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们的住所不大,比贞人那边要显得简陋一些。小臣让人收拾了一下,把一间放杂物的小厢房腾出来,将罂安顿进去。
“所幸还有空室。”小臣看看收拾干净的厢房,苦笑地对罂说,“否则你要跟巫女住一处,贞人毂又该说我巫卜不分。”
罂看到自己可以独处一室,心中亦是庆幸,向小臣一礼:“多谢小臣。”
小臣又吩咐仆人搬来些简单的案榻茵褥等物,安排妥当之后,与从人各自行礼离去。
松明在壁上“噼啪”地燃着,小室里只剩下罂一人。她看着周遭陌生的四壁,已经累得没有心情去思索许多。她揉揉发僵的肩膀,阖上房门,走到刚收拾好的榻前,将外衣一脱就躺了下去。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满耳都是“笃笃”的敲门声。
“……册罂,册罂!贞人毂叫你去庙宫!”一个声音在门外喊道。
罂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激灵,在榻上翻身起来。
门缝外面透着白日的光亮,罂身上穿的还是昨夜没来得及换下的衣服。她连忙答应一声,从角落的包袱里翻出没穿过的衣服,七手八脚地换上,再把头发整理整理,赶紧开门。
太阳光淡淡地从屋檐上方洒下,门外,小臣站在那里,一脸着急。
“快跟我去庙宫,那边等着哩!”他不等罂行礼,催促道。
罂答应着,随他离开小室。
太阳已经出来,昨日黄昏走过的宫室道路,如今看起来并不十分曲折。小臣引着罂,沿小道穿过一间间的屋舍和回廊。路上,罂看到了许多人,皆面敷白粉,神色肃穆,似乎都是庙宫里供职的人。
小臣带着罂来到庙宫中一处宽敞的殿堂之中,才进门,罂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这里面摆着好几排的案几,二三十人坐在案前,都在专心致志地抄写文牍。
“是册罂么?”一名中年人踱着方步走过来。
小臣见到那人,连忙行礼,道:“册宰,这就是册罂。”
原来是庙宫作册的头。罂看看那人,亦行礼。
册宰颔首,对罂道:“庙宫要抄眷文牍,正缺人手。”说罢,他指指不远处一张案几,道,“贞人毂已将你入册,今日起,你就在此抄眷。”
罂答应一声,朝那案几走过去。
她才坐下,一名小臣抱着一摞简牍放在她案前,罂看去,叠得足有两尺高。再看向邻近的案席,一名作册正在抄眷,旁边已经叠了厚厚一堆新牍。
似乎发觉到有人在看,那作册抬起头来。
目光相遇,罂愣了愣。只见他眉目俊秀,肤色白净,竟是个美貌的青年。
也许看到罂是个女子,青年脸上也露出讶色,却随即收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对罂点点头,继续低头抄写简牍。
“这些简书,明日册宰就要查验,作册须加紧才是。”拿简牍来的小臣对罂说。
罂看着那些简牍,心中一阵叫苦,面上却不动声色。
“知晓了。”她颔首。
小臣退了出去。
案上放着写刻工具,罂深吸口气,调好胶墨,擦亮刻刀,埋头工作起来。
四周安静得很,只有书写的沙沙声和刀具的刮刻声。罂手中握笔,照着简牍的内容,在新牍上流利地书写。
抄眷的对象都是些记事的简牍,许是年代久远,虫蛀霉变,有的已经快要朽烂了。罂才动笔不久,就发现有个字被虫蛀得模糊,看了好久也辨认不清。
她无法,看向旁边那青年作册,犹豫了一下,开口:“吾子。”
青年低头写着,似乎没听到。
罂清了清喉咙,微微提高音量:“吾子。”
青年怔了怔,抬起头来。
罂一脸虚心,举起牍片指着那个字,问:“子可知这是何字?”
青年看着那牍片,片刻,道:“莞。王伐莞方。”
罂了然,礼道:“多谢。”说罢,低头继续抄写。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罂听到有人说要出庭中歇息。她抬头,日头已经挂在檐角,竟已经快到午时了。
堂上的作册们纷纷停笔,不少人起身来活动活动四肢,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有小臣提着漆桶进来,给作册们添水。罂一早起来还水米未进,觉得口中干燥,便想请小臣把自己面前的水杯满上。才放下笔,她忽然发现旁边站着个人,吓了一小跳。
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正看着她的字迹。
“你这字形甚异,是何人教授?”青年慢条斯理地问。
罂暗自平复着心跳,答道:“家中长者所授。”
“哦?”青年又问,“你是新来的作册?”
罂颔首。这时,她这才发现除了青年,周围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盯着她看。
“从何方来?”青年问。
“睢国。”
她话才出口,作册们议论纷纷起来。
“我昨日听册宰说有个睢国作册要来,不想是个女子。”有人道。
“也好也好,”旁人笑着接话,“省得别人说庙宫里只有巫女好看。”
青年也笑,看着罂,道:“未知子何名?”
