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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或者不幸,快乐或不快乐,无论何种,你一样都要成长。
成长,面对更远的天空,面对更多的挫折
那便是区别
85年10月17日雨天
小雪,你好吗?
我在这里不快乐,非常不快乐,香港的一切都很陌生,连他们讲的话都是我听不懂的,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啊,我好想妈妈。
爸爸说来机场接我的公公婆婆是我们的爷爷、奶奶,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他们总是说妈妈不好,不许我提妈妈,更不许我提外公外婆,连我想打电话回家都不准。
记得我们当初说过要让爸爸妈妈复合的么,你有没有努力啊,我可是每天都跟爸爸说我要妈妈,可是他只会皱着眉什么话都不说。你说我们还有没有希望?
现在我一个人睡一个房间,一个人一张床,晚上冷清清的,总是睡不着,好想念妈妈以前总是睡前给我们唱的歌啊。
85年12月20日晴天
小雪,奶奶是巫婆。
她把我写给你的信全部藏起来了,还骗我说把信寄掉了。她不喜欢我,因为我更爱妈妈和外公外婆。
知道吗?我们要搬家了,可是搬到哪里,新家的电话是多少,他们谁都不肯告诉我。我好害怕,小雪,她们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如果你和妈妈找不到我怎么办?小雪,我好想回家,为什么大人们要分开?!
爸爸又喝醉了,现在正躺在沙发上睡觉,一身的酒气。
小雪,爸爸不再是以前的爸爸了,以前他还会陪我们看星星,讲故事,可现在他连看我一眼都想不起来。他只是整天喝酒,连爷爷奶奶劝他都不听,每次喝醉,奶奶就会骂妈妈,说都是妈妈害的。可是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美丽的人,她怎么会害爸爸呢?
小雪,我不该跟爸爸走的。
我好害怕。
85年12月30日晴天
小雪,新年快乐!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爷爷奶奶在收拾行礼,我问他们到底要搬到哪里,奶奶说我们要回台北了,我马上就可以和你们团聚了。
我太高兴了,一定是爸爸和妈妈要和好了,我们又可以住在一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快乐。好了,不写了,反正我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86年10月20日晴天
小雪,分开已经一年了,你和妈妈还好吗?外公外婆身体还好吗?
我昨天做梦,梦见我们一家在蒲公英田里野餐,满天的蒲公英好美好美,我梦见我跟着蒲公英飞了起来,飘啊飘啊,可醒来却发现自己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
你不会想到我现在在大陆,在一个叫做大连的城市。这里很美,有湛蓝的海水,整洁的街道、清爽的空气,可是没有你们,一切都那么没意义。
可能我要永远住在这里了,因为爷爷把香港的鞋厂搬到了这里,奶奶说我们不回去,不去香港,更不会去台北了。爸爸和爷爷每天都在工厂里忙,很晚才回家。奶奶对我越来越凶,常常骂我,还会打我耳光,我讨厌奶奶,讨厌大连的新家,我也讨厌爸爸,因为他欺骗了我。欺骗女儿的爸爸不是好爸爸。小雪,我不要留在大连,你叫妈妈赶快来把我带回台北去。小雪,求求你,赶快来!我好想你们!
“夏冰,你躲在哪里?夏冰,你给我出来!”
