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兼程飞抵东京,换青梅线到福生,福生病院里见到凹陷在床褥之中的阿尧,和他一起度过他生命的最後五天。我依旧会说,爱滋诚可怖,孤独价更高。
阿尧在托带给我的录影带里跟示威群众呼喊手势,「ACtup,Fightback,FightAIDS」,未曾打动我,说服我。他相信组织和运动,我却悲观得从不参加任何三人以上的会谈,嘉宝说,让我独自一人。我废然道,世界最好把我忘了罢。阿尧勇猛迎战爱滋,生命像沙漏眼看它流光,我恍见萤光幕上鸟贼如垣河沙数来不及的盲乱交配把海水都炽成霞红,好像阿尧无法餍饱的杂交的一生。
我得出去走走,阿尧的母亲端坐床边盹著了,密闭窗外是无声的台风雨。阿尧待人热络多情,而把所有的乱暴都发在他母亲身上。我始终厌恶他用坦白不遮蔽的态度对他母亲,堂皇将情人带回家,我说阿尧,房子不是你的耶。我们屡次为了这种事斗气,我怪他侵犯别人的感觉,加诸他母亲,则根本是拿著利器在不断戳戮一只没有防卫能力的无壳蜗牛。我说阿尧,我们的世界,狂野又荒凉,妈妈她一辈子不会理解的。不是不愿意,是不能。不能的,一般人都不能,他们秩序的宇宙是也很脆弱的啊。
永无结果的争辩,花落人亡两不知。注定了,与时间拔河热烈投入交欢的阿尧,鼓吹同志爱,同志反攻,同志空间,同志权利,他是走上街头的正片。我呢,我不过是乡愿的负片,懦弱藏身於幽暗橱柜里,以昼为夜,苟活於纲常人世。
阿尧母亲视我如子,早年早年我喊她黄伯母,後来依随阿尧喊她妈妈。我每说妈妈,一种叙述句的语态,彷佛太尊敬一个人以至不够资格对话,便托虚像以陈辞。
我离开妈妈和病床,安静如雪的病院,暴露於强风大雨里。伞撑好了,浑身已湿。
但我得出门走走。
我用伞吃力顶住风雨,雨就像风箱吹出的宇宙尘,一股一股,片刻忽止,跟著瀑天瀑地不要命的浇下,又陡然变向,把伞刮翻去像掀掉我整块头皮。但我得出来走走。
昨天午前阿尧从耗弱无息中醒来。我说的醒,是他只剩下两个窟窿的眼睛渐渐汪出水光,聚拢成一浅泉,够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这一刻过久过长,屏气凝神,好怕一点呼吸把它吹散。往事,往事,如露亦如电。没有阿尧,我的少年时代将是一片空白。阿尧醒来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他是想移往我背後的亮影罢。然而来不及了,台风前悍暗无云无灰无垢的白白光线就可以除灭他。他眼中一黯,消失了,昏迷至今。他醒来的一刻可谓稍纵即逝,可喜我们没有错失,刹那叙别了此生种种,我已乾涸无泪。
九○年阿尧感冒消瘦去检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时他在纽约和旧金山。对象是谁,不复记忆。服AZT七个月,掉发,厌食,呕吐。停止用药後病情还可稳定,胃口稍有。去年春天我来东京看他,他当时的体力,居然任我跟他聊了两整夜。都是回忆我们少年和青春期,每一部电影,每一条主题曲,像落魄王孙在出太阳的冬日里把绫罗绸缎取出晾晒。我唱著,「纠正,无法纠正的错误。触及,无法触及的星辰。战胜,无法战胜的争战。实现,无法实现的梦幻。」梦幻骑土,彼得奥图和苏菲亚罗兰,我们总是唱他扪的歌曲,想我们的心事。樱花开到六分,日日新闻抢报花讯,我们亦终於解谜了昔年一件公案。
考上大学的暑假,我们骑一辆他家的铃木一百CC去十分瀑布玩,两人轮流载。
瀑布区常有人烤肉,熏黑的岩壁左折右拐,爬过洞前望见里头残肴弃掩很像史前人居。雄武的金狗毛撑开蕨叶大伞遮蔽了天空,数片阳光倏现倏隐,精灵般在林中狡黠嬉戏,忽而停在阿尧发上,忽而飞过他脸颊,忽而扑来盖住我眼睫使我目盲。我们越走越急促,鞋下厚厚的腐叶踩出泡沫叽叽叽作响。
我们乱了脚步,他追我还是我追他,互相叠沓,狄帕玛的窒息人的跟镜把我们逼到水边。无路可退,我一步跨出跳上水中岩,定一定,再跳上一个石墩,再一个,回头顾他。不料他几乎是踏住我的影子跟过来的,迫我弃地跃出,同时二人落在前面一块苔石上,险险滑跤,扶持抓住。
水帘从我们头顶射过,阳光精灵穿梭而去幻造出万千虹霓,冰彻的溅在脸上。
我以为要跌到水里了,会嗤地冒起白烟。但我离石仆在岸边,爬起来站往一丛阔叶木下面,心如击鼓,打得我晕眩。有黑甜之香弥漫,蛇样的藤物吐放著白兰花。阿尧没有跟上来,停留瀑间,仰著脸大口吃水珠。好久,久得把他浇熄,把我歇止。
我未明白期待的是什么,只感到一股结结实实的落空坠得腹底难受。
我们默然走出湿漉漉的林子,我变得更静,他变得更沮丧。游人都在玩的时候,我扪就草草折回台北了。
往後好长日子,我不断追忆。电光石火一瞬间,阿尧的鼻息压上我脸可是他没有亲吻我,为什麽?
