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丑汉斯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起的绰号,是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起的绰号,这个绰号得自于德国作家海因利希·伯尔的一部著名小说,由于这个绰号后来叫惯了,以至于本章主人公的原名却遭到了遗忘。
在缺月镇,小丑汉斯家是望族,他的外祖父是土改后第一任镇长,他的父亲是镇卫生院的院长,母亲是供销合作社的副主任,而小丑汉斯本人却是一个高中毕业后闲逛于市的浪荡子。
浪荡子不等于花花公子,浪荡子是游离于正常社会秩序之外的人;而花花公子则是游离于正常伦理秩序之外的人。浪荡子追求的是生存环境的放肆和随意;花花公子追求的却是情爱环境的放肆和随意。当然在现实中不乏既是浪荡子同时又是花花公子的人,但小丑汉斯显然不属于此类,他仅仅是一个浪荡子而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丑汉斯有两个同样是浪荡子的朋友,我们姑且这样称呼他俩:维特(这是歌德笔下的角色,一个绝望的情场败客,他是一位爱情的悲观主义者,和汉斯一样,他不是花花公子,而是一个纯粹的浪荡子),盖茨比(这是一个情种的名字,而且不幸的是他也正好是一个情种。他曾是缺月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但是在临近毕业前夕,为了一位心爱的姑娘他竟提出要同一位来自北京的研究生决斗,结果被学校开除。他的堕落是缺月镇上轰动一时的新闻,他与以上两位的不同之处是,他既是一个浪荡子又是一个花花公子。当然,他的名字也不新鲜,这个名字曾使菲茨杰拉德获得了空前的声誉)。
这三个人臭味相投,整天待在一起,比亲兄弟还要亲密,维特是老大,盖茨比居中,小丑汉斯最小。他们结拜兄弟时,杀死了一只偷来的鸡,然后仰脖喝下滴入了鸡血的酒,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平时他们聚在一起除了吹牛,逛街,剩下的便是喝酒。每次喝酒,他们中的两位就联手将另一位灌得酩酊大醉,下一次由另两位合作,再把剩下的角色弄得神志不清,这种颓废的游戏主宰了他们的日子,他们甘愿浸淫其中并感到其乐融融。
不过再有惯性的生活方式也会有变化的时刻。有一天,在小镇的咖啡馆里,维特偶尔碰见了高中时的同学,一个叫梅妮的俏姑娘,梅妮的出现使这三个浪荡子平静的生活猛烈地摇晃起来。小丑汉斯首先表示出了他对梅妮的好感,紧跟着盖茨比也说他对梅妮情有独钟,这哥俩的针锋相对使当大哥的维特相当为难,他不希望为了一个姑娘弄得弟兄不和,最后他想了一个无奈而公正的办法:抽签。
维特从扑克牌里挑出红桃皇后,写上梅妮的名字,然后背过手把牌打乱。
“好了,你们一人摸一张。”
盖茨比和小丑汉斯都觉得这是一次不失公允的赌博,他们一人摸一张牌(就像决斗场面中一人扣一下左轮手枪的扳机),彼此的脸都涨得通红(他们不是在摸一张牌,而是在争夺追求一个姑娘的资格,尽管那个被夹在牌中的美人对此还浑然不知)。终于在摸到牌的第四十七张时,结果出来了,小丑汉斯拿到了那张牌。他激动极了,看着牌笑了,老大维特举起他的左手说:“好了,你赢了。”
从那一刻起他们达成了协议,帮助小丑汉斯完成他的计划,对此盖茨比并不情愿地同意了,但是他又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如果小丑汉斯在三个月内仍不能得到梅妮的爱,那就轮到他出场。
可怜的小丑汉斯在这三个月内像苍蝇般追逐着他的梦中情人。我不知道小丑汉斯当时是否是一个童男子,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他对追求姑娘这一套根本是门外汉,除了苍蝇般在梅妮身旁嗡嗡个不停外,他简直想不出别的任何招数了。我们知道梅妮是位画家,出门写生是她每天必备的功课,晨出午归是她的作息规律,这种规律很快就被小丑汉斯掌握了。他早早地起床去等梅妮开门,然后就陪着她在某处风景前呆呆地坐上一个上午,终于有一天,梅妮答应他为自己背画夹,他高兴极了,乘胜追击邀请梅妮看电影,出乎意料梅妮也答应了。