门外传来老妇人略显歇斯底里的吼声,夏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纸和笔放进口袋里,拉开厚重的窗帘。
“什么事?”她从窗台上跳下来,双手插在背带牛仔裤的裤兜里,故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女孩子家爬到窗台上象什么样子!”夏于秀英着眉瞪着10岁的孙女,这个小鬼头整天看见她象看见仇人,一见着她这幅样子就让人生气。
“要开饭了,快去洗手,来晚了可没你的饭吃。”夏于秀英再次瞪了孙女一眼,转身出门,没有看到夏冰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她曾经非常盼望有个孙女,想过要好好疼她,给她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一年前仲文带着夏冰回到香港时可把她高兴坏了,为她布置了最漂亮的儿童房,买了最时髦最漂亮的衣服,联系了收费不吝的贵族小学,所有好吃的好玩的恨不得都捧在夏冰的面前。可是这样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夏冰对所有人都一副畏缩而抗拒的样子,夏冰整天哭嚷着要回台湾,要找妈妈和外公外婆的坚持,夏冰心存幻想希望父母复合的白日梦,都让她心生厌恶。这是她的孙女,他们夏家的种,可心却总向着向家人,不管她对她再好,都是白费。
于是,在听说大陆吸引外资办厂的消息之后,她就说动老伴将香港的工厂关了门,举家迁徙到大连,她要阻断了所有和台湾联络的可能性,她要让他们向家这辈子都找不到仲文,找不到夏冰。
不要怪我!夏于秀英愤愤地想着,要怪就怪向晴那个坏女人,如果不是她,她们母子不会分开10年,她的孙女不会和她关系那么僵,仲文也不会天天郁郁寡欢、借酒浇愁。要怪就怪向晴,这一切都是报复!报复他们毁了她的儿子,毁了她的祖孙情。
趁着大人午睡的时候,夏冰溜出家门。
周末的街头,人来人往,这座海港城市虽然没有香港和台北繁华,但蓝蓝的天,时而扑面而来的咸咸海风,却让人心旷神怡。这里的人很友好,民风淳朴,虽然她是外乡人,却从来没人欺负过她。夏冰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是被爸爸和奶奶骗到这座城市来的,她一定会喜欢上这里。
脚步停驻在邮局门口,那是她今天开溜的目的地,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信,那是她离开妈妈和小雪之后写的信,虽然因为奶奶的阻挠最终没有寄出去,但是她好不容易偷偷攒够了邮费,总算可以联络家人了。
“邮差叔叔,我想寄这封信。”夏冰小小的个头刚刚及上柜台。
“这信是要寄到那儿去的?邮票贴好了吗?”柜台上的服务员微笑着接过夏冰手里的信封,“嗯,这信是寄去台湾的?”
“是的,台湾台北市。”夏冰掂起脚尖把地址指给他看。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没告诉你吗?我们这儿是不能把信直接寄到台湾去的。”
“爸爸有说过,可我不相信,我爸会撒谎骗人。”
“你爸没骗你,是不能寄。”
“为甚么?”
“因为……”营业员顿了顿,觉得这么复杂的问题有点难解释,“我们跟台湾关系……就好象……好象两姐妹吵了架,所以彼此不再来往,不通邮,不通航,不通商。”
夏冰不解地皱着小脸:“我和我姐姐吵了架,还是好姐妹,还能相亲相爱。你们为甚么不能和好?叔叔,你还是帮我把这信寄了吧,求你了!”
“这个……这个,”营业员无奈地摇头,“该怎么说好呢?说了你也不懂。我也帮不了你呀。”
信退还到夏冰手里,仿佛把一个期望掐灭了。
“真的不能寄吗?”夏冰喃喃自语到,“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妈妈?”
10岁的夏冰并不知道,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永远不会有答案。
室外阳光灿烂,10月的海滨城市秋高气爽,气候宜人。可是踽踽独行的夏冰无法感受,她能看到的只是自己投射在柏油马路上的孤独身影。
在大海的彼端妈妈此刻也在找她吗?
Whydobirdssuddenlyapear
Everytimeyouarenear?
Justlikeme,theylongtobe
Closetoyou.
Whydostarsfalldownfromthesky
Everytimeyouwalkby?
Justlikeme,theylongtobe
Closetoyou.
……
唱针在黑色胶木唱片上一圈一圈转动着,Carpenters磁性温宛的歌声在室内忧伤地流转。
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向晴打量着这幢她居住了10年的小屋。
“Closetoyou”,曾经是她和仲文最爱的歌曲,无数次在这客厅、在这水晶灯下,他俩和着音韵旋转着轻快的舞步。在她耳边仿佛还在回响仲文和着吉他,用生疏着指法配合他低沉嗓音轻喃“Justlikeme,theylongtobe,Closetoyou……”
曾经在这里有过欢笑,有过泪水,只是现在所有一切美好和痛苦的回忆都将被埋葬。
“太太,还有什么需要搬的?”
