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林七上北京,还真给他奔出了个结果,给安排到贸促会当副会长。这个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但对东平海关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咱们冯关长就不尿他,胡汉林是升官了,可是升到外地了,管不了老冯。不仅管不了老冯,还得求老冯,没有老冯关照,他的家人连吃水都困难呢。胡汉林一去至少三年,别说他未必能回南州当关长,就算是回来了,老冯也差不多要退了。他没什么好求人的。但听说老冯还是给老胡打了个电话,表示祝贺。老胡走时,他还派了个车去送他,尽管老胡最后还是坐别的车走了。那些天胡家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反正很低调。我给周怡打电话,她好像也没有精神,约她出来吃饭,她说累。
胡汉林走了后,周怡的位子挪了一下,调到旅检科当副科长,主持全面工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明升暗降。监管三科在全关业务量最大,下面还有个东平码头。听说码头马上要升级,建成国家一类口岸,海关的机构也要升成正科级,接着还要升副处级。按常理,那个科长的位子是非周怡莫属。问题是胡汉林走了,如今执掌大权的是冯子兴。那个位子怎么也轮不到周怡了。旅检科八九个人,还不如一个大组,业务量也小得很,每天一班船。真正的工作时间大概就一个小时。在那里上班的全是老弱病残。据说周怡接到调令后,表现很平静,她静静地交接了工作,第二天就去报到了。同时挪动的有六个科级干部,谁都看得出来,冯子兴的人全到了重点岗位,胡汉林的人全靠了边。奇怪的是我没有挪窝,而且成了党委成员。四个关长加上我成了东平海关的决策人物。这件事有些出人意料,不仅全关上下议论纷纷,我自己也如坠云山雾海。
在中专学校里,我尽管跟冯子兴没有正面冲突,但谁都知道我是程应瑜的人,跟军伐斗也就是跟冯子兴过不去。有了这么段经历,他还会关照我吗?所以这件事一定有些古怪。我后来想起了杨福承,这老头子如今做了政治部主任,过去跟我有些交情,加上有马羚那丫头在后面,会不会是冯子兴秉承了他的旨意?这事问一问马羚就知道了。
我给英语教研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听声音像是新来的。听马羚说,杨老头一走,好多老师跟着走了,后来又补充了一些新鲜血液。她大概就是一个新鲜血液。我说,马羚在吗?女人说,马羚?马羚调走了。我吃一惊,说,调走了?调去哪儿了?有电话吗?女人说,不知道调去哪儿了,你问问别人吧。叭的一声电话挂了。如今的人都冷淡得很,不是自己的事才没有心情搭理你呢。我心里说,俺问谁去?总不成去问杨福承吧?杨老头肯定知道马羚那丫头的去向。可如今他跟我隔了好几级呢,不像在学院的时候,直接管我,我有事没事就去骚扰他,如今要骚扰他可得认真思量一下。
这件事让我很生气,我觉得马羚那臭婆娘真是无情无义,这么大件事居然也不跟我打招呼,根本不把我这个情人放在眼里。她当时还说要来看我,如今快一年了鬼影也没见一个。我有时突然想起她美妙的肉体,打电话说要去学院看她,她就借故婉拒我,搞得我心里怪不是滋味。如今她干脆失踪了,也好,让俺死心了。问题是没有这臭婆娘,杨福承会那么关照我吗?所以俺还得把马羚这臭婆娘找出来。咱们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不帮我谁帮我。
我正在思考马羚的问题,冯子兴打电话来了。他说,江主任吗?我是冯子兴,开个党委会,你通知一下,十点半,在我办公室。我一看时间已经十点三刻了。这xx巴人搞我个措手不及呀。我赶紧给其他三个关长打电话,两个在办公室里,李关长去了东平码头。我赶紧给他打电话,我说,李关呀,冯关通知开党委会,你马上赶回来吧。李一良一听有些恼火,他说,冯子兴搞什么名堂?刚刚问他,他说没事。李一良是胡汉林一手提拔起来的,跟冯子兴面和心不和,不过他们级别相当,冯子兴拿他没办法。我想起自己的身份,知道不能让自己夹在中间,他们要是因为这件事闹起来,我就不是个东西。我说,可能是临时决定的,大概有什么急事。李一良说,行,我半小时后回来。从东平码头到关里,一般是二十分钟车程,加上耽搁、红灯之类的,半小时也不算多。
二十九分的时候,我进了冯子兴的办公室,张副关长已经到了,我跟两位关长打了招呼,刚坐下,陈副关长进来了。我说,冯关,李副关长去了东平码头,他说马上赶回来。冯子兴说,李副关长没到,那咱们等他一下吧,先聊点别的问题。咱们这个星期好像没碰头啊,今天就当碰头了。老张,你先讲讲查私方面的情况吧?老张说,最近查私问题比较突出,调查局经常下来,东平成了监控的重点,前一阵是“三废”夹藏电器和小汽车,最近有些新的动向,发现了高值的化工产品和盗版光碟。本月查获十几宗,案值全过了百万。大家于是开始讨论东平码头的“三废”夹藏走私问题,一致认为监管力度太弱。货管是李一良副关长负责,东平码头也是他的分片管理属地。所以说他责无旁贷。问题是李一良没来,他们就把调子定下来了,可见冯子兴是够狠的。我想,难道这么快就要动李副关长了?下面的调动刚结束,还没稳定下来呢,冯子兴的步子是不是太快了一点?难道他是快刀斩乱麻,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我正在胡思乱想时,李一良进来了。冯子兴笑着说,老李,坐,大家都等着你呢。李一良在我旁边坐下了,我赶紧给他倒了杯茶。服务员倒了第一轮茶就没进来过,一直是我在添茶倒水。这丫头是行政科管,事实上却是办公室和关领导在用,行政科管不过来,我们不好管。她干活不太主动,我说过她几次,她就是不改,如果是我管辖,我早炒了她的鱿鱼。李一良说,东平码头有些乱,我下去看看,那里人手不够,得增加,对了,老冯,东平的科级机构几时批下来?冯关长说,东平问题是要解决了,大家刚刚也提到这个问题,我有三条意见,一是要加强监管,人手不够,可以增加。二是机构问题要解决,一类口岸已经批下来了,咱们的机构却迟迟批不下来,咱们口口声声支持企业发展,提什么促进为主,如何体现?江主任,这件事你督办一下,要催总关办公室,必要的话可以直接问总署。第三,在目前情况下,要控制码头的业务量,监管还是第一位的嘛,出了事还不是我们负责?在这件事上,我们关领导得有个清醒的认识。我考虑了一下,关领导的分工也该适当调整,我的意见是,政工和后勤与业务对调,老李干货管有三年多了吧,按道理该交流了,关里不给你交流,咱们内部先交流。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我主管全面,李一良同志分管财务、办公和行政,张明同志分管货管、征税和保税,陈青洋同志分管旅检、调查和稽查,对这个安排,大家有没有意见?
