开上环城高速,边开车边从后镜里看石留的表情,小车一驶上高速公路,她脸上的表情就放松了,一脸轻松地看着路边的风景。

    石留到东平后,单位借了套房子给她,三房一厅。这本来是不符合规定的,她尽管跟军伐分居,可毕竟还是他的老婆,她不能再拿房子。可不给她房子她就没地方住。当初她要离婚,冯子兴劝她不要离。如今看到她这个样子,觉得也不是个事,可又不能叫她干脆离了算了。劝合不劝离可是咱中国的传统。他只好破了个例,让她自己安个家。这等于是鼓励石留跟军伐分居了。

    石留跟军伐的关系最近在关里有些风言风雨,以前还可以说是夫妻分居两地,来回不方便,加之石留不是东平海关的领导,大家不太留意他们有没有住在一起,如今不同了,住在一个城市,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谁都想知道里面的古怪。石留本来是个随和的人,如今做了领导,却不得不戴一副假面,冷冰冰的,目的是拉开与大家的距离。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吧。

    在高速公路上走了一个小时,石留没想到这么远,差点在车上睡着了。就在她将要睡着时,我把车开下了高速公路。从高架桥下钻过去,拐了两道弯,停在一家酒店门前。石留把车窗摇下,盯着外面说,这是哪儿呀?我说,说了你也不知道,这地儿你肯定没来过,别看门面寒伧,里面的东西可是一流的,下车吧。

    石留跟着我往前走,到了门口,看见一排灶,上面坐着瓦煲,冒着热气儿,浓香扑鼻。石留说,不是说吃湘菜吗,怎么改成海鲜了?我说,我看你面黄肌瘦的,还是给你补补吧,这儿的老火靓汤堪称世界第一,二十八块钱一煲,海鲜又便宜又新鲜。石留将信将疑,说,是吗?二十八块钱,好也有限。我懒得跟她争,找了个靠江边的位子坐下。服务员过来点菜,我对石留说,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用海鲜把你撑死。石留点了几个海鲜,她知道这餐饭得自己掏腰包,只敢点些大路货,心里想着也要花我几百块钱。几百块钱如果放到老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呀。

    石留点了菜,让小姐把菜单拿给我审核。我说,你不是喜欢吃膏蟹吗?加一个膏蟹,再来一个青斑。石留说,才赚了几个臭钱,显摆,吃不了浪费。我说,吃不了打包。这么便宜的东西,不吃白不吃。石留说,真的很便宜吗?拿起菜单逐个问小姐价钱,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天啦,比菜市场还便宜。她叹息着说,能赚钱吗?我说,不赚钱,人家开店干什么?闲得慌呀?你只能这样想,别的地方全是暴利。要不饮食店怎么会越开越多?看海关宿舍旁边那条街,前些天还光秃秃的,眨眼功夫,像开春的竹笋,长出了一大片。

    石留说,你真是变了,这种地方你也找得到。以前你哪儿讲究吃喝呀。我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别人带来的,我再怎么变,也不会在吃喝上花这么多心思。石留说,知道,我知道你把心思用在什么地方了。

    我知道她对我拼命往上爬看不惯,可我不爬人家就会看我不惯。走到了这一步,才知道当官的诸多好处。过去谁把我当人哪?现在又有谁敢小看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地位变了,我是个人物了,我有个大后台,现在我又有了个有钱的老婆。我说话的嗓门儿都粗了好几倍。什么叫牛逼?这就是牛逼。尽管牛逼过后心里还是有些怯。因为我的底气是一个女人给的,我靠着女人才走到了今天。

    我知道石留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如果说当年我在感情上的背叛让她愤怒,那么今天我在事业上的龌龊则让她寒心。这件事要是落在当年,她一定深恶痛绝,可是放在今天,她只是叹息。因为世易时移,她见过的事太多了。

    石留说,恭喜你啊。我说,何喜之有?石留说,你是三喜临门哪。我说,这么多喜事?我怎么不知道?石留说,听着,我数给你听,新婚算一喜,升官是二喜,发财是三喜。我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石留说,不说了,吃虾吧,我知道你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抓了一把虾放在我盘里,自己抓了一只,剥了皮,蘸上调料,塞进嘴里。我说,你约我出来,不是为了给我道喜吧?石留说,不行吗?你高兴,我跟着沾点光,顺便享点口腹之乐。跟着问我准备在哪儿摆酒,南州、东平,还是回家乡?我说,摆什么酒?出去逛一圈算了。石留说,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我说,我无所谓,她提出不摆酒。石留说,人家未必是真心的吧?毕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啊。就算是她愿意,她家里人呢?她朋友呢?

