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罂离开莘国的日子并不长,来去不足一年。可当罂乘着牛车走入城门,感觉却恍若隔世。
她没有打算在莘邑住下去,一来对莘邑实在不熟,二来觉得带着载,唯恐张扬。于是次日,罂就向莘伯提出去巩邑。
“你不喜莘邑?”莘伯微微诧异,问她。
罂微笑:“并非不喜。只是我在巩邑生活多年,如今归来,总该去见尊长。”
这理由足够堂皇,莘伯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隔日,罂又坐上了牛车,带着载上路了。
莘国地处西方,无论原野或屋舍民风,与商人都有很大的不同。
载似乎兴致不错,一路上,到处张望。
“到处是山,必有许多野兽。”他望着一路上延绵不绝的山林沟壑,眼睛有些发亮。
“可多哩,麋鹿虎狼,什么都有,人在夜里可不敢行路。”赶车的驭者答道,“是故巩邑偏僻,再往西一些,地势平缓易行,野兽便没这么多了。”
载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罂盯着他,似乎在提醒他莫忘了先前叮嘱不要深入山林的话。他讪讪地一咧嘴,不再说下去。
罂突然回来,巩邑的庙宫里炸开了锅。
首先看到她的是两个修补宫墙的仆人,他们大吃一惊,随即高兴地叫了起来。庙宫的众人很快得到了消息,纷纷走出来看,没多久,连白发苍苍的贞人陶都出来了。
“贞人。”罂连忙走上前去,向贞人陶深深一礼。才躬身,她的手臂却被扶起。
“我昨日行卜,曰有吉自东而来,果然不假。”贞人陶笑道,苍老的声音依旧缓缓。
望着那位佝偻的老人,罂也笑了笑,却觉得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起来,双眼不禁发热。
“罂,那是你的夫婿么?”有人指着载大声问道。
罂的脸一讪,这才想起忘了载。
“这是我的好友,名商丙,随我来莘地暂居。”她连忙向贞人陶介绍道。
载方才看着,知道这位贞人深得罂尊敬,亦移步上前,向贞人陶端正行礼:“商丙拜见贞人。”
他声音有力,身量高大,虽衣着简朴,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傲然不迫之气。众人打量着他,瞥到他腰间的铜刀,不掩好奇。
贞人陶笑容可掬,颔首道:“既是罂的好友,住下无妨。”
一番见礼,众人皆欢喜。莘地民风本是好客,罂和载还没有走进庭院,众人已经开始四处张罗着给他们准备屋舍和食物。
看着他们热情的样子,忽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莘伯说得没错,或者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夜幕垂下的时候,庙宫中点起烛燎。当小食开始的时候,贞人陶甚至允许仆人们也坐到席上。
气氛很是热烈,众人像过节一样一边吃,一边滔滔不觉地向罂提出各种问题。
“罂,大邑商大邑商,真的很大么?”
“大邑商的人果真出门都乘车么?”
“大邑商的女子好看么?”
……
“睢罂睢罂!听说商王长得比象还高大,鸟首熊身,能只手擎起巨石,是真的么?”
罂听到正在吃饭的载“噗”了一声。
也有不知死活的人无视罂之前的解释,笑嘻嘻地问:“罂,你夫婿怎不说话?”
这样的问话毫无疑问地惹得罂横来一个瞪眼,众人却吃吃地笑,交换暧昧的眼神。贞人陶微笑地抚着须,却不时闪来探询的视线。
罂尴尬地看向载,他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只低头用食,姿态从容,似乎并不觉半分局促。
“原来如此。”晚上,罂独自面对贞人陶,把自己在大邑商的经历禀告了一番。他听完以后,良久,缓缓叹了口气。
他看着罂,莞尔道:“我见你归来,便知事出有因,果不其然。”
罂赧然,道:“不想还要叨扰庙宫。”
贞人陶摇摇头,叹口气:“世事不定,平安归来也是大幸。大邑商的庙宫可代天子行卜,贞人若有歹心,势可祸国。”
罂听着他的话,心里有些沉重,默然不语……
“你来莘国,王子跃想来还不知晓?”贞人陶忽而问。
提起他,罂一怔。
“我遇到国君亦是偶然,想来他还不知。”罂答道。
贞人陶颔首,却又问:“那商丙,亦与此事有关?”
