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由于性格关系,对第一个印象特别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极小的事情都对他很有作用。象没有经验的情人一样,他老早就去了;路易丝还没进客厅,只有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在那里。爱一个有夫之妇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节的代价换取快乐,女人也凭这一点来估计她操纵情人的力量。这些手法,吕西安已经开始学习,只是还不曾和德·巴日东先生单独照面。
那位绅士思想狭窄,头脑空虚,浑浑噩噩的守着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个于人无害的脓包而还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么都不愿意受人家的,也什么都不愿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着待人接物的义务,竭力要讨人喜欢,唯一的语言是挂着舞女一般的笑脸。心中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始终是那副笑容。听到好消息是微笑,听到坏消息也微笑。德·巴日东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处用得上。如果赞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的笑出声来,加强笑容的意义,直要迫不得已才肯开一声口。他只怕单独见客,扰乱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些东西来。他多半用小时候的习惯来解救;他自言自语,告诉你一些生活琐事,说他需要什么,有什么琐琐碎碎的感觉,他认为这些感觉就近乎思想。他不谈天气好坏,不象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滥调来应付,他只谈他的私事。比如说:“我怕德·巴日东太太扫兴,中午吃了她最喜欢的小牛肉,肚子胀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却老是不由自主!你说是什么道理?”或者说:“我要打铃叫人送一杯糖水来,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再不然:“我明儿要骑马出门,去拜访岳父。”这些简短的话毫无讨论的余地,听的人只能回答一声是或否,话谈不下去了。于是德·巴日东先生朝西扬起鼻子,象气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帮忙;他向你睁着一双长着白翳的大眼睛,仿佛问:“你说的是?……”凡是只谈自己的讨厌家伙,最配他脾胃,他们说话,他洗耳恭听,又诚恳又体贴,使昂古莱姆的一些话匣子对他十分重视,认为德·巴日东先生胸有城府,聪明得很,大家一向错看了他。那批家伙逢到没有听众的时候就来找他,把他们的故事或者大道理从头讲到尾,知道主人准会笑嘻嘻的表示赞许。德·巴日东太太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德·巴日东先生待在那儿挺舒服。他管着零星琐事,留心观看,有人进来,他笑脸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动身,他起来相送,满面堆笑和客人告别。等到场面热闹,个个人都安顿好了,心情愉快的哑巴便挺着两条长腿象仙鹤般站着,似乎在听人谈论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后揣摩一副牌,其实他什么牌都不懂,看着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着鼻烟踱来踱去,帮助消化。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从她那儿不知得了多少乐趣。太太招待宾客,德·巴日东先生靠在沙发上暗暗赞赏,先是他用不着开口了,而且喜欢听太太说话,揣摩其中的妙处,往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弹忽然炸起来。他对妻子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个人有个崇拜的对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吗?阿娜依斯觉得丈夫脾气和善,象小孩儿,巴不得受人指挥;她聪明厚道,决不因此滥用权威。她照料丈夫赛过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干净,洗刷,保藏,调理周到;德·巴日东先生受着调理,洗刷,照顾,对妻子养成了象狗对主人一样的感情。惠而不费的给人一点快乐真是太容易了!德·巴日东太太叫人把饭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讲究吃喝,没有别的乐趣。她可怜丈夫,对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由于高傲,一声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美德。并且她把丈夫训练得极有纪律,惟命是听。她说一声:“替我去拜访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办,好比小兵去站岗。他在太太面前一动不动,摆着立正的姿势。那个时期正在考虑替哑巴活动国会议员。吕西安在这户人家出入不久,还不曾揭开幕来看清这个难以想象的角色。德·巴日东先生埋在大沙发中,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神气,一声不响的尊严,在吕西安看来简直威严得不得了。富于幻想的人最会夸张,或者以为样样东西都有灵性;吕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东先生看做花岗石的柱子,反而当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①,非奉承不可。
①斯芬克司,人面狮身的巨兽,埃及神话认为代表太阳;希腊神话说是神秘的怪兽,蹲在大路上要行人猜谜,猜不中的就被它吞掉。
“我第一个到了,”吕西安说着,行的礼比别人对这个老头儿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德·巴日东先生回答。
吕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话中带刺,不禁满面通红,假装照镜子。
德·巴日东先生说:“你住在乌莫,路远的人总比路近的先到。”
吕西安装着讨好的神气问:“为什么呢?”
