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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没情人

    三柳县采石场出现山体滑坡,报纸和电视台都没做报道。消息的传播被压到最低限度。不过凡是每天看平川政务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又因为政务网上的消息更新得很快,这则短消息只在政务网上停留了一天,便被秘书长于清沙换掉了。后来又因为市里对市长范鹰捉被摔断腿的消息进行了封锁,所以,知道的人也不多。

    范鹰捉住院以后,于清沙往医院跑得最勤,买了大量营养品自不必说,每天下午一下班,他便第一个赶往医院。有时偶尔碰上柴大树,因为柴大树作为常务副市长也得往医院跑,虽然跑得不勤,但样子也是必须得做的。于清沙碰上柴大树以后就咬耳朵说:“我们都应该学会做戏!”柴大树是个实在人,以为于清沙真在做戏,其实,于清沙早就对范鹰捉亮了底牌,深表臣服了。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人在受伤的情况下,其言也是善的。范鹰捉见于清沙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服服帖帖,就对他夸下海口,说待他腿伤好了以后,他会去找政协老傅和书记刘百川,帮助于清沙运作去政协的事,而眼下正是于清沙应该表现的时候,一定要把工作干得更出色些。于清沙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一番千恩万谢,工作更加努力。实验中学的投资方案便在第一时间就定了下来。

    那个摄影爱好者老纪在前不久寄出去两封信,一封是把一张他和郝本心的叠印加工成的合影,外加一份文字说明,寄给了范鹰捉;另一封是举报范鹰捉乱搞的照片,寄给了省纪委。单说寄给范鹰捉的这封信,范鹰捉拿到以后,想了许久。一方面他祝福郝本心能有个归宿,虽然一想起来自己心里会十分失落,但郝本心的这一步是必须要走的。为自己而守了单身,绝对是下下策,老了以后屋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那怎么行?但另一方面,他根本不相信郝本心会和神经兮兮的老纪走到一起,即使郝本心真与老纪牵了手,他也会坚决地予以反对,毫不客气地拆散他们。因为,他是个已婚的人,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与其等着郝本心与老纪闹离婚,不如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

    当郝本心拿到了第一笔钱——五千万以后,就来到平川塑料厂,想按计划买下他们的大车间和半个厂院。但一个事先谁都没想到的问题发生了:地价在悄然地猛涨,原计划五千万能解决的问题,现在不行了。郝本心不得不往医院跑一趟请示范鹰捉。当时范鹰捉的老婆庞麦花正在病房值班,见郝本心来了,就躲到了外间等候。庞麦花知道郝本心曾经是范鹰捉的对象,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走到一起。但考虑到他们俩对这种关系拿捏得还不错,因此也很放心。但郝本心见了范鹰捉以后仍旧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握住他的手半天说不出话,两个人没有更亲密的接触,但郝本心吻了他的手。最后,郝本心就告诉范鹰捉,现在地价涨了,邻居塑料厂的车间和厂院都买不下来了。范鹰捉就叮嘱她去找于清沙,相信问题会很快解决。接着,就拿出一封信交给她,说:“本心啊,你生活上的事,我不应该干涉,怎奈这事非比寻常,你必须与老纪断了来往!”

    郝本心如坠五里雾中,不明就里,便打开信看里面的内容。见是自己与老纪的合影,立即火冒三丈,说:“鹰捉,这张照片是拼接的,我是不是应该起诉他?”范鹰捉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手里有那么多工作要干,找那麻烦干吗?只要你们没有牵手,我就放心了。”郝本心道:“我怎么会和他牵手?找不到你这样的男人,我宁可独身一辈子,老了就住敬老院去!”范鹰捉怕她再说出出格的话来,急忙打发她走了。

    郝本心直接去找于清沙,于清沙便找柴大树协调,柴大树见是实验中学的事,二话不说就又增资五千万。这就叫欲擒故纵,柴大树就是想让人们发现一个事实:凡是郝本心想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人们自然会乱传郝本心与市长的关系,无中生有,添枝加叶都有可能。此为后话。

    郝本心在病房里一番毫不掩饰的话语,被等在外间的庞麦花听个满耳。她等到郝本心一走,就冲进里间,对范鹰捉大喊大叫:“范鹰捉,你是谁的老公?怎么连郝本心的婚事也要做主?”范鹰捉便说:“不是我要做主,是那个人对郝本心根本不合适!”庞麦花道:“他们之间合适不合适与你有什么关系?难道说你们俩旧情不断怎么的?”范鹰捉道:“你不要信口胡说,什么旧情不旧情的?”庞麦花声音更高了,大声喊道:“你怕面子上不好看对不对?我偏要说,你们就是旧情不断!”

