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好半年总结,打印出来,见李主任没在办公室,就直接拿去给成局长看。成局长看了之后,略微修改了几个字,便叫我改好后交上去。
我发现我总是少根筋。我向来容易忽略一些小事,却没想到即使是小事,也暗藏玄机,对于别人来说,未必就是小事。
就在半年总结交上去之后的第二天,李主任忽然问起这事。我马上表功似地讨好说:“总结我已经交上去了。”
没想到李主任脸上忽然现出一丝不悦,问:“交了?”
“是啊,交了。”
“怎么就交了?”
我对李主任的反应有点莫名其妙:“上面催得急,我写完了后,见你不在办公室,就直接给成局长看了。他修改了一下,就让我交上去。有什么问题吗?”李主任仿佛不认识似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交了就交了吧。”
我以为我写的总结中,数据或观点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麻烦大了。就忙去拿出成局长修改过后的初稿,交到李主任手上,说:“李主任,这就是成局长修改了的原稿,你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对。不行的话我马上改好,去把那份交上去的总结换回来。”
李主任看也不看我递过去的初稿,阴着脸说:“交都交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问:“李主任,到底有什么问题?”
李主任便不再答理我。我想,既然你不叫我把总结换回来,说明材料上并没有什么重大的问题。但到底是因为什么惹得李主任如此不悦,我还是捉摸不透。
当然,后来我还是明白了个中原委。原来,这正是因为我“少根筋”的错误铸成的。李主任毕竟是办公室主任,我只不过是他的副手,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须经过他的许可,并且经过他验收。也就是说,我写好总结之后,不该不经过他审查就直接报到成局长那里,更不该就这样上交,言下之意,就是我没把他这个堂堂的正主任放在眼里。
这是哪里跟哪里呀!我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后,心里直喊冤。办公室许多文字材料,甚至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文字材料都是出自我的手,每回写完后拿给李主任审查,他总是稍稍瞄上一眼,就笑呵呵地说:“什么审查不审查的,高主任,你的水平我还信不过?你只管交上去就是,我不用审查。”也正因为有了他诸如此类的话,我才放心大胆地写,并最终酿成此错。
过了没几天,成局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问我:“小高,最近怎么样啊?”
我以为成局长在关心我,就感激地说:“谢谢领导关心,我最近还好。”
成局长笑眯眯看着我说:“是吗?”
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问,把我吓了一跳。我听得出来,他的言下之意,并不是在关心我的生活,而是对我某方面的状态产生了怀疑。我便紧张地问:“成局长,有什么问题吗?”
成局长见我已有所领悟,便收起笑容说:“也没什么问题。找你来,是想跟你聊聊天。最近工作还顺利吧?”
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见他问到工作,便说:“还好,也就是那些事儿,不算太紧张。”
成局长“嗯”了一声,表示理解,又问:“跟部门其他同志之间配合还好吗?”
我想,虽然我们几个同事之间多少产生过一些误会,但到底还算配合得不错,没有影响过办公室什么工作。我说:“还行。”
成局长笑着说:“小高,你别老是‘还好’、‘还行’地打马虎眼,好就是好,行就是行,别还啊还的。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你跟李主任之间有没有闹过什么意见?”
我说:“没有啊!”我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因为虽然我偶尔对李主任会有点看法,但绝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很敬重他的,怎么可能跟他闹什么意见呢?
成局长说:“没有就好。在一个部门里,要说一点矛盾也没有,那也是不现实的。我们都知道,事物就是在矛盾中发展变化的,没有矛盾就没有进步,我们不要什么一团和气,有什么问题就提出来,解决了就是进步了。”
我对成局长的哲学修养很是敬佩,如果换作是我,就绝对讲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而且是结合工作讲。我听得不住地点头。
成局长继续说:“当然,我也不是鼓励矛盾,特别是影响工作、破坏团结的矛盾,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打个比方吧,比如你的写作水平很高,别人都比不上你,这本来是你的优势,但你照样得谦虚,不能因此而翘尾巴,更不能因此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这样呢就更容易赢得别人的尊重。否则的话,就很容易制造矛盾,把自己引向大家的对立面……”
我忙插话说:“成局长,我没有翘尾巴,我是哪样的人吗?”
