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和母亲认真谈过话以后,哈里和迪克顺从了,希望尽快了结这件不愉快的事,于是一清早就出发到村子里去,向那位渔民道歉,赔偿损坏了的鱼网。回来以后,他们如释重负地说,他不在家。一个忧心忡忡的女人对他们说,他们家的奶牛失踪了,潘维林和几个大儿子到岩礁堆中寻牛去了。
“你们向她说了你们是去干什么的吗?”
“妈妈,我们想告诉她,可是她不听。她担心母牛会从山岩上摔下去,又怕他耽误了捕鱼,所以她心不在焉。她哭着、那些孩子也抓住她的裙子,连哭带喊。”
“可怜的人!她哭是可以理解的。你们明天还得去一趟。”
“我大概今天就能见到他。他们都说,在特列沃兹海角已经能看到鱼群了。妈妈,备车干什么?”
“我们大人去祭司墓碑,看看风景。”
“那么捕沙丁鱼呢?”
“我更喜欢风景,你爸爸也一样。咱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儿了。”
“不能推迟到明天去看墓碑吗?我们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可能要下雨,”沃尔特说。“按渔民的说法,一旦空气清新,一眼能看到天边,天就要变。此外,气压一直在下降;明天,远方会有雾,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鱼群上午就能过去,你们可以骑马赶上我们。”
“如果没有你,只是他们坐船去,你相信不会出事吗?”亨利问。
“如果他们一直跟在渔船去,当然不会出什么事。我已经告诉了包尔维尔老头,说他们可能去看捕鱼,他答应照应他们。孩子们,你们就盯着他的船,都听他的,那样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要记住,捕鱼的事是不等人的。如果不想错过,马上就上村子里去,等着鱼群出现。只要观察的人一发信号,你们从这儿就来不及赶到港口,来不及放船。”
大人们乘坐的马车车轮声还没有消失,就听见岩礁上的观察哨一个传一个地喊叫。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小心别摔断脖子!”孩子们从弯弯曲曲的小路向港口飞奔而去,包维斯在后面喊。“不值得那样跑。”
半路上,他们就看见了悬崖那边的沙岸,人们忙做一团。男女老少奔跑着,喊叫着,推挤着,匆忙地拖着网,放船下水。谁也不理会迪克央求的叫喊声:
“等等我们,请等一等!”
孩子们跑到水边时,正碰上包尔维尔和他的儿子们坐在自己过载的小船。
“包尔维尔!包尔维尔!我们来了,带着我们吧!”
他摇摇头。即使能给他们腾出地方,在这种时候他也不需要没有用的乘客。
“放自己的船去,赶快跟上!”
他指了指他们舅舅的船,还喊了些什么,可是一阵风把他的话吹走了。他们只听到一些若断若续的声音。沃尔特的船底沾着沙子,他们终于把船推下了水,这时那队渔船已经消失在岩礁重叠的海角后面,看不见了。孩子们失望地相互看了一眼。
“咱们来晚了!”
“不晚,不晚,哈里,他们就在那块岩礁后面;他不是叫咱们追他们去吗。”
“我答应过……”
“你答应跟在他后面划。这样也不能说咱们是单独划。再过两分钟,咱们就可以赶上他们了。”
“不行,赶不上了。”
“即使赶不上,咱们也还是正好跟在他们后面。你已经看见了他们往哪边拐。好了,哈里,快点!”
“好吧,上船;你掌舵,我划桨。不过你要记住,迪克,如果在那个拐角的地方看不见他们,咱们就应当回来。”
他们绕过了海角,不过已经晚了一点点;在下一个海角的岩礁下,蓝色的海面上还能看到最后一艘船留下的波浪。
“迪克,毫无办法,回去吧。”
“哪有这样的事!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们在喊叫,你听见了吗?距离他们那儿最多只有五十码,不会再多了。”
“我答应过妈妈……”
“这样做也不算违背自己的诺言,就在不远。根本不必绕过岩礁,只是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好了,划吧。”
哈里让步了。他一言不发地划了几分钟,几乎没有去听兴奋起来的弟弟说的那些闲话。
“喂,哈里,你说呢,咱们能看到海豚吗?杰布斯说过,它们就在……”
“好好掌舵,”哈里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不能让舵保持正前方吗?”
“我是让它保持正前方,只是它不听使唤。可能,它出了什么毛病……哎呀!”
绳索从孩子的手中脱落了,船在原地急速旋转起来。一会儿,哈里掌握不住桨,桨把迪克一下子打倒在船舱底。他喘着气,爬起来,看到水流径直把他们冲向蓝黑色的暗礁。
“跳!在浪头把小船一下子举过了高低不齐的礁石边缘时,哈里大叫一声,因为翻转过来的小船压住了他一条腿。后浪推着前浪,终于把小船冲走了,迪克这才被解脱出来。哈里一手抓住厚厚的水草,另一只手伸给弟弟,想把他拉上来。当迪克抓住他的手腕时,他也大叫一声。”
“啊呀,手!没有关系,迪克,抓紧些!抓紧些!快爬到这儿来,船还会被冲回来的!往高处爬!”
