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往美国加州旧金山泛美航空公司的航班上，除了喝几种新鲜的果汁饮料，吃航空盒饭和上卫生间以外，十几个小时秦天贵都在一场时断时续的大梦中。他再不想向舷窗外去望一眼，因为没有他熟悉的土地江河山川，没有他熟悉的豪旷大野和琳琅满目的城市风光，全是一片云海茫茫和一望无际抽象而又非常抽象的太空景观，又不曾去搞天象研究，一看就发困。

    于是就只好在万米高空中浑浑噩噩地作着南柯一梦。

    刚刚开完市长办公会就接到通知，让他下午两点到省委招待处四号楼参加机构改革转变政府工作职能汇报会。通知还特别强调省里的主要领导要听汇报，要求市委和政府的两个一把手必须参加，不得让副职代替。市委的蒋老大一直还在医院里猫着泡着，他就只好一个顶俩，全身心代劳了。秦天贵非常乐得蒋老大常泡医院，这样实际上工作起来他虽是市委副书记就基本上等同是书记了。顶头的上司因身体原因自动退让，这就让他在九州政坛上呼风唤雨来得更为得心应手了。对下他有一班铁得赛过合金钢一样干部队伍中的哥们儿帮，只要铁腕市长哼一声，没人敢道个不字。全九州市惟一敢与他这个铁腕市长叫板的只有邱老三。邱老三叫邱剑冰，是市委副书记又兼着市纪委书记，分管纪检、政法和意识形态一大块的工作。这一块分量按说也不轻，也是够他忙活的了。邱老三喜欢在政治上做秀，那就让他做个够。什么“人民公仆”、“优秀党务工作者”……能成全的荣誉称号全部让给他。这种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极难对付，所以只能哄着，绕开。好在人权、财权这两大要害权都不在他手里事情就好办多了。就算老百姓给他送个什么“亲民书记”的额匾锦旗什么的，那也不过就是一种沽名钓誉的作秀。老百姓可以把个锦匾抬到市委，还能把他邱老三抬到中南海里边去？

    九州政坛这些年的权力架构是蒋老大身体欠佳，常年在医院高干病房打点滴与糖尿病作战，年富力强的秦老二主政便是理所当然的了。邱老三虽然在老百姓心中呼声很高，但他在上层的人脉关系上并没有优势可言，而且年龄上他还长秦老二四虚岁，这基本上就决定了未来几年权力重心移动的走势。须知这年龄在官场上也是黄金档位，尤其是在换届配置干部的时候，年龄、学历都是硬杠子，少一岁便是一岁的事，很多时候是这些硬杠子决定了留转进退。以至在干部的档案管理中就出现了这样的笑话，年轻时想结婚年龄不够，就托户籍管理人员把年龄改大两岁，及至到中年以后当了官又想把年龄改小。因为年龄和学历都是硬杠子，摆到桌面上就没有弹性可言。至于什么能力，政绩人为的因素太多，可塑性也就太强了。只要不出恶性的大案和大型事故，成绩每年都能总结出一大堆来。要是出了事，那就是谁主管就该着谁去当倒霉蛋，撅起屁股来等着挨板子就是了。

    老百姓说，一个狐狸年头多了还能成精，一棵树年头多了也能成神。同样这人在官场上年头多了，成不了精也能成神，更可以手眼通天呼风唤雨的。因为终不过是官场上的这一套，玩得熟了也就油了。因此大面上工作上的事在秦天贵市长看来并不难弄，他知道哪些活要真干，哪些活可以假干。经济建设上项目的事一定要大刀阔斧地真抓实干。因为这直接涉及到GDP等一系列有关数字的增长和政绩台阶的垒砌。数字升官是谁都知道并不深奥的官场常识。但是有些工作就需要一套会玩太极拳的功夫。就比如下午要向省委领导汇报的这一项机构改革和转变政府职能的工作，这种工作就可以假干。上边早几个月就发红头文件布置下来了，其实就是列议题上常委会上议了一次，留下了纪要，剩下的就是让秘书处的秀才们根据上边的要求和兄弟省市的经验编了个材料存在了电脑里。实质性的进展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上边现在催着要汇报，就先将材料打出来应付一下，实在追逼得紧了限期完成，那也好办，不过就是再多开一次常委会，再发一次红头文件，按要求和上边机构该对口的对口，需要撤销的机构暂时先与相关机构并在一起，有时候还要再派生出一些新的机构，再剩下的工作就是重新调整任命一遍干部，换换机构大门上的牌子，封存旧公章，启用新公章。至多有些新换牌子的部门来个揭牌仪式什么的。如此而已，何难之有。要论说实施机构精减改革真干可真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法干，要减谁砸谁的饭碗不就跟你急了眼？然而要是会假干就可以化难为易了。要不二十多年来机构改革工资改革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精减了若干次，机构反而重重叠叠地越精减越多，吃皇粮的人员和工资总额也越来越多。