没有人出声。这个安排太露骨了,简直就是剥夺了李一良的权力,冯子兴说是主管全面,什么也不管,实际上什么都管,尤其是财务和行政,大家都知道,没有冯子兴签名,谁也不敢乱动。
冯子兴笑着说,没人反对就表示同意了,是不是呀?老李,你的意见呢?老李说,党委的意见我坚决执行。冯子兴把笑容收了起来,说,那就这么定了。接着讨论了一些其他问题,譬如饭堂、干部休假、工会活动,到十二点散会。冯子兴说,江主任,你马上出个会议纪要,把今天的会议精神传达到每个科。我说,好,我下午就写,写完了再拿给您审阅。李一良还没等冯子良说散会已经开门走了出去,他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关门声很响,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下午我把纪要整理好,给老冯送了上去。老冯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删了一句话,签了个名。李一良的办公室关着门,不知道他是在里面还是出去了。我知道他有些情绪,上午的会议上我没有出声,他可能对我有些意见,事实上我是没有出声的资格,最多有个举手的权力。老李也没出声,事实上他是有意见的,可他知道反对也没用。五个成员里,至少有三个是跟老冯一个鼻孔出气的,加上我也是二比三。何况我还未必投他的赞成票。这个格局对他不利。我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当然不要在办公室里,最好去他家里。可去他家里容易给别的关领导看到,别人会以为我在跟他搞串联,老冯既然没有针对我,我最好也给他一个面子。所以晚上打消了去找老李的念头。没有去找老李还有一个原因,马羚来了。她在临近下班时突然来到我办公室。没有敲门就进来了,这女人穿了件白底碎红花的超短裙,左手拎着只浅黄色的手袋,静悄悄地站在我面前。我以前还没看到她这种打扮,那时当教师,要为人师表,她不敢太暴露。在送我的那天晚上,她穿了件低胸的睡衣,把我勾上了床。
我说,小羚子,你怎么来了?一看窗帘关着,就把她揽在怀里,亲了她一下。马羚把胸顶着我,任我亲了个够,还不时回吻我。然后她把我办公室参观了一遍,在我床上躺了几分钟。她躺着时,我站在一边,心里有些紧张,我怕秘书闯了进来,把这一幕尽收眼底。马羚说,这地方好呀,咱们做爱吧?我说,骚婆娘,你饶了我吧,快起来,咱们到外面坐。说完把她拉了起来。马羚嘟嘟囔囔地说,没劲,你这个胆小鬼。后来她就坐在我的大班椅上,一边转圈子一边问我的近况。我老老实实地把近况告诉了她,就是没讲跟周怡的事。她说,不老实,该讲的不讲,不该讲的讲个没完。我问她要喝什么饮料。马羚说,有什么饮料?我说多呢,在冰箱里,你自己挑吧。马羚说,我是客人呢,你就不能侍候我一回?我说,天知道你爱喝什么。马羚说,你太让我伤心了,你居然不知道我爱喝什么饮料。我不如一头撞死,她跳下大班椅,一头向我撞来。我赶紧抱住她,然后从冰箱里抓了瓶橙汁出来。马羚喝着橙汁,放弃了一头撞死的打算。
我说,上午还打电话给你,人家说你调走了呢,我还在心里骂了你一顿。马羚说,你骂我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我说,我喜欢骂呀,骂着开心。马羚说,你这个坏了良心的臭男人。我说,你真调了?马羚说,不是调,是辞职。我说,别蒙我了,你辞职?单位开除你了吧?干了什么坏事?马羚说,要说干坏事,倒有那么一次,是跟一个叫江摄的家伙一起干的。
我拿起茶杯喝茶,顺便看了看钟,五点过十分了,这就是说大家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没人来打搅我了。我就有些放肆起来,对马羚说,你不是专门来跟我做爱的吧?马羚说,有这么点意思,你不是说办公室的床很大吗?我这辈子还没在办公室跟人做过爱呢。我说,那还等什么?就把她抱起来,往睡房走。马羚浪叫了一声,说,来真的呀?等我把饮料放下。
马羚坐在床上,自己脱衣服。我走出去,检查了窗帘,把门反锁上。进来把睡房的门也关上了。马羚脱得只剩下乳罩和三角内裤。她穿了条红色的内裤,乳罩也是红色,在房间暗淡的灯光里特别性感。我们疯狂做了轮爱,配合得天衣无缝,感觉还是那么好。这女人骚起来真是没个谱,她除了会不停地浪叫,还很会摆位,也很会在关键时候用力。难怪她前夫总是对她贼心不死,非要我出马收拾他。
我跟马羚做完爱,双双躺在床上,我摸着她的Rx房,她抱着我的胳膊。这时一只壁虎从墙角爬了出来,吊在天花板上,对我们探头探脑。马羚吓得大喊大叫,把头钻进了我腋窝里。过了半天,她问壁虎走了没有。我说走了。马羚把头探出来,发现天花上白白的,一尘不染。她就突然又想做爱了,还非要采取女上位。我只好听之任之。马羚在上面折腾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她动一下,就轻轻地呻吟一声。后来她说,还是你上来吧。等我爬到她上面,她就开始大声地浪叫。
到了七点多,我们才爬起来冲凉。给热水一浸,马羚有些花容失色的样子,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说,跟你做爱,就像死过一回一样。我说,太夸张了吧。马羚对镜梳妆,涂了眼影,描了口红,还在脸庞上扑了些脂粉一类的东西。她说,有些血色了吧?我说,原来你那张脸是描出来的。马羚说,说什么呢?做爱前我可没描过脸,都是给你折磨的。这就是说,做爱是件很累人的事,做爱前是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做爱后就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了。我把自己洗了一遍,带马羚出去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西餐厅。马羚这丫头说要吃西餐。她说在西餐厅里,我可以吃肉,譬如T骨、牛排,我太瘦了应该吃些高热量的东西,她呢,可以吃沙拉,喝果汁,她要保持优美的身材。她的穿着有些像风月场中的女人,害得里面不少人盯着我们看,有些人似乎还想打她的主意。可这丫头根本不当回事,怡然自得地吃着喝着,搞得我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脸上不时红一块白一块的。我说,小羚子,你辞职了干什么?小羚子说,做贸易。我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我说,不是吧?你要加入海外兵团?马羚说,不行吗?海关有规定,不让我做报关员,我做报关员的领导行不行?我说,还领导呢,你会做生意吗?马羚说,不会做,学着做,谁都是由不会做到会的。看她说得认认真真的,一脸严肃的表情,不像说着玩的。我说,原来你来找我不只是想跟我做爱呀,还想贴着我发财。马羚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了?我可是爱情是爱情,事业是事业。她笑了笑接着说,我是爱情事业两不误。我说,得了吧,谁不知道谁呢。马羚说,跟你说句实话,我做这行,杨福承是支持的,没有他点头,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来东平也是他的主意,别人他信不过,就信得过你。你要是不支持,我也有办法。我说,不是吧?这么大的阵仗?马羚说,什么叫大的阵仗?做贸易的,谁后面没有个靠山?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在黄港做了三个月,掘了第一桶金。这个女人,原来这么厉害,我真把她看扁了。既然咱们的杨主任都支持她,我还怕什么呢。我原来是怕她来了东平给冯子兴抓住把柄,我和她一起遭殃。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对她做贸易的能力实在不太放心。
我说,行,谁叫我们是冤家呢,要我做什么?马羚说,注册公司的事我来跑,你跟税务和工商打个招呼,还有要在东平码头租个办公室。我说,你的信息倒是很灵通,东平码头那块宝地还没几个人知道呢。马羚说,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老杨提醒我?谁都知道要喝第一碗汤哪。我说,行,这件事我来办,我保证用最便宜的价钱租最好的办公室。我的兄弟小林在东平码头当组长,周怡尽管调到了旅检,可是她的势力还很大。我还是个办公室主任呢,党委委员,办这点事不难。