德·巴日东先生不动声色,回复了老样子,回答说:“不知道。”
吕西安说:“那是你不愿意想罢了。一个人提得出意见,一定说得出理由。”
“啊!”德·巴日东先生说,“理由!嗳!嗳!……”吕西安搜索枯肠,想把话接下去。
“德·巴日东太太大概在换衣服吧?”他说了又觉得这话问得无聊,暗暗发急。
“是的,她在换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吕西安抬起头来瞧着两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间嵌着天花板,想不出话来接下去;他看见挂着阳水晶坠子的小型吊烛台卸去纱罩,插满蜡烛,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拿下了,露出大红织锦缎上褪色的花。这些排场说明今晚的局面非同小可。诗人因为穿着靴子,怕装束不合规矩。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半圆桌刻着花环的图案,上面供一个日本花瓶;吕西安担着心事,傻支支的走过去瞧花瓶;一忽儿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决意探探口风,看他有什么嗜好,借此奉承一下。
吕西安回过身来朝德·巴日东先生走去,问道:“先生,你难得出城吗?”
“难得出城。”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德·巴日东先生被吕西安扰乱了安宁,暗暗留心吕西安的举动,象多疑的猫。他们俩互相害怕。
吕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来,引起他疑心?看样子他对我大有反感!”
德·巴日东先生瞧着吕西安走来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吕西安十分难受;幸亏穿着号衣的老当差通报杜·夏特莱先生到了。男爵神态自若的进来,向他的朋友巴日东行了礼,对吕西安略微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当时很流行,诗人却觉得他是仗着财势瞧不起人。西克斯特·杜·夏特莱的裤子白得耀眼,裤脚上两条带子套着鞋底,把裤子的折缝拉得笔直。他穿着讲究的皮鞋,苏格兰细纱袜子。手眼镜的黑丝带在白背心上飘荡。黑礼服的巴黎款式和巴黎做工特别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气派跟他过去的经历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纪,滚圆的肚子不容易约束到合乎风流潇洒的标准。因为出过远门,饱经风霜,有股冷酷的神气,头发和鬓脚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来很娇嫩的皮色同去过印度的人一样变成古铜色;举动态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显出他在帝政时代的一位公主身边当过讨人喜爱的首席秘书。他擎着手眼镜瞧了瞧吕西安的南京缎裤子,靴子,昂古莱姆做的蓝色礼服,把情敌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冷冷的把手眼镜放进背心口袋,仿佛说:“行!”吕西安被税务官的高雅大方压倒了,只想等会在众人面前动了诗兴,神采飞扬的时候吐一口气。刚才他以为德·巴日东对他没有好感而慌张,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种痛苦。男爵的财势仿佛全部压在吕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德·巴日东先生只道从此不用说话了,谁知两个对头互相虎视眈眈,一声不出,叫他看了吃惊。幸而他逢到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有一句救急的话;当下他认为应当装着忙人的样子,拿出这个法宝来了。
“喂!先生,”他对杜·夏特莱说,“有什么新闻?外边谈论些什么呢?”
税务官不怀好意的回答:“新闻?沙尔东先生是个新闻人物,应该请问他才对。——你可有什么得意之作带来吗?”男爵意气扬扬的问吕西安,同时他觉得一边鬓角上的头发卷儿乱了,整理了一下。
吕西安回答:“诗好不好还得请教你呢,你是写诗的老前辈了。”
“噢!我为了应酬写过一些有趣的通俗诗,应景的歌曲,全靠音乐帮忙的罗曼斯①,还有写给波拿巴一个姊妹(忘恩负义的家伙!)②的一首书信体的长诗,都不是什么传世之作。”
