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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英格兰①有好几个美好的州,其中风景最优美的一州有一座树木茂密的山,八百英尺高,名叫埃特里克峰,山上有个几乎很少使用的了望塔——过去人们管它叫“展望台”——从这座塔的平台上,那些喜欢在暑期搜奇探幽的游客(栅栏上还模模糊糊留着他们用铅笔写下的名字,什么米兰达或玛丽啦,汤姆或杰姆啦)可以看到茫茫一片葱郁的林海,主要是枫树、毛榉、白杨和松杉。西边约莫五英里之处,露出一座白色教堂修长的尖顶,标志着昂克维多小镇的所在地,它的清泉一度闻名于世。北边三英里之处,在一座草丘脚下,河边那块空地上,人们可以辨认出一所华丽的房子的尖角阁楼顶(这所宅邸名称繁多,或叫库克家,或叫库克大院,或叫库克城堡,或叫松邸——这是它最初的称号)。

    沿着埃特里克峰南边有一条穿过昂克维多镇继续朝东延伸下去的公路。远方是一块三角地带,许多条泥路和脚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在那边的林地里盘缠交错;另有一条多少有点①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为缅因、佛蒙特、新罕布什尔、马萨诸塞、罗得艾兰和康涅狄格六州的总称。

    斜里歪扭的、铺石子的农村小道把这一带圈起来,它从昂克维多镇起,朝东北方向迂回伸展,一直到达松邸,到达方才提到的那条长长的公路,到达一条短短蜿蜒的小河那里,而在那条河上,靠近埃特里克峰之处架着一座铁桥,靠近库克家架着一座木桥。

    一九五四年一个闷热的夏天,玛丽或阿尔米拉,或者乃至于沃尔夫冈?冯?歌德①,他的名字是一位老派的爱开玩笑的家伙刻在平台栅栏上的,可以看到从公路远远驶来一辆汽车,临近大桥之前,在迷宫似的道路上东探西试。它小心翼翼而又不大有把握地向前摸索行进,一改变主意便放慢速度,于是车尾就象一只后腿踢土的狗那样扬起一阵尘土。有时,对一个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旁观者那样富于同情心的人来说,这辆闹不清用过多少年、半新不旧、蛋形的淡蓝色双门小轿车仿佛是由一个白痴在驾驶。其实,开车人是温代尔学院的铁莫菲?普宁教授。

    那年年初,普宁就在温代尔驾驶学校开始学习了,可是按他自己所说“真正开窍”还是在两个月之后,那当儿他因为背疼不得不卧床休息,没事可干,就怀着浓厚的兴趣钻研那本由州长和另一位专家编写的四十页的《司机手册》,以及《美国大百科全书》里有关“汽车”那一章,其中附有变速器、汽化器和制动器的图片,还有一名格里顿旅游团的团员在一九○五年左右开车陷在一条周围景色荒凉的乡村泥道①沃尔夫冈?冯?歌德(1749-1832):德国大诗人。

    11

    12里的照片。他躺在病床上,扭动脚趾头,扳动幻想中的车档,这时,也就在这时,他才超越初步领略的似懂非懂的阶段,终于豁然开朗。而在实际上课的时候,那位粗暴的教练员束缚了他的才能,哇喇哇喇吼叫一些技术行话,做出一些不必要的指导,转弯时老想从他手中把方向盘夺过去,没完没了地说些庸俗的下流话叫人分神,而惹得一个稳重聪明的学员恼火,因此普宁简直没法把他脑子里驾驶的车子同他路上驾驶的车子在感性上完全统一起来。现在这两方面终于融合在一起。如果说他第一次驾驶员考试失败,那主要是因为他跟监考员进行了一场不合时宜的辩论:他坚决认为车前车后,四周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却要求人养成一种基本的条件反射,一遇红灯就马上刹住车,人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做法更叫一个有理性的大活人感到羞辱的了。第二次他比较谨慎小心,便通过了。一位选修他的俄语课程的毕业班学生玛丽安?霍姆,叫他没法推却,硬把她那辆很差的旧汽车以一百元的低价转让给他了,因为她就要嫁给一位拥有一辆更奢华的汽车的主人。从温代尔到昂克维多途中,还在一家客店里住了一宵,走得慢腾腾,挺费劲儿,不过总算没出事故。在进昂克维多镇之前,他先在一家加油站前面停下来,下车吸一口乡间的新鲜空气。只见一片苜蓿地,天空白得叫人不可思议,从一个窝棚旁边的柴火堆传来一只雄鸡炫耀而间断的啼鸣——一位花花公子的歌声。这只喉咙稍嫌沙哑的家禽偶尔发出的声调,再加上那股扑扑吹在普宁身上寻求赏识和注意什么的暖风,骤然叫他想起过

    去的一个朦胧的消逝了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彼得格勒大学一年级学生,来到波罗的海夏季疗养地的一个小加油站前,嘈杂声啊、难闻的气味啊、哀愁啊——“天有点闷热,”那位胳臂上汗毛挺重的加油员,一边开始擦挡风玻璃,一边说。

    普宁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封信,打开附在信里那一小张油印的草图,向加油员打听从这儿到那个教堂有多远,因为从教堂向左拐就可以到达库克家了,那人长得跟普宁的温代尔学院同事哈根博士甭提多象了——纯属巧合,就跟一个蹩脚的双关语一样乏味。

    “哦,到那儿去嘛,倒是有一条近道,”假哈根说。“那条大道让卡车搞得一塌糊涂,况且弯来弯去,您也受不了。您现在就往前开,穿过小镇,出昂克维多五英里,靠左过了那条通往埃特里克峰的小道,临近大桥之前,见第一个弯就往左拐,那边有一条好石子路。”

