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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布鲁塞尔

    乔斯先生租了两匹马来拉他的敞篷车。时髦的伦敦车子上套了这两匹牲口,在布鲁塞尔的马路上很有点风头了。乔治也买了一匹马专为下班以后骑。乔斯和他妹妹天天坐在马车里出去散心,乔治和都宾上尉骑马陪着他们。那天,他们照常在公园里兜风,发现乔治猜的不错,克劳莱夫妇俩果然也来了。好些个将官骑着马都在那里,有几个是当时布鲁塞尔最了不起的人物;利蓓加就杂在这群人里面。她骑一匹神骏的阿拉伯小马,穿一件绝顶俏皮的骑马装,紧紧的贴在身上。她骑马的本领也很了得,因为在女王的克劳莱,毕脱爵士、毕脱先生、罗登都曾经指点过她好多次。紧靠在她旁边的就是勇敢的德夫托将军。

    “嗳呀,那可不是公爵本人吗!”奥多太太对乔斯那么一嚷,乔斯立刻把脸涨的通红——“骑栗色马的是厄克思白立奇勋爵。瞧他多文雅,活脱儿像我兄弟莫洛哀-玛洛内。”

    利蓓加并没有走到马车旁边来;她看见爱米丽亚坐在里面,立刻气度雍容的微笑着点点头,向这边飞了一个吻,又开玩笑似的对大家招招手。这么招呼过以后,她又接着和德夫托将军说起话来。将军问她那戴金边帽子的胖军官是谁,她回说是东印度部队里的。罗登-克劳莱特特的离开朋友们跑过来,亲亲密密的和爱米丽亚拉手,跟乔斯说了声:“嗳,好小子,你好啊?”他光着眼看奥多太太,又瞪着她帽子上插的黑鸡毛,奥多太太还只道他看上了自己。

    乔治因为有事给耽搁在后面,立刻和都宾骑马迎上来,对这些大人物行了礼,一眼就看见克劳莱太太杂在他们一群人中间。他瞧着罗登怪亲密的靠着马车和爱米丽亚说话,满心欢喜。那副官很客气的跟他招呼,他回答得更是热和。罗登和都宾互相点了点头,仅仅乎尽了礼数。

    克劳莱告诉乔治说他们和德夫托将军住在一起,都在花园饭店;乔治请他朋友赶快到他家里去玩。乔治说:“可惜三天前没碰见你,我们在饭店里吃了一餐饭,还不坏。贝亚爱克思伯爵,伯爵夫人,和白朗茜小姐都赏光了,可惜你没来。”这样一说,奥斯本就让朋友知道自己也是在时髦场上走走的人。落后大家别过,罗登跟着那群大人物跑到一条夹道上去;

    乔治和都宾一边一个,回到爱米丽亚的马车旁边。

    奥多太太说道:“公爵的气色多好呀。威尔斯莱家里①和玛洛内家里原是亲戚。不过呢,可怜的我当然做梦也不会去攀附他,总得他大人愿意认亲戚才好呢。”

    乔斯见大人物走了,松了一口气,说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军人。哪一回打仗比得上萨拉孟加战役呢?你说呀,都宾?他的军事技巧是在哪儿训练出来的?在印度呀②,孩子!我告诉你吧,印度的大树林才是训练将军的好地方。奥多太太,我也认识他。在邓姆邓姆开跳舞会的那天晚上,他跟我都和克脱勒小姐跳舞来着。她是炮兵营克脱勒的女儿,漂亮得不得了。”——

    ①威灵顿公爵姓威尔斯莱。

    ②1795-1805年威灵顿公爵在印度,参预过好几次殖民地战役。

    看见了这些有名儿的人,话就多了。他们一路回家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议论讲究的全是这题目,一直到动身上歌剧院才住口不谈。那时的情形和英国差不多,戏院里满是熟悉的英国脸,太太小姐们也全是久已闻名的英国打扮。奥多太太穿戴得十分华丽,竟也不输似别的人。她脑门上装着卷曲的假刘海,戴一套爱尔兰金刚钻和苏格兰烟水晶的首饰。照她看来,戏院里看见的首饰都没有她的漂亮。乔治见了她就头痛,可是她一听得年轻的朋友们出外寻欢作乐,准会赶来凑热闹,满心以为他们对自己欢迎不暇。

