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第三次回到了故地,他不知道这是起点还是终点。田野里的庙宇已打好了地基,重建的小镇似乎也有了笑声。不过这一切对他并没有实际意义。没有人在意他和鬈毛,在人们眼中他们甚至还不如街上窜过的两只鼹鼠。接二连三的重返让来福感到很荒诞。在荒诞中他也感到了一些焦虑。他不想一辈子被困死在这周而复始的怪圈中。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结束这种地理上的循环。他不想再回来了,他对这个地方既迷恋又陌生,既亲切又伤心。他对鬈毛说,把你的裤衩拉拉好,千万别让人看见你的尾巴。
他说这句话是不想招惹麻烦,因为大地震虽然已过去了好几年,但是它给人们遗留下来的创痛并未随风而逝。自从他收养了鬈毛之后,他就清楚这个长尾巴的女婴在当地人心中是灾祸的化身。虽然她的相貌未必妇孺皆知,但只要她一不小心使尾巴露了馅,驱逐辱骂乃至殴打便会紧跟而来。那些人的嘴脸与凶神恶煞没有区别,先是惊愕,随即就是揉皱了的棉布一般的憎恶表情,似乎面前并不是行乞的小叫花子,而是威胁自己性命的鬼魂。这个时候,来福唯一的对策就是抓住鬈毛的手逃之夭夭。而事实上,能够顺利离去已是好运。有时还会引来追兵,或者头上掠过一块石头。最可怕的一次,是被一个眼珠突出的老头赶上了,差点把举到头顶的鬈毛摔死,如果不是来福及时击中他的膝盖让他跌倒的话。
这样的危机发生多了,来福慢慢悟出了一个现实,他和鬈毛已经很难在当地以乞讨谋生了。所以,来福把生活的来源转移到偷盗上来,鬈毛也逐渐成了来福的帮手。她的悟性很好,出手如梦,让来福都自愧弗如。或许应该这样说,他们已不再是单纯的小要饭花子,而是以行乞作掩护的两个小贼。
鬈毛跟在来福身后,把裤衩往腰上提了提。他们离开镇中心,沿着河往远处走。前两次他们走的都是大路,现在来福决定跟着河水走,河水流到哪儿,他们就走到哪儿,总之大路是走不到终点的,它只能把你像邮包一样地寄回来。
傍晚时分,他们已行进了大约二十里路,来到了彻头彻尾的旷野。他们累了,准备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河边树很多,这是典型的乡村的黄昏。半明半暗的地平线,稀疏的农舍和此起彼伏的蝉声与蛙鸣。河水尚算清澈,不远处有桥,下面有可供站立的石板。两个小孩朝那儿奔过去了,站在石板上踢水。玩了片刻,就小心翼翼地下了河。站在水浅的地方他们用手拍打着水面,他们好久没有洗澡了,身上有难以想象的臭味。静静流淌的河水把他们皮肤上的污垢带走了,他们待了很长时间才上岸,把湿漉漉的衣服挂在灌木上。
鬈毛说,哥哥,你朝那看。她一直这样称呼来福。来福把头一回,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坟非常醒目地耸立在田野之中,附近繁茂的树遮住了视野使他们方才没有发现它,来福说,这是第六个了。鬈毛说,第七个,你忘了把碉堡边上的那个算上。
来福说,七个了吗?他光着屁股在田埂上坐下,扳起了指头。你说得不错,它是第七个。
鬈毛的屁股也是裸着的,她的尾巴随着她的奔跑而微微颤动,她回头问,数清楚了吧,是不是七个?
来福说,你瞎转什么呢?
鬈毛在田间一跳一跳,大声对来福说,哥哥,你说还会有几座坟山?
来福捡到一块薄薄的瓦片,在河面上打出了几个水漂,他不知道岛上会有多少这样的大坟。他只知道,它们都是那场地震的产物。在环岛流浪的途中,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连同眼下的这一个,来福已经有些麻木了。
鬈毛从来福的眼睛里消失了一会儿,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身边多出一个与她一样光着身体的女孩。那女孩与鬈毛一般高,肤色同样晒得黝黑,看似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她好像刚从河里上来,肩上斜背着竹编的鱼篓。她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左颊上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占了小半边脸。她拉着鬈毛的手,走到来福跟前,说,我叫酱油癍,我是渔夫的女儿。
来福慌忙用手护住裆部,他从未在陌生女孩面前*过,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叫来福。
他把光屁股留给酱油癍,跑去把湿衣服穿上,顺手将鬈毛的裤衩从灌木上取下来,揉成团,朝鬈毛扔过去。
但是,一阵奇异的风不疾不徐地吹了过来,将翻腾的裤衩变成了大蛾子,朝河中央飞去。
酱油癍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她把头冒出水面,大蛾子正在下降,她一伸手,把它接住了。
鬈毛看见那只大蛾子又朝岸上飞过来,她向上蹦了一下,做了个仙人摘桃的姿势,手到擒来。
这一组动作看得来福有点愣神,他是个旱鸭子,酱油癍的水性让他目瞪口呆,到底是渔夫的女儿,他想。那么渔夫又在哪儿呢?来福的目光在周围扫视着,他没有发现别的人。
你爹呢?来福问河里的酱油癍。
他在前面呢,跟我来吧。酱油癍说。
来福走到鬈毛身边,她正在把腿往裤衩里套,来福说,把你的尾巴藏藏好。
酱油癍还在河里,她已经游出去一大段距离,来福和鬈毛一路小跑才赶上了她。这时候,一只小木船在黄昏的河流弯道中露出了它的轮廓,野草和芦苇让它处在不易发现的背景里,如果不留神,就不会被发现。或者至少,它还可以在那儿隐匿五分钟,直到有人近在咫尺地站在它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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