马羚抓住我的手,在她脸上贴了贴。说,我们合作吧,做一番事业。我笑着说,床上合作我倒是愿意得很,至于床下嘛,还是你冲锋陷阵,我在幕后支持。马羚说,讨厌。
在西餐厅聊到十一点多才走。我问马羚去哪儿,马羚说,去你宿舍。我说,那可不行,你不能坏了我的名声,我还是个单身呢。马羚说,呵呵呵,就知道你是个伪君子,先回你单位吧,我要拿车。
原来这婆娘开车来的,还是一部全新的本田雅阁呢。我围着车转了一圈,那是一部纯白的本田车,上的是南州牌。我说,你还真发了点小财呢。马羚说,出来了才知道世界真的大得很,也精彩得很,我才干了三个月,已经把一辈子的钱挣回来了,机会真是很多呀。
马羚上了车,把车发动了,然后摇下车窗,对我摇手说,拜拜。我说,你去哪儿?马羚说,你不留我,我只好回南州了。我走到车边,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说,太晚了,找个地方住吧?最多我陪你去开房。马羚说,让我亲你一下。她亲完我的脸,又咬了咬我的嘴唇,然后说,你放心吧,我经常开夜车,南州又不远,咱们来日方长,我准备在东平租房子,以后咱们天天都能见面。
马羚还说,只要你不烦我,我天天来陪你。我当然不烦她,我烦她干吗呢?有个女人知冷知热,还陪我睡觉,那有多好。
东平港监管科终于批准成立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李达负责筹组东平码头海关。关长办公会议讨论这个问题时,李一良不在,他休假了,听说去了西藏旅游。大家知道他在闹情绪。他没有请假,就给人事科打了个电话。按道理这件事是要处理的,但冯子兴显得很大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可能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大了党组会说这个班子不团结。再说冯子兴还只是主持全面,还没提正呢。冯子兴说,东平港监管科成立了,要派个当家的,我的意见是,先让李达去筹建,大家意见如何?大家自然没意见,就我有意见,我是个党委成员,李达还是我的部下,可我事先不知道这件事,突然就拿到关长办公会上讨论了。我有意见也不敢提。提了也没用。我无谓得罪李达,更没必要惹洪玫生气,李达捞着这么个机会,不知道她在后面做了多少工作呢。我突然有些可怜洪玫,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当初没跟我,是看不准我的未来,她后来不跟我,是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她要找个像李达那样的人,可靠实在,听她的话,让她安排一切。
开完会,我把李达叫了过来,我说,咱哥俩聊聊。我给他一根烟,李达拿出火机替我点着火,跟着自己点着火。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我说,恭喜呀。李达说,何喜之有?这丫挺的还对我装傻。去东平码头的事他肯定知道一些眉目,只是不知道今天开会定下来了而已。我说,让你筹建东平码头的事,关长办公会议今天讨论了,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李关长没有参加会议,冯子兴让我打电话问他意见,他不同意,你知道他不是针对你的,冯关长决定的事他全不同意,我费了不少口舌,还把你跟我的关系也摆了出来,最后总算说服了他。李达说,多谢领导,让你费心了,今后还希望你多多关照。我说,咱们兄弟,就不要客气了,你先回办公室吧,这事先不要声张。等调令下了,我们再贺一贺。
看得出来,李达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给周怡打了个电话,把李达准备去筹建东平港监管科的事跟她讲了。我是想先给她打个底,免得她突然得知消息时有些承受不了。连李达这种人都可以去做东平码头的负责人,还不把她气死。周怡说,鸡犬升天,意料中的事,谁去都是一个鬼样。我说,你想开了就好。周怡说,想不想得开都是一个鬼样。看来这丫头有些情绪,看她说话的那个死样子,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我本来想请她吃餐饭,安慰安慰她,可又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老是跟她搅在一起。东平说大也大,一个单位的人一年半载见不着面,说小也小,吃餐饭都要碰到几个熟人。如今世易时移,胡汉林时代结束了,他走前叫我跟周怡互相关照,有几天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到现在我也没琢磨出来,我也不想琢磨了。
我跟李达住对门,我的一举一动他全看在眼里,大家都知道他跟上了冯子兴。所以周怡几次说要来看我,我都找借口拒绝了,我说咱们找个地方喝茶吧,喝茶的地方我也是挑了又挑,专找一些单位里的人不去的地方。就算是这样,也常碰到单位的人,因为大家都跟我一样的心理,怕碰见熟人,结果偏偏见了鬼了。
我住的是个三室一厅的房子,这是胡汉林走前最后一次用权,当然是周怡帮着说话的结果。胡汉林走前突击批了几个事,后来都给冯子兴撤销了,就我这个房子保留了下来。在这件事上很多人有意见,据说军伐极力反对,他说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军伐原来以为胡汉林一走,他可以扬眉吐气,趁机把我打倒,再踏上一只脚,没想到冯子兴不仅没有打倒我,还让我进了党委班子,可把他气坏了,他就闹上了情绪,后来冯子兴为了安慰他,把他的大仇人周怡发配到西藏,又让他去监管三科主持工作。军伐才停止了上蹿下跳。
临下班时我又给周怡打了个电话,我问她晚上有没有饭吃。我的想法是咱们也有好几天没见面了,也该见一见。东平毕竟很大,未必碰得到熟人,就算碰到了,也无所谓。没想到周怡说,我约了人。她还说,你以后要请我吃饭,提前一天告诉我好不好?我一听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这人还以为是胡汉林时代呢,好像天天有人请她似的。她那个破旅检现场,有谁把她当回事?我说,记住了,咱以后学乖些,要记住咱们周怡同志的身份。周怡在那边吃吃笑了,她笑着说,要不你也来吧,我请石留老师吃饭呢。我一听就有些激动,我跟石留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很想见见她,可不知见了面会是个什么局面,再说周怡这丫头夹在中间也让我担扰。我跟军伐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这个丫头,大家都说我们是师生恋呢。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终究没恋上。可这并不能证明当时我们没有心怀不轨。说不定当时恋得一塌糊涂,后来因为阴差阳错,又分手了呢。总之这两个人不应该搅在一起。我说,你不是跟咱石留老师道不同不相与谋吗?周怡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说,行了,你跟她有什么苟且之事我也不管了,只是咱来参加这个盛宴适合吗?咱石留老师要是对我敌忾同仇,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其实我并不担心石留不睬我,她既然主动打电话给我,就表示心里已没有仇恨了,有的只是那份化不开的浓情。周怡说,怕什么?不是有我吗?