    一直守候在楼道里的马雨晴,听到屋里吵了起来,急忙进屋劝架。其实家务事外人应该尽量少掺和,弄不好就添乱。但马雨晴不这么想,她现在非常崇拜和爱戴范鹰捉,就像她虚构小说那样,已经把范鹰捉虚构成一个十全十美的领导者,自己陶醉其中的时候便非常惬意,觉得做范鹰捉的下属十分幸福。听到庞麦花与范鹰捉吵架,她怎么忍受得了,便走进去说:“哎,嫂子,给范市长留点面子好不好?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么吵?”庞麦花立即把矛头对准了马雨晴,大声喊道:“出去!出去!我们说家里的事,你瞎掺和什么?”马雨晴道:“这是医院,不是你们家,再说了,范市长现在正在养伤,你这么做对他非常不好知道吗?”

    庞麦花一见马雨晴竟没把自己当回事,便更加来气,她跑到外间大声喊道:“你不就是一个小处长吗?有什么了不起?竟管起我们家里事来了?我马上就把你换掉,你信不信?”马雨晴不紧不慢道:“范市长是你老公这不错,但他还是我们全平川市的市长,他是属于国家的人,也是属于全体老百姓的人,你可以不关心他,我们却必须保护他!你如果再无理取闹,我就打110!”庞麦花一时间竟语塞了。嘿,她还动真格的了!她与范鹰捉是什么关系,这么护着他?于是,庞麦花压了压火气,重新走进里间问范鹰捉:“同志,你究竟有多少情人?敢向自己的老婆报个数吗?”

    范鹰捉正待发作,柴大树一步走了进来,原来,他已经来了半天了,一直站在楼道里听着屋里乱吵。暗想,范鹰捉啊范鹰捉,你终于后院起火了,别着急,好戏在后头!他不失时机地走进里间,就是想在范鹰捉最难受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看他尴尬起来是什么样子。他大模大样地向范鹰捉汇报了工作,临走扔下一句话:“鹰捉啊,千万不要搞情人,别说搞多少个,连一个都不能搞!因为,毁你的人,就是你的情人!”说完就哂笑着走了。范鹰捉听了这话确实十分尴尬。

    柴大树汇报的内容包括修建商业街和省平大道的起步工作、平河工程的拆迁工作,最后说了人事变化——薄哥达和王如歌对调了位置。但王如歌不是去做城管局的副局长,而是做正局长,兼市容委副主任,原来的正局长另有安排。

    薄哥达去三柳县也不是直接当正县长,而是做代理县长。先代理,然后等待县里开人代会确认。薄哥达赴任前来到平川医院看望范鹰捉。从年龄上看,这将是他最后一站,不可能再往上升了。这一点,他非常明白。如果不去三柳县,这半级也升不上去。他原来所在的城管局局长比他小好几岁,因此,人家肯定在他之后退休,他也就永远补不上去,话说回来,即使人家上升或调走,也有可能再来一个同样年轻的当局长,更轮不上自己。如此说来,临了临了,被范鹰捉安排到县里当县长,硬是在不可能之中又官升半级,他怎么能不感谢范鹰捉呢?于是,他买了很多营养品,包括很贵的长白山人参、鹿茸、冬虫夏草之类的,来到医院看望范鹰捉,同时,有策略地确认一下:我是你的人!