    没想到石留对我的事还是很上心的,要不是她提醒,我还想不到这一层。马羚那臭婆娘尽管是再婚,说不定还想摆摆排场呢,要是她想摆酒,嘴里却说不想,我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到头来不是要找我的晦气?这事还真得找那个丫头问个明白。我突然觉得很愧对石留,可以说我把她一生的幸福给毁了,可她仍然对我的幸福牵肠挂肚。她一定很嫉妒我找了个年轻漂亮有钱有背景的女人,看着我们夫妻恩爱,她大概不会好受。我突然忍不住说,她是再婚,可能不想太张扬。我是想把马羚再婚的事实告诉她,好让她心里有些平衡。没想到石留很生气,她啪地放下筷子,说,再婚怎么啦?你要是很在乎人家是二婚,你就不该娶人家。我说,我不是在乎不在乎。石留说,那是什么?你真让人失望。她气呼呼地说,本来我胃口很好的,全让你搅坏了,买单买单,送我回去。我坐着不动,说,就是生我的气,也该把饭吃完吧。石留说,我真是糊涂,今天你不应该坐在这儿。你赶紧回去吧,去陪陪人家。她高声叫着,小姐,买单,买单。

    把石留送回家,已经九点半了。我开车去马羚的宿舍。她在怡翠园买了两个套间,准备做我们的新房。本来她没想着这么快买房,就因为我不喜欢跟海关的人住在一起,不想拿我住的那套房子做新房。至于为什么买两套,她说万一我们吵架了,可以分开住。后来她带我去看房子,我才发现两套已经打通了,连在一起。对此她解释说,就算我们吵架了,分开住了,还是一家人,筋脉相连,血肉相通。

    宿舍里亮着灯,这就是说马羚已经回来了。可是没看见她的车,看来她把车停在车库里了,这就是说她不准备出去了。她在宿舍里等着我呢。我把车停在她的车位上。下车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五楼阳台,看见阳台上有个人影,接着阳台的灯亮了,马羚站在阳台上,大声喊着,老公!

    我问马羚是不是真的不想摆酒,马羚说真的不想,于是我就放弃了摆酒的念头。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登记结婚了,不准备摆酒,去旅游。我老爹接的电话,他知道如今城里新玩意多,旅游结婚就是一个新玩意儿。对此他没有啥意见,可是他说家里还是得摆一下酒,理由是不摆说不过去,我知道他还有个理由没有说出来,就是摆酒可以收礼金,他送出去了多少礼金,一直在等着收回来呢。我心想要是在家里摆酒还不把马羚吓死,那些乡里乡亲,要吃相没吃相,要看相没看相,喝起酒来不要命,闹起来不知道轻重,我就叫我老爹死了心。把我老爹气得半死。我后来就对马羚说,不管摆不摆酒,对家里一定要说摆了,好让俺爹死了心。马羚尽管没在农村呆过,也知道农村的陋习多,尤其怕闹洞房,对我的意见百依百顺。

    马羚也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分别打给她哥哥和父母。家里的人一听说不摆酒,全不答应。理由是结婚在一生一世里就那么一次,得当回事。他们对马羚说,你是结过婚的人,人家小江可是初婚,你有没有搞清楚小江的真实想法?听完电话,马羚开始怀疑我,觉得我有可能口是心非,尽管我一再重申我的立场,她还是将信将疑。除了两家人,她的朋友也都鼓励她把婚礼进行到底,包括老杨和老冯。马仁龙听说我不摆酒,也是一百个不答应,他说等着喝我的喜酒可是等了好多年了。咱不能断了他的念想。马羚说,既然如此,咱们就顺从民意吧,在城里摆,好过回乡下摆呀,说实话,要我欺骗未来的公公婆婆,我真开不了口。

