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湿透踏进那间精神科诊所。
柜台无人,我径自推开栖息着恶魔的诊间。
精油香、达利的仿制画、种满植物的阳台、办公桌、褐色沙发。
那医生正躺在那张褐色沙发上看小说。
我举起枪对着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看他的书。
沉甸甸充满金属质地的重量感,我认为自己确实拿着手枪,而不是汤匙。
“你将泰缅边境那些坏蛋都杀光了吗?”医生的视线还是在他的小说上。
“没有。”我只消轻轻扣下扳机,就能在瞬间杀死他吧?
“还是很别扭吗?”医生慢慢阖上小说,将它放在沙发的扶手边。
“不是别扭。”我咬牙。
“那就是别扭了。”医生叹气:“把汤匙放下。我今天真是有点累了呢,什么人都在这个时候找上我,看来这个台风很不简单,一口气吹来了很多巧合。”
我怔住,然后将手中的……汤匙放下,疑神疑鬼地坐在沙发上。
是的是的是的我坐在一如往昔熟悉的大沙发上,左手拿着冰淇淋,右手拿着挖满香草冰淇淋的汤匙。而那个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这张沙发,在书柜前面慢条斯理整理他的藏书。
顿时我心中更雪亮,或许在别的地方还有一点机会,但在这里,在他的地盘上,他可以对所有事物为所欲为,包括戏耍我的性命。
正因为如此,也反向证明了医生对我的毫无敌意。
我放下那该死的冰淇淋。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你对我的记忆动了什么手脚吧。”我逼视他的眼睛。
“我炸掉了你的记忆。”医生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那种事情,你还能再做一次吧?”我忍耐着对他挥拳的冲动,因为我办不到。
“顺序弄错了吧。”
医生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一种暗示的指令,反正我无法分辨也无从抗拒:“你应该要先问我,很久很久以前我为什么要炸掉你的记忆才对吧?”
“那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东西就永远不会失去,会失去的东西一定不是重要的。”我倒是一点也不遗憾:“被你炸掉的记忆我也不想讨回来。见鬼了我根本不认识上一世的我,也不想认识。”
“你的台词一直没有变呢火鱼。”医生看起来很疲倦,但还是露出了最低程度的微笑:“这一次,又是什么原因让你回到这里呢?”
“你不必管,照做就是了。”我不由自主加大了音量:“那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
“以前你为什么炸掉我的记忆我就不计较了,只要你炸光我现在所有的记忆,我就当你什么也没对我做过!两不相欠!”我闭上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试着从我的背后重新拿出手枪。
虽然我可能还是拿出汤匙,但这是我唯一能够施展的威吓了。
然而,我看见我的双手依旧拿着两把汤匙。
“你对谁欠谁的定义非常古怪呢。”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夹心饼干。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炸掉我的记忆?”我紧紧握着汤匙。
“你讨厌现在的记忆吗?”
“这不关你的事,炸光它!”
“从你上次离开这里到现在,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关你的事,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炸光我脑袋里的所有东西!”
当我这么大吼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打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嗝。
那医生用怜悯的眼神打量着我,叹气:“嗯,原来是这么回事。”
并非出于聪明或直觉,而是我满脸泪水告诉了我。我知道那个医生在刚刚不仅掠夺了我对时间的感觉,也同时在我的意识里取得了我在这段时间里的所有记忆,还伪造了我的悲伤。我知道那医生有能力这么做,也的确这么做了。
我非常想杀了他,更后悔没有能力这么做的我为什么要回到这里领教他的羞辱。
“心爱的女人没有死本来是很开心的事,你也一直暗暗高兴。但她却雇用杀手在你的面前把自己给杀了?嗯,你当然可以当场报仇,不,应该说以你的程度你大可轻易在那个杀手开枪之前就杀了他,举手之劳拯救你心爱的她。但你没有,你眼睁睁看着他开枪把她的头打烂,还假装无动于衷看着他走。”医生倒是毫无掩饰他卑鄙的偷窃行为:“如果你的别扭已经僵化到这种程度,我再一次将你的记忆炸掉也是徒劳无功啊。”
我瞪着这个对我强取豪夺的王八蛋。
在他面前我做什么都无能为力,偏偏我一拳挥过去,难保我不在街头上醒来。
“改个性吧火鱼,改个性吧。”
医生将空掉的夹心饼干盒子给压扁,丢到脚边的垃圾桶。
“炸掉,我的,记忆。”
我逐字逐字地说:“除此之外,你要什么,我都给。”
“好啊,那你就去泰缅边境把那些牛鬼蛇神都干掉吧,对现在的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不是吗?”医生难以理解地看着我:“在那之后我保准你心情变好,大概也不需要我帮你把记忆处理掉。”
“我!现在!就要你炸掉我的脑袋啊!”我冲上前大吼:“现在就动手!”
我们之间的眼神对峙了很久,我想他肯定看出了我绝不妥协的坚定意志。
最后那医生从档案卷宗里拿出一叠厚厚泛黄的信纸,慎重放在桌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叠信纸上的字迹教我一阵晕眩。
“读完它。”
“……谁写的信?”
“一个曾经救过我性命的朋友,在临死前写给我的信。”
“我读它要做什么?”
“如果你不读它,我就会命令你这么做。”
没有选择的我只能拿起那叠信纸,坐回那张该死的沙发。
这一坐,就深深陷进了那叠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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