罂心里捏把汗,觉得那目光向明镜一样。
“商丙孤身在外,我恐天寒难捱,故而邀他同来。”她故作镇定地答道。
贞人陶微笑,不再追问。
“罂,”他缓缓道,“人虽有命,降世有生却不易,勿枉费真心。”
罂眉头动了动。
“贞人可知道些什么?”她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莫测,疑惑地问。
贞人陶却不答话,像过去一样咧咧嘴,露出无齿的笑容。
巩邑的生活平静而悠闲。
罂重新当了作册,帮贞人陶整理离开大半年以来变得狼藉不堪的藏室。
载对埋头整理文牍没有兴趣,宁可与仆人们一起干些修缮搬运的活。他还跟邑中几个狩猎好手交上了朋友,时常结伴出去打猎,给庙宫里添些野味。罂知道他有傲骨,不喜欢白白受人恩惠。做这些事的时候,除了叮嘱他小心,并不阻止。
巩邑不大,罂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周遭。
庙宫外又开始有年轻男子徘徊,仰慕的歌声不时越过矮墙传进来。日子似乎又回到从前,庙宫的人们看到罂就感叹地笑,劝她以后也不要走了,没人唱歌的日子当真无趣。
载却似乎不太乐意,皱着眉头说巩邑的人怎么这般散漫,庙宫乃祀神之所,竟敢来唱野歌。
罂听得这话,觉得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些唱歌的人也有不少女子,就是冲着他来的。
载的长相其实很出色,承继了妇妌那样细致的眉眼,又有商王那样高大结实的身材,走起路来带风一样矫健。这样的条件无论放在哪里都引人注目,何况是偏僻的巩邑。他每每出去,身后总会跟着好些偷窥的女子,还有家长来向贞人陶打听载的身世,想跟他结亲。
可惜载总是黑着一张脸,不但对男子没有好脸色,女子们看了也不敢上前。若非亲眼所见,罂几乎不相信他是大邑商那个风流不羁的王子载。
天气渐渐寒冷,却不像去年那样凛冽,直到腊日将近,才下了一场雪。
莘伯像从前那样,给罂赐了贝。不过数目上翻了番,罂拿到了两贝。她想了想,在一个圩日出去换了几幅细麻布回来。
到了腊日前夜,她拿出两套崭新的麻衣,一套给贞人陶,一套给载。
“哦!还有我这老叟的!”贞人陶手里拿着麻衣,笑得很高兴,牙也不见眼也不见。
“你还会裁衣?”载看着衣服,眼睛也亮亮的,脸上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神色,瞥着罂,“能穿么?”
罂瞪眼,作势收回。
载连忙抓着衣服跳开,这才露出开心地笑容。
一年至终,即便有诸多不顺,商王仍然在腊日前夜设下隆重的筵席。
灯火辉煌,大殿上酒肉飘香。乐师在堂下奏乐歌唱,像是要跟人们的欢笑声较劲一样,铙鼓敲得热闹。
许多老臣都被请了来,商王性本好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放声大笑,酒喝了一尊又一尊。妇妌担心他的身体,在一旁相劝,却被商王不耐烦地喝斥,只得沉着脸坐在一旁。
“你不去劝?”少雀在席上看着,觉得商王畅快得反常,提醒跃。
“劝什么。”跃神色淡淡,喝一口酒,“我已同那些臣子打过招呼,再过一刻他们就会离开,父王自然作罢。”
少雀扬扬眉,知道这父子二人现在关系微妙得很,也不多言。
“兕方怎只有一个上卿?”稍倾,他往不远处瞄了瞄,讶然问,“兕任不来?”