那时德·巴日东太太出场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夺目。犹太式的头巾扣着东方式的搭扣。脖子里很妩媚的围一块薄纱,底下挂一条宝石项链。短袖的印花纱衫露出一双白净美丽的胳膊,戴着一串手镯。这一派舞台式的装束把吕西安迷住了。杜·夏特莱先生对王后说了许多肉麻的恭维话,她笑盈盈的听着,在吕西安面前受人赞美,特别高兴。王后和她宠爱的诗人只交换一个眼风,对税务稽核所所长却礼数周到,不当他亲密的朋友,使他难堪。
①谈情说爱的歌曲。
②拿破仑在位期间,国内外的政敌只称他的姓(波拿巴),表示否认他称帝。下台以后,十九世纪中凡是恨他的人也都称他为波拿巴。杜·夏特莱是以前受过他恩惠的人,到了王政复辟时代也不认他了。
请的客人开始上门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两人都道貌岸然,长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两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苍白,副主教满面红光,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手势和动作都很少,态度谨慎,难得开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说他们俩智慧极高。
跟着来的是德·尚杜夫妇。这是两个怪物,说出来恐怕不熟悉外省的人不会相信。德·尚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德·巴日东太太对抗的角色。德·尚杜先生,大家称为斯塔尼斯拉斯,是个过时的年轻人,年纪已经四十五,身段还苗条,脸孔象只筛子。打的领带老是翘起两只狠巴巴的尖角,一只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只角往下倾斜,接近纽孔上的勋饰。衣摆犟头倔脑的翻在外面,背心领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浆的衬衫,扣着好几支镶满珠宝的别针。浑身的装束都夸张过分,象漫画上的人物,叫外国人看着好笑。斯塔尼斯拉斯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从头看到脚,查点背心上的纽扣,瞧着紧窄的裤子刻划出来的曲线,欣赏自己的大腿,恋恋不舍的眼睛直瞧到靴尖为止。他要不这样自我欣赏的话,便远远的照着屋子里的镜子,看卷好的头发是否牢固;眼睛喜孜孜的向女人们打问号,一个手指插在背心袋里,侧着大半个身子,微微望后仰着;这套卖俏的玩意儿在贵族圈子里很能叫座,他是他们中间的美男子。开出口来多半是十八世纪的风情话。他靠着这套恶俗的谈吐在女人堆里相当走红,同她们逗笑取乐。近来他对杜·夏特莱先生不大放心。因为狂妄的税务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们的好奇心;他假装消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口气仿佛是一个享受过度而百无聊赖的苏丹;这些表现大有刺激作用,所以从德·巴日东太太迷上昂古莱姆的拜伦以后,一般妇女想接近夏特莱的心比他初来的时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个子,头发乌黑,喜欢做作而手段极不高明:她样样夸张,说话高声大气,头上夏天插着成堆的鸟毛,冬天插着鲜花,摇来晃去的摆架子;她最爱讲话,每句话末了总得哼一阵,因为她闹着气喘病而不肯承认。
农学会会长德·桑托先生,名叫阿斯托夫,皮色鲜红,又高又胖,象一条拖船似的跟着太太到场。太太赛过干瘪的凤尾草,名叫艾丽莎,简称丽丽。这个带点孩子气的名字,同她的性格举动正好相反。她态度庄严,对宗教非常热心,打起牌来脾气挺坏,最会作难人。阿斯托夫被认为第一流的学者。他一窍不通,却翻遍了报纸和前人的著作,把有关糖和酒精的文字详细抄下来,为《农学辞典》写了两个条目。全省的人都以为他在准备一篇讨论新式种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关在书房里,十二年功夫还没写上两页。客人上门,老是撞见他在纸堆中乱翻,寻找一条丢失的注解,或是修笔尖。①他在书房里的时间就是做些无聊的事消磨的:看上大半天报纸,用小刀雕刻软木塞,在吸墨纸上画奇形怪状的图,翻翻西塞罗的文集,看有什么能够同时事结合起来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后到了晚上,想法把谈话引到他预定的题目,说道:“西塞罗集子里有一段文字,好象就为今天这件事写的,”接着他背出原文,叫听的人大吃一惊,背后争着说:“阿斯托夫真是无所不知!”这桩稀罕事儿在城里到处传扬,替德·桑托先生维持声誉。
①当时用鹅毛管写字,笔尖需要经常修削。