    范鹰捉知道薄哥达肯定得往医院来,所以事先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薄哥达一上来就说“感谢”“士为知己者死,我要为范市长肝脑涂地”的话,范鹰捉就及时拦住了他。范鹰捉道:“哥达老兄,我告诉你一句透底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否则你就会在三柳翻车。因为你和王如歌不一样,王如歌是从大学一毕业就分到了三柳,是在三柳的特定氛围里成长起来的,因此她容易如鱼得水。你就不行了,你是外来者,对三柳的情况还不摸门,在这个情况下要‘新官上任三把火’,踢好头三脚。因此,现在我就把透底的话告诉你——要尊重老同志!而且,尊重不是挂在嘴上,要体现在具体工作中。眼下就有一桩难办的事,三柳县采石场老场长因公牺牲了,你怎么处理?给多少钱合适?三柳县是个穷县,你应该怎么办?”

    薄哥达一下子就愣住了。敢情还没赴任先来一个下马威啊!他在城管局干了多年,从来没处理过这种事,遇上这种事还真让他有点头疼。但这件虱子棉袄他必须披上身,不能把事情闹到市里来,那就给范鹰捉添乱了,也太对不起市长了。于是他表态说:“范市长你放心,我会多方听取意见,力争把事情处理到最好!”

    离开医院以后,薄哥达就与王如歌取得了联系,两个人在市里的一个咖啡馆见了面。该正式交接还得正式交接,而事先私下晤一次面却是不可忽视的。

    虽是初次晤面,薄哥达却早就认识王如歌,说认识,是说从会议上、报纸上和电视里见过,从没接触过。他知道王如歌是柴大树的人,而他刚刚表了态要为范鹰捉冲锋陷阵肝脑涂地,所以,他就收起了城管干部大大咧咧的举止做派,面带笑容地伸手请王如歌落座。

    作为薄哥达,能做到这一点也是有意拿捏的,因为,多年的工作磨砺已经使他几乎不会笑了。整日里除了呵斥就是争吵。连局班子会都受影响,很少有和风细雨消消停停开个会的时候,因为他们总是不自觉地把外面的情绪带回来,而研究的问题也总是棘手的问题。就连说话,都是粗门大嗓,柔声细语的时候太少了。这也难怪,因为平川市既缺乏古有的横平竖直的街道,也没有新近的十分规范的设计。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平川市中心有一条河,平川河,而且这条河不是直线从市中心穿过,而是呈“S”形,曲里拐弯地在平川市盘桓而过。所以给早先的街道形成和后来的市政建设带来麻烦了。当然,同时也给城管工作带来了麻烦。可以说,即使街上没有随意摆摊设点的,那街道也看着就感觉乱。在平川市干城管,只要你负责任,就没有不着急的。薄哥达与王如歌晤面,就把心中浮躁的情绪压了又压,装出一副绅士模样。

    他见面前的王如歌身体单薄,衣着朴素,像个中学老师。尤其那张脸,清秀中透着几分忧郁。便感觉县官的日子只怕不是多好过。他点了两杯店里最贵的牙买加蓝山咖啡。心说,今天就开开荤吧!王如歌一听是蓝山咖啡,立即拦住说:“不行,太奢侈了!我只来一杯雀巢就行,再好的咖啡我也喝不出味来!”

    薄哥达没听她的,坚持点了蓝山。因为,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薄哥达一听王如歌那意思,便是行家,否则,她怎么会知道喝蓝山就是奢侈呢?但她表态换雀巢,说明她是个朴素的人,是个从里到外都朴素的领导。薄哥达干城管干了二十多年,可以说吃过见过,让商户们像大爷一样供着,但他心底里还没有泯灭良知。他自己有过在外面胡吃海喝的情况,在家里却教育孩子要克勤克俭,要走正路,要爱护老百姓。况且他自己多年来也没干过出格的事,所以,平川市城管局的领导走马灯一般换来换去,只有他的位子坐得时间最长。

    咖啡端上来以后,薄哥达便讲述了范鹰捉的叮嘱,然后请教王如歌:那个老场长的事应该怎么办?王如歌呷了一口咖啡道:“这件事确实不好办,但不好办也得办,现在我已经安排县纪委和审计局去采石场调查,如果老场长存在违纪问题,丧葬补偿就要大打折扣,所以你去了以后不要急于下结论,要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之后。”

    薄哥达一听这话,心里十分高兴,暗想王如歌真是个好同志,初次见面就给自己支了一招好棋。于是,他便又点了几样西餐小吃,说:“去酒馆太俗,而且也不到吃饭时间,咱们就吃这个,边吃边聊吧。”王如歌见薄哥达很有诚意,便没有拒绝。两个人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王如歌特别提到薄哥达真走鸿运,简直是双喜临门,既面临提职,又面临大宗业务进账,天底下往哪儿找这等好事?没事偷着乐去吧!