那天晚上因为下雨,梅妮迟来了一会儿,然后和小丑汉斯一起进了电影院。电影已开始了,但这没有关系,小丑汉斯心思根本不在银幕上,他一刻不停地看着身边的美人,后来他壮着胆子去碰梅妮的手,那是一只冰冷的小手,冷得像一把刀子。小丑汉斯不相信地看着梅妮,他碰了梅妮的手,这是第一步(何尝不是全部),他很感动,又去碰了一下,手确实是冷的,不,不是冷,而是一种彻骨的凉意。这种凉意沁入小丑汉斯每一个毛孔,使他整个人变得麻木。就在这时,他被一只麻袋套住了,一只很大的麻袋从天而降,把它裹得严严实实,紧跟着,冰雹似的拳头砸在他的脑袋和身体上,他在麻袋内哭爹叫娘,如同一只大虫子般扭来扭去,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他大声喊着救命,却无人来救他,最后他被人高高举起来,似乎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后来他听到了雨声,很大很密的雨声,然后他的身子慢慢飞了起来,他被扔进了雨中,像被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他的骨头仿佛被全部震碎了,他躺在这片雨声中一动不动,犹如死了。二十分钟后,才被闻讯赶来的家人抬了回去。
2
小丑汉斯的情场失利使老二盖茨比暗中眉开眼笑。因为按照原先的协议,他事实上已获得了对梅妮的追求权。
在上一小节我曾说过盖茨比既是个浪荡子又是花花公子,相比傻乎乎的小丑汉斯,盖茨比完全称得上是个情场高手。
盖茨比勾引女人的老练在于他熟稔女人的喜好,事实上,早在小丑汉斯挨揍之前,盖茨比就开始暗中了解梅妮了,他点点滴滴从维特那儿询问梅妮读书时的情况,最后一个大致完整的轮廓就逼真地竖立在盖茨比面前了。
盖茨比看见这样一个梅妮:漂亮、孤傲、不合群、功课优异、喜爱读书、绘画天赋卓绝,喜欢穿黑衣服,高一时就有发育得很好的身材,是班上女生中的最高个。父亲是镇上的电影放映员,母亲很早就死了。另外她还有一个爱好,吹泡泡糖。
所以盖茨比第一次走到梅妮跟前时,嘴里也故意放了块泡泡糖。他嚼着它走近梅妮,好像嚼一块口香糖似的,梅妮认出了他,谨慎而礼貌地笑了一下,他却叫了她的名字“梅妮”,趁她一愣的关头,他又向她问安:“你好。”
“你好。”梅妮说。
“刚写生回来?画了些什么?可以看看吗?”
“随便乱涂的东西,不值一看的。”
“也许恰恰是另外一回事呢?还是看看吧。”
面对一本正经的央求,梅妮不好再拒绝了,把画夹递给他。
盖茨比接过来,打开,像行家一样琢磨着画面。“不错,很有功力,色彩和阴影的搭配颇具匠心,美中不足的是,这儿一个农妇似乎画得偏大了些。”
梅妮惊讶地看了眼盖茨比。
“没料到你真是内行?我正准备把这个农妇改成一匹老牛。”
盖茨比不露声色地笑了,事实上,为了在短期内把自己培养成一个美术鉴赏家,他浏览了大量的有关图书,他专门去了次县城,借来了美术辞典、画家传记和作品集。他大口大口咽下那些并不算有趣的知识(那与我吞下梅妮的笑有什么两样呢),果然他的努力没有付之东流,不管是敏捷的判断力也好,不管是瞎猫逮到死耗子也好,他的确指出了那幅习作上的微恙:一个画得略大的农妇。
这个高明的发现无疑使盖茨比跨出了成功的第一步,盖茨比深深明白这一点,在征服一个女人的肉体之前,首先要征服的是这个女人的智力,特别是对一个身为画家的知识女性来说,这种智力上的征服实在是太重要了。
果然,盖茨比的手段获得了成功,很快他就同梅妮形影不离了。他陪梅妮外出写生,陪梅妮散步,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各种美术书籍,现炒现卖着刚从书本上批发来的知识,他让梅妮越来越相信自己是这一领域的行家,到最后连他本人也不再怀疑自己是一名美术权威了。