“罂。”罂答道。
青年颔首:“原来是册罂,我名癸。”
罂正要说话,忽然,肚子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她窘然。
册癸明显听到了动静,讶道:“你未进食么?”
罂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册癸笑笑,转身向一人招呼道:“宥,你不是有糗粮?分些与我。”
叫“宥”的人是个瘦高个子,就坐在册癸后面。听得这话,他抬头看看册癸,将身旁一个布袋递给他。
册癸将布袋打开,掏出一大块糗粮,递给罂:“吃吧。”
罂讪然,看看那边的册宥,片刻,颔首接过:“多谢。”
小臣把罂的水杯倒满水,罂吃着糗粮,觉得肚子慢慢地舒服起来,不禁一阵心满意足。
“你一个女子,怎会当作册?”册癸看着罂,好奇地问。
罂嘴里嚼着食物,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册宰在堂上道:“不得出声,继续抄眷!”
册癸朝那边斜了一眼,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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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邑商虽大,罂初来乍到,生活的天地却有限得很。抄眷的任务繁重,几日来,她早出晚归,不曾有机会到外面去。
不过,她并不算孤独,因为她认识了住在附近的巫女。
这些巫女都是些妙龄女子,平日里敷粉涂脂,打扮得很是美丽。刚来到的时候,巫女们对这个睢国来的女作册也很是好奇,结伴到小室里来看她。一来二往,她们熟稔起来,常常在一起说话;有时罂遇到一些生活上的小问题,巫女们也总能帮忙。
“那些巫女,你勿离得太近。”册癸提醒道。
“为何?”罂不解。
“这都不晓。”册癸瞥她一眼:“你可曾见过她们之中有年老之人?”
罂想了想,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大龄的巫女。
“可知为何?”册癸道,“这些巫女都是外方贡来,无一不想着做生妇。她们每日涂粉抹脂,就是为了能被那家贵族看上。”
罂觉得这话偏颇得很,摇头道:“不见得吧,我见她们举止甚是规矩。”
册癸轻蔑地说:“那是你不会看。经常出入庙宫的贵族,几个不与巫女有些瓜葛?”
“像你父亲那样?”这时,正在后面案上写字的册宥淡淡插来一句。
册癸脸红,横他一眼:“多舌!”
罂好笑地弯起嘴角。
几日来,她跟册癸也熟悉起来。
听旁人说,册癸出身不错,父亲似乎是个什么侯。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他在作册中间很吃得开,册宰对他也要礼让三分。他面容也长得俊气,每次从庙宫中昂首挺胸走过,总能收到巫女或过路女子的缱绻目光。
罂曾经好奇地问他为何要当作册。
册癸对这样的提问很不满意:“什么为何当作册,你以为大邑商的作册是一般人可当的?”说罢,他指指作册的厅堂,“别处的这么多作册么?”指指倒水的小臣,“别处的作册有侍从之人么?”说着,脚踢了踢柱子下的铜础,“别处的作册有铜础大殿么?”最后,他指着罂,“还有你,你若不是宗女,来得了大邑商么?”
罂哑然。他说的都是事实,的确如此。
册癸虽平时喜欢摆出一本正经地模样,接触之下,罂发现此人是个十足的话痨。罂性格随和,与册癸十分谈得来,在她面前,册癸似乎有一种过来人的使命感。虽然罂不曾有机会出去,她却从册癸的嘴里知道了许多人和事。
他说,商王即位几十年来,掌管庙宫的贞人换过三位,都很有名。现在的贞人毂更是权重,经手商王所有的占卜,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还说到兕骊。
今日,罂又见到了兕骊。她不知为了什么事到庙宫里来,罂远远望见她站在庭中,与册宰说话。
册癸也望见了,就指着她对罂说:“看那边那女子,知道她是谁么?”
罂点头:“知道,是兕骊,兕侯之女。”
册癸讶然看她。
罂笑笑,道:“我只知晓这些,她是生妇么?”
册癸冷笑:“她才不是生妇,她母亲是生妇,只不过她总爱装得跟生妇一般。”
罂了然,道:“如此,她将来也会做生妇么?”
册癸摇头:“她才不想做生妇,她想做王妇。”
“王妇?”
册癸瞥罂:“你知道她喜欢谁么?”
“谁?”罂问。
册癸一脸神秘,看看旁边,对她低声说,“王子跃。”
罂愣住。
“王子跃的母亲后辛是兕人,兕骊就一心借此亲近王子跃。”册癸继续道,望着远处与册宰说话的兕骊,微眯着眼,“她以为人人都不知哩。”
“如此,那王子跃喜欢她么?”罂轻声问。
“我怎知。”册癸扬扬眉梢,不以为意地说,“我又不是王子跃。”
罂还想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册癸册癸!”
二人望去,却是一名作册走过来,对册癸笑道:“你听说了么?过几日大王要在宫中苑游,册宰说了,我等也可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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