    他轻快地绕过车头,又从另一端用抹布猛擦挡风玻璃。

    “您往北拐,然后见路口就往北拐——那些树林里有不少伐木的小路,您只消朝北走,准保十二分钟之内就到达库克家。没错儿。”

    普宁现在已经在树林的迷魂阵里转悠了一个钟头,而且得出结论:“朝北走”,那个“北”字本身对他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也没法解释,他,一个有理智的人,干吗要听一个偶然碰上的、爱管闲事的家伙的话,而不坚持照他的朋友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库克尼科夫(当地人管他叫亚尔?1

    12库克)邀他到他那所舒适的乡村大别墅避暑时给他寄来的学究气十足的明确指示走。我们这位倒楣的汽车驾驶员现在已经彻底迷了路,再也甭想回到公路上去了;他在那两边有沟渠而且甚至有深谷的、车辙甚多的窄道上驾驶经验不多,因此踌躇不决,摸索前进,了望塔上的观望者也许会用怜悯的目光追随这种奇特的景象;可是在那凄凉而冷落的高处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仅有一个自顾不暇的蚂蚁,经过几小时愚蠢而坚韧不拔的坚持努力,总算爬到平台和栅栏(它的autostrada①)那里,跟下面那辆正在行驶的荒唐的玩具汽车几乎一样进退两难、走投无路。风住了。苍白的天空下面,那片茫茫似海的树篷好象没有遮蔽什么有生命的东西。

    可是,没多久突然传来砰地一声枪响,一根树枝崩上了天。

    那边的一片树林本来很安静,这当儿茂密的树梢开始摇曳,又是抖动又是颤栗,棵棵树木依次有节奏地晃动,过后一切又复归平静。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一切同时发生了:蚂蚁找到一根通往塔顶的垂直柱子,又开始鼓起新的热情向上攀登;太阳冒出来了;普宁在那顶顶绝望的时刻,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一条石子路上,路旁有个指给过路人看的、生锈而还闪亮的路标:“通往松邸”。

    亚尔?库克是旧教信徒的后裔,父亲是白手起家的莫①意大利语:供汽车高速行驶的公路干线。

    斯科富商彼奥特?库克尼科夫,文学事业的赞助者,慈善家——这位著名的库克尼科夫在末代沙皇统治时期曾因资助一些社会-革命集团(主要是恐怖分子)而两次被监禁在一所还算舒适的城堡里,可是后来在列宁时期又被控为“帝国主义间谍”而在一个苏维埃监狱里关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后被处死。他的家属在一九二五年左右取道哈尔滨到达美国。

    年轻的库克靠埋头努力,聪明实干,再加上科学训练,逐渐在一家大化工企业里升到可靠的高职。他身体粗壮,慈祥安静,一张大脸毫无表情,正中间架一副小巧玲珑的夹鼻眼镜,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位商业经理,一名共济会会员,一个高尔夫球爱好者,一位既有成就而又谨小慎微的人。他讲一口漂亮而准确、不矫揉造作的英语,只稍微带点斯拉夫口音;他是一位热情的主人,话不太多,目光闪亮,一手端着一杯冰镇威士忌苏打敬客;只在哪位交情深厚的俄国老朋友在他家做客到深夜时,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才会突然讨论起上帝啦、莱蒙托夫啦、自由啦,发泄一通祖传下来的一系列不顾后果的理想主义观点,如果有位马克思主义者在一旁偷听,也会给弄得大惑不解。

    他娶了苏珊?马歇尔,她是发明家查理?G?马歇尔的迷人而健谈的金发姑娘;人人都会想象亚历山大和苏珊必定会生许多健康的子女,因此一听说苏珊由于动过一次手术而终身不能怀孕,我和别的一些好心人都不免大吃一惊。

    他俩还年轻,彼此以一种叫人瞧着舒坦的、老派的纯洁诚挚的感情相亲相爱,他们没有子孙可以聚集在他们的乡村别12

    12墅,而是每逢双数年份的夏季搜罗一些老年俄国人(库克的父辈或叔伯辈)前来度假,单数年份则邀请一些amerikan-ts?

    ①(美国人)——亚历山大商业界的朋友或者苏珊的亲友前来消暑。

    普宁这是头一次到松邸来,我可来过了。人们可以发现许许多多俄国流亡者——一九二○年前后离开俄国的自由派人士和知识分子——云集在这里。您可以在每一小块树荫下找到他们,有的正坐在土里土气的长凳上讨论流亡作家——蒲宁②啦、阿尔达诺夫③啦、希林④啦;有的躺在吊床上,用一张星期日的俄文报纸盖在脸上,一种防御苍蝇叮的传统老办法;有的在廊子里就着果酱喝茶;有的正在小树林里一边散步,一边琢磨当地的菌能不能吃。

    萨缪依尔?罗夫威奇?施波里昂斯基,一位气派轩昂而稳重、个儿高的绅士,和性好激动、口吃而个儿矮的费奥多?尼基蒂契?波罗辛伯爵,都是一九二○年左右在俄罗斯一些省份里为抵制布尔什维克专政而成立的英勇地方政府的民主组织成员,他俩如今正在松树林荫小道上溜达,讨论自由俄罗斯协会(他们在纽约建立的一个组织)下一次跟另一个成立较晚的反共组织举行联合会议时该采取什么策①系俄语。

    ②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诗人及小说家,曾流亡于法国,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③马克?亚历克山德罗威奇?阿尔达诺夫(1886-1957):俄国小说家、传记家与散文家,1919年流亡法国,1941年移居美国。

    ④希林即纳博科夫本人,这是他流亡在欧洲时用的笔名。

    略。从一个让洋槐树遮住一半的凉亭里传出教哲学史的布罗托夫教授和教历史哲学的沙多教授两人激烈辩论的只言片语:“现实就等于持续不变,”一个声音会说,是布罗托夫的嗡嗡的嗓音。“不对!”另一个会喊道。“一个肥皂泡跟一枚化石牙齿一样真实!”