身后的搬场工人打断她的沉思。
环顾客厅,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白布,仿若尸体。
“就这些,麻烦你们了。”
搬场工人将行礼一件件搬到门外的车上,房产公司的人在大门口贴上了“吉屋待售”的告示。
“妈妈,”夏雪扯着向晴的衣角,“我们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乖孩子。”向晴蹲下身子紧紧搂住女儿,泪不知不觉涌上眼眶,“除了你,这里再也没什么值得妈妈留恋的。”
“妈妈不哭。”懂事的小雪用手轻轻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小雪陪着你,小雪不会离开妈妈的。”
“小雪……”向晴把头埋在女儿幼小的怀抱中啜泣,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几乎击溃了她生活的全部信心,到最后唯一可以给她安慰和支持的竟然是她只有10岁的女儿。
“妈,爸,你们放心去吧,我和小雪会好好活下去的。”
风猛烈地刮着,吹乱了向晴一头长发,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静静站在父母的坟头,看着墓碑上父母微笑着的相片,倍觉辛酸。
一年前,仲文带着小冰决绝地离去,走得时候带着一身恨意,他恨她将他束缚了10年,更恨她义无返顾要他离去。他并不知道,她让他走只因为了解他活得不幸福,只是希望他能够自由翱翔,天狼星太远,她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它的女主人,但为什么要阻止他去追寻的脚步呢?
但直到现在,她都无法确定当时的决定是正确还是错误,尤其是同意让仲文带着小冰回香港。每次她和小冰通电话,都能听见女儿的哀伤和思念,从女儿的话语中她知道她很不快乐,而仲文的家人对待小冰也不象她想象的那么亲。每一次挂上电话她都有一种冲动,立刻冲到香港把女儿接回家。
但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当她在父母的支持下终于下定决心不管仲文的家人如何反对要把小冰带在身边时,却发现仲文家中的电话不再有人接听,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拨打过去永远是冗长的拨号音。等她按照地址寻到夏家时,早已人去楼空,邻居只知道他们搬了家,但搬到哪座城市、哪条街巷却一无所知。
向晴绝望了,她知道这决不是仲文的一时疏忽,如果他想惩罚她,那他选对了方法,她被痛失女儿的伤痛还有仲文的绝情几乎击溃。
然而上帝并没有这样就放过她,当她的人生最需要安慰的时刻,一场空难带走了她毕生依赖的父母。原本开开心心要到美国去旅游的父母,竟然遇到了空难。
她永远记得人生中最痛苦的那短短几天,守在电话机前,整天开着电视,只为了等待航空公司公布失踪和死亡乘客名单。等待,等待,那一刻她才明白人生中最无奈的事情是除了等待束手无策。
最终,她的父母没有逃过这次劫难,86年从台北飞往美国洛杉矶的MH329航班有273乘客遇难身亡,成为当年航空史上最惨的悲剧,她的父母便在其中,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深夜,她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短短数月中接连失去亲人的悲痛将她完全击倒,但当她看到小雪望着她时依赖的眼神,睡觉时紧紧搂住她的细小臂膀,她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她不能让唯一剩下的女儿去体味她所承受的痛苦。如果她之前的人生只能用悲惨和失败来形容,她不能够让这样灰暗的阴影影响她唯一的女儿,她必须好好活着,她必须重新活着。
“妈妈,我们要到哪里去?”
风中,蒲公英满天飞舞,夏雪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唯恐一不小心随着蒲公英一起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去一个重新开始的地方。”
一九八六年的夏末,向晴带着夏雪离开台北,迁居台东。
隔年,台湾政府解严并开放大陆探亲,台湾记者首次到大陆采访。当时通过电视屏幕看着两岸亲人团聚场景的向晴和夏雪并没有想到,她们夜夜想念的家人此刻在海的另一边与她们收看着同样的节目,并同样把那份深切地想念埋在心底。
“夏日最后玫瑰”,悠扬的歌声从街边的花店悠扬的飘出,颇为吻合这夏末秋初的时节。斜阳黄昏,两名女孩一前一后正笑闹着在校园的绿荫道上行进着。
“嗨,”身材有些微胖的短发女生上前拍了拍正仰头闻着空气中桂花香的长发女孩。
“永希,又怎么啦?”长发女孩回转头,清丽面容,悠然的甜笑,斜阳在她发尖跳跃着金灿灿的光芒,那份灵动与美好连同性的永希都看呆了。
“唉!”永希夸张地长叹一声,“难怪每天放学都有男生跟着我们屁股后面转,连我每次看见你都会心动啦!”
