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国内作家 | 港台海外 | 外国文学 | 青春校园 | 都市生活 | 韩 流 | 影 视 | 历史军事 | 古代文学 | 短 篇 | 读书评论 | 最新资讯
网络原创 | 言情 | 玄幻奇幻 | 科幻 | 恐怖灵异 | 仙侠修真 | 武侠 | 侦探推理 | 官场小说 | 鬼故事 | 盗墓小说 | 传记纪实 | 作家列表
  努努书坊->《错中错》->正文
第10-11节

    十

    朱莉自从跟达尔西分手以后,就经常望着挂钟。她心不在焉地听夏托福尔说话,眼睛不由自主地寻找客厅的另一端同人谈话的达尔西。有时他一边同那位业余统计学家谈话一边注视着她,她简直受不了他那平静而尖锐的眼光。她觉得他对她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支配力,她再也不想躲避这种力量。

    她终于要自己的马车了,也许是故意,也许是出于忧虑,她一边问一边望着达尔西,眼光似乎在说:“你浪费了半个钟头,这半个钟头我们本来可以谈一谈。”马车来了。达尔西始终在谈话,他显得神情疲倦,对于老缠着他不放的提问者感到讨厌。朱莉慢慢地立起身来,握了握朗贝尔夫人的手,然后向客厅的门走去。她很惊讶而且有点生气地发觉达尔西仍然留在原地不动。夏托福尔紧跟着她,手挽着她,她机械地接受了他的手臂而没有听他说话,差不多可以说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朗贝尔夫人陪她走过前厅,还有另外几个人一直把她送到马车旁。达尔西继续留在客厅里。她坐上四轮马车以后,夏托福尔微笑着问她,单独一个人在夜里赶路害怕不害怕,并且补充一句,说只要佩兰少校弹子打好了,他马上会乘双轮马车紧紧跟上。朱莉心神恍惚,听见他的声音才清醒过来,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听懂。她像所有女人在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报以微微一笑。然后,她向所有聚拢在石阶上的人们点头道别,马儿就拉着她飞快地走了。

    恰好在车子开动的刹那间,她看见达尔西从客厅里走出来,脸色苍白,神情忧伤,双眼注视着她,仿佛向她要求一个单独的告别。她已经走了,带走了不能单独向他点一点头的遗憾,她甚至于想他会因此而不高兴。她早已忘记了他没有亲自,而是让别人把她送上马车的;现在似乎过错完全在她这方面,她责备自己,好像自己犯了大罪似的。几年前她唱歌出丑以后离开达尔西时对他的感情,还不如这一次这么强烈。这不仅因为岁月的消逝增加了感情的力量,而且由于对她丈夫积累起来的愤怒也加强了这种感情。也许,她甚至觉得夏托福尔对她有一定的吸引力——虽然这时候她已完全忘却了夏托福尔——也使她决心让她对达尔西更加强烈的感情任意放纵,而不觉得后悔。

    至于达尔西,他的思想属于性质平静的那一类。他很高兴地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唤醒了他许多幸福的回忆,而且认识她大概可以使他在巴黎度过一个更愉快的冬天。可是,一旦她脱离了他的视线,在他身上剩下的就只是愉快地度过了几小时的回忆,这个回忆虽然甜蜜,但是一想到要睡得很晚,而且要赶20公里路才能上床,这甜蜜就打了折扣。我们放下达尔西不提,让他沉溺在那些庸俗的思想里,紧紧地裹住大衣,十分舒服地斜坐在他租来的马车里去胡思乱想,从朗贝尔夫人的客厅想到君士坦丁堡,从君士坦丁堡想到科孚①,从科孚想到半打瞌睡。