这对夫妇之后,来了德·巴尔达先生,他名叫阿德里安,专唱次低音①的歌曲,在音乐方面自以为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练习音阶;一边唱一边自我赞赏,然后谈论音乐,最后只关心音乐。他为着音乐犯了神经病,只有谈到音乐才有劲,晚会上没有人请他唱歌就苦闷。直要穷嘶极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奋发,趾高气扬,提起脚跟接受恭维,同时还装做谦虚;可是照样往各处人堆里转一转,收集赞美的话;等到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又回到音乐上来,解释刚才那支歌多么难唱,或者捧一阵作曲家。
①介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间的声音,是以前歌唱音乐的分类法。
陪德·巴尔达先生同来的是位水墨画大家,亚历山大·德·布勒比昂先生;他的古怪可笑的作品把朋友们的屋子和本省所有的纪念册都玷污了。他们俩各人搀着朋友的太太。据熟悉内部丑事的人说,这个交换很彻底。夏洛特·德·布勒比昂太太简称洛洛特,约瑟芬·德·巴尔达太太简称斐斐纳;两人对于围巾,滚边,搭配不调和的颜色,同样感到兴趣,一心要学巴黎的时髦,不问正事,家里弄得一团糟。他们穿着精打细算做起来的衣衫,象小孩儿玩的娃娃,身上开着颜色刺目的展览会。两个丈夫又自命为艺术家,不修边幅,一派外省人的马虎叫人看了好玩。他们穿着破旧的礼服,活象小戏院的跑龙套扮着上流人物去参加婚礼。
在客厅里出现的人中间,有个怪物列做德·塞农什伯爵,在贵族圈子里称为雅克。他是打猎专家,高傲,古板,紫堂堂的脸色,脾气和善象野猪,多疑象威尼斯人,爱吃醋象摩尔人,跟一个同住的朋友相处极好。那位朋友名叫杜·奥图瓦先生,简称弗朗西斯。
德·塞农什太太名字叫泽菲丽娜,长得高大漂亮,可是脸上长满红斑,因为肝火很旺,出名的脾气难缠。她仗着腰肢细小,身段苗条,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未免做作,可也看得出她有人疼爱,满足她的情欲,对她百依百顺。
弗朗西斯相貌还不错,放弃了瓦朗斯领事的职位和外交界的前程,住到昂古莱姆来陪泽菲丽娜,一名齐齐纳。卸任的领事替她处理家务,管教孩子,教他们外国文,忠心耿耿的经营德·塞农什夫妇的产业。有过一个很长的时期,昂古莱姆的贵族圈子,官方人士和布尔乔亚,看着这三个人的家庭那么和睦,都议论纷纷,不以为然;可是日子久了,那三位一体的奇迹越看越难得,越看越可爱,万一杜·奥图瓦先生再想结婚,反倒要受批评,说他太不道德了。德·塞农什太太还有一个干女儿作伴,叫做德·拉埃小姐;外边看德·塞农什太太对干女儿过分钟爱,觉得事情蹊跷:虽则年代合不上,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的面貌和弗朗西斯·杜·奥图瓦长得一般无二。雅克出城打猎,个个人向他打听弗朗西斯的近况,他便讲他义务总管的小小的病痛,把朋友的地位放在妻子之上。一个爱吃醋的人会这样糊涂,真是不可思议,连他最知己的朋友也喜欢逗他表现,告诉不知道内幕的人,引为笑谈。杜·奥图瓦先生是个爱装腔的哥儿,那套保养身体的办法终于变了撒娇跟胡闹。他关心自己的咳嗽,睡眠,消化,饮食。泽菲丽娜把她的总管弄得娇生惯养;给他穿上棉衣,戴上风帽,叫他吃药,做些精致的饭菜,当他侯爵夫人的小哈叭狗看待;要他吃这样,忌那样;还替他绣背心,领带,手帕,经常把弗朗西斯装扮得花花绿绿,好比日本的神像。两人心心相印,从来不曾闹过误会:泽菲丽娜时时刻刻望着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也看着泽菲丽娜的眼色行事。他们俩一同皱眉头,一同微笑,似乎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也要彼此商量。
昂古莱姆四周最有钱的地主,大众看了眼红的德·皮芒泰尔侯爵,夫妇俩有四万法郎收入,每年在巴黎过冬;他们从乡下坐着篷车,带着邻居德·拉斯蒂涅男爵和男爵夫人同来,车上还有男爵夫人的姑母和男爵的女儿。两个可爱的姑娘教养极好,虽然家境清寒,朴素的穿扮反而显出天生的美。这批人当然是全场的精华,一进屋子,大家立刻冷冰冰的静下来,尊敬中带着忌妒,尤其因为德·巴日东太太接待他们的礼数与众不同。外省自有少数几户人家,象他们一样不听闲言闲语,不同外界往来,无声无息的过着隐居生活,保持他们的尊严。众人对德·皮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先生只用爵位相称;他们的妻子女儿跟昂古莱姆上层的小圈子也谈不上亲昵:他们的地位已经接近宫廷贵族,决不有失身分,沾染荒唐的外省习气。