    每个局级干部对平川市即将上马几个大工程,无不充满期待。薄哥达自然在心里早就有个小九九,就是以配合市里三大工程为契机,以抓好采石场供货为突破口,上任伊始便创造利润,来他个开门红,向三柳人民献上第一份厚礼!王如歌道:“没错,事儿还就是这么个事儿,县政府的工作千头万绪,抓经济却是第一。不过,你的第一脚不是踢在创利润上,而应该是踢在整饬采石场上。如果采石场的问题你弄不清,以后它就不可能为你创利润。”薄哥达很爱听这话,就说:“谢谢王县长指点,你说我第二脚应该踢在哪里?”王如歌又呷了一口咖啡道:“踢在承揽业务上。你开采了大量石料往哪儿推销?往施工单位吗?错!三大工程是市里重点项目,你只能找市长,因为三柳的石料不是最好的,与山东、河南和河北比都有差距。当然了,我说不是最好并不是说要不得,三柳的石料还不至于那么惨。这就有回旋余地了,就看你的工作怎么做了!”

    这还真是个问题!市长能在三大工程上舍弃最好的而采用三柳的石料吗?薄哥达挠起头皮。多年来都是别人求他,他还从来没求过别人。当然了,因为工作调动问题他求了范鹰捉,但那是涉及个人利益问题,别说只是说几句好话,就是跪下磕几个响头都值得。而为了工作去求人,还真让他有点张不开嘴。但事到如今不这么办恐怕是不行的,那就是再求一次范鹰捉。薄哥达问王如歌:“在此之前你们为这个问题找过范市长吗?”王如歌道:“找过,我们专门安排了一场音乐会请了范市长。你应该知道,三柳是个穷县,这么做弄不好是要挨骂的,所以,那次许多离退休老同志要求参加,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可是也让范市长不得不忌讳,好些话该讲都不好讲。所以那次虽然我们花了钱,却未能起到作用。”薄哥达道:“那次范市长没表态支持你们吗?”王如歌低下头来,半天不说话。薄哥达又问:“范市长不痛快了?”王如歌眼里涌满泪水,说:“弄巧成拙了!我请范市长去采石场看看,本来是想让他知道咱三柳采石场是很有实力的,完全有能力承担市里的工程,但是,谁想到,却出了事故,老场长被砸死了,范市长也砸断了腿!你说,我还敢向范市长提工程和石料的事吗?”

    薄哥达连连摇头。真是出乎意料啊!怎么会这样?不仅王如歌陷入被动,自己这个后来者都不好张嘴了。因为三柳采石场那场事故必然给范鹰捉脑海里留下阴影,天天夜里做噩梦也未可知!作为领导者,不光是工作机器,还是感情动物,让他们百分之百地公而忘私是做不到的,也不符合常理。这一点薄哥达心里明镜似的。这就不能不让他连连摇头。继而,王如歌又说了一个情况,就再次让薄哥达欷歔不已。王如歌说:“很多圈里人都说我是柴大树的人,众所周知,现在上边划成了两条线,如果站在柴大树这边,自然就打入另册了,有好事就轮不上,因为人家范鹰捉是堂堂的市长,你柴大树再有本事,胳膊能拧过大腿吗?这还不算,还有人说我是柴大树的情人,这不就更严重了?连问题的性质都变了!由观点不一致、主张不一致变成了生活作风问题!由上三路的问题变成了下三路的问题,连一个人的人格不是都跟着降低了吗?”