    ①科孚,希腊的一个岛。

    亲爱的读者,如果你愿意,我们来跟着德·夏韦尔尼夫人吧。

    十一

    德·夏韦尔尼夫人离开朗贝尔夫人邸宅的时候,夜晚漆黑,周围的空气沉闷,令人窒息,不时划过闪电,照亮了周围的景物,使黑色的树影在苍茫的橙红背景上显现出来。每来一次闪电,天空似乎加倍地变黑,车夫连马头都看不见。不到一会儿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便爆发了。雨点,起初是大滴而稀疏地落下来,很快就变成真正的倾盆大雨。四面八方的天空像着了火一样,天上的炮队开始轰鸣,震耳欲聋。受了惊吓的马儿猛力喷气,举起前蹄不肯前进;可是车夫已经饱餐了一顿,他的厚外套,尤其是他喝过的酒,使他不怕雨水和泥泞的道路。他猛抽可怜的牲口,那副勇猛劲头正跟恺撒在暴风雨的海上一样。恺撒对舵手说:“前进吧,你运载着恺撒和他的命运哩!”①

    ①典出古希腊传记家普路塔克的《恺撒传》。

    德·夏韦尔尼夫人并不害怕雷电,根本不理会那场暴风雨。她只是重复着达尔西对她说过的话,很后悔可以跟他说很多话而没有说。突然间她的马车遭到猛烈的一撞,把她的思路打断了;同时窗子的玻璃四散纷飞,响起了一下预兆祸事的折裂声,原来她的马车跌到一个壕沟里面了。朱莉除了害怕以外,倒也没有别的损伤。可是雨下个不停,一只车轮折断了,车灯熄灭了。四周看不见可以避雨的房子。车夫咒骂,跟班骂车夫,对他的笨拙的驾驶表示不满。朱莉坐在车子里,询问怎样才能回到普……地方,或者应该怎样办才好;可是她的每一个问题得到的总是这个叫人失望的回答:“这不可能!”

    这时候远远地听见有一辆马车沉重地驶过来了。过了一会儿,德·夏韦尔尼夫人的车夫很高兴地认出了他的一个同行,他同他在朗贝尔夫人的食堂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喊他停下来。

    车子停了下来;车夫刚说出德·夏韦尔尼夫人的名字,那辆出租马车上的一个年轻乘客便亲自打开车门,大声问道:“她受伤了吗?”他一跳就跳到朱莉的马车旁边。她已认出了他是达尔西,她在等待他。

    他们的手在黑暗中相碰,达尔西觉得德·夏韦尔尼夫人的手紧捏着他的手,不过这大概是害怕的缘故。问了一些情况以后,很自然地达尔西请她上他的车。朱莉起先没有回答,因为她还在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一方面,如果她回巴黎,她要同一个年青人单独在一起赶10几公里路;另一方面,如果她回到朗贝尔夫人邸宅请求接待,又害怕要讲出翻了车,被达尔西搭救了这段浪漫的遭遇。再度在朗贝尔夫人客厅里出现,大家这时还在热闹地打惠斯特纸牌,她却像那个土耳其女人那样被达尔西搭救……这情景真是不堪设想。可是要赶10几公里地回到巴黎!……她正在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给他增加麻烦等等一些陈言套语的时候,达尔西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冷冷地对她说:“夫人,请上我的马车,我留在您的车里等待,等待回巴黎去的人。”朱莉害怕显得过分拘谨,赶快接受了达尔西的第一个建议,但是没有接受他的第二个建议。她突然作出的决定,使她没有时间来解决到底是折回普……地方还是回到巴黎这个重要的问题。她已经坐上达尔西的马车,紧紧地裹在达尔西急忙献给她的大衣里,不等她要说到哪里去,马车已经轻快地朝巴黎驰去。她的仆人已经代她作了选择,把她的女主人所住的街名告诉了车夫。

    开始谈话时双方都很尴尬。达尔西说话很简短,看来他有点不高兴。朱莉认为是她的犹豫不决触犯了他,使他觉得她是一个可笑的假正经妇女。她受这个人的影响已经非常深,以致她在内心激烈地谴责自己,认为自己是使他不高兴的原因,一门心思想着怎样去解除他的不高兴。她发觉达尔西的衣服湿了,马上把大衣脱下,一定要他把大衣披上,因此就产生了一场你推我让的纷争,结果是各半解决,每人各披一半大衣。这是十分轻率的行为,如果她不是竭力想使对方忘却她那段犹豫不决的时间,她也不会犯这一个错误。

    他们俩贴得那么近,朱莉的脸颊简直可以感觉到达尔西热哄哄的气息。车子的颠簸有时使他们相互靠得更近。

    “我们两人披着这件大衣,”达尔西说,“使我想起了我们往日的猜字游戏①。您还记得,我们俩一起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扮做我的维吉妮②吗?”