省长和将军最后到场。同来的有个乡绅,就是白天拿养蚕的稿子送往大卫那儿的人。大概他是什么镇长之类,靠一些良田美产抬高了身分,态度衣着却显出他完全不懂得应酬交际:他穿着礼服老大不自在,一双手没处安放,一面讲话一面在人家身边打转,对答的时候先站起来,又坐下去,好象准备替你当什么小差使;他忽而过分巴结,忽而心神不定,忽而一本正经;听到一句笑话,来不及的笑出来,人家和他攀谈,他必恭必敬的听着,有时以为受了讽刺,装出一副阴险的神气。那天晚上他想着那部论文,闷得发慌,几次三番提到养蚕;可是德·赛佛拉克先生运气不好,撞着德·巴尔达先生回答他音乐,又撞着德·桑托先生引证西塞罗。晚会过了一半,可怜的镇长好容易遇到一个寡妇杜·勃罗萨尔太太和她的女儿杜·勃罗萨尔小姐,谈得很投机。那母女两个在当夜的宾客里头也是挺有意思的人物。总括一句,她们的穷苦跟家世的高贵不相上下。她们竭力讲究衣着,可是遮盖不了寒酸。杜·勃罗萨尔太太手段笨拙,口口声声夸她身材高大的胖女儿,年纪二十七,说是弹的一手好钢琴。一知道某个单身汉爱好什么,杜·勃罗萨尔太太马上宣布她女儿也爱好什么。为了要嫁掉她亲爱的卡米叶,她在同一个晚上说卡米叶喜欢随着军队调动,过流浪生活,又说她喜欢经营田地,过安静的地主生活。娘儿俩故意装做尊严,半和气,半尖酸。遇到这等人物,谁都乐于同情,表示关切,借此抬高自己;能够安慰安慰可怜虫本是一种乐趣;不过听的人也把空口白舌的人情看透了。德·赛佛拉克先生五十九岁,老婆死了,无儿无女;他讲到蚕房的细节,杜·勃罗萨尔母女俩诚心诚意的听着,赞叹不置。
母亲说:“小女向来爱动物。并且那些奇怪的小虫吐的丝,女人都感兴趣,所以请你允许我们到宝庄上去,让卡米叶见识见识丝是怎么收获的。卡米叶聪明极了,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一听就懂。有一回她把平方反比律也弄清楚了。”
在吕西安朗诵完毕以后,杜·勃罗萨尔太太和德·赛佛拉克先生的交谈就是用这句夸耀的话结束的。
几个熟客随随便便溜进场子,还有两三个大家子弟,怯生生的,一声不出,衣服穿得象供圣体的宝匣,因为被请来参加隆重的文学晚会,觉得很得意,胆子最大的一个还同德·拉埃小姐谈了不少话。所有的女太太一本正经团团坐着,男人站在后面。这批古怪的人物,离奇的服装,涂脂抹粉的脸孔,在吕西安心目中变得十分可怕。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个第一次考验实在不容易支持,不管他怎么勇敢,也不管情人怎样壮他的胆,为着他卖弄行礼的风度,拿出全身本领来应酬昂古莱姆领地的名流。吕西安本来就局促不安,此刻更有一桩意料之中的难堪事儿,使一个不懂交际手腕的年轻人大为惊慌。他的眼睛耳朵那时特别灵敏,听见路易丝,德·巴日东先生,主教,和几个存心讨好女主人的来宾,叫他德·吕邦泼雷先生,而他见了害怕的大多数人都称他沙尔东先生。他被许多好奇的眼睛打量之下,心虚胆怯,看见人家嘴唇一动就知道是提他的本姓;他猜到大家事先就在批评他,用的又是外省人那种坦率的,近于无礼的话。这一类连续不断而意想不到的暗箭使吕西安越发心绪不宁。他只盼望时间快到,一开始朗诵,身心就有着落,不至于受罪了。无奈雅克还在跟德·皮芒泰尔太太讲他最近一次的行猎;阿德里安和洛尔·德·拉斯蒂涅小姐谈着乐坛上的新星罗西尼;阿斯托夫背熟了报上描写新式犁的一篇文字,正在告诉男爵。吕西安这可怜的诗人,不知道除了德·巴日东太太,这些人的头脑没有一个能理解诗。所有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错了晚会的性质才赶来的。有些字儿好比江湖艺人的喇叭,铙钹,大鼓,专会吸引群众。美啊,光荣啊,诗歌啊,这一类的字近乎咒语,便是最庸俗的人也会受到迷惑。
客人到齐了,德·巴日东先生受着妻子嘱咐,仿佛教堂的门丁拿棍子撞击地下的石板一样,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扰的人静下来。吕西安坐在一张圆桌前面,靠近德·巴日东太太,心里非常震动。他声音慌慌张张的宣告,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预备念一些新近发现的杰作,是个无名的大诗人写的。虽则安德烈·谢尼耶的诗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昂古莱姆还没有一个人听见过作者的名字。个个人以为那声明是德·巴日东太太出的计策,既顾着吕西安的面子,也让听众的情绪松动一些。吕西安先念了《年轻的病人》,听见一阵轻轻的赞美声;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觉得作品太长了。吕西安一边朗诵一边感到剧烈的痛苦。那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艺术家,或者凭着热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艺术家并肩的人,才能完全体会。你要不真诚严肃,全神贯注,休想用声音来表达诗,也休想领会诗。朗诵的人和听众必须密切结合,否则感情不可能象电流一般沟通。双方的心灵不打成一片,诗人就等于一个天使在地狱的诟谇声中唱天国的颂歌。