那一瞬间我对同性所激起的强烈情绪,吓坏了我自己。其惊怖,无异天机泄露。
我看到不该看到的事实,迅疾掩住,已经迟了。
整个燠热长夏我捧著我自己的黑暗度过,小心翼翼系维护一盒放射性元素。它的能量裂裂在我怀中跳跃,只要一去回想瀑布间事,它便发生核爆释出一片强光,粉碎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叙述次序。无可追忆,追忆无物。我抛掷於筋疲力竭里,那个对门大女孩一遍一遍放著TieAYellowRibbon练舞步的夏天里。
面对阿尧,我向自己否认,是的我什麽都没有看见。我是无辜的,什麽都不知道。我装成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如此断念,竟至记忆也果然渐渐被修改了。我擦去不愿承认的真相,重新书写文本,於是我也真的忘了十分瀑布的实情。遗失的地平线换日线,一日无踪,我与阿尧之间从来就没有过。
直到去年夜谈,阿尧悠悠说起,记得吗,十分瀑布。
是呀,的确有那么一天,他还健康,我还年轻。
那时候差一点亲了你,阿尧说。
啊!有吗?我很诧异。
阿尧说,可是你没有勃起,我一闪神,就过了。勃起,对的,勃起。二字如符咒一叫,把失踪的那日从乌何有之乡叫了出来。瀑布间我们片刻贴著时,我清楚感到阿尧的勃起像只拳头坚实的抵到我肚子。然一触即离,使我每在执迷追想的过程中恨不能有固定剂将这实感冻结,如此可以目视,察看,明白。混沌性觉醒,乍被我自个吓退了,藏身地穴深处,待六年後遇见杰,它破土而出把我吞噬。当时我怎知,年未二十阿尧已历尽沧桑。
阿尧告诉我,颠簸山路之上,他那样放纵想像跨骑在後的我如果与他肛交,他想得手脚麻软终至必须停车。问我记得不,我们曾靠崖停车,遥望海中龟背般的礁屿。此崖三貂角,昔年即西班牙人所称圣地牙哥。歇歇後换我骑上路,他扶住我腰恍恍渗著汗,风吹即乾无比驯良的,他说,也像做过了一回。
他望著大海的侧面,现今我才醒悟,因为根据後来我丰富的经验,那是痛快做过一场之後的脸。是红潮限汗退尽但皮肤细胞尚充气未消时的睑,白若凝脂。衬出像画在它上面的墨黑的眉毛,润红的唇片。以及,眉睫层中的眼睛,渺目烟视,彷佛在看著激情的馀温像天边晚霞一点一点黯澹下去。这个面容,当时使我好慌张避开,专心极了的望大海。
原来如此,我咀嚼著出土的史料,二十年後回味过来,甘涩如榄。我说阿尧,原来如此。
然阿尧的体力,已不能费辞,久了,只吐单字,我则永远晓得他要讲什么的帮他完成章句。他说,楼上的。我会补续说,老的到楼上去,啊八又二分之一,我们的试片室时代,台映巷子那家蚵仔面绿,多道地的蚵仔,哪像现在这种肠子代替品,所以呢阿尧,费里尼是过去式,大师老矣,我们也要变成了楼上人。然後我开始背诵八又二分之一的各个片段,所谓背诵,是把镜头衔接顺述一遍。阿尧阖目开耳,老戏迷听戏似的,浸淫於熟稔的唱腔念白里,温故知新。我与阿尧,两个白头宫女,絮絮叨叨到天明。
日本的阿尧家,两层楼小洋房,是阿尧妈妈所有,背後一棵老樱蔽荫三四户人家。我每到东京都住妈妈家,唯春天这次专程为看阿尧,两人算碰见。以前我来东京,他去了台湾。我回台北,他又已带欧洲团赴阿姆斯特丹。病後他甚少下楼,妈妈长途电话到台北要我挂电话给他。妈妈夹台语日语说,电话费她会出,打那种对方付费的,要我劝阿尧运动,莫懒,多走动,即使累也要动。阿尧也果然依我言常在榻榻米上散步,扭颈,转头,甩手,特别做给我看,算报答我来日本看他。