    ①用动作或戏剧场面表示字的意义,叫人猜这是什么字。

    ②法国作家贝纳丹·德·圣彼埃尔写的小说《保尔和维吉妮》,维吉妮是保尔的爱侣。

    “记得,我还记得祖母骂了我一顿。”

    “啊!”达尔西喊道,“那时候多幸福啊!我曾经多少次带着忧伤和幸福,回想起在贝勒夏斯街度过的那些无比动人的夜晚!您还记得我们用粉红色的绸带把秃鹰的翅膀缚在您的肩膀上吗?还有我用非常艺术的手法为您制造的金色鹰嘴吗?”

    “记得,”朱莉回答,“您扮演普洛米修斯①,我扮演秃鹰,可是您的记忆力多好呀!您怎么能把这许多荒唐的玩意儿记住呢?因为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①希腊神话,普洛米修斯盗火给人类,被宙斯锁在高加索山上,每日被秃鹰啄食肝脏,夜间伤口愈合,次日秃鹰复来。

    “您想我恭维您一句吗?”达尔西微笑着说,把脑袋向前伸以便正面注视她。接着,他用严肃的口吻说,“说真的,我保留着我生平最愉快时刻的回忆并不奇怪。”

    “您对猜字谜真有天才!……”朱莉害怕谈话太偏重感情,就转了话题。

    “您要我把我的记忆力的另一个证明告诉您吗?”达尔西打断她说,“您记得我们在朗贝尔夫人家里订的同盟条约吗?我们约定讲所有人的坏话,反之,也要不顾一切来互相支持……可是我们的条约同所有的条约的命运一样,没有执行。”

    “您怎么知道?”

    “唉!我想您不会经常有机会来保护我;因为我一旦远离巴黎以后,谁还有空来想着我?”

    “保护您……当然没有……可是同您的朋友谈起您……”

    “啊!我的朋友!”达尔西苦笑地大声说,“我那时候并没有朋友,至少,没有您认识的朋友。来看令堂的年轻人都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于女人们,她们很少想到外交部的一位随员先生。”

    “这是因为您也不关心她们的缘故。”

    “这是真的。我从来不会在我所不喜欢的人面前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如果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朱莉的面孔,达尔西就能看见她听了他最后一句话以后,脸涨得通红,也许她对达尔西所说的那句话添上了一层达尔西所想不到的意义。

    不管怎样,朱莉想把他们彼此保留得好好的记忆放下不提,重新提起他的旅行,希望运用这个方法,她可以不再说话。这个方法对旅行过的人,尤其是那些访问过远方国家的人,差不多总是成功的。

    “您的旅行多好!”她说,“我多么遗憾不能像您一样旅行呀!”

    可是达尔西已经不乐意讲自己的故事。“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青年人是谁?”他突然发问,“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

    这一次,朱莉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他是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她回答,“他团里的一个军官……人家说,”她始终不愿意放弃她谈论东方国家的话题,“人家说看见过东方的蔚蓝天空的人再也不能在别的地方生活了。”

    “他这人叫我十分讨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的是您丈夫的朋友,而不是那蔚蓝的天空……至于那个蔚蓝的天空,夫人,愿上帝给您免了吧!由于天天看到同样的天空,到头来你会把它当作最大的不幸,遇到巴黎恶雾弥漫的日子,你会把这当作最美的景致。请相信我,再也没有比这美的蓝色天空更叫人心烦了,它昨天是蓝色的,明天也是蓝色的。您真不知道我们多么不耐烦,多么失望地日复一日在等待天空出现一片云彩!”