    有了她,乔治觉得就是把太太丢在一边也没有妨碍。他说:“亲爱的,她对你很有用。可是现在利蓓加来了,你可以跟她做伴,不必再要这讨厌的爱尔兰婆子了。”爱米丽亚听了这话,一声儿不回答,我们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奥多太太把布鲁塞尔的歌剧院打量了一下,说是还不如都柏林弗香勃街的戏馆好看,而且她听着法国的音乐也没有本乡的歌曲入耳。她扯起嗓子,把自己的这些见解和许多别的感想说给朋友们听,一面洋洋得意的卖弄她的大扇子,把它摇得劈啪劈啪的响。

    对面包厢里一位太太问道:“罗登亲爱的,爱米丽亚旁边那了不起的太太是谁?”她在家的时候,总对丈夫十分客气,出外的时候,也比以前更显得恩爱。

    她又道:“你瞧见没有?她穿一件红软缎长袍,戴一只大表,头巾上还有一个黄东西。”

    说话的人旁边坐了一位中年男人,钮扣洞里挂着勋章,身上穿了好几件衬背心,脖子上围着一条又大又白、叫人透不过气来的领巾。他问道:“她是不是坐在穿白的漂亮女人旁边?”

    “将军,那穿白的漂亮女人叫爱米丽亚。你老是注意漂亮女人,真不老实!”

    将军高兴极了,答道:“哈,我只注意一个人。”那位太太听了,用手里的大花球打了他一下。

    奥多太太说道:“咦,就是他!那花球就是他在花市场买的。”利蓓加引得朋友往她那面看,便又亲着手指送了一个吻,奥多少佐太太以为利蓓加对她招呼,气度娴雅的微笑着还了一吻,又把都宾逗得大笑着直往包厢外面跑。

    第一幕闭幕之后,乔治立刻走到包厢外面,盘算着想到利蓓加包厢里去应酬一下。他在穿堂里碰见克劳莱,说了几句话,彼此问问两星期来别后的情况。

    乔治做出很有含蓄的样子问道:“我的支票没出毛病吧?

    我的代理人把钱给你了吧?”

    罗登答道:“没毛病,孩子。我非常愿意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你爸爸让步没有?”

    乔治道:“还没有呢。可是将来总不要紧。你知道我母亲还留给我一些财产呢。姑妈回心转意了吗?”

    “老婆子真小器,只给我二十镑。咱们什么时候碰头?星期二将军不在家吃饭,你就星期二来好不好?唉,叫赛特笠把胡子剃了吧!一个老百姓,留着两撇胡子,衣服上全是长方大钮扣,成什么样子?再见,星期二请过来。”和罗登一起还有两个时髦风流的年轻军官,也是高级将领的副官。罗登说完话,就打算和他们一起走。

    乔治见他特意在将军不在家吃饭的一天请他去,心里不大舒服,说道:“我想去问候问候你太太。”罗登沉着脸答道:“-,随你的便。”其余的两个年轻军官心里有数,互相使了个眼色。乔治别了他们,大踏步走过穿堂,在将军的包厢前面停下来,原来他早已数过,把包厢的号码算出来了。里面说话的人声音不大,可是很清朗,用法文说道:“进来。”我们的朋友一进去,就看见利蓓加坐在那里。她立刻跳起身来,高兴得拍了一下手,随后把两只手都伸出来拉着乔治。那将军钮扣洞里挂着好些宝星,虎起脸儿,直眉瞪睛的对新来的人看着,好像说:“你这东西是谁?”

    小蓓基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叫道:“亲爱的乔治上尉。多谢你来看我。将军跟我两个人在这儿说话,气闷的不得了。

    将军,这位就是我说起的乔治上尉。”

    将军微微的把腰弯了一下,说道:“是吗?乔治上尉是哪一联队的?”

    乔治回说属于第——联队,心上自恨不属于第一流的骑兵营。

    “我想你们大概刚从西印度群岛回来,在最近的战事中还没机会上场。驻扎在此地吗,乔治上尉?”将军说话的口气,骄傲得叫人难堪。

    利蓓加说道:“傻东西,不是乔治上尉,是奥斯本上尉。”将军恶狠狠的轮流看着他们两个人,说道:“哦,奥斯本上尉!

    跟某某地方的奥斯本家是一家吗?”