他自称一缕芳魂。从屋里欲到外面,手握在门把上,半天,连拧转门把一下的力量也没有。我知他很虚弱,不知虚弱至此。
我做他的拐杖走经院子,穿越僻静马路即公园河堤。他三步一停,眼皮都不能始起,眼观鼻,鼻观心,奋勉行路。忽然樱花落了满身,他闭气不动,集中意志护持住形骸不至於溃散,全部人只剩下用力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我不敢碰触,陪他拄立。静待风止之前,两阵般飘飞的樱花里,我好像数千年前逃离焚堕之城而又忍不住回头一望因此变成了盐柱的罗得之妻。
妈妈每次上楼送茶食,铺床,添被褥,向我传述主的道理,是籍我讲给那个根本不听的阿尧。妈妈唯一系念阿尧还未认罪悔改,她的後半生只为了阿尧能够信主。托钵无门,我是妈妈的机会。
总是,妈妈拉开纸们进来,举止不惮繁琐。年老较为迟缓的妈妈,起坐进退,一如能乐里的人顿挫有致,舞蹈的但更接近仪式。
妈妈倾身将某搁到我面前,依旧把陶杯在手里过半圈才章给对方。杯子有脸有背,我不知妈妈怎么分辨,终归她要把杯的脸朝向客人供上的。
我珍惜妈妈奉给我的每一钵茶,捧施粥般饮尽。日本茶的海苔味,窈窈置我於从前,长安西路阿尧家,面砖洗石子有山墙的楼房,扬溢西医消毒水的爽利气息。
我在他家第一次吃到金黄米莫上面星布海苔屑,盛在故意缺角的玉色碟子上,妈妈身上有幽香,我像成年男子一样被礼遇著。
日本人妈妈,台湾人媳妇,她会括引犹大书说,男人将他顺性的用处用在逆性上,将被抛入刑火中。
阿尧叫她无极老母。
在东京,我经常最後一班电车赶回福生,妈妈留客厅一盏灯给我,壶热水满让我可以泡茶。白天我起床时妈妈多不在,我换下的衣裤已洗好晒在院中。桌上水果盈篮,妈妈晓得我起床不吃东西,只喝茶。但为了不使妈妈失望,我会过量的吃掉一只苹果几颗草莓,或一个夏柑,妈妈把吃夏柑需要的蜂蜜跟刀杓也配备好了。
我又爱食肫类,赞美过妈妈的烫绿菜,炒银芽,那是在给阿尧信中表示对妈妈的谢辞,从此妈妈记住了。她会花整个上午或下午潜居厨房内,刺绣般将一根一根豆芽摘头截尾,只留肥嫩无纤维渣子的中段。并且购得日本人不食的鸭肫鸡肫,费大力剖去肫里坚轫的谷黄色硬皮,好似制作工艺品。我无言以报,阿尧说,这是无极老母的荣幸,她很爱嘛。
我与妈妈偶尔在室内共处,恍惚置身能乐舞台上。长长时光的哦然无辞沉缅於一种湮染之境,发乎言,亦咏亦叹,其实又什麽也不必说的。叠,隔扇(1),障子,廊檐,斜斜一松,多么熟悉的小津的景框构图,罕见摇移,到了晚年则镜头几乎固定不动,唯一的标点符号是跳接。如此静观的眼界,能乐的节拍,我享悦我自个成为小津镜头里的人。
妈妈曾经答覆地的亲戚,那人调笑阿尧不婚,妈妈说,我的儿子不结婚是一个不结婚的问题,你的儿子结了婚却千千百百个问题呀。妈妈好愉快的跟我描绘,台日语,我半懂半悟,是这样的罢。