    “可是您也在这蓝色的天空下面生活了好久呀。”

    “夫人,我很难不这样做。如果我能够按照我的爱好去做的话,在满足了东方的异国情调所必然引起的好奇心以后,我就会赶快回到贝勒夏斯街附近来的。”

    “我相信有许多旅行家如果他们都像您那么坦率的话,一定也会这样说……你们在君士坦丁堡和别的东方城市是怎样过日子的?”

    “也像在别的地方一样,有好几种方法消磨时间。英国人喝酒,法国人赌钱,德国人抽烟,还有几个聪明人,为着改变娱乐花样,爬到屋顶上用望远镜偷看当地的女人,被人开枪射击。”

    “您大概是最喜欢最后一种娱乐吧。”

    “一点也不。我吗,我学习土耳其语和希腊语,这使得人人都笑我。我在大使馆办完公事以后,我就绘画,骑马到淡水地①去,然后我到海边去看看有没有从法国或者别的地方到来一个亲切的面孔。”

    ①淡水地,君士坦丁堡附近的一个淡水平原,旅土欧洲人通常去散步的地方。

    “在离法国那么远的地方能够看见一个法国人,对您当然是最愉快的事情吧?”

    “是的,希望来一个聪明人,可是到我们这里来的是一大群卖假首饰或者卖开士米料子的商人;更糟的是,来了不少年轻的诗人,他们远远一看见大使馆的人,就冲着你叫嚷:‘带我们去参观古迹,带我去看圣索菲教堂①,带我到山里,到碧绿海去;我想看看埃洛②叹气的地方!’然后,等到他们被日头晒累了,他们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最近几期的《宪政报》③以外,什么也不愿看了。”

    “您还是按照您的老习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坏。您一点没有改,您知道吗?因为您始终喜欢冷嘲热讽。”

    “夫人,请告诉我,应不应该准许一个在油锅里受煎熬的犯人同他一起受罪的伙伴开个玩笑呢?说老实话,您根本不知道我们在那里的生活多么可怜。我们这些大使馆里的秘书,就跟从来不栖息的燕子一样。对我们来说,我觉得……我们就没有那种构成幸福生活的亲密关系(他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声调很特别,而且更靠近朱莉)。6年来,我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同我谈谈心的知音。”

    ①圣索菲教堂是君士坦丁堡的一座拜占庭教堂,筑成于532年,土耳其人于1453年将这座教堂改为清真寺院。

    ②埃洛,据希腊神话,是月神阿尔蒂弥斯的女祭司,住在欧洲塞斯托斯,与住在亚洲阿比多斯的情夫莱昂代相隔一条达达尼尔海峡。莱昂代每晚看见埃洛在塔上点火为号就游过海峡来同埃洛幽会;一天晚上火把被风吹灭,莱昂代在黑暗中溺死于海。

    ③《宪政报》,创办于1815年的自由派报纸。

    “您在那边难道没有朋友吗?”

    “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在外国是不可能有朋友的。我留下了两个朋友在法国。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现在在美洲,如果他不害黄热病的话,再过几年就会回来了。”

    “那么,您还是单独一个人吗?……”

    “单独一个人。”

    “那边的妇女社交界呢?东方的妇女社交界怎么样?难道没有给您提供一些办法吗?”

    “啊!谈起这一点,那是最糟的了。至于土耳其妇女,连想也别去想。谈到希腊妇女和阿美尼亚妇女,我们最能夸赞她们的,就是她们都长得十分漂亮。领事夫人和大使夫人嘛。请恕我不和您谈论她们吧。这是一个外交问题;如果我把我想的实说出来,我可能会在外交事务中给自己找麻烦。”

    “您好像不太热爱自己的职业吧。从前您却多么热切地想进外交界啊!”

    “我那时对这种职业还没有认识。现在我想当巴黎的量地皮官!”

    “啊,上帝!您怎么能这样说?巴黎!最不愉快的居住的地方!”