    乔治道:“我们两家里的纹章是一样的。”他说的是事实;十五年前他父亲奥斯本先生置备马车的时候,曾经和一个专司宗谱纹章的官员商量过,在《缙绅录》里挑了一个纹章,正是某某地方奥斯本家的。将军听了不睬,拿起看戏用的望远镜(那时还没有双筒千里镜),假装细细的看那戏院。利蓓加看见他不时的把闲着的那只眼睛溜过来,杀气腾腾的瞧着乔治和她。

    她对乔治加倍的亲热起来,说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怎么啦?其实我也不用问了,瞧她多漂亮!她旁边的那位好太太是谁?看上去怪和气的。嗳哟,她准是你的情人,你这坏东西?赛特笠先生在吃冰淇淋呢,瞧他吃得多高兴!将军,咱们怎么没有冰淇淋呀?”

    将军气鼓鼓的问道:“要我去给你拿点来吗?”

    乔治道:“请让我去吧。”

    “不,我想到爱米丽亚的包厢里去瞧瞧她,这宝贝儿真招人疼。乔治上尉,你扶着我吧。”说着,她对将军点了一点头,轻轻俏俏的走到穿堂里。只剩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瞧了乔治一眼,那表情含蓄无穷,非常的古怪,好像在向他说:“这是个什么局面你看得出吗?瞧我怎么开他的玩笑!”可惜乔治不能领会她的意思;他一面忙着做种种打算,一面得意洋洋的赞赏自己迷人的本事。

    利蓓加跟她心上的人儿走到外面,将军立刻低声咒骂起来。他用的字眼那么难听,就算我写了下来,排字的也不见得敢把他们印出来。这些恶毒毒骂人的话全是从将军心里发出来的。人的心里竟能有这样的产物,有的时候竟会发出这么强烈的忿怒、怨恨和淫欲,倒也着实希奇。

    他们的行为不但挑起了将军的醋劲,连爱米丽亚也不放心,一双温柔的眼睛急巴巴的瞧着他们。利蓓加进了包厢,飞也似的跑到朋友身边。她热情奔放,也顾不得这是众目所注的地方,竟当着全院观众的面——至少是当着将军的面,因为他正凑着望远镜向奥斯本这边的人瞪眼——跟她最亲爱的朋友搂抱起来。对于乔斯,克劳莱太太也拿出和气不过的态度来招呼了一声。她又夸赞奥多太太的烟水晶大别针和美丽的爱尔兰金刚钻首饰,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这些金刚钻不是从高尔孔达买来的①。她一刻不得安定,转过来,扭过去,咭咭呱呱的说话,对这个人微笑,对那个人抿嘴。对面包厢里,酸溜溜的将军拿着望远镜对这边张望,她便对着望远镜做作,直到芭蕾舞开始的时候,才跳跳蹦蹦的回到自己位子上去。说到挤眉弄眼的张致,轻浮佻达的身段,戏里的舞女没一个赶得上她。这一次是都宾上尉扶她回去的。她说她不要乔治送回去,逼他留下来陪着最好的、最亲爱的小爱米丽亚说话——

    ①著名的金刚钻产地。

    老实的都宾像办丧事的人一般,嗒丧着脸儿,一声不响的陪她回去。回来时,他对乔治咕哝道:“那女人真会装腔,扭来扭去,活像一条蛇。乔治,你瞧见没有,她在这儿的时候,一直在向对面的将军做戏。”

    “装腔——做戏!什么呀,她是全英国最了不起的女人呢!”乔治一面回答,一面拉着喷香的胡子,露出雪白的牙齿,“都宾,你是个不通世故的人。喝,瞧她!要不了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把德夫托哄得回心转意。瞧他笑得多起劲。天哪,她的肩膀多好看!爱米,人人都拿着花球,你怎么不拿?”