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吧。我说,行,咱得回去换身衣服,别让她看出我的寒酸样来。周怡说,换什么换,就算你穿上金衣银衣,里面还是那身臭皮烂肉。这丫头没大没小,一张嘴臭得很,看看我在她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我还敢娶她做老婆吗?胡汉林要我照顾她,我看没人照顾得了她。到了办公室我就没怎么穿制服了,胡汉林时代管得比较松,穿不穿制服没人管。冯子兴上台后,为了显出自己的个性,有一阵子非要人穿制服,大家只好带两套衣服,上班就把那身黑狗皮披上,装出正儿八经的样子,对一些来办事的报关员呼来喝去,下了班就把黑狗皮脱了,穿便服,穿便服办事方便,吃个饭,冲个凉的,不用担心别人说闲话。后来大家都觉得两套衣服这么换来换去的不方便,有时候几天没洗,臭烘烘的。冯子兴第一个顶不住,他经常出去活动,活动时别人都是便服,就他穿制服,扎眼得很。为了工作,他经常穿便服上班。大家有样学样,冯子兴关于上班要穿制服的改革措施就夭折了。大家茶余饭后多了个聊资而已。
我七点过一刻赶到了绿荫山庄。周怡要了间大房,跟石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丫头显然没有跟石留打招呼,石留看见我大吃一惊,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忘记了跟我打招呼。我走过去,向石留伸出手,说,石老师,你好。石留本来把手伸出来了,差点跟我握手了,可她突然把手一摔,把盯住我的目光移开,说,一边去。我看见她脸上起了些红晕,心里有些得意,就自我解嘲地说,一点面子也不给呀。周怡说,石老师,你可别怪我呀,不是我叫他来的啊,他自己死皮赖脸的非要来,我是没办法呀。石留说,行了,就知道你多嘴多舌。周怡得意地说,就知道你喜欢我多嘴多舌。
这两个女人竟然打成了一片,真让我出乎意料。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们早在学校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毕业时军伐想把周怡发配到山区。石留不答应,她后来成了周怡的班主任,觉得这个学生很无辜。也就是说,石留是一时糊涂,她心里清醒得很呢。她善良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尽管石留最后没帮上忙,可她的心意周怡心领了。
周怡这丫头说,我没跟石留结婚是一生的错。她说这话时在我宿舍里,一副老成的样子,气得我真想掐她的脖子。那时胡汉林当权,周怡到处得宠。这丫头长得不算漂亮,可是很有些女人味,加上年轻,有时看着看着不禁怦然心动。我曾经对周怡说,当年我就经常对她怦然心动,想着她还是个学生,饶了她。周怡说,呵呵。我后来又对周怡说,有时觉得你也不坏,突然对你上了心,心想娶这丫头也不错,可想想就凭一时冲动就娶了你做老婆,俺不是很吃亏?周怡说,说得也是,你还是别吃这个亏吧,咱还是让别人吃亏的好。所以她后来到底还是让别人吃亏了,嫁了个大兵。跟人家睡了几觉,才知道吃亏的是她。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吃亏,她就不让人家睡她,后来连碰都不让人家碰,可把那个大兵气坏了。那个大兵脾气特别好,不让睡就不睡,硬是做了一年多的和尚。小丫头觉得老让人家做和尚也不是个事,可让自己吃亏也不是个事,惟一的办法就是分手。
周怡说,石老师,咱们吃蛇吧,有人不喜欢吃蛇呢。石留笑了笑说,好呀,咱们就干点亲者快,仇者痛的事。她们叫了三条蛇,三个做法,椒盐、美极、打边锅。这叫存心恶心我。好在还有个青椒炒蛇皮,她们叫我就白饭吃。也算对得起我。周怡说,江老师,今天我跟石留老师做倾心之谈,你不要插嘴,你就听着,不过我可告诉你,出了这个门,你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说,这话怎么听着很熟悉呢,在哪儿听过?周怡说,那是因为我对你不只说过一遍。
两个女人一人抓一块蛇肉,用牙齿撕咬。看她们那个吃相真是不敢恭维。吃完了一块蛇,两人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石留好像在劝周怡什么,周怡就是死不低头的样子。我开始还以为是关于我的事,以为石留在劝周怡嫁给我什么的,后来一想不对,这事周怡才不会藏着遮着呢。那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一直到周怡去了西藏,我才明白了,原来是军伐在捉弄她,出胡汉林时代受的窝囊气。石留知道军伐的为人,劝周怡低头,不是向军伐低头,是向冯子兴低头。可她不了解周怡,周怡是绝不低头的。否则她不至于跑到西藏去吃个小亏,再嫁给一个当兵的吃个大亏。
这两个女人麻烦得很,要紧不慢的,三条蛇吃了三个小时,几句话讲了两个钟头。我把蛇皮吃完了,吃了三碗饭,要走,周怡不让我走,要留,她又不让我靠近。我就开了电视看,硬是把一个三级的武打片看完了。服务小姐进来说,财务要下班了,可不可以先买单?周怡说,那位先生买。结果花了我一千一百块钱。可把我心痛死了,一千块钱要是寄给我老娘,够她过大半年。好在过了三天,周怡良心发现,让客运公司把这张单报了。这就是说,她在旅检现场也吃得开呢。难怪冯子兴要赶她走,看她到了西藏还去吃谁的。那里工资高几倍,她就吃自己的吧。
周怡去厕所,我偶一回头,发现石留正看着我。看到我的目光,她就把头低下了。我说,你还好吧?石留说,还好。你呢?我说,好着呢。石留看着我说,你该成个家了。我说,没人要我呀。石留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有眼无珠,好姑娘就在身边,你就是看不见。我知道她说的是周怡,却故意盯着她说,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你是有夫之妇啊?石留脸红了,说,你胡说什么呀,我说的是周怡。我说,那丫头呀,还是让别人去受罪吧。石留说,周怡怎么啦?你这辈子未必找得到这么好的人。我突然对她这么关心我跟周怡的事十分不满,就说,你这么关心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我贼心不死?这句话可把石留气坏了。她满脸通红,说,你真恶心。
周怡从厕所出来,看见石留一脸怒容,对我不理不睬的。就说,你对石老师干了什么坏事?我说,没什么,我说她越来越迷人了,她就不高兴。周怡说,是吗?你有这么好心?我说,咱们又不是一天两天,你还不了解我?周怡说,了解你个头。突然拿起手袋向我砸来,好在我反应快,没让她砸着。
我给两个女人当司机。先送石留,她住在东村海关。住在招待所里,衣食无忧,把周怡羡慕死了。周怡还是第一次去石留住的地方。东村海关的人说,那是总统套房。有个会议室,石留把它当餐厅了,会议桌成了餐桌。有个接待室,石留把它当客厅了。有个睡房,石留把它当闺房了,有个冲凉房,里面有按摩浴缸,有蒸汽室,石留把它当桑拿房了。吃饭有人送上来,衣服有人拿去洗,卫生有人打扫,每天供应不同的水果。皇帝也不过如此。想当年,我去车站接石留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一脸菜色,穿了一件浅红色的外套,因为在袋子里放久了,有些皱巴巴的。看如今她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
前些日子我老爹来了,一如既往地背了一大堆土特产,我讨厌他背这么多东西来,就说不喜欢吃,他就让我送领导,还有送石留。他也有好些年没见到石留了,我没跟石留结婚没像周怡说的成了我一生的遗憾,却成了我老爹一生的遗憾。他不停地诉说石留家的巨大变化。在城里建了五层楼的房子,两个弟弟全安排了工作,大弟弟在石油公司,小弟弟在医药公司。妹妹也毕业了,在武汉的一家银行。全是好单位。比较起来,我家的老屋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我的哥哥姐姐还在家里种田,有两个妹妹带是带出来了,不过是打工,没有城市户口。比较起来,我大学算是白读了,人家石留还是个大专呢,还是我带出来的,我怎么就不长进呢?我老爹算是对我失望透了。
我总觉得石留是一时冲动嫁给军伐的,我不相信她会幸福,我觉得她只能用浮华的生活来标识今时往日的巨大差别。权力在她身上显示出了巨大的光华,可她的笑总给人一种凄风苦雨的感觉。我突然很怕看见她的笑容。所以周怡在里面四处乱蹿的时候,我就站在走廊里抽烟。我一连抽了七八根,我把一个空烟盒放在窗台上,不时把烟灰往里弹。石留突然走了过来,把一个烟灰缸放在烟盒旁边,轻声说,少抽点,你不是得过肺结核吗?