    “不要出言不敬。我真希望等您在意大利住过两年以后,听见您在那不勒斯改变您原来的意见。”

    “看看那不勒斯,这是我在世界上最向往的事情,”她叹着气回答,“……只要我的朋友们能同我在一起。”

    “啊!如果是这个条件的话。我愿意环游全球。同朋友们一起旅行!这简直像逗留在自己的客厅里,让世界像展开的全景一样在您的窗前经过。”

    “好吧!如果我要求过高,我就只要同一个……同两个朋友一起旅行。”

    “对我来说,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我只要一个男朋友,或者一个女朋友就够了,”他微笑着加上一句,“可是这种幸运从来没有轮到我……也许将来也轮不到我,”他叹了一口气,接着用比较愉快的口吻继续说,“说实话,我总是倒霉的。

    我从来只热烈地渴望过两件事,而我从来得不到。”

    “哪两件事?”

    “哦!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举例来说,我曾经热烈地希望同一个女人跳华尔兹舞……我曾经钻研过华尔兹。曾一连几个月单独一个人抱着一张椅子练习这种舞,目的是克服这种旋转舞步带来的晕眩,等到我能再也不感到晕眩的时候……”

    “您想同谁一起跳华尔兹舞呢?”

    “假定我说是想同您一起跳呢?……等我花了许多心血,成为一个跳华尔兹能手的时候,您的祖母刚请了一位冉森派教士①做忏悔师,她下达一道命令,禁止跳华兹舞,我到现在还把这道命令记在心里。”

    ①冉森派教士奉行荷兰主教冉森(1585—1638)的教义,严峻异常。

    “您渴望的第二件事呢?……”朱莉问,她简直有点坐立不安了。

    “我渴望的第二件事,我就告诉您吧。我曾经希望——这对我说来是野心太大了——我曾经希望被人爱上……注意,是爱上……这是渴望跳华尔兹以前的事,我没有按时间顺序……我是说,我曾经希望被一个女人爱上,被一个宁愿要我而不要舞会的女人爱上,——舞会是最危险的情敌——我希望我能够在她准备坐上马车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我穿着一双满是泥泞的靴子去看她,她已经全部化好装,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她说:‘我们留下来吧。’不过这是我的妄想。一个人只应该要求那些能够做得到的事。”

    “您多么可恶呀!总是喜欢用一些冷嘲热讽来挖苦人!没有什么能够讨您欢喜。您对女人永远是无情的。”

    “我?上帝保佑我不是这种人!我其实是在说我自己的坏话。我说女人们宁愿要一个愉快的晚会,而不要……同我单独密谈,这难道是说女人的坏话吗?”

    “舞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啊!我的上帝!……

    现在还有谁喜欢舞会啊?……”

    她没有想到要为被咒骂的全体女性辩护,她自以为她了解达尔西的思想,其实可怜的朱莉只了解她自己的心思。

    “谈到打扮和舞会,多么可惜我们不再有狂欢节!我带回来一套希腊女人的服装,十分迷人,非常适合您的身材。”

    “您画它出来放在我的画集里。”

    “非常愿意。您会看到我以前总在令堂的茶桌上用铅笔画人像画,现在有了多大的进步。——顺便说一句,夫人,我要祝贺您;今天早上人家在外交部对我说,德·夏韦尔尼先生马上要被任命为侍从官。我听了非常高兴。”

    朱莉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达尔西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只是继续说:

    “请您允许我从现在起就要求您保护我……不过,归根结蒂,我对您的新荣誉有点不大高兴。我怕您夏天不得不到圣克卢①去住,那时候我就不能够有经常见到您的幸福了。”

    ①圣克卢,靠近凡尔赛,原皇宫所在地。

    “我永远不会到圣克卢去住,”朱莉用十分激动的声音说。

    “啊!那再好没有了。因为巴黎,您瞧,是天堂,永远不应该走出这天堂,只能够不时到乡下朗贝尔夫家里吃顿晚饭,条件是当晚就回来。夫人,您住在巴黎多幸福呀!我也许在这里住不多久,您简直想象不出我住在我伯母给我的房间里感到多幸福。而您,人家告诉我,说您住在圣奥诺雷郊区①。人家指给我看过您的房子。如果建筑房屋的狂热没有把您的花园走道变成商店的话,您应该还有一个美妙的花园,对吗?”