而凡是聪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别发展的领域之内,都具有蜗牛般眼观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觉,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听到周围的一切。有人赏识还是无人了解,音乐家和诗人立刻能感觉到,同植物在适宜的气候中复苏,在不适宜的气候中枯萎一样快。当时那般男人只是为奉陪太太而来,来了又忙于谈彼此的私事,唧唧哝哝的声音,由于特殊的音响作用,传到吕西安耳边格外响亮;他还看见有些人张着大嘴打呵欠,对他恶狠狠的露着牙齿。等到他象洪水中的鸽子①,想找一个愉快的地方让眼睛停留一下,又发现一些不耐烦的眼神,表示他们只想利用当天的集会和朋友们商量实际问题。除了洛尔·德·拉斯蒂涅,两三个年轻人和主教以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闷得发慌。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而这般冷冰冰的听众非但对诗人的情绪毫无感受,连他的声调口吻都没听进去。吕西安灰心到极点,一身冷汗把衬衫湿透了。他转身望望路易丝,看见她眼神热烈,才鼓足勇气把诗念完;可是诗人的心已经大受伤害。
①《旧约·创世记》载,洪水泛滥了一百九十天,挪亚从方舟上放出一只乌鸦,一只鸽子,试探地上的水退了没有。
“你觉得有趣吗,斐斐纳?”干瘪的丽丽问她邻座的朋友,也许丽丽是存心来看什么惊人的表演的。
“还是别问我的好,亲爱的;一听见读文章,我眼皮马上阖拢来了。”
弗朗西斯道:“但愿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们夜晚听诗。吃过晚饭听朗诵,我要集中精神,妨碍消化。”
泽菲丽娜悄悄的说道:“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过我更喜欢惠斯特。”
因为惠斯特在英文中另外有个意思,①大家认为这话妙不可言。几个爱打牌的女客接着说,念诗的人也该歇歇了。一两对客人趁此溜进小客厅。吕西安不好推却路易丝,主教,以及可爱的洛尔·德·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好几个人被激昂的声调鼓动了,虽然不了解意义,也拍起手来。那种人只会受穷嘶极喊的影响,好比老粗的舌头只觉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时候,泽菲丽娜打发弗朗西斯去瞧了瞧诗集,告诉她邻座的阿美莉,说吕西安念的诗原来是印好的。
①惠斯特是一种纸牌戏的名字,在英国的方言中也是一个惊叹词,意思叫人静默。
阿美莉听着很得意,回答说:“那有什么奇怪?德·吕邦泼雷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书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说的时候望着洛洛特。
女人们便争相传说:“他的诗是自己印的。”
雅克问道:“那么干吗他要称为德·吕邦泼雷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艺就应当改名换姓。”
齐齐纳道:“他不是改了姓吗?不过原来是平民的姓,现在改了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托夫道:“既然他的诗已经印出来,我们自己会念的。”
这种胡说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涂,临了杜·夏特莱只得耐着性子向那些无知的客人解释,刚才的开场白并非巧妙的托辞,那些美妙的诗是一个保王党写的,作者的弟弟玛丽-约瑟夫·谢尼耶倒是个革命党。听着这伟大的诗歌感动的只有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除此以外,昂古莱姆的上层社会都觉得上了当,大不高兴。客厅里隐隐然有一片抱怨的声音,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内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达那音律,眼前的俗物变得和他漠不相关,各人的面貌对他好象隔着一重云雾。他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沉痛的诗,苍茫忧郁的情调纯粹是古风。接着又念了一首,其中有两句: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最后朗诵的是一首隽永的牧歌,叫做《奈埃尔》。