尽管妈妈痛恨那些电话里来找阿尧的男人,一概回绝,也是客气的语法说,对不起,他不在。阿尧带情人回来,她谦逊退出家门说是去购物。挽著草履虫水藻暗纹的提袋,或到教会帮忙,或搭十五分钟电车去稍远的立川,在高岛屋吃点心和抹茶,在伊势丹超市七点打烊前购得杀落半价又新鲜的鲑鱼刺身。她满载而归,补充了一冰箱的百威啤酒。她蜇伏楼下,掩著隔扇偏安一隅,听见脚步杂沓下楼,阿尧偕伴进来房间翻冰箱找吃喝。她开著很大声的电视是为告诉彼俩,隔扇内有人,可是并不能阻止他们狎闹不散。妈妈非常,非常痛苦,匍在叠上喃喃祷念。有时一夜,有时二三日,直到陌生男人离去,她才出蜇登楼,消毒瘟疫般把房子狠狠清理一遍。
妈妈上楼来了。拾级而上的佝楼的影子抢先映抵纸门上,魍魍巨影,无极老母之影啊。
阿尧说,我想,我们掉进了鼠路。
那里,死人遗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念。艾略特的荒原诗句,吾等年少最爱。
妈妈走到纸门前蹲下,我自视巨影逐渐变小最後跟妈妈合而为一。我不能不忆及,我仍记得他的名字叫小岳,我们双双跪在原木地板上热烈抚吻时,他突地仰身倒向角落,那边进有一块枯山水,地灯打上来的光烘托著碎石细竹。他翻手扭转地灯,把我们的影子射到墙壁和天花板宛如天神。他是那样,那样看著我们庞大黑影在纠缠而跟我肆加轻狂,令我不顾一切与之共赴。
我端详陶杯很像一粒富士苹果,不上釉,砺且涩的触质,意味繁华落尽,我有些看懂杯的脸和背。它在松柴燃烧的窖里因著热度分布差异,这一面吸纳了更多热生出较深的色泽,杯之脸呢,佛火仙焰,劫初成。
春天四月,我遇上樱花如火如荼开,最美丽即死去的樱花哲学,太风格。我抚视阿尧口部和腕上像瘀伤的一斑斑褐青,蓝紫,卡波西氏肉瘤,会蚀人脏腑,亦使淋巴结肿大。我叹,阿尧,你还是不救赎的。
阿尧说,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年届四十,我们逐渐放弃想要说服对方同意自己了。他以为他既淫荡一生,到底了,地狱去吧,馀皆废话。
於是我们的下半夜谈话,在情绪高挑未及动气的白热化状态中嘎然截止。他的身体,他再不能了。
灯泡,突一跃更亮起来。被我折了方向的灯翼,光源投往窗外照白半树枝樱花。
妈妈娓娓跟我们引述新约章节的时候,阿尧撞开窗伸手出去抓花吃。冷空气灌进屋来,料峭春寒,我上去掩窗,见阿尧死灰脸,一唇淡黄花粉,哆嗦著嚼花。深夜玻璃窗上的景物,花静人白。阿尧无声沉人昏倦,紧蹙的面容割伤我心。
我已目睹日落,人们尚期待日出。
顶著台风雨踏经福生市街,我淋成水人。
这街甚怪,家家门口牢缚斜耸的竹枝子,上扎五色彩绦,街头缚到街尾盖住了天。也许是为孟兰节盆踊扎的,前日我依稀听见击大鼓和亢入云霄的吹笛声,那麽就会有盆踊队伍像海潮带来翻滚闪青的鱼群涌进河道,把两边观踊的店家跟行人一起溯卷去。现在,杳无人迹,风雨打响竹叶子且把彩涤扬横了在空中劈飞。我穿越其下,觉得大自然威力的怖吓。忽然风雨停歇时,彩绦直直垂落下来,雪白的白,朱红的红,新艳绝伦不似人境,我步行之中,好想,好想折返。
一生没有一则像现在,我如此渴望看见人,随便一个什么人或是背後传来的足音都可以。人,是需要人的人,芭芭拉史翠珊唱。孤僧如我,居然无能免俗。我掉下了眼泪,在歇而复起的大风大雨里痛哭著。
阿尧,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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