    ①圣奥诺雷郊区,旧巴黎郊区,19世纪时多由贵族聚居。

    “是的,感谢上帝,我的花园还安全无恙。”

    “您是星期几接待宾客的,夫人?”

    “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家。我很高兴您有时能来看我。”

    “夫人,您看我还是像我们原来的同盟条约仍然存在那样做法:我不邀自来,既不讲究礼貌,也毋需正式介绍。您原谅我,对吗?……我在巴黎只认识您和朗贝尔夫人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我,你们两家是我在国外流放期间唯一想念的人家。您的客厅一定非常吸引人。您是最会选择朋友的!……您还记得您从前计划您当了家庭主妇以后怎么办吗?组织一个沙龙,不让讨厌的人进来,有时听听音乐,经常有话谈,而且谈得很晚;不让自负的人进来,只允许少数几个熟人,因此既不需要说谎,也不需要装腔作势……拥有两三个聪明的女子(您的朋友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人……),这样,您的家就是巴黎最舒适的处所。是的,您是最幸福的女人,您使所有接近您的人都幸福。”

    达尔西这样说着的时候,朱莉在想:如果她嫁给另一个男人,她可能得到他这么兴致勃勃地描绘的幸福……比方嫁给达尔西的话。她想到的不是这个想象中的客厅,又高雅,又舒适,她想到的是夏韦尔尼给她带来的许多讨厌的客人;……她想到的不是那种多么愉快的谈话,而是逼使她到普……地方来的家庭口角。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幸福了,因为她的一生已经交给了一个她所憎恨和蔑视的男人;而她认为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子,她原意将自己幸福的保证托付给他的,却要永远对她是一个陌生人。她有责任躲避他,离开他……而他却离她那么近,甚至于她衣服的袖子都被他的礼服弄皱了!

    达尔西花了相当时间来继续描写巴黎生活的乐趣,他的能说会道的口才好久没有机会发泄了,现在趁机大发一通。可是朱莉却觉得眼泪在沿着脸颊往下淌。她生怕达尔西发觉,就勉强抑制住自己,但反而更增加她情绪的激动。她窒息了,动也不敢动。终于爆发出一声呜咽,一切都完了。她把头埋在手里,一半由于眼泪,一半由于羞愧难当,使她喉咙哽塞,透不过气来。

    达尔西做梦也没有想到,觉得十分惊讶,沉默了好一阵;但是朱莉呜咽得更加厉害,他认为不得不开口询问一下突然哭起来的原因。

    “您怎么啦,夫人?看在上帝份上,夫人……回答我。发生什么事了?……”可怜的朱莉对所有这些问题只是用手帕紧紧按住眼睛来答复。他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扳开她的手帕:“我恳求您,夫人,”他的声调完全变了,一直钻进朱莉的心窝,“我恳求您,您怎么啦?会不会是我无意中得罪了您?……

    您不说话叫我太失望了。”

    “啊!”朱莉再也忍不住了,她嚷起来,“我不幸极了!”接着她呜咽得更加厉害。

    “不幸!怎么?……为什么?……谁会使您不幸?回答我。”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她的双手,脑袋几乎跟朱莉的相碰,朱莉只是哭而不回答。达尔西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可是他被她的眼泪感动了。他觉得自己年轻了6年,他开始依稀看到了将来;在他原来的想象中,他只能当一个心腹,现在他觉得可能担任进一级的角色了。

    由于她坚决拒绝回答,达尔西怕她不舒服,就把车子的一扇玻璃放下,解掉朱莉帽子上的丝带,把大衣和披肩挪开一点。男人们做这种事是笨手笨脚的。他想叫车子在一个村子旁边停下,他叫唤车夫,可是朱莉抓住他的臂膀,求他不要把车子停下,向他保证说她已经好多了。车夫没有听见呼唤,继续驾车向巴黎驶驶去。