当然,了不起的盖茨比绝不会仅仅局限于在专业上与梅妮斗智斗勇,除了刻苦地收集美术知识外,盖茨比并未忘记梅妮还有一个吹泡泡糖的爱好。于是他干脆将左边的一只裤袋腾出来,把它变成一个储藏泡泡糖的小仓库,在梅妮作画的休息间隙或者散步时的某个沉闷时刻,吹泡泡糖比赛便成了调剂对方情绪的最好处方,梅妮可以将泡泡吹得又圆又大,而盖茨比却不行,于是比赛每次都以盖茨比的惨败告终,但这却又是盖茨比的一个花招,因为他明白用这种惨败可以换来梅妮美丽的心情。
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出,盖茨比无愧于情场高手这个称号,他用渊博的美术知识换来了梅妮的崇敬,又用惨败的吹泡泡比赛换来了梅妮的欢心。在本一节告一段落之前,盖茨比还将自豪地告诉你:“最后我用一件漂亮的黑色长裙换取了梅妮的童贞。”
3
在小丑汉斯挨揍的那天晚上,梅妮认出了身后那个脸上蒙着黑布的大个子是谁。事实上,这次袭击并非小丑汉斯所认为的梅妮事先安排好的圈套。这完全是一次意外事件。当然,梅妮的确对她的这位追求者没有好感,但也仅仅停留在厌烦这个词上。她觉得小丑汉斯只是一个可怜的大孩子,他的胡搅蛮缠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她的生活,但梅妮确实没有认为凭此就应该让人饱小丑汉斯以一顿老拳。
当时,在小丑汉斯握住她手的时候,她心中除了反感,还怀着一种深深的同情,一种掺杂着冷笑的同情。她想把手抽回来,但却没有那样做,她任由那些小虫一样的手指在皮肤上爬来爬去,虽然讨厌,却没有缩回手,她在试探自己的承受力吗?
接下来,也就是梅妮如坐针毡,小丑汉斯沉浸在虚幻的幸福之中的时候,麻袋从天而降了。梅妮吃了一惊,她差点叫了起来,但嘴巴却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瞪着惶恐的眼睛望着身旁发生的一切,她看见那只麻袋就像一只肥大的老鼠一样准确地抱住了小丑汉斯,她看见小丑汉斯在麻袋内痛苦挣扎,紧接着那个人的拳头就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麻袋内传出小丑汉斯悲惨的哭喊声,观众丛中一片混乱,可是却没有人上来劝阻(真是世风日下的准确注解)。梅妮僵直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凶狠的打手,那个人黑布后的眼光也正看着她,她马上认出了那人是谁,这更使她吃了一惊,她默默地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4
小丑汉斯平白无故被人揍了一顿,又被扔在雨中淋了那么久。对他来说,那简直是一场惊魂噩梦,他万万没有想到梅妮的心肠竟会如此歹毒,他又恨又怨,让两位前来看他的结拜兄弟一定帮他报仇雪恨,他们凑在一起想了许多计策,老二盖茨比却坐在床铺的另一头始终没有吭声。起初维特与小丑汉斯并未注意到盖茨比的异常表现,他们构思着一个个邪恶的计划,最后他们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已经看到那对俘虏——梅妮和那个打手——正跪在地上苦苦向他们哀求似的。
笑完了,他们一起把眼光投向了盖茨比,这才发现他半天没说过一句话。
“怎么啦?”维特推了下心事重重的盖茨比。
“没什么,我也正想着办法。”盖茨比回过神来。
“想出什么办法了没有?”
“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
“我来追求梅妮。”
小丑汉斯气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这算什么?简直是落井下石,谁说过我放弃啦?”
“我是怕你小命丢了。”盖茨比冷冷地说。
“不行,三个月还没到呢?”