    “唷,那么你干吗不给她买一个?”奥多太太这话说的合时,爱米丽亚和都宾都很感激她。这句话说过之后,两位太太再也没有鼓起兴来说什么别的。爱米丽亚的对头是在世路上混熟了的,她打扮得十分张扬,开口便是时髦话儿,把爱米丽亚一比就比了下去。就连奥多婆子,看见这么光芒四射的人儿,也自觉矮了一截,说不出话来,整个晚上没有再提葛兰曼洛内。

    看过戏以后几天,都宾对他的朋友说道:“乔治,你早就答应我不再赌钱,这话说来说去,总说过一百年了吧。你到底什么时候罢手不赌?”那一个答道:“你到底什么时候罢手不训话?你怕什么?我们盘子又不大,昨晚我还赢了钱呢。难道你以为克劳莱会作弊吗?只要赌得公道,一年结下账来,不会有多少出入的。”

    都宾道:“不过照我看来,他赌输了未必拿得出钱来。”劝人改过的话向来不大有用,都宾这一回也是白费唇舌。奥斯本和克劳莱老是在一块儿。德夫托将军差不多常常在外面吃饭,副官夫妇总欢迎乔治到他们旅馆里去——他们的房间离开将军的没有几步路。

    有一回乔治带着妻子去拜访克劳莱夫妇,爱米丽亚的态度不好,弄得夫妻俩儿几乎拌嘴——婚后第一回拌嘴。所谓拌嘴,就是乔治恶狠狠的责骂老婆,而爱米丽亚一声儿不言语。乔治怪她动身的时候不该那么勉强,而且对于她的老朋友克劳莱太太大剌剌的太不客气。她第二次去拜访的时候,觉得利蓓加细细的看着她,自己丈夫的眼睛也紧紧盯着她,又窘又尴尬,竟比第一次做客更加为难了。

    利蓓加当然加倍的温存,朋友对她冷淡,她只做不知道。她说:“我觉得自从她爸爸的名字在——呃,自从赛特笠先生家里坏了事,爱米反倒骄傲起来了。”利蓓加说到赛特笠的时候,特特的把语气缓和了一下,免得乔治听着刺耳。

    罗登太太又说:“真的,在布拉依顿的时候,承她看得起我,好像对我很有些醋劲儿。现在呢,大概她看见罗登和我跟将军住得那么近,觉得不成体统。唉,亲爱的,我们的钱怎么够开销呢?总得和别人同住,一块儿分担费用才行。有罗登这样的大个儿在旁边,难道还不能保我身名清白不成?可是爱米那么关心我,我真是非常感激。”

    乔治道:“得了,都是吃醋。所有的女人全爱吃醋。”

    “男人也是一样。看戏的那天晚上,你跟德夫托将军不是彼此吃醋吗?后来我跟着你去瞧你那糊涂的太太,他恨不得把我一口吃下去。其实我心上根本没有你们这两个人。”克劳莱的太太说到这里,把脸儿一扬。“在这儿吃饭吧?那利害的老头儿出去跟总指挥一块儿吃。消息紧得很,听说法国军队已经过了边境了。咱们可以安安静静的吃一餐饭。”

    乔治的妻子虽然身上不好,病在家里,他却答应留下来吃饭。他们结婚还不满一个半月,倒亏他听着另外一个女人嘲笑奚落自己的妻子,心上会不觉得生气。他这人脾气好,竟也没有责备自己行出事来太不成话。他心里承认这件事有些岂有此理,可是漂亮女人跟定了你纠缠不清,叫你也没有办法呀!他常常说:“我对于男女的事情相当随便。”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对同桌吃饭的斯德博尔,斯卜内,还有别的伙伴做出怪含蓄的样子点头点脑。他们对于他的本领只有佩服。除了战场上的胜利以外,要算情场上的胜利最光彩了。名利场上的男人向来有这种成见。要不然的话,为什么连没出校门的孩子都喜欢当众卖弄自己的风流韵事?为什么唐-璜会得人心?

    奥斯本先生自信是风月场上的能手,注定是太太小姐的心上人,因此不愿意跟命运闹别扭,洋洋自得的顺着定数做人。爱米不爱多说话,也不把心里的妒忌去麻烦他,只不过私底下自悲自叹的伤心罢了。虽然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和克劳莱太太眉来眼去,下死劲的兜搭,他自己只算爱米丽亚是不知就里的。利蓓加一有空闲,他就骑着马陪她出去兜风。对爱米丽亚,他只说联队里有事,爱米丽亚也明明知道他在撒谎。他把妻子扔在一边,有时让她独自一个人,有时把她交给她哥哥,自己却一黄昏一黄昏的跟克劳莱夫妇俩混在一起。他把钱输给丈夫,还自以为那妻子在为他销魂。看来这对好夫妻并没有同谋协议,明白规定由女的哄着小伙子,再由男的跟他斗牌赢他的钱。反正他们俩心里有数,罗登听凭奥斯本出出进进,一点也不生气。