“你少来啦!”长发少女娇嗔,脸上飞过一抹红晕。
“别不承认,你转身看看呀!”永希指了指身后,一个小男生跟在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正探头探脑想来搭讪,又有些不好意思。
“喂,想约阿雪去吃冰淇淋吗?”永希转过身,叉着腰大咧咧地朝男生招手。
小男生脸刹那间红了,扭扭捏捏道:“……没有……”
“哦,没有就是不想喽,我们阿雪还打算应约呢!”说罢,永希朝夏雪挤挤眼睛,胖胖的脸上一副搞鬼的表情。
“真的!”小男生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被全校男生评为校花的夏雪会愿意和自己去吃冰淇淋。
“你别闹好不好!”夏雪轻轻撞了永希,这个家伙就喜欢惹是生非,班里的男生总是被她耍得团团转,“其实我——”
夏雪说到一半被永希阻断,“阿雪说,想要请她,先得请我。”
“好啊,一起去吧!”男生豪爽的点头,心中暗喜。
“什么一起去,得先跟我单独约会,过了我这关,你才能跟她约会。”永希昂高头颅走到男生面前。
“这样啊……”男生为难地看着她,又转头依依不舍地看向夏雪,痛下决心,“……那……还是算了吧。……对不起阿雪,我先走了。”
说罢拔足就走,头也不回。
“岂有此理,不给我面子,气死我了!!!”永希站在当场顿足捶胸,“我有那么可怕吗??”
夏雪在一旁早就笑弯了腰:“这叫自找没趣。”
“你还幸灾乐祸?”永希瞪大了铜铃眼,一个箭步追上前去轻捶夏雪,肥胖的身躯异常轻灵,两个身影在暮色沉沉地校园的小路上一路追一路跑,洒满欢笑。
这就是永希,胖胖地、永远喜欢恶作剧、创意无限的女生,夏雪在台东求学生涯中最要好的同学。
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小路两边丛丛的果园,闻着空气散发着草木和水果的甜甜清香,听着耳边好朋友呱噪而走调的歌声,夏雪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这里是台东,她和妈妈搬来生活了七年的台东。没有台北阴沉晦暗的天空,没有台北死气沉沉的钢筋丛林,也没有台北冷漠的人际关系,这里一切就像阳光一样暖暖地,灿烂地,夏雪知道她爱上了这个地方,而且会一直爱下去。
与永希挥手道别,夏雪拐到了一条小路上去,远处在林荫深处的冒着炊烟的白色小屋便是她的家。
老远,她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朝她挥手,喊着她的名字,然后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站在他的身边,带着恬静的微笑,与他一起迎接女儿放学归来。
这是她梦想很久的温馨画面,而现在终于实现了。
“妈妈,爸爸。”夏雪打着招呼,快乐地朝他们走去。
“今天怎么样,考试顺利吗?”
一进门,张石开就接过夏雪的书本,紧张兮兮地过问她的考试成绩。
“放心吧,老师说如果我保持正常的水平,台大没有问题。”夏雪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自豪地朝父母微笑着。
“那就好,那就好。”张石开开心地敲着桌子,“晚上得喝两盅,还是小雪争气呀,比你两个不争气的哥哥姐姐强多了。”
“石开,别这么说孩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长处。”向晴阻止丈夫批评自己的一双儿女,同时忙进忙出的张罗着晚饭。
“妈,我来帮你!”夏雪走到母亲身旁。
“不用。”向晴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有张嫂呢,你休息一下,一会就开饭了。”
“嗯。”夏雪听话的点头,哼着歌走上楼梯,去她自己的房间。
这就是夏雪现在的生活,安稳而舒适。她还记得七年前刚刚和妈妈来到这块陌生土地的情景,一切都是陌生的,心中满是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她们这两个来自台北都市人在这里仿佛是异类。
是张石开帮助了她们,这个善良的农场主在第一次见到向晴后就惊为天人,夏雪的懂事听话也让他心生怜爱。就这样,他常常出现在她们生活中,在她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无私的援助。与夏仲文相比,张石开没有出色的相貌,没有浪漫的气质,也没有他卓越的才华。但他的踏踏实实,他的勤劳务实,却让向晴母女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还记得那个雨雾蒙蒙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万物复苏的青草气息。夏雪牵着妈妈的手,在牧师面前将自己唯一的亲人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那个人有着宽阔的肩膀,善良醇厚的微笑。夏雪知道,妈妈找到了她的幸福,而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姐姐,在这里我开始了全新的人生。我觉得很幸福,很满足。如果你看到妈妈这几年脸上祥和平静的笑容,你就会明白她有多快乐。
你呢?虽然我不知道你和爸爸到底在哪里,但是我相信我们一定会重逢。
我希望你幸福,和我们一样的幸福。一定会的!”