    普宁和沙多都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出生的,比较年轻。别的男人大都过了六十岁,长途跋涉过来的。另一方面,波罗辛伯爵夫人和布罗托夫夫人等几位女士都还没过五十,多亏新世界促进健康的气氛,不但保留了她们的美貌,而且叫她们长得更加俏丽了。有些父母带来了子女——他们都是进大学那个岁数的美国孩子,健康,高大,懒散,别别扭扭,不懂情理,不会俄语,对父辈们的背景和经历不管有什么优越之处一概不感兴趣。在物质和精神生活方面,他们在松邸也好象跟他们的父母迥然不同:他们偶尔会从自己的尺度短暂间转到我们的尺度上来,对一个很有意思的俄国笑话或者一句关切的劝告做出敷衍了事的反应,然后又跑开了,总是保持超然冷漠的态度(以致使人觉得简直生了一窝小精灵);他们宁愿吃昂克维多店铺里的食物,任何罐头食品,而库克尼科夫家在挂帘子的走廊上大摆又长又热闹的筵席,端上来的俄式美味佳肴反倒不对他们的胃口。波罗辛有时会挺伤心地谈起他的子女(伊戈尔和奥尔嘉,学院二年级学生),“我这对双胞胎简直招人生气。在家里吃早点或者吃晚饭的时候,我才碰到他们,尽量想给他们讲点最有意思、最激动人心的事——譬如说,十七世纪俄国遥远的北方选12

    12举当地自治政府啦,或是俄罗斯第一批医科学校的历史啦——哦,对了,顺便提一下,契斯托维奇一八八三年曾经就此专题发表过一本很精采的专著——他们就溜掉,到他们的屋子里去开收音机。”在普宁被请到松邸来的那个夏季,这两个年轻人都来了。但是,他俩从不露面,不知在哪儿呆着呐;要不是奥尔嘉的爱慕者,一个好象谁也闹不清他姓什么的大学生,也从波士顿①开一辆壮观的汽车来这里度周末的话,要不是伊戈尔认为布罗托夫的女儿尼娜,一位长着埃及人那种眼睛和黝黑的胳膊腿儿、上纽约舞蹈学校的、懒散而漂亮的姑娘,跟他还情投意合的话,奥尔嘉和伊戈尔一定会觉得这个偏僻的地方多么沉闷哟。

    整个家务都由普拉斯柯娃在料理,她是个壮实的六十岁老太婆,生气勃勃,显得比实际岁数要年轻二十岁。她站在后廊上,指关节放在屁股上,穿一条自己缝的膨胀如袋的短裤和一件女管家穿的那种有水钻的罩衫,在察看鸡群,叫人看上去可真带劲儿。亚历山大和他的弟弟当年在哈尔滨还是孩子的时候都是由她亲手带大的,如今她的老伴帮她照料这里的家务事,他是个不吭声、呆头呆脑的哥萨克老头儿,一生就喜欢干业余装订书籍的活儿,不管碰到什么老目录或者下流刊物,他都想装订它一家伙,这既是自学,又是给书籍治病;此外,他还喜欢酿果子酒,捕杀树林里的小动物。

    在那个季节的客人当中,普宁跟沙多教授熟得很,后者①波士顿:美国马萨诸塞州首府。

    是他二十年代初在布拉格大学念书时就相识的青年朋友;他跟布罗托夫一家子也认识,他前一次是在一九四九年俄国流亡学者协会于巴比松广场饭店举办欢迎布罗托夫夫妇从法国抵美的正式宴会上见到他们的,当时他还致了欢迎词。我个人对布罗托夫和他的哲学著作从来就没怎么感兴趣,他把晦涩和俗套十分古怪地搀和到一块儿;这人的成就好比一座高山——不过却是一座陈词滥调的高山;但是我对这位无精打采的哲学家的神完气足、体格丰满的妻子瓦尔瓦拉却一向有好感。她一九五一年头一次到松邸来做客之前,压根儿就没见过新英格兰的乡村。那里的白桦树和越橘树蒙骗了她,叫她心理上没有把昂克维多湖同比方说原本与它相似的巴尔干半岛的欧里德湖①相比,却与俄国北方的奥涅加湖②相比,因为她同她的姑妈丽迪娅?维诺格拉多夫,著名的女权运动者和社会活动家,一起逃离布尔什维克来到西欧之前,曾经在那个湖畔度过她最初十五个暑夏。所以,瓦尔瓦拉一看到一只探食飞行的蜂鸟或者一棵花儿盛开的梓树,就会产生一点奇思遐想。那些大箭猪跑来津津有味地啃房子发霉味的老木料,或者那些胆怯的小巧玲珑的黄鼠狼在后院偷食小猫的牛奶,对她来说,都比动物寓言画更有趣。她也让那里她叫不上来名字的奇葩异草和小①欧里德湖:在阿尔巴尼亚和南斯拉夫国境上的湖泊,面积约二百七十平方公里,鱼产丰富,可以通航。

    ②奥涅加湖:欧洲第二大湖,位于卡累利阿芬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和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列宁格勒省和沃洛格达省内,长二百八十四公里,宽九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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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动物迷住了,困惑住了,竟把小黄雀当成了迷途的金丝雀,还听说她在苏珊生日那天,为了布置餐桌,居然把一大把美丽而有毒的常春藤叶子紧紧捧在她那雀斑丛生的粉红胸脯前,得意扬扬和气喘咻咻地跑进来。