    “我请求您,亲爱的德·夏韦尔尼夫人,”达尔西说,把他刚放下她的手又抓起来,“我恳求您,告诉我,您有什么事?我害怕……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不幸,竟然得罪了您。”

    “啊!不是您!”朱莉喊道;同时她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

    “那么,告诉我,谁会使您这么伤心?您放心告诉我吧。我们不是老朋友吗?”他微笑着说,他也开始捏住了朱莉的手。

    “您对我谈到幸福,您以为我充满了幸福……事实上这个幸福离我多么远!……”

    “怎么!您不是具备了所有幸福的条件吗?……您又年轻,又有钱,又漂亮……您的丈夫在社会上很有地位……”

    “我恨他!”朱莉不由自主地嚷起来;“我看不起他!”她把头埋在手帕里,呜咽得从未有过这么伤心。

    “啊!啊!”达尔西想,“这事变得十分严重了。”他趁车子颠簸的机会巧妙地更靠近不幸的朱莉。“为什么,”他用世界上最甜蜜、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为什么您这么悲伤?难道一个您所看不起的人竟能这样影响您的生活?为什么您要让他一个人破坏您的幸福!可是难道您只应向他要求幸福吗?……”他吻她的指尖;可是,由于她恐惧地马上把手缩回去,他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不过他决心要看到这件奇遇怎么结束,就相当虚伪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弄错了!我得到您结婚的消息时,我还以为德·夏韦尔尼先生真的是您中意的人呢。”

    “啊!达尔西先生,您从来就不了解我!”她说话的声调明显地说:我一直是爱您的,只是您不愿意觉察罢了。可怜的妇人这时候真心诚意地相信她一直是爱达尔西的;包括逝去的6年在内,她一直像此时此刻那样热烈地爱着他的。

    “您呢!”达尔西兴奋地叫起来,“您,夫人,您了解过我吗?您了解过我的真正感情吗?啊!如果您更好地了解我,我们一定会彼此都生活得很幸福。”

    “我多么不幸!”朱莉重复说了一句,眼泪犹如泉涌,还用力捏紧他的手。

    “可是夫人,纵使您当时了解我,”达尔西用他惯常的忧郁而带嘲讽的口吻继续说,“又会有什么结果呢?我那时没有钱,您却钱多得很,令堂会轻蔑地拒绝我的。——我是事先就注定要失败的。——您自己,是的,您,朱莉,您如果不是有一场不幸的经历告诉您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您也无疑会嘲笑我是想吃天鹅肉的,当时毫无疑问最有把握能讨您欢喜的东西是一辆漆得漂漂亮亮的马车,车身上漆着伯爵的冠冕。”

    “天啊!连您也这样说!难道没有人可怜我吗?”

    “原谅我,亲爱的朱莉!”他也十分激动地嚷起来,“原谅我,我请求您。忘却这些责怪您的话吧;忘却吧,我没有权利怪您,我。——我比您更有罪……我不能正确估价您。我以为您同您生活的社会里的妇女同样软弱;我怀疑过您的勇气,亲爱的朱莉,我因此受到残酷的惩罚!……”他热烈地吻她的手,她再也不把手缩回去;他想将她搂在怀里……可是朱莉带着十分恐惧的表情把他推开,把身体尽可能地挪向车座的那头。

    这样一来达尔西赶忙用温柔的声调说话,声调由于温柔而更加刺人心肺:“对不起,夫人,我忘记了巴黎。现在我记起来在这儿人们是只要结婚,而不谈恋爱的。”

    “啊!是的,我爱您,”她一边呜咽一边喃喃地说,她把脑袋倒在达尔西的肩膀上。达尔西十分激动地用臂膀把她紧紧地搂住,并且想用亲吻来使她停止流泪。她还想摆脱他的拥抱,可是这已经是她的最后挣扎了。

上一页 《错中错》 下一页
line
  书坊首页 努努书坊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