睢罂失踪以后,跃追了几日就被商王召回大邑商。此后,谁也没有提过睢罂的名字,跃每日周旋于国事庶务,少雀没见他笑过,也不再听他说什么闲聊的话语。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把自己累死誓不罢休。
但是,仍有一些小细节引起少雀的注意。
比如,跃每隔几日就有亲信从人自大邑商外面归来,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比如,从前与他关系密切的兕方似乎沉寂了下来,妇侈、兕骊还有兕任突然间都离开了大邑商……
“嗯。”跃低低答道,似乎心不在焉。
少雀早有预料他不会主动说出什么,瘪嘴“哼”了一声,闷头用膳。心道还是自家的妇人好,什么秘密都不瞒自己。
“看那边。”少雀捅捅跃的胳膊,示意他看向侧方。那边,十几名妙龄女子,衣饰华丽鲜亮,在席上欢笑得娇声一片。
“那些都是贵胄家的女儿,如何?大王特地为你挑的。”
“我去城墙巡视。”跃看也不看,却拿着铜刀起身离席。
“你不去同大王……”少雀话还没说完,跃已经大步走远。
“啧!”他没好气地摇摇头,只得继续饮酒。
寒风从外面吹来,脸上微热的酣气被吹散,一阵清醒。
喧嚣被抛在身后,跃走下石阶,深深呼吸,吁出一口浊气。
天空中,河汉横亘,无数星子汇聚如海。
跃仰头望着,忽而想起那时在亳邑,天空也是如此美丽。心被牵绊着,隐隐作痛,跃握着铜刀的手紧了紧,片刻,双目恢复黑沉。
刚出宫门,不料,差点撞到人。跃一惊,连忙止步。
“呵,原来是跃。”一个拿腔拿调的声音传来,跃看去,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衣着华丽,两只眼睛盯着他打转。
“长兄。”跃认出来,愣了愣,向他行礼。那是商王的长子,名氐,年龄最大的儿子。
王子氐看他一眼,点头权当还礼,阴阳怪气地笑:“听说你现在可是小王了,嗯?”
“氐!说话怎这般无礼!”一个呵斥的声音在他后面响起,跃看去,却见一名鬓发斑白的妇人走过来。
跃认出来,那是妇奵。妇奵是商王的王妇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她在商王未继位的时候就伴随左右,生下了王子氐。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虽出身卑微,在宫中却没人敢惹她。跃与她并不熟悉,但一直以庶母之礼相待。
跃向她行礼道:“母奵。”
“王子。”妇奵露出满面笑容,和善道,“王子用膳不曾?”
“用过了,我还需去巡视城门,故而先行一步。”跃答道。
王子氐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妇奵瞪他一眼,转向跃,微笑道:“王子辛苦,城头风寒,还须添亦才是。”
跃颔首,再礼过,也不多言,转身走开。
“不就是钻了小王不在的空子,傲什么!”看着跃离去的身影,王子氐白一眼。
“住口!”妇奵怒斥他,“人家再怎样也是嫡子!你给我收敛些!”
母亲训斥,王子氐不好反驳。
“哼!”他不忿地扭头,朝宫内走去。
腊日那天,众人都要去大社祭拜,罂和载也去了,献上备好的干果和脩肉。
回到庙宫,罂拿出胶墨,把门上已经淡了的“福”字描清晰一些。正写着,忽然,眼前横过来一样物事。
罂诧异地抬头,却见载立在身旁,手里拿着一支笄。
“给我的?”罂看看载,又看看那笄,诧异地问。
“嗯。”载的脸被寒风吹得发红,挠挠头,“我在外面逛了一圈,看到这个,觉你你或许喜欢。”
罂接过那支笄,只见它是用角雕成的,外表磨得光滑油润,做成一段树枝的样子,笄首有整齐舒展的树叶。
“桃枝?”她问。
“嗯。”载停了停,补充道,“卖笄的老叟说腊日买这个好,可除秽辟恶。”
罂点头,他挑得不错,自己近来时运的确有些背。
“多谢。”她璀然一笑。
载看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撇向一边。
“这是什么?”他忽然指着门上的字问。
“福。”罂答道。
“福?何意?”
“祈安康之意。”罂笑笑,“你的门上也要写么?”
“不要。”载一脸不屑,“画得乱七八糟,一看就知是你胡乱生造。”
正说话间,庭院里有人喊了一声:“罂!”
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几个羌仆已经把雪人堆好。一人呵着白气,兴奋地向她招手:“你来看看!”
罂走过去,太阳底下,两个雪人并立在庭院里,足有十几岁的少年那么高。脸上嵌着石子做的眼睛,嘴巴画得弯弯。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罂,今年为何要堆两个?”
“这两个一模一样,总该有些分别才好。”
罂朝他们笑笑:“这有何难。”说罢,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禾管,插在一个雪人的嘴角上;拾又起地上的笤帚,塞在其中一个雪人的怀里。
载看着她完成,愣了愣。那两个雪人并立着,叼着禾管的当然是罂,而另一个……他看向罂,目光染上些深邃。
“呵!原来是一对。”羌仆们笑起来。
罂也笑,神色平静:“去用膳吧。”
说罢,她看看雪人,深吸口气,转身朝庭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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