    普宁小心谨慎地转入一条两旁长着野生羽扇豆的沙土道,便笔挺地坐好,两手僵硬地紧抓方向盘,样儿就象是个开拖拉机比开汽车更习一惯的老乡,以每小时十公里的头档速度,驶入那一片把库克城堡和石子路隔开的、杂乱无章而又绝对是地道的老松树圈子,这当儿布罗托夫夫妇和身穿长裤的瘦小女人施波里昂斯基夫人首先发现他了。

    瓦尔瓦拉从凉亭的椅子上轻快地站起来——她和罗莎?施波里昂斯基刚在那儿发现布罗托夫在看一本旧书,偷偷犯禁抽了一根烟卷儿。她鼓掌向普宁表示欢迎,她丈夫合上书,把大拇指夹在刚读到的页数那里,用它慢慢晃了几下,向普宁表示他所能表示的最深切友好的致意。普宁熄灭马达,坐在汽车里向朋友们微笑作答。他的绿色运动衫领口敞开着,那件只拉了一半拉链的风衣裹在他那给人深刻印象的躯体上显得紧了点;他低着他那晒得黑不溜秋的秃脑瓜子,脑门上尽是皱纹,太阳穴上有明显的蠕虫似的血管,费劲地开车门,最后终于从车上跳下来。

    “Avtomobil’,kostyum-nupryamoamerikanets(一

    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佬),pryamoAyzenhauer!”

    ①瓦尔瓦拉说,接着就把普宁介绍给罗莎?阿布拉莫芙娜?施波里昂斯基。

    “我们四十年前就认识一些共同的朋友,”那位夫人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普宁。

    “噢,别提那个天文数字啦,”布罗托夫说,一边凑近过来,一边用一根草叶代替他那个一直权当书签的大拇指。

    “你知道,”他握握普宁的手,接着说,“我正在第七遍看《安娜?卡列尼娜》,着迷的程度不下于六十年前七岁而不是四十年前看它时的着迷劲头。而且每次都可以从中发现新的内容——譬如说,我现在注意到列夫?尼克拉耶维奇不知道他的小说情节是哪天开始的:好象是星期五,因为那天钟表匠到奥布浪斯基家来上钟弦,可是列文和吉提的妈妈在溜冰场上谈话提到的却又是星期四。”

    “这又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关系,”瓦尔瓦拉大声说,“谁有那闲工夫想闹清那天到底是星期几呀?”

    “我可以告诉你确切的日子,”普宁一边说,一边在闪烁不定的阳光下眨了眨眼,吸着北方松树散发的熟悉的浓郁香味。“小说情节开始在一八七二年年初,按新历计算是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五。奥布浪斯基早上读晨报时看到有培伊斯特已赴维斯巴登的谣传。这当然指的是弗雷德里希?斐迪南?冯?培伊斯特公爵,他刚被任命为奥地利驻詹姆斯①俄语:汽车,服装——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佬,地地道道的艾森豪威尔嘛!

    12

    13宫廷的大使。在递交国书之后,培伊斯特就到欧洲大陆去度一段时间相当长的圣诞假期——他在那里跟家里人住了两个月,当时正准备回伦敦,根据他那两卷集回忆录的记载,由于英国皇太子伤寒症初愈,伦敦正准备于二月二十七日在圣保罗教堂举行一次感恩祈祷的仪式。可是(odnako),你们这儿可真够热的(izharkozheuvas)!我想我现在该先到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慧眼前(presvetl?eochi,俏皮话)报个到,然后再到他信里描写得那么生动的那条小河里去扎个猛子(okupnutsya①,还是俏皮话)。”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因为公事或者寻欢作乐要到星期一才回家呐,”瓦尔瓦拉?布罗托夫说,“不过,我想你可以在后院找到苏珊娜②?卡尔罗夫娜在她喜爱的那块草坪上晒日光浴呢。快到她身跟前,别忘了先喊一嗓子。”

    库克城堡是一八六○年左右建成的一座三层楼的砖木结构的楼房,其中有一部分是在五十年后重建的,当时苏珊的父亲从杜德莱-格林家族手里把它买过来,为的是修建成一座讲究的旅馆专供富豪们到昂克维多温泉来疗养。这是一座外表既精致又难看的楼房,样式混杂,在剩下的法国式和佛罗伦萨式建筑中耸立着哥特式尖顶;当年的设计师①此段括号内的外文均系俄语。

    ②苏珊的爱称。

    萨缪尔?斯龙一开始设计时大概把这种建筑物归入一种“很适合社交生活最高要求”的非正规形式的北方别墅,被称为“北方”是因为“它的屋顶和尖顶具有巍然高耸的倾向”。这所宅邸是由一些较小的北方式样的房子组成的,带有欢快乃至于有点如醉如痴的模样,杂乱无章地挤在一堆,那些泼辣的尖顶,竖在半空中,还有格式不大相同的房顶啦、不那么完整的尖角阁楼啦、房檐啦、土里土气的突角啦,以及四下里叉出去的其他凸出部分,这一切,唉,只短暂吸引了一阵子旅游客人。到了一九二○年,昂克维多温泉神不知鬼不觉地失掉了它原有的一星半点的魅力;苏珊在她爹去世后,因为在她丈夫工作的那个工业城市的住宅区里还有一所更舒适的住宅,就想方设法要把松邸卖掉,可是没有成功。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已经习惯利用这座城堡来招待他们众多的朋友,苏珊也就高兴这个温顺而惹人爱怜的怪物幸好没有找到买主。