    乔治老是和新朋友混在一起,跟威廉-都宾比以前疏远了好些。不论在联队里或是在公共场所,乔治总是躲着他。我们都知道,做老大哥的时常教训他,乔治却不爱听。都宾上尉看见他行为荒唐,不由得上了心事,对他不似往常亲热。乔治白白的留着一把大胡子,自以为一身好本事,其实却像未出校门的孩子一般容易上当,可是如果你对他这么说,他肯信吗?如果你告诉他罗登哄骗过不知多少人,眼前正在算计他,等到用不着他的时候,就会把他当不值钱的东西那么一脚踢开——这些话他一定听都不愿意听。这些日子,都宾到奥斯本家里拜访的时候难得有机会碰见老朋友,因此倒省了许多难堪而无谓的口舌。我们的朋友乔治正在用足速力追求名利场上的快乐呢。

    一八一五年,威灵顿公爵的军队驻扎在荷兰比利时一带,随着军队去了一大批漂亮时髦的人物,可说是从大流士大帝①以来所没有的。这些人带着军人们跳舞吃喝,一直玩到战争的前夕。同年六月十五日,一位高贵的公爵夫人②在布鲁塞尔开了一个有历史性的跳舞会。整个布鲁塞尔为它疯魔。我曾经听见当年在场的太太们谈过,据说女人们对于跳舞会比对前线的敌人还关切,所有的兴趣和谈话都集中在跳舞会上。大家用手段,走门路,求情,争夺,无非为几张入场券。为着要登本国贵人的门面肯费掉这许多精力,倒是英国女人的特色——

    ①波斯王大流士(Darius,公元前521-485)在侵略希腊的战争中被打败。

    ②指里却蒙公爵夫人(DuchessofRichmond)。

    乔斯和奥多太太急煎煎的想去,可是费了一大把劲也得不到票子,我们其余的朋友运气比较好。譬如说,靠着贝亚爱格思勋爵的面子,乔治得到一张邀请奥斯本上尉夫妇的帖子,得意的了不得,勋爵也就把吃饭欠下的人情还掉了。他们的联队所属的一师的师长恰巧是都宾的朋友,因此有一天都宾去看奥斯本太太,笑着拿出一张同样的帖子。乔斯眼红得很,乔治也觉得诧异,心想:“他算什么,居然也挣到上流社会里去了。”罗登夫妇因为是统领骑兵的旅长的朋友,最后当然也得了请帖。

    乔治给太太买了各色的新衣服新首饰。到请客的一夜,他们坐了马车去赴有名的宴会,那儿的主人客人爱米丽亚一个也不认得。乔治先去找贝亚爱格思夫人,可是她认为给他请帖已经赏足了面子,没有睬他。他叫爱米丽亚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下来,自管自走开了,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想心思。他觉得自己真大方,又给她买新衣服,又带她上跳舞会,至于在跳舞会里她爱怎么消遣,只好随她的便。她的心思可并不怎么愉快,除了老实的都宾之外,也没人来打搅她。

    她进场的时候简直没人理会,她丈夫因此大不惬意。罗登太太就不是这样,一露面就与众不同。她到得很晚,脸上光艳照人,衣服穿得捉不出一个错缝儿。四面全是大人物,好些人举起眼镜对她看,可是她不慌不忙,好像她从前在平克顿女学校带着小学生上教堂的时候那么镇定。许多原来认识她的人,还有好些花花公子,都上来围着她。太太小姐们窃窃私议,说她是给罗登从修院办的学校里带着私奔结婚的,又说她和蒙脱莫伦茜一家是亲戚关系。她的法文说的那么好,想来这话有些根据。大家认为她举止不凡,仪容也不俗。五十来个男人一起簇拥着她,希望她赏脸,肯和他们跳舞。可是她说已经有了舞伴,而且不预备多跳,一直走过来找爱米。爱米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也没人睬她。罗登太太飞跑过来跟她最亲爱的爱米丽亚见面,摆出一脸倚老卖老的样子和她说话,弄得这可怜的孩子更加无地自容。她批评朋友的衣服头发,埋怨她的鞋子不像样,说第二天早晨一定要叫地自己的内衣裁缝跟爱米做衣服。她赌咒说跳舞会真有趣,到会的全是有名儿的人物,难得看见几个无名小卒。这年轻女人在上流社会应酬了二星期,参加过三次宴会,就把时髦人的一套话儿一股脑儿学来了,连这里头根生土长的人也比不过她。若不是她法文说得那么好,你准会以为她是有身分人家的小姐。