德·巴日东太太心情欢畅,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着头,不知不觉把头发卷儿抻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奋勇,过来代众人请愿的时候,我们不难想象,德·巴日东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说:“娜依斯,我们存心来听沙尔东先生的诗,刚才念的是印出来的作品,虽然很好,那些太太们为了乡土观念,更喜欢土产。”
阿斯托夫对税务官说:“你不觉得法国语言不宜于做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反而诗意浓得多。”
杜·夏特莱答道:“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有趣的一类,是歌谣。”
阿德里安道:“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泽菲丽娜道:“叫娜依斯神魂颠倒的诗,我真想领教一下;
可惜她对阿美莉的态度表示她不愿意给我们看样品。”
弗朗西斯回答说:“娜依斯为她自己着想也应该要他念;
只有证明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为才说得过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你办过外交,还是你去说吧。”
男爵说:“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书惯会耍这一类花招,他过去撺掇主教。娜依斯碍着主教的情面,只得要吕西安挑一首记熟的诗来念。阿美莉看见杜·夏特莱男爵马到成功,向他脉脉含情的笑了一笑。
“这位男爵真聪明,”她对洛洛特说。
洛洛特想起阿美莉话中带刺,说过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话,便笑着回答:“帝政时代的男爵,你从什么时候起承认的呢?”
吕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门的青年人想出来的题目,写过一首颂歌给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仙女。满腔的热情使作品显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欢,觉得只有这一首才能和谢尼耶的诗见个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德·巴日东太太,报告题目:《献给她》,躲在德·巴日东太太背后,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摆好姿势,预备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们眼中,娜依斯露了马脚。她平日尽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围的人,这一下也免不了替吕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态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听着一节又一节的诗,她只能低下眼皮,惟恐人家看出她内心的快乐。
献给她
荣耀显赫,只看见万道霞光,
众天使屏息凝神,奏着玉瑟金琴,
在耶和华的宝座之下告禀:
大千世界在祈祷,呻吟;
一个金发的仙童
往往遮起额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银色的翅膀,
向人间缓缓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领会:
穷而无告的天才由他抚慰;
又化作受尽钟爱的女郎,
让老人重温如花似锦的旧梦;
罪人的忏悔他一一登记;
“希望吧!”他对焦急的母亲梦中鼓励;
众人对着苦难声声哀叹,
他怀着欢乐的心情倾听。
这些美丽的使者,我们身边只剩下一个,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却嘤嘤啜泣,两眼凄凉而柔和,
望着他苍穹之上的乡土。
并非他洁白的前额
使我看出他高贵的出身,
也不是为了他双眸炯炯,
也不是为了他品德超凡入圣。
然而那么多的光华眩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圣洁的本体交融,
谁知那威严的天使长
全身金甲,无隙可乘。
啊!留神!别让我的心
再见首座的天使飞向太空;
黄昏时奇妙的语言
不宜他早听!
那时但见他们象曙光一点
穿过夜幕,振翼高飞,
回翔于众星之间;
于是那仰窥天象,终宵不寐的水手,
指着他们辉煌的足迹,
当作指路的明灯永远不熄!