他们死死地抓住石头,疼得不断喊叫,好不容易才爬到礁石顶上,找个地方坐下来,他们吓傻了,眼看着海浪时而把翻倒的小船托得老高,时而又把它击沉,从尖石头上拖过去,就在他们身边把它撞得四分五裂。
“救命!救命!”
回答他们的只是悬崖中的回声。
“这没有用,”哈里冷静下来以后说。“咱们只是白白消耗精力。所有的渔民都在海港,他们在海角后面,根本听不见呼救的声音。咱们只有等那些船返航。好在用不着等多久了。”
“你确信他们能发现咱们吗?”
“当然,他们不可能走别的航道回去。迪克,你的腿疼得厉害吗?”
“非常厉害!腿可能折了。胸口也疼。”
“我的手腕大概也摔坏了,”哈里说。“但咱们还算走运。太走运了。迪克,不要哭。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了。向我靠近一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不行……靠那个肩膀。就这样。不要害怕,我扶着你。”
他脸上破天荒头一遭露出了坚毅果断的表情,活象比阿特丽斯。
“哈里,”迪克用颤抖而低微的声音说,“你说,爸爸会为了这件事揍咱们一顿吗?”
“应该揍,”哈里忧郁地回答说。“咱们完全应该挨揍,至少是我应该。因为我答应过……”他望着在水中翻滚着碎船片,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沃尔特舅舅要惩罚咱们,也理所应该。”
“沃尔特舅舅什么也不会说。他从来不骂人。”
“这更不好受。我原来以为他只是吓唬咱们一下。可他说的全是真话。”
哈里咬紧嘴唇。哥俩都哭是不行的,何况他是哥哥。
“哈里…….我不好受……你看还要等他们很久吗?”
“不用,不用。就快来了。”
哥俩沉默了一会儿。
“迪克,”哈里小声说道,声音勉强能听得见。“祈祷,迪克。”
迪克瞪大眼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咱们会得救的……啊呀,瞧!”他突然惊叫了一声:“水草!看不见了!”
“是啊,潮水涨得多快……我……完全忘了……”
哈里的额头上冒汗了,水已经升到了他的脚跟。迪克紧紧地抓住他。
“咱们……会淹死吗?”
“不会的,但愿他们很快就回来。不要望着水,迪克。转过脸去。”
海浪已经击打着他们的肩膀。
“哈里,咱们再呼救吧!”
“好吧,咱们俩一起喊。拼命喊。一、二、三:喂!救命!救命!”
他们一直喊到声嘶力竭。哈里摇了摇头。
“毫无用处,”他说。“人们都在港口。他们听不见。”
“往哪儿爬?哈里小声问。
迪克回头看了看。他们这块迅速被水淹没的礁石已经成了孤岛;滚滚翻腾的蓝色海浪把他们与陡峭地悬崖壁隔开了。他痛哭失声。”
“镇静点,迪克。哭可没有用。闭上眼睛。跟着我说:‘我们天上的父……’”
“啊呀!船!”
从挡住村子的那个海角后面划出来一艘迟到的渔船;船上只有一个人,他拼命地摇着桨。船走近时,哈里认出了潘维林矮小健壮的身体和斑白的头发。
“他因为找牛,所以耽误了,”孩子脑子里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救命!救命!”
划船的人回头张望了一下,停在水面上的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看见了这两个孩子,脸立刻变了形,成了一副可怕的鬼脸。两个孩子又喊叫起来:
“我们要被淹死了!救命!”
“你们就淹死吧,见你们的鬼去!”
他又划起桨来。
当小船从旁边划过时,迪克凄惨绝望的尖叫声划破了长空。哈里默默无声地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头一排盖过他们头顶的海浪退回去了,他们气喘吁吁,依然抓住礁石不放。
“他在往这儿划!”
潘维林真的返回来了,现在正向他们靠近——开始很快,后来越来越慢,越来越谨慎小心,在水流和礁石之间的逆流中曲折前进。离孩子们大约十五码的地方,他把船划进一条被礁石挡住了海浪的窄狭通道;然后站起来,把船桨插入礁石缝里,停住了船,转过那副丑脸对着两个孩子。
“喂,听着!上这儿来!”
“过不去!您不能再划近一点吗?”
“还想什么!我能把船停住就不容易了。蹚水过来。”
“蹚水?可是……”
“现在还可以,快点!水很快就会没过你们的头顶。我不能长时间稳住船。”
“他不能……”
“不能?娇宝贝,怕湿了脚吗?”
“他站不起来,他的腿摔折了。”
“那你就背着他!快爬到他后背上去,你听见没有!”
“你一个人过来。”
“不行!”
“那你就淹死吧,随你的便,与我无关!我把船划走还是怎么呢?”
嘲弄的声音变成了野兽般的嚎叫:
“跟你说,下水!狗崽子,下水!拉着他,下水,坏蛋!”