    乔治进了跳舞场,把爱米撇在长椅子上转身就走,这时看见利蓓加坐在她好朋友旁边,便又回来了。蓓基正在对奥斯本太太训话,说她丈夫尽做糊涂事。她说,“亲爱的,看老天的面子,赶快叫他别再赌钱了。要不然他就完了。他跟罗登天天晚上斗牌,你知道他并不有钱,倘若他不小心的话,所有的钱全要输给罗登了。你这小东西,那么不小心,干吗不阻挡他呢?你晚上何不到我们那儿去玩?何必跟那都宾上尉闷在家里?当然-,他这人和蔼可亲,可是他的脚那么大,叫人怎么能喜欢他?你丈夫的脚才好看呢——哦,他来了。坏东西,你上哪儿去啦?爱米为你把眼泪都哭干了。你来带我去跳八人舞吗?”她把披肩和花球搁在爱米丽亚旁边,轻轻俏俏的跟着乔治去跳舞了。只有女人才会这样伤人家的心。她们放出来的箭头上有毒药,比男人用的钝头兵器利害一千倍。我们可怜的爱米一辈子不记恨,不会说带刺的话,碰见了这么毒辣的冤家一些办法都没有。

    乔治和利蓓加跳了两三回舞,反正爱米丽亚也不知道他们跳了几回。她坐在犄角上没人注意。罗登走过来拙口笨腮的和她应酬了几句;后来都宾上尉居然不揣冒昧,不但给她送茶点来,并且坐在她旁边。他不肯盘问她为什么事不痛快,倒是她要为自己的一包眼泪找个推托,搭讪着说克劳莱太太提起乔治仍旧不断的赌钱,所以她心里着急。

    都宾道:“真奇怪,赌钱上瘾的人真容易上当,连最笨的流氓也骗得着他的钱。”爱米答道:“可不是!”底子里,她别有隐衷,并不是因为银钱亏空而着急。

    后来乔治回来拿利蓓加的披肩和花球。原来她要回家了,竟没肯赏脸亲自回来跟爱米丽亚告别。可怜的孩子看着丈夫来了又去,低下头没说一句话。都宾给别人找了去,正在跟他那当师长的朋友密谈,没看见乔治和他太太分手的情形。乔治拿着花球走过去,当他把它交还原主的时候,里面却夹了个纸条子,好像一条蛇蜷着身子藏在花朵里面。利蓓加立刻看见了。她从小知道怎么处置纸条儿,只伸出手来接了花球。他们两个四目相对的当儿,乔治知道她已经看见了花底下的秘密。她的丈夫似乎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功夫理会他妻子和朋友在递眼色,只顾催她快走。他们两个传递的暗号本来不太刺眼,利蓓加伸出手来,像平常一样很有含蓄的溜了他一眼,微微的一屈膝,便转身去了。乔治躬着身子拉住她的手,克劳莱对他说话他也不回答,竟可说连听都没有听见。

    他兴奋得意得头都昏了,看着他们回家,一句话也不说。

    传递花球的一幕戏,他的妻子也看见一部分。乔治给利蓓加拿花球和披肩,原是很平常的事,几天来他当这差使已经不下二十来次,可是那时候爱米丽亚忽然觉得受不住。都宾恰巧在她旁边,她拉着他说道:“威廉,你一向待我很好,我——我不大舒服,送我回家吧。”她不知不觉的学着乔治直呼他的名字。他连忙陪她出去。她的家离那儿很近,他们走到街上,看见外面似乎比舞场里还热闹,只好从人堆里穿出去。这以前,乔治常常出去作客,晚上回家倘或看见妻子还没有睡觉,就要生气,已经发过两三回脾气了。所以她回家以后立刻上床。外面闹哄哄的,马蹄声络绎不绝。她虽然醒着,却不留心这些声音,因为心上还有许多别的烦恼让她睡不着。