    房子里面也跟外表一样多样化。楼下四间宽敞的大房间,通往那个备有大大方方的壁炉、至今还多多少一少保留当年充当旅馆的痕迹的大厅。楼梯扶手栏杆,至少有一根纺锤形立柱,是一七二○年制作的,那还是盖这所房子时从另外一所具体地点已经没人说得上的、更古老的房子那边拆过来的。饭厅里刻着狩猎和捕鱼画面的漂亮护墙板也是非常古老的。每层楼的六间房间和后楼的两间边房里,您可以在一些不成套的家具当中发现椴木写字台啦,罗曼蒂克的青龙木沙发啦,不过还有各式各样笨重蹩脚的玩意儿,1

    13诸如破椅子啦,灰尘扑扑的大理石面桌子啦,里层镶着点老猴子眼睛那般忧郁的深色玻璃镜的、呆笨的多层架子啦。普宁被安排到楼上东南角一间舒适的屋子住,墙壁上还有金色墙纸的残迹,此外有一张军用帆布床、一个普通的脸盆架子、各式各样的书架、壁灯和涡形装饰的花边线条。普宁使劲推开窗户,冲那微笑的树林微笑了一下,又想起遥远的当年他到乡下去的头一天情景;呆了一会儿,他就走下楼来,身穿一件新买来的藏青色浴衣,光脚套一双普通的橡胶套鞋,如果打算穿过潮湿乃至可能出现蛇的草地,这种谨慎的做法确实可取。他在花园阳台上找到了沙多。

    康斯坦丁?伊万尼奇?沙多,一位敏感而可爱的、纯俄罗斯血统的学者,尽管姓不象(我听说那是源自一位过继了孤儿伊万的、俄国化了的法国人的姓),在纽约一家挺大的学府里任教,至少有五年没见到他十分热爱的普宁了。他俩兴高采烈地亲热拥抱。我本人得承认有一个时期也被这位天使般的康斯坦丁?伊万尼奇迷惑住了——那是在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冬季,我们住在法国南部格拉斯市,每天清晨都在桂树和荨麻树荫下散步时相遇,他那时同另外几个俄国流亡者合住在郊外一个小别墅里。他那柔和的嗓音啦、圣彼得堡绅士发“r”音时小舌颤动的粗喉音啦、他投射出来那种跟驯鹿一样忧郁而温和的目光啦、他用修长纤弱的手指一个劲儿微微捻动那把金棕色山羊胡子啦——总之,沙多处处地方(用一个跟他本人一样老派的文学惯语来表达)都使他在朋友当中赢得一个罕见的好人缘。普宁和

    他畅谈起来,交换交换彼此的心得。这在原则性强的流亡者圈子里并非少见,他们每逢分开一段时期,再次相遇,必定不但竭力了解清楚彼此过去这一段时期的情况,而且还用几个迅速的暗语——其他外语简直没法表达的引喻和语调——来总结一下俄国最近历史的进程:足足为正义奋斗了一个世纪而隐约出现希望之后,紧接着又是三十五年无可救药的非正义。然后,他们话锋一转,谈到身居异乡的欧洲籍教员的本行业务,对于“典型的美国大学生”不懂地理,对噪音无动于衷,认为受教育不过是为了最终得到一个优厚报酬的职业的手段罢了,两人都为此连连唉声叹气,直摇脑袋。然后,他俩彼此探询对方的工作进展情况,双方都对各自的研究项目表现出极为谦逊的态度,略谈几句而已。最后,两人一边沿着草地上一条小径,擦过路边的黄花,朝树林那边一条多岩石的小河走去,一边摆摆各自的健康状况:沙多样儿挺时髦,一只手插在白色法兰绒裤兜里,那件光亮的外套颇为潇洒地敞着,露出里面的一件法兰绒背心,他兴致勃勃地说自己不久就要经受一次腹部检查手术;普宁笑着说他自己每次照透视,医生都白费心机地想推敲出他们称之为“心脏后面的阴影”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倒是一部坏小说的一个好书名咧,”沙多说。

    他们走进树林之前,正经过一个长草的小土山,突然有一个年高德劭的红脸膛老人跨着大步子,从斜坡上下来;他身穿一套绉条纹的薄麻布衣裳,头上一团乱蓬蓬的白发,长一个肿起来的、大草莓似的紫红鼻头,满脸不高兴的表情,13

    13朝他们走来。

    “我得回去取我的帽子,”他走近时戏剧性地大声说。

    “两位认识吗?”沙多喃喃说,一面挥着双手介绍道。

    “铁莫菲?巴夫里奇?普宁,伊万?伊里奇?格拉米尼耶夫。”

    “Moyopochtenie①(久仰久仰),”两人同时说,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握手。

    “我原本以为,”格拉米尼耶夫是位说话罗嗦的人,又接着方才的话碴儿说,“天会象大清早一样一直阴下去。我愚蠢得(pogluposti②)光着脑袋瓜子就出来了。现在太阳烤得我的脑浆子都快焦了。我不得不中断我的工作。”

    他朝小山坡顶上摆了摆手。他的绘画架子立在那儿,在蔚蓝色的天空背景上现出雅致的轮廓。他方才一直在小山顶上画一幅下面的山谷全景,怪里怪气的旧谷仓、弯弯扭扭的苹果树和母牛都已经画好。

    “我可以把我这顶巴拿马草帽借给您,”友好的沙多说,可是普宁已经从自己浴衣兜儿里掏出一块大红手绢,熟练地把四个犄角都打个结。

    “太好了……太感谢了,”格拉米尼耶夫一边说,一边戴好这个头饰。

    “等一下,”普宁说。“您得把这几个疙瘩都抿进去。”

    弄好之后,格拉米尼耶夫就又登上山坡,朝他的画架走①②均系俄语。

    去。他是一位著名的名副其实的学院派画家,他那些深情脉脉的油画——《伏尔加河》、《三位老友(男孩、小马、狗儿)》、《四月的沼泽》等等——如今还使莫斯科一家博物馆增光不少哩。

    “有人告诉我,”沙多一边说,一边和普宁继续朝小河走去,“丽莎的男孩在绘画方面很有天才。是真的吗?”