坐在书桌前,夏雪慢慢合上日记本,本子的封面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中一对年幼地女孩站在蒲公英田里正对着满天飞舞的羽绒挥动双臂。
童年时的回忆一幕幕在夏雪眼前回放,把日记本拥到胸前,夏雪喃喃自语:“小冰,你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呀!”
“……白雪公主从此和王子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下课铃将夏冰由梦中喊醒,有一瞬间她迷糊地不知道此刻身在何方,但只是抬一抬头,看着讲台上口沫横飞的物理老师捧着课本勤奋布置作业的样子,她就立即回归现实——她在这里,一个叫做大连的城市,城市里某个高中校园的某间教室里。
是啊,她以为她在哪里?童年时妈妈给她讲白雪公主故事的粉红色婴儿房里?那实在是久远久远到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地方。而现在,“妈妈”和“幸福”这样的字眼就像童话一样不可实现。
“夏冰,放学了,一起走吧!”同班同学陈倩仪走到她座位跟前。
“嗯,就来。”夏冰点点头,伸了一个懒腰。
周围的同学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黄昏时分,对这些正在发育中的青少年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赶回家去吃热腾腾的晚饭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当然,除了夏冰。
一想起回去之后将要面对的状况,她不由皱起眉头,手中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她实在讨厌那个冷冰冰没有一点人气的“家”。
“今天晚上得好好研究这张志愿书了,你想过要考哪所大学吗?”挥舞着上午才发下来得高考志愿书,陈倩仪问着夏冰。
“大学?上大学是你们这种幸福的人的专利,嗳,没那个福份啊,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得面对现实,走我该走的路!”夏冰耸耸肩,有气无力地迈出教室,寂静的走廊上回响着空洞的脚步声,一如她的内心,“我能上完高中就算不错了。”
“别太消极,也许情况很快会好起来,你爸不是快出狱了吗?”陈倩仪安慰着身旁的夏冰,她家离夏冰家很近,因此夏冰家的情况她都很清楚。
“唉,出狱了又怎么样,”夏冰长叹一口气,“我才不敢指望他呢!每次到监狱去看他,都是那个死样,木无表情,一声不吭的,我还怕他出来以后,我又多一个包袱。照顾两个老家伙已经够呛了!”
“不管怎么着他也是你爸呀。”
“是吗?”夏冰反问着,嘴角挂着嘲讽的冷笑,“我倒希望没这么个爸爸,如果他没有把我生出来就更好!”
“你呀!”陈倩仪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中学六年的同校,她看着夏冰从开朗热情变得死样活气,这能怪谁?
“这呀,都是命!”夏冰不耐烦地摆摆手,“哎哟,我得赶快走,要不就迟到了。”说着便匆匆朝楼下停车棚跑去,她的那部老坦克自行车正停在那里。
“喂,你上哪儿去呀!”
“还能去哪儿?兼职呗……”空洞地走道里回荡着夏冰的声音。
“你到底兼了几份差使呀?”看着夏冰远去的身影,陈倩仪喃喃自语,第一次体味到一种悲凉的感觉。
夏冰的路是孤独的,也许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陪她一起走。
铁锈斑斑的自行车在马路上艰难行进着,夏冰已经习惯了自行车各个部件在运作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嚣叫声,更习惯路人们在看见一个俏丽的学生骑着一部完全够得上扔进垃圾桶标准的自行车时所露出的诧异眼神。
她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如果连活着都是那么辛苦的事,那么别人的眼光算个屁!”夏冰冷笑着,夜风吹乱她的长发在夜色中挥舞着妖异的姿势。
天色已经渐暗,前方的道路显得暮色沉沉,辨不清方向,也许她的人生正是如此,永远在暗色中行进,找不到一丝亮点。
爷爷大小便失禁,奶奶整日整夜的哭泣,家里的存款用尽,债主们冲进门来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搬走……恶梦般的往事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都能让她骇出一身冷汗。
三年前,仲文的合伙人携卷工厂订单款项逃到国外,于是债主们把无辜的仲文告上法庭,以商业欺诈的罪名起诉,最终将他投入监狱。这场劫难对夏冰一家是毁灭性的打击,一夜之间夏冰的爷爷中风瘫痪,奶奶刺激过深神志不清。诺大的重担直直的落在尚未成年的夏冰身上。
“是命啊,你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奶奶苍老而隐藏着恶毒诅咒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夏冰狠狠摇头,将杂念甩到脑后。用力地踩着自行车,朝今天打工的地方前进,打工,打工,这才是活下去的根本啊,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小雪,这就是我的生活,对于人生我已经没有什么期望了。如果幸福真的存在的话,那也一定不属于我。我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放眼望去,茫茫的世界竟然都是陌生人。小雪,如果你能感应到我的绝望,那就祝福我吧,祝福我早日脱离这恶梦的日子,无论用什么交换,哪怕是和魔鬼交换灵魂也没有关系。小雪,你听到了吗?”