“那好,还有六天,我就再等六天。”盖茨比离开前又回头加了一句,“你知道惩罚梅妮这种女人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呢?那就是,征服她的肉体。”
盖茨比一走,小丑汉斯哭了,他立刻把对梅妮的怨恨转嫁到了盖茨比身上,他对维特说:“我再也不想见他,他是个不讲情义的混蛋,一个下流坯。”
但是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又破涕为笑了:“还是让他去找梅妮吧,让他去找吧。”
其实他的真实想法是,接下来的倒霉蛋就该是盖茨比了,他说:“让他去找梅妮吧。”的真实意思是:“让他去找挨揍吧”。他对自己的猛然觉悟而感到欣慰,于是他躺了下来,把头靠在枕头上,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摇起来,如同睡在一片满足的树叶上。
然而这片树叶摇摆了没有多久就停了下来,维特告辞后,小丑汉斯又陷入了深深的焦灼之中,他开始担心盖茨比说的话,担心盖茨比会真的占有梅妮。但是少顷,他又否定了这种想法,他仿佛看见了盖茨比被揍得变形的面孔,于是他幸灾乐祸地笑了。
就这样,他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满足,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去,直到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乡。
5
因为梅妮的缘故,维特三兄弟保持了多年的友谊一夜间瓦解了。梅妮就仿佛是出现在一座根基牢固的城堡中的一支破坏力很大的玫瑰,这支玫瑰原本是那么娇嫩,但是它渐渐变硬起来,就像注入了某类专会膨胀的液体,它慢慢钻入城堡底部,像一把铁锹一样将城堡连根掘起,将它变成了废墟。
6
为了使昔日牢固的城堡重新复原,现在,老大维特成了飘荡在盖茨比与小丑汉斯之间的信使;为了使这对反目的兄弟早日和好,老大维特磨破了嘴皮子,他颠过来覆过去劝了近两个月,那对曾经的兄弟终于被说动了,答应到维特家里去一聚。
见面那天,维特特地备了好酒好菜,小丑汉斯很早就来了,跟维特一起忙了老半天,等一切忙得都差不多了,他和维特一人泡了一杯茶,等待盖茨比的光临。
说好晚上六点准时到的,盖茨比却姗姗来迟,一直到六点三十五分屋外才响起了敲门声。
维特去开门,门外站着盖茨比,他笑吟吟地看着维特,身边还站着梅妮。
这完全出乎维特的意料,也使站在一边的小丑汉斯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当然,这酒是没法喝了,盖茨比不是来和好的,他用这种方式来参加聚会明摆着表达了他的动机:与小丑汉斯决裂。
盖茨比和梅妮坐了没十分钟就推说有事告辞了,看着他们相偎相依的背影,小丑汉斯像被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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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愧、悔恨和嫉妒交织在一起,像蚕一样咬噬着小丑汉斯的心,耻辱将他的自尊啃成了千疮百孔的桑叶,小丑汉斯咬牙切齿地诅咒盖茨比。“这个混蛋,不得好死。”昔日的同胞手足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女人实在是祸水)。“不得好死的下流胚。”小丑汉斯骂个不停,的确,他希望盖茨比死,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对小丑汉斯而言,只有盖茨比的死才能释尽他心头的怨恨,修复他支离破碎的自尊。
但是第二天早晨,当小丑汉斯从气喘吁吁奔来的维特口中得知盖茨比昨夜被人杀死在桥边的树林里时,他仍是呆了,木然地站着一动不动,慢慢地,他的泪水流了下来。那一刻,盖茨比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际,许多逝去的老画面一幅幅展开了,他忽然想起许多盖茨比的好处,那些好处是不经意的,微小的,但它们却像翻飞的小云朵一样把小丑汉斯吞没了。小丑汉斯十分难过,泪流不止,他已忘记了盖茨比给他带来的心灵伤害,他的难过是真心实意的,他眼中不是鳄鱼的泪水,而是完全来自内心的。然而这仅仅是他哭的第一阶段,过了一会儿,他抹干眼泪,对维特说:“这是老天的报应,否则他怎么会死呢?”说完他就背过身去,他想起了昨天盖茨比趾高气扬的神态,然后,过去盖茨比欺负他的一些小事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重又被怒火点燃了,他开始庆幸盖茨比的死,他想盖茨比是因为坏透了才被老天杀死的。他这样想着,又流下了泪,但此刻的泪与方才并不相同。如果说方才他是用泪水来哀悼盖茨比的话,那么现在的泪水则是在洗刷他自己的耻辱,他开始想盖茨比的坏处,他把那些坏处加起来使它变成一种强大的仇恨,然后他用仇恨来抵消盖茨比,他用仇恨的方式来忘记盖茨比,因为盖茨比是他亲密的人,对于死亡,任何人没有办法,人们总在一个人死后去回想其生前的好处,结果愈加肝肠寸断,而小丑汉斯用了一个多好的办法:用仇恨来抵消怀念,这样,在盖茨比这件事上,他完全得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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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茨比的尸体裹在一只很大的麻袋里,围观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相信这么年轻的人会说死就死了,他的尸体被人弄出来,面部已是五官不清,人群中一个老者说:“怎么打成这个样子,简直将脸充作靶子了。”