    听到马羚终于结婚了,她的父母松了口气,当时他们不同意她处那个男朋友,觉得那个男人配不上她,后来又不同意她离婚,认为女人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担心她离婚后成了新潮女性,做单身贵族,老来没儿没女,也没个伴儿。如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看来这个女儿很讨人喜欢,没白养她。一口气松下来后,就想着不知未来的女婿长什么模样,想来不会太差,太差女儿不会喜欢。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面试一下。马羚把她父母要来的事告诉我,要我跟她一起去接飞机,以示重视和尊重。我当然无条件地服从。那班机下午四点钟到,两点一过,马羚就要我换衣服,梳洗打扮,涂脂抹粉,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她自己却穿得很随便,当然这是相对她平时的穿著而言,她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少过五百块钱的。而我的衣服,除了她给我买的,没有一件是超过五百块钱的。我平时闲散惯了,不愿洗衣服,全放洗衣机洗,而她的衣服没有一件可以放洗衣机,一放洗衣机,全变得面目全非。所以我老觉得她那个干净是有限的,干洗的衣服会干净到哪儿去?好在她的内衣是用手洗的,不然的话,我还真不敢跟这个干净的女人睡觉。

    三点钟出发,怕塞车,结果很顺利,半小时到了。我们坐在咖啡厅里喝饮料,坐等时光流逝。马羚说,紧张吗?我说,紧张什么?煮熟的鸭子还怕飞了吗?马羚一听气炸了肺,本想用学院里那一套来对付我,想想又算了,新婚才多久哇,就开始打老公,像话吗?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做个贤妻良母吧。她说先记着,秋后算账。

    开始广播航班到达通知,马羚让服务员结账,然后拉着我的手去候机厅等候。挨着铁栏杆站着,她把小脑袋靠在我怀里,装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好笑。想到她用心良苦,不过是为了讨父母欢心,又有些感动。我们兄弟姐妹可从来没有对父母花这些心思。花了也是白花。

    等了十来分钟,马羚突然大叫起来,爹的,妈咪。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像做体操一样左右摇动,搞得大家全扭头看她。我远远看见一男一女并排走着,男的中等身材,左肩背着一个包,右手拖着一只皮箱。女的拎着一只棕色的手袋,穿的是黑底白花的长裙,黑色褂子,外面一件白色短外套,脖子上围了一条颜色鲜艳的纱巾,显得很年轻。男的穿黑色西装,庄重,但显得有些老气。两人快走到出口,马羚几步蹿了过去,把那个女人揽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叫妈,然后才扭头喊了声老爸。我走过去,马羚说,小江,我爸我妈。我说,爸妈好。从老岳丈手里接过箱子,还想接过包,老岳丈说,行,这个我自己拿。

    到了停车场,开了车尾箱,把箱子放进去。马羚要跟她老妈坐后面,让她老爸坐前面,她老爸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我替老岳丈开了车门,护着他的头等他坐下,然后替他系上安全带。这个举动很讨她老爸老妈喜欢,他们看到我对老人这么好,估计我对马羚也不会坏,第一面就接受了我。

    吃住在马烽家里,马烽本来想在南海渔村吃饭,在花园住。两位老人不答应,想住在家里,吃在家里,考虑到时间还早,马烽就没坚持。他是不想在家里做饭。

    马烽没上班,在家里等着。我刚把车停好,他就从楼上下来了。但搬箱子的苦差事还是得我来做,论年龄、论职位、论身份,我都是在劫难逃,好在我没有想着要逃。他们一家人在那儿叙旧,我扛着箱子上楼,不知那箱子里装了什么,沉得像一座山。好在马烽住在三楼,还没把我累趴下。