    “是的,”普宁答道。“更烦人的(temboleobidno①)

    是孩子妈,我想她快结第三次婚了,她忽然把维克多带到加利福尼亚②去过剩下来的暑假;要是按照原来计划,孩子跟我到这里来,就可以有不可多得的机会请格拉米尼耶夫大力指点一下啦。”

    “你言过其实了,”沙多轻声答道。

    他俩来到那条流水潺潺、闪闪发光的小河旁边。在那一连几层比较高和比较低的小瀑布之间有一个凹进去的水潭,正好在白桤树和松树下形成一个天然游泳池。沙多不会游水,便在一块圆石头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普宁这一学年经常在太阳灯下照晒全身,因此他在河边树丛里斑斑点点闪烁的阳光下,脱得只剩一条游泳裤时,浑身呈现一种很深的赤褐色。他摘掉脖子上挂的十字架,脱掉橡胶套鞋。

    “你看,多美啊,”观察力敏锐的沙多说。

    二十来只一式一样的小蝴蝶,栖息在一块湿沙土上,两①系俄语。

    ②加利福尼亚是美国西海岸一州。

    13

    13翅耸立而紧闭着,露出有暗黑点的灰肚子和橙色边缘的后翅上的鲜艳的小斑点;普宁的一只套鞋惊扰了其中几只,它们拍翅绕圈飞了一阵子,显露上身的天蓝色彩,就象蓝色雪花在空中飞舞,然后又落在地上。

    “可惜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没在这儿,”沙多说。“他会把有关这些迷人的昆虫的知识统统讲给咱们听。”

    “他的昆虫学总给我一种故弄玄虚的印象。”

    “噢,可不能这么说,”沙多说。接着,他指着普宁刚从脖子上摘下来的那条挂在一根树枝上的缀着东正教十字架的金链,说道,“你早晚有一天会把他弄丢的。”十字架闪闪发光,使一只飞翔的蜻蜓茫然不知所措。

    “丢掉它,我也许并不在乎,”普宁说。“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戴它纯粹出于感情,而这种感情正成为一种负担。企图把童年的一个小物件一直紧贴在自己的胸骨上,这种做法对身体也毕竟够戗啊。”

    “你也是一位把信仰降低为一种触觉的人啊,”沙多说,他仍然是个希腊东正教徒,为他这位朋友所抱的不可知论的态度表示惋惜。

    一只马蝇,晕了头的傻瓜,落在普宁的秃脑瓢上,被他的胖手一巴掌打晕了过去。

    普宁从一块比沙多坐着的那块圆石头要小一点的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出溜到蓝里透黄的水里去。他发现手表还戴在手腕子上呐,便摘下来放进一只套鞋里。普宁慢慢晃

    动着黧黑的肩膀,蹚水向前走去,一圈一圈的树叶影子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抖动,然后滑落。他停下来,用手拍碎身子周围的闪光和黑影,润湿向前探的脑袋,两只湿手揉揉后脖子,依次泡泡两边的胳肢窝,接着就两手合拢,游进水中,他那派头十足的俯泳使身子两边掀起层层细浪。普宁在这个天然池塘里堂而皇之地游来游去。他一边游,一边发出有节奏的唾沫星子的飞溅声——一半是喉咙里的咯咯声,一半是喘气的噗噗声。他有板有眼地伸开两腿,膝部弯下,然后两腿劈开,同时两臂一屈一伸,活象一只硕大无朋的青蛙。这样游了两分钟,他就蹚出水面,坐在石头上晒干身体。

    随后,他又戴上十字架金链和手表,穿上套鞋和浴衣。

    晚饭是开在那有帘子的廊子上的。普宁坐在布罗托夫旁边,开始搅动botvinia①(冰镇红菜汤)里的酸奶油,粉红色冰块在汤盆儿里叮当作响,他又自动拾起早上没说完的话题。

    “你一定会注意到,”他说,“列文精神上的时间和渥伦斯奇物质上的时间有个明显的差距。在小说半当腰,列文和吉提比渥伦斯奇和安娜在时间上整整落后一年。一八七六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傍晚,安娜投身到火车轮下时,她已①系俄语。

    13

    13经自小说开始生活四年多了,而在列文那方面,从一八七二年到一八七六年那同一时期,几乎刚过了三年日子而已。这是我所知道的文学里的相对论最好的一个例子。”

    饭后,有人建议玩一玩槌球游戏。至于怎样安放弓形小铁门,大家赞成那种由来已久而技术上不合规格的办法,那就是把十个当中的两个交叉放在场地中央,以形成所谓的囚笼或捕鼠夹子。普宁和布罗托夫夫人搭伴,很快就显出在球术上比对手施波里昂斯基和波罗辛伯爵夫人高明得多。木桩一钉好便开始玩起来,这个男人就变样了。他本来是个动作慢吞吞、笨手笨脚、很有点僵硬的人,一下子变成一个活蹦乱跳、默不出声、面带狡猾神情的驼子。好象总轮到他打球似的。普宁低低握着木槌,让它在自己劈开的两条细长的腿之间优雅地晃悠(他为了打这场球还特地换上百慕大运动短裤①,由此而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每击一下之前都先瞄瞄准,灵巧地晃动两下木槌,然后朝球儿准确地一击,球朝前轱辘,他也一直猫着腰快步跟上,到达预计球停下来的地方。他怀着那种研究几何学的劲头,把球击过每个弓形小铁门,激起旁观者一片羡慕的欢呼声。连小伙子伊戈尔?波罗辛,揣着两罐啤酒赶赴秘密的酒会,鬼鬼祟祟打这里经过,也停下来一秒钟,赞赏地晃晃脑袋,然后才溜进树丛。普宁满不在乎地碰撞了,或者毋宁说火箭式地轰击了对方一个球,抱怨和抗议之声就同叫好声混杂①是一种散步时穿的齐膝的短裤。