    至于动干部嘛，老百姓的话便就一语中的：要想富，动干部！这当然是说给那些握有干部任命拍板权管官的官们来听的。当然想跑官买官的人们也就更早一些便心领神会了。神会归神会，你不给人家管官的官兜里塞些银子也白神会。于是官场上现在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年龄即到将到便不问政绩，干得再好也要给你个一刀切，即便没有合适人选也要切，空出坑来才更有竞争力嘛！竞争激烈了才会出效益嘛！如果大家都不愿意争着去当这个官，管官的官岂不是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嘛！

    秦天贵就是这样半睡半醒地在自己0082号奥迪车后座上假寐着，一边想着时下官场上你上去我下来的运作经，也在憧憬着自己如何能尽快攀上省委常委和市委书记的运转图，美滋滋地坐在车里进了省委招待处的大门。

    曾多次到过省委招待处四号楼二楼的小会议室开过会，秦天贵径直走上二楼后并未感到环境有什么异常。只是觉得既然是主要领导要参加的汇报会，怎么楼前没有许多车辆，也没碰上省直有关部门和其他市里的头头们。

    及至推门走进了会议室，秦天贵立刻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进门便将他挟持起来的是两个不认识的干警。会议桌中间坐着的正是他在官场上的死对头，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邱剑冰，左右坐着的两位似曾相识，好像是市纪委的两个什么处的处长。

    邱老三一脸铁青面若严霜，厉声喝道：“秦天贵，从现在起你已经被执行双规了。省委已经任命我为九州市的市委书记，负责带领专案组对你进行立案审查。你已经别无选择，无路可逃，只有老老实实交待清自己的问题，才是惟一的出路！”

    说罢，命令两位处长做好记录。

    “逃？逃什么逃！”秦天贵一听这个逃字脑瓜皮就疼，就像阿Q头上的疤被人揭了一样，也就立刻勃然大怒：“邱老三你不要得志便猖狂，知道你早就做梦也想将蒋老大推翻取而代之。当了市委一把手又怎样？不过是沐猴而冠！你算哪根葱？你还没有审查我一市之长的资格和权力！我要见林书记，我要见朱省长！”

    省委书记林扬和省长朱雄才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会议室的椭圆形会议桌前，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秦天贵，你的问题非常严重，省委已经决定撤销你市委副书记的职务，省人大代表和市长职务按法定程序一并罢免。你不要心存幻想，我们不会袒护一个贪污腐败的市长，老实交待问题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吧，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秦天贵立刻就蔫了，脑袋耷拉得快要碰到了会议桌的桌沿上。

    他敢向邱老三发狠，但是不敢与省委书记和省长顶嘴。他们是真正能决定你秦天贵命运的主宰，让你上天堂和下地狱都是他们说了算。至于邱老三他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个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投机分子，跳梁小丑而已。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秦天贵被逼得透不过气来，懵懵懂懂醒来的时候，万米高空中的豪华波音客机正在进入夜间的航行状态，机航内的乘客大都睡着了，昏黄的灯光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都在转述着各自不同的梦境和遣散着旅途的疲劳。

    秦天贵下意识地摸了摸被捆扎得像夹在铁板中一样麻木的肚腹，涌上心头的是无言的酸楚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