过了一会儿,维特和小丑汉斯红着眼睛从人群中挤到了尸体旁边,他们看了盖茨比一会儿,默默地走开了,他们从好朋友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无常,他们完全被同情和自我同情笼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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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很快查清了,是电影院的放映员池水,他是一个五十开外的鳏夫,和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出事那天池水没有上班,而且更重要的是,据知情人暗中揭发,两个月前小丑汉斯在电影院遭人毒打,凶手用的也正是套麻袋的手法。当时有人认出了他,但因为畏惧他的强悍体魄而无人告发,眼下出了人命,再加上贴出了悬赏告示,这样告密者便络绎不绝了。可是当破案人员冲进池水的家时,池水早已失踪了,于是大家更肯定了池水是凶手无疑,公安机关还发了通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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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的女儿梅妮(池水也姓梅吗?)在父亲畏罪潜逃后不久嫁给了镇卫生院院长的儿子小丑汉斯。不错,作为一位画家,梅妮的精神是高贵的,但作为一个生活中的人,她却面临了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窘迫。父亲的逃跑使她的生活面临绝境,她是一位画家,但至今尚未售出过一幅画,她靠父亲的微薄收入过着清贫的日子,而现在连这些也失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被迫嫁给了穷追不舍的小丑汉斯。
她身不由己的嫁出并不完全是损失,事实上她至少得到了一间梦寐以求的画室和她买画册颜料所需的钱。在这场金钱与婚姻的交易中,真正作出牺牲的却是小丑汉斯。
为了梅妮,小丑汉斯激怒了包括外祖父在内的全部亲人。“娶一个杀人通缉犯的女儿?”这对于小丑汉斯家族来说不啻是奇耻大辱。他们在放弃与决裂之间让小丑汉斯做出选择,小丑汉斯挑了后者,这样他提前获得了属于他的一份房产和钱财,然后从家里搬出来,住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他在维特的帮忙下把一排六间的瓦房变成了镇上唯一的旅馆,它成了小丑汉斯夫妇婚后赖以生存的财路。
这场婚姻成了缺月镇上最大的新闻,人们像说笑话一样议论它:一个镇上最无赖的富家子弟娶了镇上最漂亮的穷姑娘,这种畸形的婚姻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即现实中不平衡的杠杆在特定生存处境下可以持平一切分量。
当然,就连小丑汉斯也明白,他与梅妮的结合是一次注定要失败的姻缘,因为盖茨比的幽灵在他们中间游来游去,就像一条忽隐忽现的大黑鱼从他们共同生活的第一天起就缓缓地游来。借着灯光,小丑汉斯看着赤裸的梅妮。昏暗中,她光滑的肌肤神秘地发着光,小丑汉斯刚从这片光里脱出身来,他盯着梅妮的躯体,它是那么无动于衷,一对大眼睛清澈地盯着天花板。从走入洞房起,它就死了,它没有出过声,它变成了一只柔软的木偶,以奉献的姿态卧于床畔,看着它,小丑汉斯感到了极度的空虚,他涌过一股冲动,撕碎身边这个女人,把她的躯体撕成棉絮,但他眼中的怒火瞬息间就熄灭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靠着梅妮躺下,双肘交叉在脑后,他看见梅妮直起腰把灯关上,然后在黑暗中慢慢哭起来。他问:“梅妮,你哭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打开灯,他看见床的那头梅妮背向他而坐,那是一幅完整的裸体,石膏般洁白和腻滑,它在发抖。
“我哭盖茨比。”梅妮说。
小丑汉斯惊呆了,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梅妮避开他胁迫的眼睛,目光投向天花板。
“是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盖茨比。”
小丑汉斯忍住不使自己怒吼,他冷笑着反问:“可是难道刚才与你做爱的也是盖茨比?”
“不,是你,但比这更前面的是盖茨比。”
梅妮自豪地抬起头,她看见哭丧着脸的小丑汉斯恐怖地盯住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收、回、刚、才、的、话。”
梅妮摇摇头,重新熄灭了灯。
长久的黑暗和沉默使这对新婚的仇人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忽然,小丑汉斯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说:“不,你忽略了最关键的一个环节,还记得吗?在电影院里,我触摸了你的手,你的手也是你的身体,在抚摸它的时候我已经触摸了你的全部,一个女人的手和别的什么器官有什么差别,你永远也无法从身体上抹去我的印痕,也永远无法忘记这个我占有你的晚上。”
这一席话尚未结束,梅妮便悲恸起来,不错,小丑汉斯击中了她的要害,她既赎不回她的贞洁也赎不回她的傲慢。她一边哭一边用头撞击着膝盖,把头发弄得满脸满腮都是,最后她呻吟着靠在床架上,有气无力地望着她的丈夫:“你真像一个小丑,小丑汉斯。”她说完这个从小说书上看来的绰号后开始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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