    门开着,一个女人在里面,看样子像马烽的老婆。我听马羚说过她嫂子,那长相和气质跟她描述的不相上下。这女人长得不算好看,跟马羚比差远了,但一看就知道出身名门,据说马烽找她也是因为门当户对。我说,是嫂子吗?女人说,哎呀,是姑爷吧?看把你累的,快放下箱子,坐下歇会儿。我把箱子放下,才发现脸上出了汗。大嫂拿了条毛巾,让我擦汗,还叫我去洗把脸。

    我洗脸的时候,他们上来了,马羚走了过来,轻声说,你真没用,才三层楼呢,就累成这样。我说,还不是给你害的,这几天你把我的精气都吸光了。马羚说,再瞎说,打烂你的屁股。我说,回头你看看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贼沉。马羚说,行了,你勤快点,去泡壶茶,我爸特爱喝茶。

    这家人很注意卫生,一进来就去洗手。好在家里水龙头多,一个地方站一个人,水流哗哗响。马羚妈说,南方真是热,一路上不断减衣服,还是热。她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件黑色的短褂。我对马羚说,你妈的衣服你可以穿。马羚说,我妈是老来俏,你看她身材,保持得多好。

    喝着茶,马羚妈就开始考察我的家世,先问我父母高寿,我说快六十了。接着问身体好不好,我说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然后问有几个兄弟,几个姐妹,都在干什么。连家里三亲六戚都问了个遍。我只好有所保留地回答了。我的家史里没有什么光辉经历,平时我是不愿对人提起的。连马羚都不知道我家里有些什么人。我发现马羚妈表情有些失望,我想她可能是遗憾她的宝贝女儿找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婿。好在她女儿挣到了钱,不用担心她跟着我受苦。给马羚的老娘审了一阵,我有些不自在,于是不断地喝茶,一会儿就跑去上厕所,马羚这臭婆娘一点也不帮我,就在那儿看着我受罪,倒是马烽善解人意,叫我进厨房帮他打下手。这小子是个美食家,喜欢自己做饭,但他应酬多,经常在外面吃饭。他有句名言,在外面吃那叫吃饭,在家里吃那叫解馋。我不太讲究吃喝,但也喜欢好味道,跟马烽有些共同语言。马烽一高兴,让我一试身手,炒了两个拿手菜。结果他们都说那两个菜好吃,赞不绝口。说马烽的手艺又有长进。马烽说,别夸我,是小江的手艺。马羚的老娘因此对我刮目相看,觉得女儿跟着我,至少可以吃个好的。我知道自己的水平,要论功夫,我比马烽差一大截,至少色和形没法跟他比。他们之所以觉得好吃,是因为吃惯了马烽炒的菜,习以为常。我的菜对他们来说是个新鲜口味。

    吃了饭,马烽泡上了功夫茶,大家坐在一起,边喝茶边讨论婚礼的事。马羚妈说她看了日子,今年的元旦是个吉日,宜婚嫁,于是就把日子定下来了,要请些什么人,也粗略定了个名单。马羚那边要请的人多,我这边就一些同事和几个朋友。原来的同事我不想请,就请东平的。马羚的同事朋友一大堆,学院的,东平的,南州的,还有一大堆亲戚。她说光联检单位就可以摆上十几二十桌,那还不包括海关的,因为那是算我的同事。这样算下来,要五六十桌,要把海顺大酒店上下两层楼全包下了。这该花多少钱啦?尽管马羚现在有的是钱,我好歹也得出一点吧?在广东摆酒,可是只赔不赚的,来宾封个二百块钱的红包,只能象征性地收下十来二十块钱,其他全退回去。我老爸老娘要知道是这种摆酒法,非把老脸搁一边,打死也不会摆的。讨论到十一点左右,终于把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讨论完了,我开始打呵欠。因为中午没睡午觉,犯困。马羚在我大腿掐了一把,想把我的瞌睡掐走,刚掐完,我又十分夸张地打了一个。我低声对马羚说,别顾着自己高兴,爸妈坐飞机累了,让他们早点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马羚瞪了我一眼,把手里的小本本收起来,说,爸,妈,早点休息吧。我跟小江先回去了。