“迪克”哈里气喘吁吁地小声说,“搂住我的脖子。”
哈里背着沉重的弟弟,摇摇晃晃走到水里。起初水只齐他的腰,随后就齐到他的肩膀,齐到他的脖子。他的脚让滑溜溜的水草缠住了。只好停住了脚步。哈里被飞溅的浪花弄得头昏目眩,迪克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感到喘不上气来。胆战心惊地看了看汹涌澎湃的水面。
“靠左走!靠左,饭桶!你不知道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吗?不要陷进漩涡,这儿有十英尺深!现在靠右走,沿着凸出的那块地方走。你总往水草上缠,你是瞎了,还是怎么的?好了,抓住船舷。”
哈里终于走到了船跟前,抓住了船帮,吁吁地直喘气。
“把他放在这儿!快点!”
他好不容易才把迪克放到船上。
“现在你上来。”
哈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我…不行……求您帮我一下。”
“帮你?小崽子,我一松桨,马上就可以帮你进地狱。爬上船来,坏东西!你是爬,还是等我来砸碎你的脑袋!抓住我的腿。喂,跳呀!”
哈里头朝下翻过了船舷,跌倒在迪克身上,潘维林也不管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把船从通道里往外退。刚一退出来,水流就把它冲到石头上去了,潘维林也跌倒在两个孩子身上。船身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但最可怕的还是笑声。那张可怕的、带着讥讽的笑容的脸向两个孩子凑了过来。
“好呀,现在咱们得一起淹死,”潘维林说。“小崽子们,你们瞧。咱们一起去死也可能更快活一些吧?活的时间不多了,再看一眼自己的小床铺吧。”
他们刚刚离开折那块暗礁,已经被水淹没得无影无踪了。海浪托起小船,把它抛出了激流。潘维林跳起身,双手抓住一块岩礁,然后拼命把小船拖到附近一块暗礁挡住的地方。他急忙脱下短上衣,堵住船尾哗哗往里灌水的漏洞,又急忙站起身,抓住岩礁,不让船再度被冲回到漩涡里去,又用一只脚把水桶踢到哈里身边。
“往外舀水!往外舀水,要不我就砸破你脑袋!舀水!”
他用一连串的咒骂催促着哈里往外舀水。船队中打头的船从海角后刚一露头,首先看到的是迪克。
“瞧!船!”
“上帝保佑!”哈里喊叫一声。
“什么,上帝保佑?可能你还要唱圣歌吧?你以为大家全都会为你来送死吗?”
一列满载活鱼的船只向他们划过来。潘维林哈哈大笑。
“朋友们,祝你们捕鱼胜利归来!谁买这对小鲨鱼?五个先令,还带内脏。我给自己挣个安葬费。”
打头的那只船停下来,其余的船在它后面挤在一起。包尔维尔吃惊地望着他们。
“比尔,我的天哪,你在那儿干什么呀?”
“我护送两位少爷去地狱。我的头脑就是这样简单。他们一来到这儿。我就分不清了,魔鬼的脚在哪儿,尾巴又在哪儿。”
“比尔.潘维林,”老头子厉声的说,“你的舌头太讨厌,上帝准得惩罚你。”
“已经惩罚过了。而且够厉害你把这件事去告诉你那位美以美会的伪君子了吧。让他和悬崖上老爷家那个老水獭一块儿高兴吧……”
愤怒的斥责突然变成了绝望的喊叫:
“托姆,不要来!不许来!我说,你算了吧!就在原地不要动,鬼东西!为这两个没有出息的东西淹死一个好人,已经就足够!”
“我在森林里住了这么多年,还能怕狼?”包尔维尔嘟哝着,操起了船桨。
潘维林立刻指挥起来:
“既然这样,小心点划。不,托姆,拐到‘鲨鱼翅’后面去,那儿水流缓慢。向右,向右!倒划!不要划到跟前来。就停在你现在这个地方。我划过去。把缆绳扔给我。”
他抓起缆绳,挤在船头的铁环上,绳子的另一端围在自己的要上。迪克突然完全瘫软了。哈里一下子扑倒在船底上,正好在他身旁。
“他死了!您快看!迪克,迪克…….我怎么向妈妈交代啊!”
潘维林这是头一次不做鬼脸。甚至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了一点,虽然他只说了:
“想到哪儿去了!别怕,还能活到上绞架呢。”
一个浪头过去以后,他就跳下水;哈里想,他会摔死在石头上,可是潘维林接住了扔给他的缆绳,紧紧抓住,直到别人把他拖上了包尔维尔的船。
撞坏了的船也被拉到那只船的旁边,潘维林弯下腰,把迪克抱起来,交给了包尔维尔。杰布斯拉出了九死一生的哈里。潘维林在一堆活蹦乱跳的鱼堆上坐了下来,把脑袋耷拉在膝盖上。
哈里坐在盖着鱼的网上,缩成一团,托着昏迷不醒的迪克的头。在船被拖上岸以前,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在大家帮他上岸以后,他才发现,鲜血顺着他的救命恩人的腿往下流。
“潘维林!您也受伤了?我….不….知道…”
潘维林哈哈大笑。
“你现在才看见,是吗?聪明的小伙子,朋友!你是为了挽留春天而给布谷鸟修围墙的那号人。好了,路上别捣乱,废物蛋!”
他推开了向他伸过来的一直颤抖的手,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慢慢走向自己的茅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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