    在一起了。他让自己的球紧挨着对方的球,用他那小得出奇的脚使劲踩在自己的球上,然后猛捶一下,而把另一个球震出去老远。大家请苏珊评评理儿,她说这种打法完全犯规,可是施波里昂斯基夫人则说这完全许可,还说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的英国保姆管这种打法叫作“打个香港”。

    普宁的球撞击了终点的标柱,球赛也就结束了;瓦尔瓦拉陪着苏珊去准备午茶,普宁便悄悄地在松树下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休息会儿。他蓦地觉得又犯了他成年后犯过多次的那种极不舒服、叫人害怕的心脏不适的毛病。这既不是心痛也不是心悸,而倒好象是叫人肃然地感到沉入和融进自己的周围环境——落日啦、红树干啦、黄沙啦、静静的空气啦。这当儿,罗莎?施波里昂斯基发现普宁独自坐在那里,就趁机走到他身边(“sidite,sidite!”

    ①甭站起来),紧挨着他在长凳上坐下来。

    “一九一六年,也许一九一七年,”她说,“您没准儿从您的一些要好的朋友嘴里听见过我作姑娘时的名字——吉乐——吧。”

    “没有,我想不起来了,”普宁说。

    “反正这也没多大关系。过去咱俩好象没见过面。可您跟我的表兄妹格里夏和米拉?别劳什金挺熟。他们常提到您。格里夏现在住在瑞典,我想——您一定听说过他那可怜的妹妹悲惨的遭遇吧……”

    ①系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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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是的,我听说了,”普宁说。

    “她的丈夫,”施波里昂斯基夫人说,“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人。萨缪尔?勒夫维奇和我同他和他的第一位夫人钢琴家斯威特拉娜?契尔托克都很要好。纳粹把他和米拉分别监禁在两处,他和我的哥哥米夏后来死在同一个集中营里了。您不认识米夏吧,对吗?他有一个时期也爱过米拉。”

    “Tshaygotoff①(茶准备好了),”苏珊站在廊子上用她那可笑而起作用的俄语腔调喊道。“铁莫菲,罗莎什卡②!

    Tshay!”

    普宁让施波里昂斯基夫人先行一步,自己这就跟上来;等她走后,他继续坐在薄暮树荫下,两手紧握那个还在手中的木槌。

    两盏煤油灯恬适地照亮了这座乡村别墅的廊子。铁莫菲的父亲,眼科专家巴维尔?安东诺维奇?普宁大夫,和米拉的父亲,小儿科专家亚科夫?哥里高里耶维奇?别劳什金大夫,正在阳台一个角落里下棋,舍不得离开棋盘,别劳什金夫人只好让女仆把茶点送过去,放在他们下棋那张桌子旁边的一个日本小茶几上,他们那盛茶的、带银托盘的玻璃杯啦,奶油点心啦,黑面包啦,花园草莓(zemlyanika③)

    和另外培植的一个品种klubnika④(“麝香草莓”或叫绿草①系俄语。

    ②罗莎的爱称。

    ③④均系俄语。

    莓)啦,金黄的果酱啦,还有什锦饼干啦,薄脆饼啦,椒盐卷饼啦,烤面包片啦;而在这边,除了没把两位专心下棋的大夫请过来之外,全家其他成员和客人都围坐在廊子另一端的大桌子前,有的轮廓挺清楚,有的在闪闪亮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别劳什金大夫瞎摸了一块椒盐卷饼,普宁大夫聚精会神地移动一个车。别劳什金大夫一边嚼,一边盯视着棋盘他这半边的横方格空位;普宁大夫心不在焉地把一块烤面包片浸进自己那个茶杯里去了。