“小冰!”
夏雪从恶梦中惊醒,梦中她看到年幼时的夏冰掉入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转而她又漂浮在漆黑的激流中,被层层漩涡席卷,朝她伸出乞求的手臂。
“是梦,幸好是梦。”夏雪安慰着自己,窗外阳光正好,小冰一定正从甜美的梦中醒来,迎接新的一天。
“小姐,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走下楼梯就看见家里的佣人张嫂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新鲜的火腿煎蛋和三明治,在她的座位前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继父一向坚持孩子长身体的时候要合理的膳食和充足的营养,而夏雪略显削瘦的体型成了他重点补充的对象。
“小雪啊,周末也这么早起啊?”正在桌上看报的张石开朝继女露出开心的笑容,“友好和友明要有你一半勤劳和听话我就不用这么操心啦。”
“爸,你大早就烦心这些事,小心长白头发哦!”夏雪咬了一口煎蛋和继父打趣。
友好和友明是张石开和亡妻所生的一双儿女,可惜两个孩子生性娇纵,仗着家里有点钱就无法无天,让张石开甚为头疼。如今看到夏雪的乖巧听话更是后悔没有花时间好好教育他们。
“不要老说友明和友好,他们毕竟是孩子,会伤自尊心的。”抱着一大捧百合走进门的向晴正巧听到他们父女俩的对话。
“自尊心?他们要是懂自尊这两个字就好了。”张石开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对自己的两个孩子实在没什么信心。
“哇,百合好香,是从山上摘的么?”夏雪故意放大语气打断父母的争论,她也不喜欢友好和友明,他们总是找机会欺负她,但她不想这样的话题影响父母一天的好心情。
走到妈妈面前帮她把花插到花瓶里,夏雪故意把花放到张石开面前。
“真好看。”夏雪赞美着,对着继父做鬼脸。
张石开笑了,能够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儿也就够了,是不是自己生的有什么关系。
“金针山上的野百合已经不可以摘了,小雪啊,这是爸爸苗圃里人工培育的新品种。”看着眼前怒放的白色花朵,张石开语重心长的对着女儿念叨,“你以后一定要找个好老公,帮爸爸振兴家业啊,这么大个果园和苗圃就指望着未来的女婿喽!”
“爸,你胡想什么呀!”夏雪在继父的打趣下涨红了脸。
爱情,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太遥远的字眼。
不是吗?
午后的一场雷雨,让正在逛街的夏雪措手不及。
遥遥地看见原处有的一座骑楼有避雨的地方,于是想也不想朝那里奔去。
“哎唷!”
夏雪惊呼,刚刚跑到那里一个收势不及便和另一个躲雨的人撞在一块儿。
“小姐,你没事吧”
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转过身正对上一双有神而俊挺的眼睛。
“我没事。”夏雪轻声道谢,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英俊的面容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局促。她微微迈开几步,身子缩在骑楼的边缘处,和他格出一段安全距离。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男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和她说话。夏雪抬起头,看见他正脱下身上的外套递到她面前。
“你这是——”夏雪诧异地看着他。
“别误会,你身上都淋湿了,如果觉得冷的话,这件外套可以穿上。”男子朝她微笑,他没有忽略她被雨打湿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再一次,夏雪仔细地打量这眼前的人,他有一双温柔含蓄的眼眸,穿着米白的休闲上衣、灰蓝色长裤,显出他的颀长与气质干净。
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她的内心,夏雪只记得自己呆呆的接过他的外套,呆呆的披上,呆呆地让自己的鼻翼周围充斥着他衣服上清爽而好闻的味道。有始而终,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扑通,扑通,在她耳边形成心动的节奏。
那个雨天,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占据她记忆的男子。
“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帅不帅啊,有黎明那么帅吗?”
“你有没有问他名字,电话号码啊?不然以后怎么联系呀?”