我一时有些怔住了。我上大学时得过肺结核,当时正跟她用通信的方式热恋,我把什么都告诉她了。这件事我已经忘了,她仍然记得。石留说完走了进去,我盯着她的背影看,发现她的背微微有些弯曲,想当年,她那个后背多么笔挺,一头黑发瀑布一样披泄下来,我总是对她的后背流连忘返。
一会儿石留又走到门口,叫我进去吃水果。我把半截烟掐灭了,走到门口对周怡说,不早了,走吧。周怡正吃着青葡萄,含含糊糊地说,还早呢。我说,那你自己走吧。说着往电梯走去。背后听着周怡说,我先走了,这人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周怡上了车,在我旁边坐下,突然在我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又怎么啦?我说,没什么,我送你回去吧。回去的路上周怡老想跟我说话,我懒得理她。后来我想起这个晚上,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分了,周怡心里实际上很不快活,她那些日子都不快活,她跟石留突然搅在一起,是因为两人有些共同的东西,两人都有倾诉的愿望。她面临着一个痛苦的抉择,不能向我倾诉,却要向仇人的老婆倾诉。这就是说,生活是件很儿戏的东西,它像玩童一样淘气。经常让你哭笑不得。
周怡下车前,突然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下,然后说,回去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我心里起了些温柔的感觉,有些热乎乎的,突然想把她揽在怀里,跟她同床共枕。可是她已经进了铁闸门,溶入一片黑暗里。她上楼要经过三道楼梯,还要上一个平台,还要开一道铁闸门。我突然对她的安全很不放心,下了车,顺着黑暗的楼梯向上爬。爬到平台上,周怡正在拿钥匙开铁闸门。她似乎是感觉到后面有动静,扭过了头,看见了我,她说,你上来干什么?我说,没事。周怡说,喂,你少对我心怀不轨啊。
我扭头就走,心里有些悲哀的感觉,有些愤愤不平的感觉,可是周怡也没错,我是想搂着她,跟她睡一觉。在这件事上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我刚睡完马羚,就想睡周怡,而且没有一点心理障碍。可见我已经坏得不可收拾了。
离开周怡的宿舍,我看了看时钟显示屏,正好十一点。我开着车向南行,在十字路口向左转,进了东平大道。车的正前方是天马大厦,楼顶上一片金色的光芒。车到楼下,我抬头往上看,看见十八楼的窗口还亮着灯。那是马羚的办公室。马羚这丫头真是厉害,租了整整一层楼。这种气魄是别的进出口公司没法比的。她刚来的时候,我还笑话她,看来真是把她看扁了。公司开业典礼,政治部主任杨福承来了,冯子兴自然要给面子,他把东平市五套班子都请过去了。在南苑包了两个中厅,开了十围。有这么一次排场对马羚来说就足够了,从此马羚一顺百顺。在东平没有她办不了的事。一开始大家都怀疑杨福承在马羚的公司有股份,后来又怀疑冯子兴有股份,最后还怀疑我有股份。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我是没有的,但我知道,大家都不缺钱用。
我进去的时候,大楼的保安把我瞅了瞅,看我不像个坏人,就忙他的去了。他房间有个电视,他忙着看电视呢。我上了电梯,电梯很平稳,一直升到十八层,晃都没晃一下。就马羚的房间亮着灯,她把办公室当宿舍了。当初装修时,她叫人画了个图纸,要我提意见,我一看,就知道是参考了我办公室的布局。我说,问别人干吗?你自己觉得舒服就行了。她说,有一半是你的啊,所以要征求你的意见。她的意思是说,我要经常来这儿跟她同床共寝。我也不客气,说,你觉得好就行了,咱们谁跟谁呀?马羚说,行了,你看过图纸了,以后不许说闲话。我就这样着了她的道儿。好在知道我跟她鬼混的人不多,至少周怡就不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不知她是什么感受?我想她大概又要说我有眼无珠了。
马羚不知道在电脑前面干什么,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我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一直走到她旁边,马羚猛一抬头,吓了一跳,她说,你要人命呀?原来这丫头在玩游戏。我说,不至于这么无聊吧?马羚说,你到处风流快活,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只好自己找点乐子。她拿了个杯子,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倒过来,往我面前一推,说,喝吧?我喝了一口,说,你有没有病啦?马羚说,怕就喝白开水去,再说你吃了我多少口水了,现在害怕也迟了。我想也是,就一口喝完了,继续倒她杯子里的茶喝,后来觉得麻烦,干脆拿她的杯子喝。马羚说,喝完了给我倒上。
我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这丫头订了不少经贸方面的杂志,可见她是在认认真真地做进出口业务。马羚终于把游戏做完了,吁了口长气,走过来把自己吊在我脖子上。说,做爱吧?我说,咱可不是来做爱的。马羚说,说得是,你是来跟我睡觉的。我说,我来看看你,待会儿就走。马羚说,你敢走出这个门,我就把你剁成肉酱。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肉酱,我只好委屈自己,跟马羚同床共枕。
第二天醒来已经八点了,马羚还在睡,这丫头睡相不好,张着大嘴巴,我真想拿一只臭鸡蛋塞进去。可我没有时间了,八点钟上班,我还要搞搞个人卫生,还得吃点早餐,还要换衣服。对了,得告诉这丫头给我准备几套换洗衣服,我不能老穿脏衣服上班。天气这么热,一天不换衣服就臭了。想到这里我有些呆住了。我这是怎么啦?敢情要把马羚这里当成第二个家了,我心里好像没有了周怡那丫头的位置了。
在单位门口吃的早餐,照例是油条豆浆。以前我经常这样跟周怡对付早餐。后来马羚来了,经常要我陪她去酒楼喝早茶。她最反对我吃油条了,说是没营养。对身体没好处。可是油条好吃,我就喜欢吃。要说对身体没好处,跟她做爱也算一个。可她就不说。她不喜欢吃油条,所以也不要我吃。她喜欢做爱,所以也要我做。可见她尽管没像学院那样发神经,还是不太讲道理。
今天开关长办公会议。八点四十五分在老冯那里集中。大家陆陆续续到了。服务员进来倒茶。胡汉林时代,开关长办公会议都是我准备的,会前我就知道内容,议程一条条的,全列了出来。大家心里有个底。冯子兴时代,大家都不知道关长办公会议要讲什么。老冯是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他怎么说大家就怎么做。大家一开始有些不习惯,慢慢地也觉得没什么。胡汉林时代,尽管有很多明规定矩,也是他说了算。
大家到齐了,冯子兴清了清嗓子,说,开会了。说完他拿起茶杯喝水。喝完了水又要清清嗓子,然后才开始讲正题。这是他开会的程序,大家早就习惯了。这时候大家要么抽烟,要么喝水,要么伸个懒腰。总之要为会议正式开始做点什么。老冯说,又到援藏的时候了,今年南州海关是三个名额,分给咱们东平一个。大家知道,援藏本来是自愿的,可是今年报名不太积极,报了名的又不太符合条件,咱们议一议,派谁好。大家有些面面相觑,这种事拿到关长办公会议上来讨论,还没有过先例呢。以前援藏都是大家争着去的,援藏有很多优惠措施,官升一级,分一套房,还适当解决家属问题。当然不是谁想去就去,关里也得挑一挑,那里是个敏感地区,咱们是去支援人家开展工作的,不是去吃白饭的。首先要身体好,能适应高原反应,其次业务要熟,能带徒弟,还有一条,现今咱们不讲根正苗红了,觉悟还是得讲一讲,去了那儿可不能捣乱。援藏是件光荣的事,去北京集中,领导给戴大红花,还派专机送过去。热闹得很。早几年,报名援藏的人不多,也不少,领导还能挑一挑。如今世易时移,没什么人愿意去了,因为升官不是太难的事,领导一句话,分房也不是太难的事,海关的住房还不是什么问题嘛,至于家属问题,也好解决,进不了机关,那就找家企业嘛。更关键的是,去援藏的人回来了,去时是个精壮的汉子,回来就蔫了,就算没有大病,体质也差了。有人说,那是把后半辈子的精力提前透支了。
不管是真是假,总之是去的人少了,要派差了。现在竟然要关长办公会议讨论。冯子兴看大家都不说话,就说,人事科初步考察了一下,找了几个人筛了一筛,确定了一个人选,吴进,你介绍一下。军伐打开笔记本,装模作样地翻了翻,说,准备派去援藏的人是周怡,这位同志大家都很熟悉,业务熟,年轻,身体好,没有家累,比较符合条件。冯子兴说,大家觉得这个同志怎么样?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定下来了。
大家都沉默不语。我原来以为李一良会表示异议,因为老冯定下的事他总是唱反调,没想到他也不出声。我看了老李一眼,他低着头喝茶。
我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是军伐的一个阴谋,是冯子兴在搞打击报复,他要报胡汉林的一剑之仇,却拿周怡做替死鬼。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微言轻,在关长办公会议上,我没有发言权。就算我强出头,也没有用,对自己还没有好处。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要是不说,我可能会内疚一辈子。我说,援藏是以自愿为原则,是不是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大家全不出声了。后来军伐说,我征求过本人的意见,她没有反对。冯子兴说,既然本人也愿意,那就这么定下来了,散会。