成局长笑了笑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我并不是说你不谦虚。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你很注意,很小心,可能有些时候也会忽略别人的看法。虽然是无意的,但也会给别人造成错觉,觉得你在骄傲,你目中无人。这是我们机关工作中很忌讳的东西,希望你注意这一点。”
我被他这个比方打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照他的意思,我虽然主观上没有骄傲自满,可客观上已经造成了这样的事实了。那么,我什么时候骄傲自满过呢?我使劲挠着头,一直没想起来,因为我一向胆小怕事,为此我还恨过我自己。对于成局长语重心长的教诲,我只好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心态,谨记在心。
这样打了半天哑谜,成局长终于不经意地说到了正题:“好了,我们也不要扯得太远了,我是相信你的人品的。哦,对了,我问你一下,你那个半年总结,给我看之前,有没有给李主任看过?”
我一听,原来李主任当时对我不满,并不是因为总结中存在数据或观点上的错误,而是因为没给他先看,把状告到成局长这儿来了。我心里不由得恼火起来,这么一点狗屁事,也值得斤斤计较,甚至告我的状?我正想发作,但想起成局长刚刚说的,叫我不要破坏团结,便赔着笑,惭愧不安地说:“没有。当时李主任出去办事了。我看看上面催得急,就直接拿来请你审查。”
成局长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还以为你给他看过了呢。虽然我们都很放心你的写作水平,可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小高啊,李主任也是老同志了,就连我都敬重他三分,何况你?我知道,办公室许多事实际上都是你在做,但不应该因为工作做得多而产生什么怨气,更不能恃才傲物,以为自己能写几篇文章,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还听说,你对赵曼丽参加这次培训很是不满,并因此对李主任个人有意见,这可要不得啊!”
我听了成局长这番话,心里十分委屈,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哪里不敬重李主任了?又哪里因为赵曼丽参加培训对李主任有意见了?我大声抗辩说:
“成局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对李主任有什么意见!”
成局长见我急成这样,便做了个按压的动作,示意我平静下来。等我忍住眼泪,他才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说:“小高,我相信你没有。但是,机关里人事关系复杂,可能你认为很小的事,其实别人会很在意。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今后在这些方面呢,尽量注意些,不仅要考虑办事的方便快捷,也要学会处理这些关系,注意必要的程序。话我就说到这里,说过就过去了,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希望你也不要耿耿于怀,今后注意些就是。”
我神情恍惚地从成局长办公室出来。我没想到,仅仅因为我没有把半年总结先给李主任看,就被他认为是我恃才傲物、不把他放在眼里,就去成局长那里打我的小报告,让我接受了一堂思想政治教育课,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回到办公室,只有小孙坐在电脑前上网。赵曼丽已经兴高采烈地去参加“培训”了。李主任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此时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管他娘的!我盯着空荡荡的主任办公桌,心里恨恨地想:原来你是个小人、伪君子!平时笑盈盈的表情全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心胸不知道有多狭隘!多自私!直到快下班时,李主任兴冲冲地进来,高兴地诉苦道:“今天刘局长又有客人吃饭。哎呀,赵主任这一走,我又要成天去陪酒了,真是烦死了!”
他的这句话,更让我觉得虚伪、觉得恶心。你不就一心盼着去陪酒、去签单吗?现在如你所愿了,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呢?有什么意思?谁不知道谁呀!
但我嘴里并不敢说出这些话,甚至也不敢在表情上有半点的泄露,生怕我一旦有所疏忽,保不准他又去哪个领导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了,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我哪里玩得过他?我勉强舒缓着面部肌肉,僵硬地笑了笑说:
“赵主任走了,当然你得亲自出马。”
李主任大约知道我被成局长教育过,相信我不敢再不把他当领导,便马上笑盈盈地说:“高主任啊,说实在的,有时我真想找个借口跑掉,把这些接待的事情推给你算了。可是刘局长总是指名道姓地叫我去,我想躲也躲不掉啊!”
我觉得好笑,这么大的年纪,玩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有什么意思?我嘴上便说:“你怎么能躲得掉呢?”
李主任笑着说:“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得马上去酒店,要不然就晚了,刘局长会不高兴的。”说罢,神采奕奕地走了。
多年以后,我回想到李主任种种表情,对他这种“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式的诉苦方式记忆犹新。事实上,我后来一直很理解他,也很感激他。若不是他,我哪里能够了解办公室的种种世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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