    以薄哥达的处事经验,临去一个新单位之前,是必须多方打听这个单位的人事情况的,于是,他便知道了王如歌是柴大树的人,而柴大树正是主管基建、城管工作的副市长,从过去多年与柴大树打交道的情况看,柴大树做事十分谨慎,为人也很低调,虽然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但绝对抓不住柴大树的什么把柄。所以,以自己的眼光来看,柴大树是个好人。当然了,也可以理解为做事老到的老油条、老狐狸。但后者的可能性不大。这就难办了。

    如果柴大树是个不怎么样的人,他可以旗帜鲜明地站在范鹰捉一边,和柴大树唱对台戏——服从一把手到任何时候也绝对不会错!事情偏偏不是这样。这就让他颇费脑筋。所以他对王如歌的态度该谦恭还必须谦恭,对三柳的工作该虚心请教还必须虚心请教。但王如歌在三柳经营多年,上上下下肯定安排了不少干部,这些人不可能说话办事不带有倾向性,他们完全站在王如歌一边是很自然的事,站在柴大树一边更是题中应有之义。其实,他们对范鹰捉与柴大树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或过节,并不十分清楚。但这个倾向性非常要命,有可能导致三柳的人对范鹰捉阳奉阴违,而对柴大树顶礼膜拜。

    以他的视角来看,县里和乡镇是很讲“条儿块儿”的,当然也讲“条儿和线儿”。也就是说,条儿里的管块儿里的,不好管;块儿里管条儿里的,也不好管。“条块分割”这句话就这么来的。就好比野战军与地方部队,彼此配合自然是有的,但管理却是各自的。而在这里说条儿和线儿,其实不如说“帮派”来得更直接,但因为“帮派”这个词让人不往好处想,所以还是不用的好。虽然,薄哥达自从和范鹰捉有了接触以来,并没有发现范鹰捉拉帮结派的迹象,但他不能不想到这一层——范鹰捉有可能对整个三柳的工作都不待见。因为王如歌,更因为柴大树。

    “王县长,我是个粗人,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和柴副市长的关系究竟到什么程度了?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我不能不问,因为这涉及我来三柳以后的工作策略。”薄哥达犹豫再三,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紧接着,他又补充说:“王县长,你别多想,我这个人既不是范鹰捉的人,也不是柴大树的人,是个喜欢中立的人。”王如歌微微一笑,喝光了杯里的咖啡,然后招手叫服务员。薄哥达知道她想叫咖啡,便急忙伸手拦她,说:“让我来点,让我来点!”王如歌拂开了薄哥达的手,对服务员说:“再来两杯卡布奇诺,牛奶可以稍淡一点。”薄哥达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王如歌,暗想,这个女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她说对咖啡喝不出味来,怎么会懂得什么卡布奇诺,而且牛奶要淡一点?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干城管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而这个王如歌却深不可测!单凭她那朴素的外表和对咖啡的内行,便可领略一二!

    可不是嘛,好多人,至少是与薄哥达打交道的人经常是这样,看外表人模人样的,可一张嘴就是满嘴炉灰渣子。最难得的就是王如歌这样的,朴素平淡的外表下面是深厚的内涵,整个人散发着清新脱俗的气质。于是,他便收回了自己的话,说:“王县长,我提的问题有点强人所难,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咱换个话题吧!”

    服务员把两杯卡布奇诺送来了,然后很讲礼貌地鞠了一躬才走。王如歌端起一杯放在薄哥达跟前,再端起自己的这一杯,轻轻吹拂着上面的白沫,抿了一点,哈出一口气,说:“我估计你会问这个问题,而且,还有好多人都想这么问,因为,市领导的情人总是蒙着神秘面纱的,既让人垂涎,也让人唾骂。人们想问我这个问题无非是好奇和憎恶,再好一点的是想规劝我悬崖勒马。其实,人们的问题和我自己的问题是一致的,那就是——能不能往上走,关键在造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为什么偏要傍上别人呢?尤其是作为一个下级女干部,要想进步为什么非要傍一个上级男领导呢?”接下来,王如歌就讲起了自己和柴大树的几次交往。

    一件事是前几年全国粮食体制改革,县粮食系统要实行政企分开,组建粮食集团有限公司,也就是说,所有粮食企业都要从原来的粮食局分离出去,粮食局将由原来的八十人压缩为十二人。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小政府大社会”,或叫“小政府大企业”。