回到办公室,我就给周怡打电话。我说,你想去援藏呀?是不是有毛病?周怡说,援藏?谁说我要去援藏?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说,军伐在撒谎。他在关长办公会议上说大话。他说起谎来一点也不脸红。我把关长办公会议定的事说了。周怡说,他妈的,军伐几时跟我谈过话?老娘见到他都恶心。这丫头,她对去不去西藏似乎不太当回事,对军伐有没有跟她谈话却很在乎。周怡说,不像话,我上来找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一看,大事不好,关长办公会议才定下来的东西,文还没发呢,我就捅出去了,这不是违反组织原则了吗?周怡那丫头激动起来,非把大家搞得鸡犬不宁不可。我给她打电话,想叫她注意分寸,至少别把我卖了。再说,跟军伐对质,不是死无对证吗?人家一口咬定谈过话,谁也奈他不何,何况他还是冯子兴跟前的大红人。周怡那婆娘大概气昏了,不接电话。她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我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六神无主。估计她快到了,就跑到大门口堵截,等了半天,鬼影也没见着。我后来想起还有个后门,她要是从后门进去了,这会儿不正吵得天翻地覆?我赶紧往二楼人事科赶,准备装做路过的样子。万一真吵起来了,我就进去把周怡拉出来。上了二楼,感觉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战争的迹象。我从人事科门口慢慢走过,漫不经心地往里瞅了一眼。军伐正跟什么人谈话,看他那样子,不像给人算过账。
我往前走了几步,故意跟团委一个副书记打了声招呼,才往回走。走回来时认真看了军伐一眼。那丫挺的正笑着呢。
这丫头跑哪儿去了?难道她跟我闹着玩?我懒得跟她周旋了,她爱干什么就让她干吧。老冯要治我早治上了,用不着拿这件事开刀。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站起一个人来,可把我吓坏了。原来是周怡这婆娘。我说,你怎么进来的?我出去的时候可是特意锁了门的。周怡说,你这道门还能难住我?这丫头还给自己泡了壶茶,正有滋有味地品着。我说,你倒是舒服,害得我在外面站了半天,看,衣服全湿了。我走到里间换衣服,问她来了多久。周怡说,半小时吧。看她那语气,一点内疚的意思也没有。我说,还以为你真要上去干戈相见。周怡说,以为我才十七八岁呀?我在周怡旁边坐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指头。周怡说,别打,会打傻的。我说,傻一点好,你刚才不是很大气吗?这么快就消了?周怡说,刚才是很大气,走着走着就没气了。我呵呵笑着,说,是怕连累我吧?周怡说,你倒不傻。由此看出,这丫头对我还是情深义重。她甘愿忍气吞声也不愿意把我拉进臭水坑里。我说,你倒对我有些情分。周怡说,由来已久哇。看她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
周怡说,你给我汇报汇报吧,他们是什么狼子野心?我说,不是都给你讲了吗?他们是摆明了要给你穿小鞋。周怡说,昨天石留还劝我,要我向他们低头,我会向恶势力低头吗?我是堂堂的国家公务员,又不是替他们打工,我干吗要向他们低头?这丫头说完自个儿先笑了,笑得不可抑制。我望着她发了会儿呆,她笑得有些神经质,不过她大笑的样子真让我喜欢,让我怦然心动。
原来石留找她是要当和事佬。难怪昨晚一直在那里窃窃私语。这就是说石留一早就知道消息了,她老公要跟学生过不去。可她说服不了军伐,他报复心太重了,她只好去说服周怡。周怡没什么报复心,可她是个愣头青。看来这事不简单,军伐犯不着这样对周怡,他的目标应该是我。可他拿我没办法,就恶心周怡,恶心周怡就等于恶心我。
我说,你知道我说话不顶用的,可我还是替你说了句话。结果冯子兴扔了一盒烟。他把香烟拍在桌子上,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周怡说,这么说,你心里还是有我呀,让我亲你一下。她还真亲,在我左脸上扑的来了一下。我摸了摸左脸,说,看你这德性,就该你去西藏。周怡说,去就去呗,有什么所谓?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也得咽,谁叫俺是小媳妇?
坐到十一点,周怡说走了。她说,你得去西藏看我。我说,那当然,我当然要去看你。一年去两次。周怡说,真的呀?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陪你去游西藏,你要是表现好,我还陪你睡觉。我说,不是吧,美人计都用上了,不就是去西藏看你吗?周怡说,我说真的呀,在高原上啊,海拔六千米以上,抱着心爱的女人,跟她做爱,除了我,谁会给你机会?我摸了摸周怡的额头,感觉凉冰冰的。我说,不烧呀,怎么尽说胡话?周怡把我的手推开,说,我走了,这些日子陪陪我,别尽跟你那个什么小羚子在一起。
原来这丫头知道马羚的事,还吃起醋来了。我说这些日子她怎么对我不冷不热的,也不提结婚的事了,原来她是死了心。周怡走后,我才想起应该请她吃晚饭。她心情不好我应该陪陪她,何况她还提过要求。第二天,我就跟东平市外经委主任去西欧考察,半个月后才回来,周怡已经出发去了北京,吴进也去了东平码头主政。周怡到了西藏后,过了半个月才给我发了个名信片,说一切都好,勿念。我扪心自问了一下,好像也没怎么念她。后来她没怎么来信了,我倒开始念起她来了。一年后,她带了个男人来见我,说是她的老公,那男人像她的跟班一样,可听她的话了。
马羚打电话来,说晚上跟公安局局长马仁龙吃饭,马局长指名要我去陪。这老头子是个摄影爱好者,知道我会写字,会作诗,一有摄影作品,就让我去给他命名、作诗、题字。回报就是请我吃饭,陪我喝酒。他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摄影,有时去外面采风,还叫上我,要是去一个新的地方,我还有些兴趣,无奈他经常旧地重游,这时我就不愿意陪他去了。他就说,遗憾遗憾,下回请你吃饭。他说请我吃饭,实际上不只是吃饭,是介绍一些人给我认识。找我的人全是些做外贸的,找他的人可杂了,什么人都有。老马说,多认识几个朋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马羚也是这个观点,她到东平才大半年时间,就跟东平上下左右各路诸侯打成一片。当然我没少帮她穿针引线。老马就是我给她引见的。每次见面,她一口一个大哥,老马一口一个小妹,差点把我气死。到后来,老马不给我电话了,要找我就先找马羚,让马羚找我。他说不记得我的电话,就记得小妹的。由此可见,老马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的心思深着呢。
公检法这条线的人吃饭一般在刘雨的三松堂茶馆。这是给市委书记周海涛的面子。周书记喜欢去三松堂,刘雨是他的干女儿。东平政府部门接待用餐大部分是在三松堂。这里面有什么九九大家心知肚明。到后来别人请政府部门的人吃饭,也是在三松堂,那里的饮食质量的确不错,品位也高,服务也好。
马羚开车来接我。三松堂惟一的缺点就是车位太少,因为建在闹市区,周围没有空地。好在吃饭的多是政府部门,乱停乱放不太有人管。就算这样,去晚了也是找不到地方。马羚来的时候已经六点了,她说老马大概六点半到。我们早点去,别让人家等。这人心地倒是不错,她怕人家等,就不怕我等。我假假的也是个正科级呀,跟马仁龙平级嘛。除了单位里吃饭,我得让着几个关领导,别的地方,都是人家等我呀,我几时等过别人?马羚说,得了得了,谁跟谁呀?回到家里让你做大。看这臭婆娘的口气,好像已经嫁给我了。还一口一个家里呢。
到了三松堂,发现马仁龙的车已经停在路边。马羚说,好了,不用你等人家了。以前没看出来,你官不大,官僚思想倒是很严重。她把方向盘一打,也把车停在路边,抵着马仁龙座骑的屁股。停好了车,她对我狡诘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笑什么,马老大得等她走了才能走。她在得意呢。
一路走过去,好几部老二的车,看来马仁龙的心腹骨干来了不少。遇上马羚请客,他们就像吃大餐。咨客站在门口裂开嘴笑,那女人身材很好,是标准的模特儿身材,笑起来也很灿烂,就是牙齿不太好,她要是不笑,可迷人了。经理也很年轻,比她矮一截,是个胖美人。她的两排牙齿特别好,笑起来更迷人。我有时就想,要是把她的牙齿借给咨客就好了,或者把咨客的身材借给她就好了。经理笑着打招呼,江主任你好,马总你好。马羚说,是不是在大红袍?经理说,是,在大红袍。马羚请客每次都是在大红袍,那间房大。
马老大正跟一帮手足在打牌,好像是斗地主。他看到我们就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扔,说,小赵你接着打,我兄弟来了,我跟他聊点事。马仁龙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旁边的沙发上拖,那里坐着几个公安的兄弟,没等马仁龙扬手赶,他们已经很识趣地走开了。
我发现墙上挂着我的两幅字。是上次在三松堂写的。那次画展的开幕式搞得很隆重,东平的传媒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一通,把我的字吹得神乎其神。好像可以跟楚老媲美。那些天马仁龙在东平日报上连载摄影作品,每天一小幅,也给我们的展览挤掉了,马仁龙说,奶奶的,什么人这么厉害,我要会会他。见了面才知道是我,我曾经把他灌醉了。刘雨把我的字挂在大红袍里,也不知是真的觉得好,还是想巴结我。我们单位也是经常在三松堂签单。一年到头,数量也很可观。我还有些孤朋狗友,经常在那儿消遣,也算是她的一个大主顾。
三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服务员拿了套茶具过来,给我们上茶。喝了一轮茶,马仁龙说,兄弟,让你先看看?我说,看什么?马仁龙说,拿来。一个公安拿了三本书过来,给我们一人一本。书名叫《皈依自然》,下面有行小字,马仁龙摄影作品选。印刷很精致,纸的质量不错。我说,哇,老大出书了,可喜可贺。马仁龙有些憨厚地笑了,说,看看,看看里面,精华不是我的摄影,是老弟的配诗和题字。我说,是吗?出书的人水平这么差,竟敢主末倒置?没想到马羚捶了我一拳,我莫名其妙挨了一拳,就盯着她看。马羚红着脸说,人家老马谦虚,你还当真了,你那几行字也敢叫诗?我赶紧翻到书后,看版权页,好家伙,主编和监制都是马羚。我就知道是她投马老大所好,整了这么个东西出来。这么精致的东西,没有个十万八万能拿下来吗?小丫头吃里扒外,没看她帮我出诗集?