“这个哑谜你猜得出吗?”阿美莉做了一个媚眼问杜·夏特莱。
“这一类的诗,我们念完中学的时代多少做过一些,”男爵要充内行,对什么都看得平淡无奇,有心装做很腻烦的样子。“从前我们浸在莪相的浓雾里:什么玛尔维娜啊,芬加尔啊,云端里的鬼影啊,战士们披星戴月爬出坟墓啊。诗坛上这些破衣服如今换了耶和华,古琴,天使长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装;用伟大,无穷,寂寞,智慧一类的字儿把那些服装翻新。动起笔来就是湖啊,神的诏示啊,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义,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韵,拿‘绿玉’和‘吹竿’押韵,‘始祖’和‘菖蒲’押韵。我们的经纬度也改变了:过去我们住北方,现在住东方,不过望上去同样漆黑一团。”①
①传说三世纪苏格兰武士兼行吟诗人莪相留下许多诗,其中有个女主角名叫玛尔维娜。英雄芬加尔是莪相之父。莪相的诗集于一七六三年出版,不久即译成各国文字,对十八世纪末年至十九世纪初年的法国文学影响极大,成为浪漫主义文学所吸收的外来因素之一。夏特莱在这段议论中作的“从前”与“现在”的比较,就是浪漫主义在一八○○年左右与一八一五年以后两个阶段中的变化。
泽菲丽娜道:“诗固然暗晦,爱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没有。”
弗朗西斯道:“天使长的金甲其实不过是一件薄薄的纱衫。”
大家碍着德·巴日东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称赞吕西安的颂歌;女太太们因为没有诗人捧她们做天使,气恼得很,装做不胜厌烦的样子站起来,脸上冷冰冰的,咕哝着说:
嗯,好,很好,妙极了。
洛洛特吩咐她亲爱的阿德里安:“你要是爱我,就不能恭维作者,也不能恭维他的天使。”说话的神气挺专横,阿德里安只有服从的份儿。
泽菲丽娜对弗朗西斯说:“归根结底,全是空话,爱情的诗在乎行动。”
斯塔尼斯拉斯眯着眼睛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接上来说:“齐齐纳,我心里的话被你说出来了,我可不能形容得象你这样深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骄傲收敛一些;她让人捧做天使长,好象她比我们高出一头。她还侮辱我们,招来一个药剂师的儿子,娘是看护病人的,妹子是个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干活。”
雅克道:“既然老子卖治虫的药饼,应该叫他儿子先吃。”①
①原文中虫与诗只差一个字母,读音毫无分别;虫字的复数,写法也和诗字完全一样。
斯塔尼斯拉斯有心卖俏,摆着最动人的姿势说:“他是承继他父亲的行业,他给我们喝的就是药水。就算吃药,我也不喜欢这一种。”
一刹那间,每个人说了几句贵族式的刻薄话羞辱吕西安。虔诚的丽丽觉得娜依斯快要干出糊涂事来,趁早点醒她也是一桩功德。那些小心眼儿的人都好象急于要看戏文的结局,恨不得安排一个诡计,作为第二天说笑的资料;外交官弗朗西斯决心要把这个荒唐的阴谋策划成功。
青年诗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决不肯善罢干休的;前任领事不想同一个年轻人决斗,觉得最好用一样神圣的,没法还手的武器制吕西安于死命。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特莱逼吕西安念自己作品的办法,走过去和主教谈天,假装同他大人一样对吕西安的颂歌感到兴趣;然后故弄玄虚,说吕西安的母亲是个杰出的女人,而且极其谦虚,儿子写诗的题材都是她供给的。吕西安十分孝顺,最高兴人家称道他母亲的好处。弗朗西斯把这个意思印进了主教的脑子,但等谈话之间有个机会,让主教漏出一句弗朗西斯意想中的话,伤害吕西安。
弗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围着吕西安的小圈子,对吕西安放过不少冷箭的人看着格外留心。可怜的诗人完全不懂交际场中的把戏,只顾望着德·巴日东太太;人家问他一些傻里傻气的话,他也傻里傻气的回答。在场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妇女谈什么好;她们说的幼稚可笑的话,先就使他脸红耳赤。吕西安觉得自己同这些昂古莱姆领地的贵族隔着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忽儿称他沙尔东先生,一忽儿称他德·吕邦泼雷先生,而他们自己又叫做洛洛特,阿德里安,阿斯托夫,丽丽,斐斐纳。他最窘的是误认丽丽为男人,把粗暴的德·塞农什先生叫做丽丽先生。那宁录截住吕西安的话,说道:“什么!吕吕先生?”羞得德·巴日东太太满面通红。①
①宁录是古代传说中有名的猎人(见《旧约·创世记》),此处指雅克·德·塞农什。吕吕是一种云雀,与丽丽二字声音近似;塞农什专好打猎,故用禽鸟的名字讽刺吕西安。
德·塞农什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糊涂透了。”
泽菲丽娜问德·皮芒泰尔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觉得沙尔东先生跟德·康特-克鲁瓦先生非常相象吗?”泽菲丽娜故意把话说得很轻而照样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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