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渐渐静寂下来,远处的钟鼓乐声几不可闻,凌晨冷洌的寒风中,人们都已陆续回家,整个东都洛阳,经过大半夜的繁忙喧闹,慢慢沉入了睡眠,然而今夜,注定有人是无法入眠的。
狄府内堂,仍是灯火通明,狄仁杰靠在椅上随意翻书。狄春不愿回房去睡,只伏在几上打盹,一时轻轻发出鼾声,狄仁杰见状暗叹一声,拿了件夹衫给他披上。
看了会儿书,不免担忧阿玉,只觉心中烦躁,书页上的字似都一个个模糊不清起来,狄仁杰揉揉眼,暗自苦笑:难道真是老了?如今也这么沉不住气了。
正想着,院中脚步响起,门开处,阿玉捧了一个小盒,快步跑了进来,李元芳默默随在其后。只见阿玉脸色平静,全不似平日里般喜怒皆形于色,双目清澈,也不像掉过眼泪的模样,只略有一丝疑惑不解,狄仁杰微觉几分诧异,一夜之间,这小丫头倒似又长大了不少。
阿玉见狄仁杰一夜未睡,狄春也刚擦着睡眼醒来,知大家担心自己,忙把面圣之事急急地说了起来。
此行还算顺利,阿玉伺机面见天后,奏明了东宫鬼魂杀人一案的始末,又将面具呈上,演示了所谓调动阴兵的真相,力陈太子并无谋反之念,此案源起是团儿心怀不轨,嫁祸于人,而乐工安金藏,只为不齿团儿等陷害皇嗣,激忿之下做下了杀人之事,恳求天后念其情可悯,从轻发落。
阿玉从容道来,不见一丝激动,狄仁杰却深知要将案情一一讲述清楚实为不易,常人见了天子,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何况此案之中,天后听信馋言,错杀二妃在先,分析案情之时,自然要小心措辞,万不能惹怒了天后,因之更是难上加难。对于阿玉,还有一层不能明说的危险情感。
李元芳在宫门外守了半夜,担心的是,她一日之前,才刚得知自己身世,当时情境,不知她是如何应付过来的?待见阿玉平安回来,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只是一路无语,此刻看阿玉侃侃说完,像是说的旁人之事,与她全无相关,再看阿玉时,目中犹显出几分忧色来。阿玉望向李元芳,璨然一笑,自怀中香囊取出那小玉虎,轻声道:“李大哥,我只想留个念想,我娘还是梦中那个抱我、给我唱歌的娘,玉儿也还是从前那个玉儿。”
狄仁杰闻言与李元芳相顾一笑,都为阿玉高兴。狄春糊里糊涂地摸了摸头,心想正说着案子,怎地忽然又说起什么娘亲来了?忍不住道:“阿玉姑娘,那后来到底是怎样?陛下听了后,可说了什么?”
阿玉摇摇头,将手中的小盒放在案上,看向狄仁杰道:“陛下看过面具的神秘之处,听我说了半日,我偷眼看去,只见她有几次微皱了皱眉,却不说如何发落此案。末了,吩咐婢女去拿一盒渍梅赏我,低声吩吩了那婢女几句,又道‘难为这孩子说得齐全,怪伶俐的,就赏些梅子你吃。’只叫我回了家再打开,我也不知何意。”说着在一旁坐了下来,以手托腮,暗自思量。
狄仁杰打开盒子,见一盒梅子渍在蜂蜜中,闻着蜜香扑鼻,微一沉吟间,哈哈大笑起来:“东宫无险矣!”
众人不解何意,狄春上前去看,只见蜜汁中还浮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伸指挑出一看,原来是一粒鼠屎,不由大愕:老爷有什么好高兴的?
狄仁杰笑眯眯道:“孙亮食梅的故事你们都听过罢?”
李元芳眼中一亮,阿玉已快嘴抢道:“这个我知道,三国时,东吴主孙亮要吃渍梅,遣黄门到宫内的仓库去取,取来的蜜中有鼠屎,孙亮便问库吏:‘黄门是否跟你讨过密吃?’回答说:‘是的,但我实在不敢给。’孙亮说,那事情就明白了,鼠屎必是黄门放进去的。黄门不服,左右的人请求交有司判断,孙亮说,这很容易弄清楚。就命人剖开鼠屎,说若外湿里干,则是后放进去的;若里外皆湿,则是收藏时就有的。结果剖开一看,果然外湿里干,黄门于是服罪。——可这与案子又有什么关系了?”
狄仁杰笑道:“陛下赐你渍梅,意在说明:对于此案,她就如故事里的孙亮一般,已洞察原由,孰事孰非,她心中雪亮。再一层意思,赏赐与你,是对你的褒奖,而不责罚,由此可知,东宫一案,已无危险。”
阿玉长吐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她会如孙亮般,处罚来俊臣等人么?”
狄仁杰叹道:“恐怕现在还不会。来俊臣等一班酷吏,仗着陛下宠信,确是无恶不作,害了不少忠良,那是因为对陛下而言,他们还有用处,但这种宠信必然不会长久,他们终将落个惨淡收场。”
一时众人无语。
李元芳忽道:“天后命阿玉回家再打开盒子,又出了这样一个哑谜,难道她已料到是大人在暗中查案?”
“我早说过,以陛下之能,可不要想着能糊弄过去。只是究竟涉案众人,会怎样发落,最快也要天明才能知晓,但愿他们都能熬过这一关啊。”
李元芳与狄春不免感叹,转头去看阿玉,却见她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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