我说,好,真是好,送我一本吧?麻烦马老大签上大名。老马说,着什么急,先说说,哪儿好?我说,喂,这不是挑明了要我夸你吗?老马说,这回不要你夸我,你那些诗都夸得我肉麻了,这回夸夸咱马羚妹子,这封面设计、排版和构图全是她的杰作呢,不错吧。我说,那是,这纸也不错,我不是说人家纸厂造得好,是说她挑得好。叫咱马总干活,一句话,放心。跟咱马总在一起,一句话,舒心。马羚说,还有什么,全说出来,你还没这么夸我呢。我说,还嫌不够呀?留点给你下回帮我出诗集时再赞你吧。马羚说,还是免了吧,咱这回是照顾你的面子,硬把你的诗塞进去了,让你沾我马哥一点光,马哥大红,你就小红,马哥成了大摄影家,你就成了小诗人,咱待你也不薄吧?马老大哈哈大笑起来,说,还是咱妹子善解人意。马羚说,大哥别笑了,诗人的脸都绿了。
刘雨进来了,问几时上菜。马仁龙说,即上,弟兄们饿了。刘雨叫经理立即上菜,她过来陪我们坐。看到桌上的影集,她说,马大哥,我在东平日报上看到有人介绍这本书,真是不错呢,给我一本珍藏吧?我说,那可不行,你马大哥这本书就印了三千册,你要一本,他要一本,那不是分了个精光?刘雨一掌打了过来,说,怎么说话的?我在马大哥眼里,还排不上三千名?马仁龙一听,笑坏了,半天直不起腰。他说,小江是该打,咱们刘总我还得巴结呢。刘雨说,说啥呢?不过我可以帮马大哥做宣传,马大哥,你得给我留几本,我摆在画廊里。马仁龙说,好,好,让小张去办,小张,你给刘总拿几本过去。
这餐饭马仁龙吃得可开心了,要不是冯子兴进来捣乱,就是个大圆满的结局。
那天,冯子兴跟清华同方的老总吃饭,就在隔壁。马羚中途过去敬了几杯酒。那清华同方的老总姓裴,是个性情中人,喜欢马羚的性格,非要过来回敬马羚。冯子兴就陪他过来了。裴总要敬马羚一杯,马羚说,不敢,裴总我敬你。喝完一杯,马羚把马局长介绍给裴总,裴总说,哎呀,咱们还算半个同行呢,我二十年前是中关村的片警,要是没去上大学,我现在最多当个派出所所长,算起来,马局长还是我的领导,敬你一杯。马仁龙说,裴总,你是前辈,还是北京下来的领导,这杯酒得我敬你。两人敬来敬去,一共喝了三杯。这期间,马羚跟冯子兴喝上了。马仁龙酒量本来不浅,可是喝了好几轮,已经喝了不少,连干三杯,有些上脸,就把我拉了起来,说,裴总,这是江主任,是我的一个兄弟,他是北大的高才生,也是我妹子,就是马羚马总的红颜知己,我让他敬你一杯。裴总说,哇,难得,没想到他乡遇故人,要喝一杯。我跟裴总喝了一杯,裴总又敬了大伙儿一杯。这人是豪客,喝酒像喝水一样。我要是跟他单干,未必是他对手。
冯子兴和裴总一走,马仁龙的脸就黑了。我开始还以为是喝酒喝的,后来想想不对,他刚刚是把脸喝红了,这会儿怎么变黑了?一定是生气,冯子兴没跟他喝酒,甚至没跟他打招呼。那家伙趾高气扬惯了,地方上市长书记那个档次的人他才结交,局级的干部他还没放在眼里呢。进出口企业的老总,他就给马羚一点面子,那是因为马羚后面有个杨福承。
马仁龙后来又喝了几杯闷酒,喝醉了,给手下扶着上了车。第二天,一个公安兄弟打电话给我,说奇怪,马老大一直很开心嘛,怎么喝起了闷酒?我说,乐极生悲嘛。那个兄弟说,他一个劲地骂冯子兴,冯子兴把他怎么了?我说,我哪里知道?你是搞刑侦的,倒问起我来了。
后来我给马羚打电话,我说,冯子兴把马仁龙给得罪了。马羚说,是吗?怎么回事儿?我说,你等着看笑话吧。马羚说,看笑话可以,别过火,我还要贴着他发财呢。我说,铁打的海关流水的关长,谁当都一样,你这么有本事,谁敢不听你的,你就让他挪位子。马羚说,你倒是说了句真话。喂,现官不如现管,你在办公室也没意思,不如来东平码头主政算了,我看吴进讨厌得很,不懂业务,缩手缩脚的。我说,人家说你是地下人事处长,还真没说错。军伐下去才多久?屁股都没坐热,你就赶人家走,当心人家跟你拼命。马羚说,就这么定了吧?你下来。
马羚开始为我活动,过了大半个月,我的调令就下来了,我去东平港主政,当科长,吴进回人保科,李达回办公室接我的位子。吴进在下面猫了三个月,就灰溜溜地回去了,从此恨我入骨。这次大调整,最大的赢家是李达,他终于走进了领导职务行列,而且成了办公室主任。由此我对洪玫真的是刮目相看,我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可以打动冯子兴这种人。不得了。可见我当年目光短浅,要是选择她做老婆,也未必不是福气呢。一年后,我们三个都提了,东平港海关升格为副处级,下面设了三个科,我当主任,李达升了副关长,军伐吴进升为副处级监察特派员。吴进心里那口怨气才算消了一半。见了我也不黑口黑面了,他相信了冯子兴的话,冯子兴是真的把他当做自己人,只是有时身不由己,他才扶正呢,关党组成员他一个也不敢得罪,杨福承更是不敢得罪,提谁不提谁,基本上是杨福承说了算。
我曾经问过马羚,干吗不在海关发展,有杨福承罩着,弄个处级干部做做也不难。事实证明我说得没错,像李达和军伐这样的人后来都成了副处级。马羚说,她原来也是想在海关发展,因为她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在机关混日子最好不过了。可是杨福承不同意,他说,在海关做官没意思,做官总有个尽头,像他大概也就一个副厅级,最多正厅上退下来,退下来后什么都没了。像马羚也就一个副处级,还得由他罩着。现在外贸环境这么好,不如出去做生意。他对马羚说,这样吧,暑假有一个多月,开学后也没什么事干,你再请一个月的假,我介绍你去黄港,挂个外贸公司的名,先做几单,如果好做,你就下海,如果不好做,你就回学院上班。马羚说,好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杨福承关照,哪有不好做的?他的学生遍天下,全都是关长科长,马羚去到哪儿,人家就照顾到哪儿。关长一声令下,外贸公司就得让几单生意给她。一单生意就是几十万,马羚做了八单生意,赚了三百多万。她给自己吓着了。
我到了东平港才知道洪玫自己做贸易了,她注册了一家公司,挂在东平土产进出口公司名下,专门进木方。这婆娘倒不蠢,老公在东平港做二当家,她贴着老公发财。她的头脑挺灵活的嘛。我到了东平港,花了三周时间搞调查研究,了解码头的情况,结果把洪玫调查进了我的视线。比较起来,洪玫在码头算是业务量小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海关干部的家属在海关做生意的,还没有别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不可忽略不计的。还有一个情况是,她是我的初恋情人和某个时期的性伴侣。好在这个情况知道的人不多。可也够我烦的。