    但紧跟着问题就来了。原粮食局的人谁都不愿意去企业,都知道企业不好干,尤其那几年粮食企业没有不赔钱的。县粮食局召开体制改革动员会以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报名去企业。半个月过去了,县粮食局没有一点动静,设在县粮食局内部的改革办公室没有一个人登门。这个情况,不是身在其中的人,绝对想象不到。问题反馈到当时主管粮食局的副县长王如歌那里,她便和粮食局局长商量了一个办法——男的45岁、女的40岁以上的可以提前退休,当然是退在粮食局,退休以后自然也是吃财政的,而这个年龄线以下的,能留在粮食局的就尽量留下。

    这么一来,还真将就着分配开了。只余出一名,是44岁的一个男同志。王如歌又特例准许这个男同志也提前退休。当然了,人们的普遍心理是既想吃财政饭,又不想提前退休。这个不够岁数的男同志是强拉硬拽进入退休大军的。不过,过后他还是非常感谢粮食局局长,请局长喝了一顿酒。因为他越琢磨越合适,他可以凭年龄优势找关系去补差,一下子就变成拿两份工资了不是?就这样这份改革方案报到市体改委以后,体改委拿不准,便请示当时的主管常务副市长范鹰捉,谁知范鹰捉立马就否了,说:“这还叫改革吗?改革的目的不就是压缩财政开支减轻包袱吗?再说了,男同志年纪轻轻的刚四十五就拿退休金,吃财政,不是把人养懒了、养废了?”

    于是,三柳县的粮食局机关精简方案被打回来了。怎么办?就此罢手吗?不行。正如整个舆论界说的“改革是没有退路的”。王如歌再次往上报方案。这次,她没报给体改委,而是报给了柴大树。她想绕开体改委试试。而且,附上了一纸说明,力陈三柳县粮食企业的困境,如果再把这些被粮食局精简的人背起来,唯有死路一条。难道说,眼看着粮食企业因此倒闭关门大吉就是我们改革的目的吗?还别说,一下子就把柴大树说服了。当然了,这里不能排除柴大树对王如歌有好感的因素。男领导对女下属极端排斥的少之又少,网开一面的倒是屡见不鲜。

    柴大树在王如歌的请示报告上批了一句“仅此一件,下不为例;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便转送给当时的市长。而老市长见批得有理,便也批了同意。柴大树的意思是:粮食局改革以前的人,自然属于老人,可以退在粮食局,而将来——当然了,如果将来粮食局面临新的改革,连十二个人都保不住的话,那么只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不过,到那时候不给出路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文件批回来以后,王如歌对柴大树几乎是感激涕零。每一个做下级的,还有什么比得到上级支持或赏识更值得欢呼雀跃呢?粮食局局长自然要请王如歌一顿。而酒桌上,就把这话传出去了“柴副市长喜欢王如歌”。起初也许是一种庆幸的意思,但传来传去,就变味儿了,成了“王如歌是柴大树的人”,再到后来,就传得更邪了,竟演变成“王如歌是柴大树的情人”。

    后来,三柳县粮食局改革这件事传到范鹰捉耳朵里以后,范鹰捉就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到这个问题。而柴大树也是常委,两个人便针尖对麦芒地较劲起来。当时柴大树的一番话,说得十分到位,让与会者无言以对,虽然,也属于“下不为例”范畴。柴大树是这么说的:“以前我们改革有个口号,叫做‘改革要让老百姓叫好儿’,就是说,伤害老百姓利益的改革不如不改。改革的学费总是要缴,那么,这个学费应该由谁来缴?能转嫁到老百姓头上吗?所以,我认为,王如歌他们报的方案没有问题,就是应该支持!”

    当时范鹰捉也有很多话要说,但想了想,没说。好在书记刘百川以“下不为例”了结了此事。但这种事能做到“下不为例”吗?结果就是其他各县纷纷仿效,挡都挡不住。最后,自然都不了了之。而柴大树偏向王如歌的说法,也在领导班子里传开了。市委班子并不是铁板一块,私下有情人的人自然相信这种事是可能的;羡慕和渴望但不敢弄情人的人,自然也宁可信其有;而坚决反对和抵制情人的人自然更相信这种事是真的,因为他们连分析都懒得分析,对这种事是抱着一棍子打死的态度。虽然,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轻易不会对别人传扬这种事,但如果有人对他们说起柴大树的情人是王如歌,至少他们不会坚决否定。