    奥斯本得意得发狂,又走到赌台旁边去赌钱,下的赌注大得吓人。他赢了好几次,想道:“今晚可说是没一样不顺手。”他的赌运虽然好,他仍旧坐立不安,不多时又站起来,拿起赌赢的钱,走到茶食柜子上一连喝了几大杯酒。

    都宾走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和柜台旁边的人兴高采烈的大说大笑。都宾刚到赌台那儿去找过乔治;他颜色青白,一脸的心事,跟他那满面红光兴致勃发的朋友刚刚相反。

    乔治手抖抖的伸出杯子要酒,一面说:“喂,都宾!来喝酒呀,都宾!公爵的酒是有名的。请再给我一点儿。”都宾仍旧心事重重的样子,说道:“来吧,乔治,别喝了。”

    “喝吧,喝酒比什么都痛快。你自己也来一点儿。好小子,别把你那瘦长脸儿绷那么紧呀!我喝一杯祝你健康!”

    都宾过来凑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乔治一听,霍地跳起来欢呼一声,一口气喝干了酒,把酒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摔,勾着朋友的胳膊就走。威廉说的是:“敌人已经过了桑勃,咱们左边一支军队已经在开火了。快回去吧,三点钟以内就得开拔了。”

    久已盼望的消息来的真突兀。乔治一面走,一面兴奋得浑身打战。恋爱,调情,在这当儿可算什么呢?他急急回家,一路想着千百件事情——全是和谈情说爱无关的事情。他想到过去的半辈子,未来的机会,可能遭到的危险,行将分别的妻子,可能还有没出世的孩子,来不及见面就要分手了。唉,他真懊悔当天晚上干了那么一件事!不然的话他和妻子告别时还可以问心无愧。他把那温柔天真的人儿给他的爱情看得太不值钱了。

    他回顾结婚以后那几天的日子,觉得自己太荒唐。他名下的财产已经给他花得所余无几。倘若自己有个闪失,叫他的太太怎么过日子?想想自己真配不上她。当初何必娶她呢?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娶亲。父亲对他那么千依百顺,为什么不听父亲的话呢?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希望、野心、柔情和自私的惆怅。他记得从前和人决斗的时候说的话,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父亲。等到告别信写完,天已经亮了。他封了信,在父亲的名字上吻了一下。他回忆到严厉的老头儿对他种种行事多么慷慨体贴,懊悔自己丢下他不顾。

    他进门的时候先探头进去对爱米丽亚的卧房里瞧了一眼,见她合上眼睛静静的躺着,以为她睡着了,心里很安慰。他从跳舞会回到家里,就见联队里伺候他的佣人在拾掇他的行装。那听差懂得他的手势是不许惊吵别人的意思,轻手轻脚很快的把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想,还是把爱米丽亚叫醒了和她告别呢,还是留个条子给她哥哥,让他告诉她?想着,又走进去看看她。

    他第一次进房的时候,爱米还醒着,可是她紧紧的闭上眼睛,因为如果她不睡,就好像含有责备他的意思了。胆小的小姑娘因为他肯紧跟着自己回家,心上舒服了好些,等他放轻了脚步走出去的时候,就侧过身子朝着他,蒙蒙——的睡着了。乔治第二次进去看她的时候脚步更轻。在淡淡的灯光底下,他看见她苍白美丽的脸庞儿,眼睛闭着,底下是浓浓的睫毛,眼圈儿有些儿发黑,一只圆润白皙的手膀子撂在被面上。老天爷!她真是洁白无瑕的。她是多么的温柔、脆弱,多么的孤苦伶仃,而自己自私自利,性情又暴戾,简直是浑身污点。他站在床头望着熟睡的女孩儿,心上一阵阵惭愧悔恨。他算什么?他怎么配给她这样洁白无瑕的人祷告?求天保佑她!求天保佑她!他走到床旁边,对平放着的小手看看——多软的小手!他轻轻的弯下身子望着她苍白温柔的脸儿。

    当他弯下身子来的当儿,两只美丽的膀子软软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可怜的小姑娘说道:“我醒着呢,乔治。”她紧紧贴在乔治胸口,哭得好像她的心快要碎了。可怜的小东西还醒着,醒着又怎么样呢?正在那时,军营里的号角响起来了,声音十分清越,其余的号角立刻接应,一霎时响遍全城。在步兵营的战鼓声和苏格兰军营的尖锐的风笛声中,所有的居民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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