“还有,还有——”
“什么都没有!”夏雪大喝一声,终于打住了永希喋喋不休的询问。
“人家只是好奇吗?”永希有些委屈地看着她,难得从夏雪嘴里听到她对某个男子的仰慕之情,这实在是让她好奇,究竟是这样的男子才能让夏雪念念不忘。
“不过是一面之缘。”夏雪悠然的叹息,心底有一抹失落。
那个雨天,她和他萍水相逢,雨过天晴之后,便各自东西,唯一留驻的便是对方清晰映入记忆的面容。
“啊,那以后岂不是见不到了?”永希扼腕。
“看缘分吧。”
玻璃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节奏欢快的旋律在餐厅洋溢。
“我们顺利毕业干杯!”
“预祝大家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毕业在即,夏雪和班里的同学聚在学校附近的餐厅聚餐,一个月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对未来的不可预期的展望和对同学的离愁使这次聚餐气氛异常热烈。
“可以请你跳舞吗?”某男生借着酒意终于鼓起勇气,邀请暗恋了三年的夏雪跳舞。
“好啊!”夏雪欣然应允。
舞池里尽是同学们两两成对的身影,永希和班上最瘦弱的男生配成一对,尽在舞池当中表演夸张而高难度的动作,惹得边上的同学笑得东倒西歪。
“小姐,陪我们跳一曲吧。”
原本和乐的气氛,在出现两个太保之后立刻变调。这两个太保一眼相中了夏雪,推开与她共舞的男生,对她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对不起,我不和陌生人跳舞。”夏雪冷冷点头,转身即走。无奈,无论她走到何处,这两个太保就把她挡在何处,大有非跳不可的架式。
“妹妹,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安慰一下咱兄弟俩寂寞的心情嘛。”把夏雪围着中间,两个小太保逐渐把她包围。
“喂,喂,你们以为玩老鹰抓小鸡啊,别碰她!”一旁的永希看出不对,立马出头拉开夏雪,“要跳自己跟自己跳!”
“关你屁事!母猪!”太保恼羞成怒,一把把永希推到地上。
场面顿时混乱,原本跳舞的人群纷纷停下脚步。夏雪同班的男生冲了过来。
“你们少欺负人!”
“欺负了又怎么样?”
当场两拨人马就打在一块,现场只听见桌子移动,餐具碎裂,有人呼痛,有人尖叫的混乱声音。可惜没多久,向来只把力量放在书本上的男生显然出于弱势,几记重拳男生们便各个脸上挂彩趴在地上。
就在两名太保得意洋洋时,一个人影快速移近,闪电般左右出拳,两个太保同时被打中。两人向后退了几步,痛得以手掩面,抬头看来者何人。
“人渣!!”
站在他们面前的黑衣男子不屑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显然这个称谓再度激起太保的斗志。他们两个同时想他出拳,三个人再次在舞池里缠斗了起来。
“你没事吧。”永希挤到夏雪身边,拉了拉她衣袖打算和她趁乱开溜,可是拉了几次夏雪竟然毫无反应。
“怎么啦?”
“是他。”夏雪喃喃地说着,眼光紧紧缠绕着在舞厅中央与太保拳来脚往的身影。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虽然无数个雨天,她坐在窗前回味两人相遇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她从未奢望自己还能够再次遇见他。
然而,现在,他就在这里,在她面前,在她不到50公分的距离。夏雪痴痴的想着,浑然不觉危险正在临近。
一把本来射向黑衣男子的弹簧刀由于失了准头正不偏不倚地朝夏雪的方向飞来。
“小心!”众人惊呼,眼看夏雪闪避不及。
一道身影扑向夏雪身侧,将她猛地一拉,刀险险从她脸侧飞过,深深刺进身后的桌腿。
“谢谢!”夏雪狼狈的躺在来人的怀中,抬起眼眸,视线所及又是那双有神而俊挺的眼眸。
“警察来啦!”身后有人打呼,两个太保早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一方手帕递到夏雪面前,黑衣男生将夏雪扶起,轻声在她耳边低语:“你的脸脏了,擦擦吧,我先撤了!”
夏雪接过手帕,呆呆地看着黑色地身影从窗台飞过,消失在夜色中。
“哇,好像侠盗罗宾哦,真是我的偶像!”永希对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这个奇人。”
还能遇见吗?夏雪在心底默默问自己。她知道不管如何,今夜他已经深深嵌入她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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