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小山邀我去看了一中国人的书法展览会,小山没有记那书家的姓名,只说朝日新闻上介绍得如何如何,我初不想去看,因为料知无好作品。小山不以我的态度为然,她道:“先生也看了作品之后再批评。”我解释说,书法与能乐及剑道等同,必有师承,围碁也有师承。中国清末以来的大书家有康有为,李徐,马一浮,李叔同,吴昌硕,郑孝胥等几位,及我的先师周承德先生。我是笔法传受得的最晚一人,而今之所谓书法家者,则我虽不问亦可断言其程度的。
但我也还是偕小山去看了,展览会场在涉谷一家百货公司,原来是香港来的人。
这人是一生学书法而不知书法为何物,落笔先已不对,作字更无韵致,小山看了也说大倒胃口。归途我乃教训小山,你是自己没有学得一件认真的东西,故亦不知学问之严。世间有许多听起来很合理似的话,如云“你等看了作品再批评”,好像很民主,在真人面前却不通用。
但我所谓师承,并非承的人,而是承的法。如清末是书法史上的文艺复兴,最早的一人邓完白(石如)即是没有师的,但他是直接师承秦李斯与唐李阳冰的书法。
又如我的思想文章亦没有拜谁为师,但我是直接传承得五经与庄子、司马迁等的思想文章。文学可以不拜师,可以与鲁迅派,周作人派,或张爱玲派都无关系,但是不可于古来中国文学没有传承。若没有此传承的,则虽被称为作家,亦其萎涸可立而待。所以我要你们直接多读古人的诗文,而从旧小说读起则是为方便,如看了东周列国志,再读左传战国策就容易发生兴趣了。并且要能直接从大自然而懂得了经书文章。
又,前抄的欧阳修诗《仙意》,今为你们解释。此诗可切近用于你们来日本又归台之事,但亦单是拿汉武帝求仙之事来解释就非常好。起句、
孤桐百尺拂霏烟,
凤去鸾归夜悄然,
是说你们来福生,可比鸾凤来集在后院的竹枝上,而现在是飞回台湾去了。下句、
沧海风高愁燕远,
是说你们的飞机在东海上飞得高高的远去了。
扶桑春老记蚕眠,
而你们还是想念着在日本时的看樱花,只把记蚕眠改为记樱缘就对景了。
槎流千里才成曲,
是你们的飞机在高空飞,望下去只见海上的船儿像是定着的不动,要千里才是转一角度。
桂魄经旬始下弦,
你们归时正是旧历三月下旬,看着下弦的月亮,这经旬以来只觉是无限的岁月里经过了数不清的大事。
独有金人寄遗恨,
晓露云泪冷涓涓。
而我是你们去后搬回书室的床上睡,早晨醒来想着昨天还是你们睡在这里,而窗外是晓竹露水,撒啦啦洒下满地日影来。要说云泪,倒是你们姑娘在飞机上洒的呢。
但是此诗原意只讲汉武帝,更觉其大。汉武帝东遣方士入海求蓬莱,现实是通了日本。又西遣张骞溯黄河上游开通西域,现实是求大宛的名马,而同时向往于西王母的传说,蓬莱与瑶池都成了人世之真。
汉武帝的求仙,其实只是把他的无名目的大志来加上了题名,而题了名亦还是意不尽,那承露盘的金人所以像天心的哭了。后人想起汉朝当年的天下,西边是河曲千里,东边是海水都泼溅到了立在沙滩上的人的赤脚上来。而看着今宵的下弦月,两千年来的这些事,似只悠悠经旬。
一九九六年八月三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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