    坐在车上,马羚表扬我今天表现不错,说回去要犒劳我,我说别犒劳了,让我好好睡一觉。马羚把脸沉下来,说,你是不是开始后悔了?我说,扯哪儿了?跑了一天,有点累。马羚说,我看不是身累,是心累,跟我结婚特没劲是吧?我说,今天在你哥家受到了礼遇,心里高兴,你别想跟我吵架,我不吵。说完把眼睛闭上,任她说什么我都不予理睬。这么多年,我们还没吵过架呢,我可不想开这个头。在学院我们闹得很凶,可那是闹着好玩的。大家只是朋友,犯不着跟对方过不去,如今居家过日子了,天天面对面,免不了起些磨擦。对摆酒我是没有热情,在那些场合,你不得不做样子给人看,很多平时不起眼的东西会浮上桌面,好像脱光了衣服在跳舞,那些平时藏得很深的细小的疤痕都会暴露无遗。我讨厌这种暴露。

    回到家,我就进去洗澡,接着上床睡觉,我真的有些累。我躺下的时候,马羚拿着浴衣走了进来,她笑眯眯地说,真不想做爱了?我懒得睬她,她说,看来我真的老了。等她洗完澡,我已经迷迷糊糊地要入睡了。马羚穿着睡衣坐在我床头,左手摸着我的头,她一身香味,熏得我睡不着。我说,回去睡吧,别想那么多,这辈子我还没有这么深地爱过一个女人呢。马羚笑眯眯的,说,这话我爱听,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说,嫌迟呀?马羚说,不迟,嫌浪费。她在我额头上摸了一把,说,乖乖,你真是累了,好好睡吧。她把灯关了,关上门,轻手轻脚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跟她分房而居,除了做爱,我们不太习惯跟对方挤在一起,一开始是因为不方便,无论是我去她那儿,还是她来我这儿,办完了事,顶多再坐一会儿,做客的那方就会离去。大家都顾及一个影响。后来住在一起了,就是习惯了,做完了爱还是习惯回自己的房间。马羚说,这叫给对方一点自由空间。

    第二天起来,马羚还在睡,她横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被子有一半滚到了地毯上。看她那副睡意沉深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昨晚又熬夜了。这女人像别的生意人一样,成了个夜猫子,晚睡晚起,中饭当早餐。刚登记那几天,她半夜三更要爬起来跟我做爱,精力十分充沛。我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没精神,她倒好,白天睡大觉,算是把我害惨了。

    上班开了个会,布置今年的总结和明年的计划,还有今年的考核工作。一到年底,大家都忙起来了,关里为个总结就要开几次会,为个计划又要开几次会。考核也要拖一两个月。东平码头是全关的重点,占了半壁江山,总结也不能儿戏。我讲了十几条,两个副手作了补充,剩下就是秘书的事了。刚开完会,马羚打电话来了,她说,老公,明天是周末呢,咱们去拍婚纱照吧?我知道这件事是少不了的,任何迟疑只会遭到迎头痛击,赶紧说,好好,你安排吧?接着问,明天没货吗?马羚说,有啊。我说,那不管货啦?马羚说,几票乱钢材,算个啥呀。这女人如今财大气粗呀,几票乱钢材,说得多轻巧。想当年,为了几票乱钢材,她把一张白脸跑成了黑炭的颜色。可我还是很高兴她知道轻重缓急,就为了这句话,我得好好陪她拍婚纱照,尽管那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我有时在公园里走,看到那些穿着古怪服装等着拍照的男人,我就在心里窃笑,替他们难受。大热天,穿一套厚厚的衣服,把自己憋得像个红脸关公,满身臭汗。多么可怜的男人哪!如今我也要成为这种可怜的男人,好在一生就受一次罪。还好,天气转凉了,大家都开始穿外套了,咱不会热出一身痱子。不过想想要穿婚纱店里那些又脏又臭的衣服,心里也够难受的。