    当然,涉及王如歌与柴大树的关系,还有一件事。王如歌的爱人马鸣是县畜牧局局长,三柳县近几年把畜牧业摆上突出发展位置,大力调整优化畜牧产业结构,积极转变畜牧业生产方式,加快推进现代畜牧业进程,有力地促进了全县畜牧业的发展。使县畜牧业产值突破10个亿,优质畜产品生产率达90%以上。

    平川市畜牧局感觉马鸣是个人才,便把他调到市畜牧局任办公室主任,并内定为副局级后备。按说只是平调,却引起上上下下不少议论,人们都说是柴大树使了劲儿。其实,是马鸣采取一系列措施,促进了工作,才引起上边重视。比如:技术推广、科技培训、资金扶持、社会治安等方面提供全方位服务,出台了《关于加快畜牧业发展的意见》、《关于扶持畜禽养殖小区(场)建设的意见》,加大财政资金奖励力度,在用地、用电、用水等方面给予政策倾斜,积极鼓励养殖户发展规模养殖,建设养殖小区,把推广应用优良品种作为提高畜禽产品质量的重要途径,争取专项生猪良种补贴资金200万元,在全县各地建有畜禽品种改良点100多个,认真落实动物防疫责任制和责任追究制,投入资金强化防疫措施等等。这些做法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哪个县这么干,哪个县的畜牧工作都能上去,关键在于认真去干。

    三柳的成功之处当然首先是王如歌在资金上提供了支持。但人们没有感觉王如歌从县财政有限的资金里拿出一部分支持畜牧业有什么问题,因为养殖户和大多数农民都盼着得到支持呢。所以,就把目光聚焦在谁和谁的不正当关系上,认为马鸣的上调是走了夫人路线,而夫人走的自然是柴大树这条线。这岂不是天大的冤枉和误会?当然了,对这个问题的表述,也只是王如歌的一面之词。

    还有一件事也涉及王如歌和柴大树,那就是给采石场投资的问题。采石场打一开工就是个赚钱单位,因此一直为县政府直属,是个不折不扣的国企,平均每天的纯收入达到八千块钱。前几年赶上本省至邻省的高速公路修到附近,原采石场场长就找到施工单位谈供应砂石料的业务问题,而对方提出了苛刻的供货条件和巨大的供货要求,显然,三柳采石场的加工能力达不到,要想达到就得买设备。原场长当然拿不出这么多钱,于是便找到王如歌。

    王如歌见事情紧急就直接向柴大树求援了,因为三柳的财政基本属于“吃饭财政”,没多少余钱。柴大树自有办法,他找到市财政局局长,立马就给三柳办下来一笔贴息贷款——三千万,条件也很优惠,是三年还清。三柳采石场便马不停蹄从南方一家路桥机械设备公司引进了系列破碎、制砂等设备,还添置了十辆专门跑运输的卡车和两辆领导坐骑——排气量2.0的奥迪——与县政府的官员平起平坐了。这也是后来退休老同志愿意往这跑的一个原因。

    问题是,设备买进来了,业务接了不少,采石场领导和职工的奖金也没少发,但那三千万还是没还清,或者说还差得多,而高速公路却修过去了,越过这一段人家就不要三柳的砂石料了。当然,人家有人家的理由,那就是,为了节省运费或者三柳的砂石料在质量上差强人意。总之,是把三柳采石场撂旱地儿了。然而,“王如歌与柴大树的关系真真非同一般”的说法却越传越凶。

    人言可畏,这话是没错的,最后,连调到市里工作的马鸣都起了疑心。特别是有一次市里开会,在开人代会的大礼堂,马鸣也去了,他坐在后排,远远地就看见王如歌向主席台走去,仔细一看,是柴大树站在前面了。只见王如歌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握住柴大树的手半天舍不得松开。他心里立即打翻了醋罐子,但他没敢吱声。因为老婆是县局级,自己只是小处长。按平川的习惯,县局级才算得上官员,而小处长根本挂不上。

    于是,他把酸楚的记恨变成了行动,当他每个大礼拜回三柳的时候,总是悄然地提前回家,仔细检查家里有什么可疑之处——柴大树留下的痕迹。他就是一门心思希望找出蛛丝马迹来。其实,他是多么害怕找出蛛丝马迹啊!但当他什么都找不到的时候,就暗暗感叹:“捂得够紧啊!”