    那年夏天,别劳什金家在波罗的海避暑胜地租的那所别墅,靠近N将军的遗孀租给普宁家的一所农舍式的小别墅,这座小别墅位于她那一大片尽是沼泽、崎岖不平、黑树林围住的荒凉庄园的边缘。铁莫菲?普宁还是当年那个笨手笨脑、腼腆而固执的十八岁青年,在黑暗中等待米拉,尽管现实生活已经把电灯泡放进煤气灯里,把人们象洗牌那样重新洗了一个过,使他们都成了上了年纪的流亡者,那亮着灯光的廊子已经被牢牢地、毫无希望地永远隔开,我们可怜的普宁却带着一种鲜明的幻觉,觉得米拉正偷偷从那里溜到花园里来,穿过高高的烟草花朝他走来,她那身白上衣和暗白色的花儿混杂在一块儿。这种感觉不知怎地同他胸中蔓延开来的心情恰相一致。他轻轻把木槌放在一边,为了驱散这种苦闷,就穿过那片宁静的松树林,朝房子对面走去。从一辆停在花园工具房附近的汽车上传来收音机播放的阵阵扎扎实实的音乐声,估计车里至少有两位象他一样来访的客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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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爵士乐,爵士乐,他们老得听他们的爵士乐,这些年轻人哟!”普宁嘟囔道,又转向那条通往树林和小河的小径。他回想起他和米拉青年时代追随时尚的爱好,业余演出啦、吉卜赛民谣啦、她的摄影迷啦。她拍的那些艺术快照——宠爱的小动物啦、浮云啦、花朵啦、一片四月的沼泽和那些映在糖一般白的湿雪上的桦树黑影啦、那些站在一辆棚车顶上故作姿态的士兵啦、日落时分的地平线啦、一只拿着一本书的手啦,这些现在又都在哪儿呢?他回忆起他俩在彼得格勒涅瓦河畔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眼泪啊,星星啊,还有她那个暖和和的皮手笼玫瑰色的丝衬里。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二年的内战把他俩拆散了:历史解除了他俩的婚约。铁莫菲朝南流荡,参加了一阵子邓尼金①部队,而米拉全家则逃离布尔什维克到瑞典去了,过后又在德国安顿下来,她最后在那里跟一个俄罗斯血统的皮货商结了婚。三十年代初期,普宁也结了婚,陪同妻子到柏林去,因为她想参加一次精神治疗学家的大会;一天晚上,他在选民大街一家俄国餐馆里又遇见了米拉。他俩只说了几句话,她还是象以往那样带着忸怩的躲躲闪闪表情,从两道浓眉底下冲他微笑;她那颧骨凸出的轮廓、细长的眼睛、纤弱的胳臂和脚脖子,都跟原来一样,永世不变;接着她就跟她那位去衣帽间取大衣的丈夫一起走了,情况就是这样——可是感情上的阵阵隐痛依然存在,就跟您明明知道而又一时记不起来的诗句时①邓尼金(1872-1947):沙皇军队将军,1918年至1920年初组织白卫军与苏维埃政权对抗。

    而会隐隐约约闪现一样。

    那位爱闲聊的施波里昂斯基夫人所提到的往事,以一股不寻常的力量唤来了米拉的形象。这真叫人心烦意乱。

    只有在摆脱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时,只有在临死前那阵神志清醒时,人才能片刻克服这种情感。过去十年里,普宁一直克制自己,为了理智地生存下去,只有永远不再怀念米拉?别劳什金——那倒并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对青年时代的一段平淡而短暂的恋爱的回忆会扰乱思想上的平静(唉,他和丽莎结婚的种种回忆已经够戗,足以排挤掉任何其他以往的浪漫史喽),而是因为在一个连米拉之死这种事都可能发生的世界里,一个人要是对自己还真诚的话,就不可能指望还有什么良心,更谈不上什么知觉,会继续存在。人不得不忘却过去——因为你没法想着这样的事情活下去,那就是这个文雅、娇弱、温柔的姑娘,连带那双漂亮的眼睛、那种甜蜜的微笑,背景是花园和雪景,她竟然被押进一辆运牲口的货车,送到一个灭绝人性的集中营,在那里居然有人往她的心脏,往那个您在过去的黄昏跟她亲吻时可以听见怦怦跳动的心脏,注射石炭酸而惨遭杀害。由于没有正式记录说明米拉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在您的脑海里便一次一次地死去,又一次一次地复活,只不过为了再一次一次地死去:她被一个受过训练的女护士拉走,用那带有肮脏的破伤风杆菌的破玻璃管子注射了一针啦;她被哄骗去淋浴时让渗进去的氢氰酸毒气毒死啦;她在一个堆满浸透了汽油的白桦树枝的土坑里被活活烧死啦。根据普宁在华盛顿偶然与一1

    14名调查人员的谈话,唯一可靠的情况是她由于弱得不能再干苦活(尽管她还照样微笑,还能帮助别的犹太妇女),在到达布痕瓦尔德①,到达那个被响亮地称为大爱特斯堡美丽的林区之后没几天就被挑选出来处死焚化了。那个地方离魏玛只须步行一小时就到了,歌德、海德②、席勒、维兰德③和举世无双的科采布④等文人过去都在这里漫步过。“Aberwarum⑤——可是为什么——”那位人间最心慈的哈根博士会悲叹道,“为什么要把那个可怕的集中营如此贴近那里哟!”因为它确实很贴近——距离德国的文化中心只有五英里路远,那位一向用词正确而闻名的温代尔学院院长,最近在一次毕业典礼上发言回顾欧洲形势时,还极其文雅地称德国为“那个学府众多的国家”,同时他也附带赞美了另外一个刑室,“托尔斯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⑥、拉思科里涅珂夫⑦和其他伟大而善良的人的祖国——俄罗斯。”

    普宁在庄严的松树下漫步。天色越来越暗。他不相信独裁的上帝。他却模模糊糊地相信鬼魂的民主。没准儿死①布痕瓦尔德:德国一市镇,1934年至1945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处设立集中营,残酷屠杀犹太人和战俘。

    ②海德(1744-1803):德国作家和十八世纪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文艺理论家。

    ③维兰德(1733-1813):德国诗人和小说家。

    ④科采布(1761-1819):德国作家和政治家。

    ⑤德语:可是为什么。

    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863-1938):著名苏联戏剧家。

    ⑦拉思科里涅珂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男主人公,一个穷大学生。

    人的灵魂已经组成各种协会,在接连不断的会议上照料人间生物的命运。

    蚊子越来越扰人。是喝茶的时候了。是该和沙多杀一盘棋的时候了。那一阵古怪的情感发作已经消失,又可以喘息了。在远远的小山丘上,就在几小时前格拉米尼耶夫放画架的地方,有两个人影在暗红的天空前现出轮廓来。他们紧偎着,面对面站在那里。人从小径那儿看不清究竟是波罗辛的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呢,还是尼娜?布罗托夫和小波罗辛,要么也许只是象征性的一对,以一种轻松的艺术形式绘制在普宁那正在消逝的一天最后一页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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