    下午去关里开了个会,晚上陪老冯参加台商联谊会。回到家,看见马羚躺在床上,脸上涂得像个鬼一样,原来她在做面膜。我说,你吃了吗?她把眼睛眨了眨,算是回答吃了。我说,你做着吧,看了你这个样子,我有半年不想跟你亲热。她一听就把腿翘起来,想踢我。她踢不着,我看她好欺负,就象征性地踢了她几脚。她只有挨踢的份,气得双脚在床上乱蹬。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满以为她会报仇雪恨,没想到她做完了面膜,就去洗澡,然后在脸上涂脂抹粉,然后就坐在厅里吃水果,自己吃一份,给我留一份。我有些感动,赞她今天特别温柔,她说,你别得意,这笔账记着呢,过了明天再说。我说干吗要过明天。突然想起明天要拍婚纱照,原来这婆娘处心积虑,就为了明天有个好形象。我真服了她。我说,原来还想跟你温存一回,看来也没指望了。马羚说,你倒是很善解人意。

    一大早就给马羚拉起了床,去婚纱店做头型,我那张脸也得简单处理一下。坐在店里宽大的美容室里,我开始称赞老板的敬业精神。别的商店不到十点开不了门呢。后来才知道不是这里的老板敬业,是马羚预约了,她可是一笔大生意。美容师开始给我和马羚做头型。我这个头比较简单,吹一吹,洒点定型水,再把面刮一刮就行了。马羚那头就费功夫了,是弄成鸡窝还是鸟窝就让她想了半个小时。弄完了还得修整,又大半个小时。这中间还出了个小插曲,美容师把我的脸刮破了。我感觉脸上一凉,哎呀叫了声。马羚赶紧跑了过来,看到我脸上的血滴,夸张地叫了起来。她骂那个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小姐怕得罪这个大主顾,给老板扣工钱,一个劲地赔不是。马羚拿了一张面巾纸给我擦血,还说要找消炎水洗伤口。她说那把刀多脏啊,大家都用这把刀,从来不消毒,也不知道有没有艾滋。我听了就笑,说,你还是蛮紧张我的嘛。马羚说,我不是紧张你,我是怕做寡妇。我说,做寡妇也不怕,你守不住。马羚说,是守不住,所以我不让你死。我说,赶紧去做头吧,我没那么容易死。

    先去公园拍外景。路上,我一脸的懊丧。除了自己讨厌穿那身恶心的衣服,我也不喜欢马羚穿人家穿过的衣服。就对她说,羚子,不如我给你电脑画像,你挑婚纱和发型,我给你把脑袋安上去。马羚说,你要是逗我玩呢,我就谢你了,你千万别说你是来真的。我说行,逗你玩儿呢。到了公园,马羚把后尾箱打开,对我说,换衣服吧。我一看,傻了眼,我的天,全是婚纱服。光我的就三套唐装,三套西装,三套和服。马羚就别提了,一种颜色的有几个款式。她开的是一部加长奔驰,尾箱和后排坐椅上全塞满了。我叹息着说,天啦,光换衣服就得一天了。马羚说,知道你不喜欢换衣服,所以就给你准备了九套。我说,你给我交个底,你有多少套?马羚说,不多,三十六套,每套照八个姿势。我晕了。我说,这得多少租金呀?马羚说,不用租金,全是我定做的呢。这下我闭过气了。

    等我缓过气来,我说,真后悔让你做商人,你连那些洗脚上田的人都不如。马羚说,今天你少说让我不高兴的话。后来我就闭嘴,由她摆布。摆了一上午,也不知照了多少张。总之我累得趴下了。马羚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她讨厌一个板着脸的人站在旁边,开始跑单帮。我呢,落得自在,躺在车里睡大觉。一觉醒来,天黑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原来马羚进了房间,在室内折腾呢。我后来就想,婚纱店要是一年有几个她这样的主顾,发大财了。

    过了几天,马羚要我陪她去看婚纱照,要挑几张出来放大,装裱后挂在墙上,让我天天瞻仰。其他的收入写真集。后来我的床头就放着她的写真集,是一本九百页的大书。这件事把我居家过日子的一点念头全打消了,我知道我找的不光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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