    渐渐地,马鸣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王如歌大喊大叫,如果王如歌同他理论,他便说:“显然是你心有他人,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错,我就是一个在市里排不上位的小局的办公室主任,哪里比得了你这个连市领导都围着屁股转的大县长?”终于,王如歌忍无可忍,和马鸣大吵起来。

    王如歌豁出去了,幸亏孩子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否则还不把孩子吓着?虽然马鸣和王如歌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但并没发现王如歌在悄然之中发生的变化,那就是随着职位的上升,已经有点说一不二了。当然,要说这是当一把手的职业病也不为过。当晚,王如歌就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起初马鸣还嘴硬,感觉王如歌明明干了没理的事,还这么理直气壮,离就离,有什么了不起,找出签字笔就签。但当他看着王如歌那秀丽的笔迹和顺畅的行文的时候,他哭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他们自打认识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

    马鸣突然变了主意,明确表态,坚决不同意离婚!而王如歌却坚定地打了一个行李卷,要去县政府办公室睡觉去。她的办公室是里外间,里间有单人床,是平时王如歌中午歇息所用。马鸣去过那里。此时马鸣一把抓住了王如歌的胳膊,一使劲就把行李卷夺了过来,扔到沙发上,说:“怎么,想走?没那么容易!”王如歌以为马鸣要动粗,谁知,马鸣却“扑通”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王如歌无声地抚摸着马鸣的脑袋,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的心里,同样是无奈的酸楚。

    但她迅即抹掉了眼泪,一字一顿地告诉马鸣:“我会一如既往,不会因为舆论而有任何改变,你能承受,咱们就在一起过,几时你承受不了了,那就随时请便,咱家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来,可以随时来,走,当然也可以随时走!”那天夜里,王如歌没带行李,就一个单身,挣脱了马鸣的拦阻,到县政府睡去了。

    不知王如歌那一宿是怎么对付过来的,反正转天一早,她就把办公室主任找来,陪她一起上街买来了一套新被褥和一堆洗漱用品,说是最近工作太忙,可能偶尔会睡在办公室里。而王如歌离家以后,便一直没再回来。吃饭就在县政府的食堂里。偶尔回家,也只是拿些换洗的衣服。

    这么一晃就是半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王如歌闹离婚的消息不算快也不算慢地传到平川市组织部干部的耳朵里。他们感觉这个级别的干部家务事不好干预,但不干预又影响不好,就向市委书记刘百川作了汇报。刘百川便问起马鸣何许人也,在什么单位工作,担任什么职务。组织部干部说,是个处级干部,在畜牧局工作。刘百川又问,表现怎么样?组织部干部说,还不错,是个副局级的后备。刘百川还问,畜牧局有没有该退的副局长?组织部干部说,还真有一个,不过,在他们的后备里,马鸣不是排第一。刘百川道:“这没关系,只怕他不是后备。提起来吧。”

    不明就里的人会说组织部乱提拔人,排第一的没提,没排第一的反倒提了,是不是暗箱操作或是含有腐败在里面?其实,这件事只有组织部干部能理解:把马鸣提起来,就可能稳定王如歌的家庭和工作,那么,三柳县就是稳定的;如果王如歌真离了婚,不仅三柳县会谣言四起,还会波及市政府,如果再搅得柴大树心神不稳,弄假成真也出现跟马萧萧闹离婚的情况,那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因此,谁更高明?组织部干部自然心中有数!

    果然,马鸣提起来以后心情变好,主动向王如歌问寒问暖,关怀有加,于是,王如歌就坡下驴,不久就回家睡去了。但是他们的问题还未从根本上解决,也就是说,他们的关系依然不是很协调。

    当然这些情况说给薄哥达的时候,让薄哥达不能完全理解——以他为人处事的方法,如果王如歌给他做老婆,有十个也早离了!于是,薄哥达看着王如歌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说:“王县长,你这么文静的女同志谈起这些事来一点都没脸红,还真是少见啊!至少在我过去的圈子里没见过。”王如歌道:“我早已麻木了,还脸红什么?光是传到我耳朵里的话,你知道有多难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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