李达经常给我打电话,有时谈工作,有时聊闲天,无论谈工作还是聊闲天,我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他现在是办公室主任,名义上还是我的领导呢,他有时跟着关长下来检查工作,有时自己下来检查工作,这个时候我就得陪着他。狗屁马羚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我弄到下面来,她是方便了,我的权力也大了,实惠也多了,就是在单位的地位下降了。最明显的是,李达又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我下来后,弟兄们给我面子,马羚的货走得特别快,她每次见到我,都乐得合不拢嘴。我却睡不着觉。东平码头已经不是当年我当组长时的样子了,那时码头就几个进出口公司,出口多,进口少,而且全是国营单位,没人想着走私。交税的钱是单位的,赚的钱也是单位的。单位是国家的,大家公对公。现在不同了,赚的钱是私人的,有些人拿单位的钱做生意,赚了算自己的,亏了算公家的。码头管理部门也变了,以前是口岸办管,现在成了合资企业,香港一个大财团是大股东,东平口岸集团公司是小股东。董事长是香港人,总经理是东平人。我一到东平港报到,这两个人就来找我,香港人姓邓,很年轻,东平人姓刘,很老。这一老一少,在我左右坐下,说要给我汇报工作。这叫给我一个下马威,好在我在官场混了几年,不然就会给他们打个措手不及。据说李达和军伐就着了他们的道儿,这两个大笨猪,一个不懂业务,一个稀里糊涂。他们在码头干了三个月,还是没弄清码头的运作情况,全听手下的,手下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码头乱成了一锅粥。
我对两位老总说,东平港是个大码头,是你们的业务区,是海关的监管区,咱们各司其职,要说汇报,那可不敢当。这样吧,我刚来,先熟悉下情况,回头有了问题,我再来向你们请教,好不好?我把两个老总赶了回去,我的工作得由我来安排。两位老总灰溜溜地走了,满脸的不高兴。
过了三周,我去拜访他们,没向他们请教,却提了一大堆要求。第一个要求是,在码头入口竖个大牌子,写上海关监管区字样;第二个要求是,既然是海关监管区,就得有个监管区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围墙没围墙,院子没院子,得马上建,原则上要建砖石结构,如果嫌投资大了,那就搞个铁丝网,高度不能低于三米;第三个要求是,码头的堆场要分区分类管理,吉柜和重柜要分开,进口柜和出口柜要分开;第四个要求是,要有单独的查验区,查验区要有查验平台,查验设施要齐全,叉车太少了,至少要三十台,吊车也少,才三台,至少再增加三台。两位老总听了,说,这些要求是合理的,只是投资太大,要请示汇报,需要一些时间。我说,时间不是问题,我可以等,你们什么时候搞好了基础设施,我们什么时候扩大海关业务。
我对李达来筹建东平港海关是有意见的,他简直是个大笨蛋,一些基本的设施都没有,他居然敢开业,好在上面没人来查,没出事,要不真够他受的。后来冯子兴来码头检查工作,看到码头变了个样子,他尽管对我没好感,还是觉得我有能力。他私下对人说,他妈的,我手下怎么没有几个江摄这样的能人呢?跟着我的全是些窝囊废。
其实这些东西不全是我的主意,我从学校到现场,真正干海关业务也才一年多,把海关一整套业务操作搞熟已经算不简单了。我是向石留取的经。我利用一个周末专门跑去东村找她请教。这婆娘对我还是不冷不热的,不过却提了很多意见。她说,骨子里的东西做得好不好,没几个人看得出来,面上的东西却一定要做好。这么艰深的理论我听不懂,要她举例说明。她就把上面那些围墙呀监管区呀查验场呀全一古脑儿告诉我了,我就如法炮制,搞出了个一二三四,搞得码头的两位老总上蹿下跳。
跟石留谈完工作,我要请她吃饭。她开始不答应,我一再要求,她就说,那就找个清静的地方,随便吃点。我们去了一家西餐厅,要了个房间。那天石留穿了件白色的旗袍,看起来有点富贵。于是我就想起她刚来南州时的情况。那时她刚从乡下出来,没一件像样的衣服,要多寒伧有多寒伧。我说,一晃过了多少年哪,你还是那么年轻貌美。石留把眼一瞪,说,你少说风凉话。我赶紧给她倒奶茶,继续向她请教业务问题。这婆娘大概是做老师做惯了,就喜欢人家向她请教,她讲起来一套套的,眉飞色舞。我说,石留,学校要是没解散,你大概会做一辈子老师吧?石留说,那当然,呆在学校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精彩,没有诱惑就没有想法。
服务员开始上菜,石留要了个T骨,一份牛尾汤,我不太习惯吃西餐,要了个焗饭,一个青菜。牛尾汤先上了,石留用小勺慢慢喝,接着上T骨,我拿起刀叉,帮她切成小块。石留一边喝汤,一边看着我切。我切完了,把盘子轻轻推到她面前,说,慢慢吃。石留用叉叉起肉块,吃着,眼睛盯着盘子。我喝了口奶茶,猛一抬头,发现她眼角挂着泪花。我吃了一惊,心里有些震动,不知道又惹着了她哪根神经。在我的印象里,石留是个坚强的女人,她很少流泪。当年在学校里,我跟她闹成那样了,她都没有哭。我说,怎么哪?石留把叉子放下,双手掩面。我说,你要是觉得日子过得憋屈,就哭几声吧。石留说,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最爱的人,你们干吗要这样待我?我一下子呆了,这句话本该几年前说的呀,她硬是憋到今天才说。当年她一句话也不说,就会跟我对抗。我以为她会一直憋下去,没想到她终于憋不住了。
我本来想把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的事给她讲一讲,其实事情不像她看到的那样,我不过是喝多了点,给洪玫扶到她宿舍睡了一晚。可这件事能讲清楚,我对她的感觉,对她的感情却讲不清楚。就算我在行动上没背叛她,在心里早背叛她了。所以讲了也白讲。当年我没讲,现在我更不会讲。我说,要怪你就怪我吧,是我没福分。石留拿起纸巾,把眼泪擦干,拿起叉,继续吃肉。只是不睬我。
我们都沉默着,直到把东西吃完。我擦了擦嘴,忍不住要说话了。我说,对你现在的状况我有些担心,你既然不跟吴进在一起过,不如干脆离了。石留说,说得轻巧。我说,有多难?现在离婚很平常。石留说,对你来说,什么都平常。我说,现在这样算什么?你是人家的老婆,却不跟人家过,又不跟人家离。石留说,不用你管我的事,碍着你什么啦?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再给人家骗。她站起来说,送我回去。
我只好送她回去,后来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说,只谈工作。我就只好给她讲工作。等我把码头治理得差不多了,我说请她过来指导指导,她却说,懒得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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